黄蕾
仰阿努的慢火车就快要到月亮山了。
仰阿努戴好帽子,站到了车门边,眼睛一直透过车门上的玻璃窗向外探寻。
仰阿努是这趟慢火车的列车长,今年26岁,一米六七的个子,唇红齿白,眉目如画,有着苗族女孩特有的娟秀和矜持。
仰阿努的阿爷是铁路最早的一批铁道兵,铁路修到苗家寨时遇到了仰阿努的阿奶阿殴榜,阿殴榜是苗家人的一枝花,是十里八乡小伙们仰慕的月亮,但苗山的这轮月亮却独独钟情于来自这支铁路建设大军里的汉族小伙。
铁路修了三年,当蜿蜒的铁龙把山里山外的世界连成一片的时候,修铁路的汉族技术员小伙在芦笙、苗歌的缠绵声中把这轮苗山明月抱在了怀里娶进了家门。
但是蜜月都还没过完,阿爷的铁道大部队就又要到新的地方去修铁路了,阿奶虽然没走出过大山,但她知道她的汉子是个有很多很多正事要去干的人,虽然万般不舍,还是眼泪汪汪地看着火车把新婚的阿爷送到了更远的地方。
阿爷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听阿爸说阿爷在修铁路隧道的时候,遇到隧道塌方,为救身边的战友,阿爷被飞落而下的石头砸到了头就再也没有醒过来。那年,阿爷才29岁。
后来仰阿努长大了,和阿爸一样也上了铁路中专,在一个安静的午后,她在学校的图书馆查到了阿爷他们当年修建铁路的资料,原来阿爷修的那条铁路就是中国铁路史上赫赫有名的成昆铁路。
已经泛黄的纸页上清楚地记载着:
1964年8月,在毛主席发出“成昆铁路要快修”的战斗号令下,以铁道兵为首的30万筑路大军,从祖国的四面八方集结到成昆铁路的铁路建设工地上,他们要在被誉为“地质博物馆”的地方修建一条铁道线。
为了跨越地形障碍,成昆铁路全线建桥梁991座,开凿隧道427座,桥隧总长度占到整条线路长度的41.6%。由于地形限制,沿线122个车站有42个不得不全部或部分建造在桥梁上和隧道里。为了克服地势高差,全线设计了7处盘山展线,13次跨越牛日河,8次跨安宁河,47次跨越龙川江。通过30万铁路建设者们7年的艰苦努力,1970年7月1日,举世闻名的成昆铁路建成通车。
……
合上资料的那一刻,仰阿努眼里有泪光在闪动,在那一瞬间她仿佛一下子成长了起来,她仿佛看见了年轻的阿爷穿着发白的军装、戴着白框的眼镜,背着绣着五角星的布书包在阳光下对她微笑,她仿佛还看见了年轻得像刺梨花一样美好的阿奶朝着远去的火车拼命挥手……在那个充满激情和奉献的年代,仰阿努真切地看到了先辈们为信仰和理想舍小家、顾大家的无私品格……
在那个春天的午后,仰阿努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理想信念和选择。
毕业后仰阿努被分配到贵州黔灵客运段,经过五年的基层锻炼,她逐渐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列车长,在贵州的崇山峻岭间为美好的生活而奔忙。
最近,段上正紧锣密鼓地筹备扶贫攻坚小慢车专线,正逢贵州西部又一条高铁新线开通,两边的招聘考试和筹备工作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石兰是和仰阿努一起分配进客运段的小姐妹,仰阿努是列车长,石兰是餐车员,既是工作伙伴也是知心朋友。
这趟吃饭的点忙过,石兰把仰阿努的水杯倒满,用胳膊肘碰碰她,努努嘴说:“唉,你怎么还不去应聘啊?我们这趟车月底就要停了,你再不去应聘可就没职位了。”
仰阿努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笑笑说:“我还没想好去哪边。”
“去哪边?天哪,肯定去高铁这边啊!”她扳着指头数着说,“两边的工作环境、工作待遇,就连这身制服都完全不可相提并論哦!”
仰阿努说:“再看看。你考试怎么样?没问题吧?”
石兰眨眨眼睛,俏皮地说:“嗨,姐们是啥水准你还不清楚吗?”她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高铁那边二队队长给我说了,只要我考过,餐服长的位置给我留着呢。这条新开的城际列车是热线,每月收入比这边至少多这个数。”她伸出两根指头在仰阿努眼前晃,“而且这还是保守估计!”
仰阿努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指着她说:“你这个财迷,就知道钱。”
石兰眨了眨眼睛,不解地说:“不图钱,那图啥?你去小慢车图啥?”
仰阿努抿嘴一笑也不说话,把脸扭向窗外。
列车外,经历了隆冬的大地正在悄悄复苏,生命在土地深处萌动,像仰阿努此刻内心深处涌动的情愫。
石兰没有猜错,仰阿努确实想去小慢车,在小慢车周围散落着的那些村村寨寨,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仰阿努的血脉深处躁动,让她魂牵梦绕,让她无处可逃……
阿爷走后,阿奶的肚子慢慢地鼓了起来,生命的种子倔强地在苗族阿妈的肚子里生根、发芽、生长、壮大,在他又一次触碰阿奶的肚皮时让已经生无可恋的阿奶终于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
阿爸就像大山深处的刺梨丛,顽强地成长起来。
从阿爸记事开始,阿奶每年都带他走出大山去坐一次火车,寨子里的人都觉得阿奶是思念阿爷着魔了,花这么不值当的钱,那时候每家连吃饱饭都是困难的事。但是阿奶不管,哪怕自己一年到头顿顿喝清得见底的米汤也要带伢崽出去坐一次火车,这一坐就是十几年,直到阿爸考上了大山外的铁路技校。
阿爸上学前临走的头天,阿奶在阿爷的坟上枯坐了一晚。困苦的生活早就耗干了她的眼泪,抽尽了她的气血,但是因为心底深处有一个熊熊燃烧的信念——让伢崽也能成为像他老汉那样顶天立地的铁路汉子,才使得她一直支撑下去,支撑到她的伢崽终于接过他阿爸的衣钵走出大山的那天。
寨子里的人也在那刻起终于明白了这些年阿奶为什么总带着伢崽去坐火车的举动,她这是想在伢崽的心里种下一颗铁路的种子,让伢崽追寻他阿爸的脚步呀……
大山里的风日复一日地吹拂着阿奶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瘦弱的身躯,自从阿爷走后,曾经美丽鲜活得像刺梨花一样的阿奶迅速凋零下去,还不到四十岁,阿奶就已经衰老得像一棵隆冬的衰草,她到底没熬到看着她心爱的伢崽开着火车穿山越岭飞奔而来的模样,二十年后和阿爷相聚在了另一个世界。
仰阿努常常想,年轻的阿爷和阿奶在那个世界一定会再次相遇吧?他们一定会手牵着手在山巅上看着他们的伢崽开着火车从阿爷当年修建的铁道线上飞驰而过,他们一定会很欣慰吧?或许他们还会看见他们的孙女在列车上矫健的身影和刺梨花一样的脸庞,他们会知道她的名字吗?
列车上的喇叭响起来了:“旅客同志们,月亮山站就要到了,火车没停好前请站稳扶好,火车停稳后请要下车的旅客朋友拿好您的行李物品依次下车。欢迎您乘坐本次列车,祝您旅途愉快。”
仰阿努眨眨眼睛,深深地呼了口气,把思绪收了回来,月亮山站到了。
仰阿努最后还是没听石兰的劝阻到了小慢车。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估计没有人会相信,在高铁网络四通八达的今天,居然还有这样的小慢车在运行。
绿色的六七十年代的老旧车体,没有餐车和卧铺,甚至有些车厢连坐凳都没有,平均时速40公里上下,还比不上350公里高铁时速的零头;车票起步价为2~3元,最贵也才23元左右;列车逢站必停,10分钟一站地,也要停靠2~3分钟,更长的停半小时。
是不是和公交车一样?
不,比公交车还要精彩。
你见过公交车上的乘客可以卖东西吗?你看见公交车的乘客可以带着鸡、鸭、狗、猪、鱼上车的吗?当然不可以,但是小慢车可以。
小慢车上的乘客都是附近村寨的农民,每当小慢车进站,他们就扛着萝卜、挑着土豆、抱着南瓜、拖着鸡、赶着鸭、牵着羊、扯着猪……“嗨着嗨着”的帮乘客搬上火车。要不是火车哐当哐当往前开,仰阿努有时候真觉得是穿越到了哪个农贸市场。
刚到小慢车的仰阿努才22岁,手下管着班组里的15个组员,班组的列车员们年龄普遍偏大,唯一一个年轻的男列车员江涛,只比仰阿努小三个月。仰阿努对这帮老的老、小的小,看不到战斗力的班组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仰阿努率队出乘第一天虽然已经做了详尽的工作备案,但仍然被小慢车的现实状况搞了个措手不及。
月亮山站是这条线上最偏僻的一个小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百里全是丛林大山。
仰阿努原以为这么偏僻的小站应该没有多少旅客,没想到当慢车停靠到月亮山的时候,呼啦一下涌上来一波潮水般的村民。他们抓着鸡、赶着鸭、肩扛手提、呼家唤口,完全没有排队的概念,甚至有人见从门边挤不上去,就把东西从窗子扔进去,然后再从窗子爬进去……仰阿努她们喊了这个又叫那个,发车的哨声都响过了,还有村民在站台上捉被惊着的鸡,也有村民吊在车窗上、车门上……
如果没有车站上工作人员的帮忙,没有车上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列车员们全力疏导秩序,仰阿努简直不敢想象后果会是什么……
等仰阿努她们把车门终于拉上,列车终于缓缓开动时,仰阿努发现自己的淡蓝色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她看见江涛垂头丧气地躲在一边,脸也花了,衣服也敞开了,头上还飘着几根家禽的羽毛。
仰阿努稳了下神,走上去帮他拿掉头上的羽毛,说:“准备查票。”
查票在列车上是一项例行工作,主要是让列车员对上车旅客的人数、情况以及到达地做到心中有数。
江涛有气无力地说:“姐,你就让我喘口气嘛,要不,你叫其他人……”
仰阿努指指他,压低嗓子说:“刚才你哪儿去了?说这话,好意思吗你!”
江涛张张嘴,还没说话,仰阿努一甩头,干脆地说:“少废话,跟上来!”
江涛无可奈何地拿着票夹慢吞吞地跟在仰阿努的身后。
车厢此刻挤满了赶场的老乡,此起彼伏的苗族语、侗族语、布依族语等听明白的听不明白的语言一浪高过一浪,一股股汗味、家禽味、脚丫味、蔬菜的土味、烟叶味混合成的浓烈味道直往七窍里灌,灌得仰阿努的心咚咚乱跳。江涛翻着白眼,忍着干呕,觉得快要晕过去了。
走着查着,仰阿努突然看见两个装着鱼的木桶突兀地横在车厢中间,木桶中间还放着一根扁担,人要想过去必须要把腿抬得高高地跨过去才行。
仰阿努高声问:“这是谁的鱼呀?不要放在车厢中间,挪一挪呀。”
没人回应。
江涛没好气地用脚踢了一下木桶,说:“没主人吗?那我们没收了?!”
话音未落,一个瘦小的身影一下子蹿了过来,低头护住了桶。
仰阿努用责备的眼神看了一下江涛,弯下身亲切地说:“老乡,是你的鱼呀?往边上挪挪大家好过路哈。你的车票呢?你要去哪儿呀?”
那个瘦小的身影也不说话,也不抬头,就那么全身伏在木桶上一动不動。
仰阿努打量了一下这个伏着身的男人,他花白的头发,瘦骨嶙峋的手臂,穿着苗族人自制的碇蓝的粗布衫和裤子,布料都很旧了,衣角袖口都毛了边,脚上穿的是一双草鞋,都已经快磨通了,感觉有七十来岁。
但仰阿努知道大山深处的老乡因为生活的困苦往往比他们的实际年龄显老很多,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江涛不耐烦地说:“老乡,问你话呢?你的车票拿出来看看,不要影响我们工作。”
就在这时,一个胖胖的穿着苗族百褶裙、包着蓝白色头巾的苗族中年妇女挤了过来,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哎哟哎哟,同志同志,这是我们村的,是个聋哑人,不会说话的嘛。他咋了嘛?”
江涛看看地上的男子,意外地“啊”了一声。
仰阿努连忙摆手说:“哦,大嫂,没什么没什么,我们是例行查票。那先搭把手把这木桶移到边边点,不要妨碍大家过路嘛。”
苗族大嫂拍拍这个聋哑人,比划着说:“供呷不由(苗语:供呷爷),把你这个放边边点哦,莫挡着大家的路嘛,哈,移哈移哈。”
聋哑人抬眼见是大嫂,这才哆哆嗦嗦地直起身来,把木桶连扁担小心地移到了车厢的角落里。
苗族大嫂抹了把汗,对仰阿努和江涛说:“同志,我们俩是月亮村的,从村里到这里要翻过这座月亮山,从天黑走到天亮,远远地见火车来了也没有来得及买票跟着人就挤上来了,不好意思,我们这就买票嘛。”
仰阿努说:“月亮村到这个车站还有这么远啊?”
大嫂说:“现在有了这趟火车已经好很多了,没有这趟火车时我们到小黄集要走上一二天呢,我们的东西卖不出去,生活要用的东西买不回来,造孽得很哦,现在一天打来回,好得很啦。”她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团油纸布,小心地打开,回头又对哑巴说:“供呷不由,我先帮你把车票买了,你卖了鱼再还给我哈。”
聋哑人供呷爷听明白了,油黑干瘪的脸笑出深深的皱纹沟,他憨厚地不停给大嫂拱手道谢,也转身给仰阿努和江涛怯生生地作揖。
苗族大嫂压低声音对江涛说:“他儿子打工死在外头了,他媳妇熬了两年实在熬不住,跑了。现在他带着两个孙伢过,娃崽吃饭、读书可不得要钱嘛,我就带他出来卖点东西。可怜人呢,同志你莫和他计较哦。”
江涛看了聋哑人一眼,脸有点红,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赶紧把票给他们补了。
仰阿努拍了拍江涛,俩人继续往前。
走到列车中段,仰阿努眼前一亮,一群穿着鲜艳苗装的苗族婆姨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着,好不热闹。
仰阿努上前一看,原来,她们在传看一些绣品,钱包呀、背带呀、鞋垫呀……上面绣着各式的花鸟虫鱼,无一不鲜活灵动。
仰阿努也是苗族女孩,都忍不住啧啧称赞:“谁的手这么巧啊?”
旁边就有四五个女子齐刷刷地指着一个小媳妇样子的苗族女子,咯咯地笑着说:“阿云桃!”
那个叫阿云桃的就飞红了脸颊,抿着嘴低下了头去,眼睛都不敢看人。
旁边又有个多嘴的婆姨说:“阿云桃是满花寨嫁到月亮山的,她们那个寨子里的女子个个都是刺绣的高手,天上的云摘不到,不然她们一定绣只鸟上去;地上的河裁不下来,不然就在上面绣条鱼。”
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
阿云桃用手捂着嘴,跟着笑得前仰后合。
仰阿努笑着说:“这么好的手艺卖的价钱咋样哦?”
周围一下子沉寂了,半天,一个女子咕噜着说:“卖不了多少钱,我们不会讲价哩,但只要多少能帮衬到家里一点,我们就知足哦。”
有个圆圆眼睛,头上插着朵红色绒花的女子就脆生生地说:“只要多少能帮到家里,屋头的人就可以不用一年到头都在外打工了。”
有人就笑:“岜娜这是想她汉子了。”
满车厢的人一阵哄笑。
那個叫岜娜的苗族小媳妇就站起来泼辣辣地说:“你们谁敢说你们不想哦!要不是月亮山山鹰都飞不过去,地滚龙都爬不进来,要吃没吃、要喝没喝的,谁喜欢出门打工?一年到头把老婆娃崽都晾在屋里头的啊?!还不是穷嘛!”
阿云桃拉了拉岜娜的衣角,红着脸小声说:“岜娜嫂嫂,现在不是有小慢车了吗?有了火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嘛,他们以后就再不用出去了,你就不要吵了,人家看着呢。”
……
一趟列车巡查下来,仰阿努的衬衫是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心情也像过山车似的,忽高忽低,沉甸甸的。
在段上准备开启这趟小慢车的时候,也曾有人提出异议:“在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时速40~50公里的火车基本属于跑一趟亏一趟,看不到任何盈利的可能,而这趟小慢车,全程324公里,停靠23个站,票价最低2元,最高23元,一趟车下来,连运营的成本费都不够,开通这样的小慢车有什么意义?”
仰阿努心中也曾揣着这样的疑问,但随着今天这一趟慢火车的出行,仰阿努已经知道了它的意义所在。
贵州的四月、五月是雨季,火车稳稳停靠在了大雨如注中的月亮山。
仰阿努收回自己的思绪,顺着雨帘望出去,好快呀,从第一趟出乘到今天转眼都快四年了。
有个人影从她身后钻了过来,提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
仰阿努看了编织袋一眼,说:“江涛,你和田书记联系好了吗?她今天会来接车吗?我在这儿找了半天没看见她人在站台上呢。”
身边的人就笑着说:“仰阿努姐,我不是江涛哥,涛哥上个月已经走了呀,我是李里土洪!”
仰阿努看着眼前这个刚到慢车来的年轻列车员,回过神来,歉意地说:“啊,我又叫错了,土洪,不好意思啊!”
李里土洪露着一口白牙,笑嘻嘻地说:“没关系的,仰阿努姐,以后你就会记得我了。前几天我和田书记联系过的,这些是村里困难户和留守孩子们开学的文具,是田书记专门托人在县城里买的,孩子们都盼着嘞,她一定会来接车的。”
仰阿努看看他,说:“你也是苗族吧?”
李里土洪咧着嘴笑着说:“是呢是呢,我和你一样都是苗族呢,所以铁路中专毕业回来我高兴呢,离家近,我阿爸阿妈阿妹全家都高兴。”
仰阿努也被他的高兴感染了,微笑着说:“高兴那就好好干。”
贵州的雨季暴烈而绵长,如果赶上下一个月的雨,山洪和泥石流对深山老林里的村寨就有致命的威胁。车在月亮山停靠6分钟,田海玲一直没出现,仰阿努眼看着车就要开了,正急得跳脚,月亮村的一个村干部应昂远远地向她们挥着手跑了过来,看着戴着草帽披着蓑衣的应昂一身泥一身水的样子,仰阿努心中有了不祥的预兆。
列车已经在慢慢启动了,应昂边跑边接过李里土洪递给他的编织袋,眼泪汪汪地对仰阿努说:“月亮山这半月连逢暴雨,山洪涨水,桥也冲断了,前晚东山坡上还出现了泥石流,田书记在巡查和通知村民撤退的路上下落不明,到现在还在寻找……”
仰阿努的心咚咚乱跳起来,她的手死死地扒在车门上,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对应昂喊:“田书记不会有事的,你赶紧回去,大家好好找找……一有消息就马上告诉我……”
一整天仰阿努的心都无比沉重,像车窗外黑沉沉的云,江涛上个月才离开小慢车,而田海玲现在又下落不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是仰阿努跑小慢车的第二年。
仰阿努记得那是一个春天,春节过完没多久的三月,漫山遍野的桃花、杏花、樱花开得如火如荼,像老乡们在新的一年里蓬勃的希望。
一个扎着马尾的,戴着眼镜的圆脸女孩也坐上了这趟慢车。
仰阿努查票时,这个女孩就一直跟着她们,一开始仰阿努以为她只是个普通旅客,后来发现她们停她也停,她们问什么她都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江涛也注意到了这个“尾巴”,对她说:“要么你走前面,要么你找个地方坐下,不要影响我们工作。”
仰阿努见这个女孩像个大学生的样子,微笑着问:“你这是到哪里下呀?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吗?”
女孩扑哧一声笑了,从包里掏出工作证,递给仰阿努说:“车长你好,我叫田海玲,省农业厅下来扶贫的驻村干部,我听说这趟慢火车是附近村寨的一个缩影,所以就想在上任前来先了解一下情况。”
仰阿努又惊又喜地说:“那你真是太聪明了,想了解这条线上的村村寨寨,这真是个便捷的好办法呢。”
江涛挠挠头,“不好意思哈,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学生妹跟着乱蹿呢。”
田海玲向江涛伸出手去,爽朗地说:“认识一下,田海玲,月亮村驻村书记。”又调皮地眨眨眼,补充道,“我可不是女学生,我女儿都半岁了。”
江涛不好意思地笑着握住了田海玲的手。
仰阿努说:“看不出看不出,你女儿这么小,你舍得丢下她呀?”
田海玲笑着说:“正好断奶,还省事了,哈哈哈!”
田海玲就这样走进了仰阿努的小慢车。
再次见到田海玲还是在车上,要不是田海玲主动打招呼,仰阿努都没认出她来。
半年不见,田海玲的脸已由一轮满月变成了下弦月,原来白皙的皮肤变得又黑又燥,马尾也不见了,剪成了齐耳的短发。她和当地赶场的村民一样扛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要不是戴着副眼镜,仰阿努还以为她就是附近村寨的一个普通农妇。
帮着田海玲把沉重的编织袋安置好了,又上下左右地拍了拍,才放心地舒了口气,一屁股瘫坐在了车厢地板上。
仰阿努知道月亮村远,还没通公路,田海玲是扛着这个编织袋翻山越岭来的,心疼地问:“田书记,你吃饭没有?”
田海玲指指胸前背的包,露出两排白牙,有点疲倦地笑着说:“带着呢。”
仰阿努看着她都干起了壳的嘴皮,说:“那怎么行啊?吃点热的吧,不过我这车上只有泡面,给你对付一碗?”
田海玲听说有泡面一下来了精神,说:“太好了,我这半年在山上天天吃土豆红薯,都快忘了面是啥味道了,那就给我整一碗。”
仰阿努赶紧去给她泡方便面。
江涛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了,看着田海玲狼狈的样子觉得很不可思议,有点生气又有点心疼地问:“那月亮村没吃的卖?怎么不叫你家人给你寄点?”
田海玲看看他,想说什么,却又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弟弟,如果你到过月亮村你就不会问这些问题了。”
她看了看江涛不解的神情,想了想,解释说:“这么说吧,从这去月亮村要翻过一座大山,光是山路村民就要走五个来小时,我们普通人要走七个小时或者更长,所以每次把生活用品背回去才是首要考虑的。都说方便面是垃圾食品,但在月亮山叫‘奢侈品,我都想过了,等有天月亮山通公路了,我一定要买各种各样的方便面给山上的老乡们尝尝,管它垃圾不垃圾呢,哈哈。”
正说着,仰阿努把面端过来了,田海玲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说:“馋死我了!”
急得仰阿努嚷道:“刚泡上呢,还要再泡一下。”
田海玲用叉子直接把面搗散,胡乱搅拌一下,狼吞虎咽地边吃边说:“可以了可以了,昨晚四点钟赶的夜路,今早九点钟才赶拢,还是老乡们帮我提着扛着,不然我都赶不上你们这趟车了。”
仰阿努看着她黝黑瘦削的面庞和乱糟糟的短发,鼻子有点酸:“你一个城里女娃已经很棒了。你扛些什么呀?这也要你这个书记亲自做?”
田海玲喝了一大口汤,呼着热气说:“这包里全是月亮山的各种土特产,老乡们不懂行情,大部分还不会说普通话,会说点的还不会说价钱,宝贝当成草来卖!我要亲自去县城找固定的商家来收,一是稳定二是价钱也合理。我算了一下,如果事情办成,可以给老乡们一年增加不少收入。有盼头才有指望,脱贫才有希望嘛。”
仰阿努担心地说:“要是找不到商家咋办?”
“很有可能。但我想了,如果乡里不行我就上县城,县城不行我就上省城,一次不行跑两次,两次不行跑三次……”她呼噜着面条说,“我就不信这么好的东西找不到商家要!”
仰阿努说:“你慢慢说,不要着急。”
一直站在旁边的江涛此时闷声闷气地说:“我那还有一盒蜂蜜蛋糕,我给你拿来。”
田海玲一口把汤喝干,才大大地喘了口气,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必须我这个书记亲自出马了吧?!”
江涛很快把蛋糕拿来了,田海玲打开盒子拿了一块,只咬了一口就点点头,闭着眼睛说:“太好吃了,我好久没吃过了。”
江涛点点头,揶揄她:“看来你原来也没少吃。”
田海玲举着蛋糕盒狡黠地向江涛眨眨眼:“征用了,这么好的东西必须带回去给村里的娃儿们尝尝。”
江涛闷闷地说:“你就自己留着吃嘛,下次我给你多带点就是了……”
田海玲看着江涛,歉意地说:“我现在是忙得只差分身术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来,什么时间才有空,不过,先谢谢了。”
仰阿努用力握着田海玲粗糙的手,心疼地说:“我们原来只听说扶贫不容易,却没想到这么不容易……”
田海玲看着仰阿努,眼神熠熠地说:“其实这半年多时间我过得特别充实,感觉很幸福,这不是物质上的那种幸福,而是精神层面上的那种幸福,是有人需要你的那种幸福,你懂吗?”
仰阿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田海玲继续说:“没有体会过贫穷的人,也许很难想象,其实真正的贫穷从来不是吃不饱穿不暖,而是看不到希望。而我们扶贫干部带去的就是希望,你们小慢车带来的也是希望!可以脱贫致富的希望,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的希望!所以我们一定要携起手来,通过我们的工作让大山深处的村村寨寨都富裕起来,这就是我们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火车奔驰,秋日盛情的阳光洒满车厢,也洒在田海玲的身上,她整个人在阳光的沐浴下流光溢彩、美好动人,而她的话就像沙漠中的一汪清泉,灌溉着仰阿努的心,也灌溉着站在一旁的江涛的心田……
下车后,田海玲扛着编织袋带着一群村民向仰阿努、江涛挥手,白白的牙齿在夕阳下闪烁:“谢谢你们,等我们的东西卖上好价钱了,请你们上山喝米biang当酒(苗语音译,一种自制米酒的名字)吃坨坨肉!”
仰阿努也向田海玲和村民们挥手,大声说:“你说的哦,我们记着呢!”
江涛把手也举得高高的,想喊什么却没喊出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一直以为电视上的那些好干部是演出来的,原来还真的有哇?!”
仰阿努看着阳光下那些伟岸的朝前奔的影子,微笑着说:“你不知道的还多呢,好好学吧!”
那一刻,她们都知道她们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
小慢车开行的第三年,仰阿努已经感受到这条线路上村村寨寨发生的变化。
由于小慢车全是村民自己生产的土特产,是完全原生态的东西,已经有好些周边的城里人专门到小慢车上来买东西,村民们不用下火车就可以直接做生意。
仰阿努她们请示了段上后,干脆在車厢里安排上了货架,村民们只需要花一元钱就能拥有一个摊位,二十元就可以拥有一个月的固定摊位。随着季节的变更,小慢车上丰收的辣椒红得透亮,亭亭玉立的芹菜艳若春水,小番茄一咬满口是汁……鸡打着鸣、鸭迈着步、稻花鱼在竹篓里打着旋,秤杆子在村民们的手上起起落落,来自各个地方的买家、卖家操着各自的方言,说说笑笑、挑挑拣拣间就把生意做成了。小慢车已成为沿线村民走亲访友、求学就医、赶集卖货、外出务工、走出大山的重要交通工具。
在这贫瘠的贵州山区奔跑的小慢车,像一束光,照亮了月亮山的村村寨寨,给在致富路上摸索前行的村民们带去了光明和希望,逐渐迈向自己理想的幸福生活……
这天,田海玲又上车了,这次她要去联系一些外地客商到月亮村参观投资,她背着一个双肩包,步履匆匆,干练而精神。
经过这两年多在月亮山的摸爬滚打,田海玲越来越感觉到月亮山就是一个藏在深山人未识的宝贝,它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完全无污染的山山水水,除了当地人已经开展种植的一些农作物外,还适合种植贵茸、草莓、茶叶、太子参这些价格较高的经济作物,也是适合养殖小香猪、娃娃鱼、小山羊的风水宝地;而当地苗家人制作的糯米酒、果汁酒、酸汤鱼、腊猪脚、酸肉、腌鱼等都是原生态绿色食品。苗家美味再配合月亮山淳朴的原生态景观,以此打造旅游观光业,对月亮山的经济发展来说无疑会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杠杆作用。田海玲对月亮山的脱贫从最初的一筹莫展到现在的胸有成竹,越来越有信心。
田海玲正想得出神,仰阿努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打趣地说:“你怎么还赖在这里呀?是不是舍不得走了?”
田海玲回头一看是仰阿努,笑着说:“是你呀!现在月亮山扶贫工作刚打开局面,手头的好多事情刚刚拉开架势,千头万绪,至少要理顺了才能走嘛,所以就赖着不走了。”
说完,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江涛呢?”
仰阿努说:“他在‘春芽车厢呢。唉,你不知道,我都快不认识他了。为了这节孩子们坐车时可以读书写作业的车厢,他是动员了所有力量,出钱,出力,出点子,现在已经开始启用了。”
田海玲夸奖说:“仰阿努,你和江涛的这个点子真的是太好了,附近村寨的孩子们听说可以坐车去上学,简直比过年都高兴,村民们愿意让孩子出来读书,你们这个学生车厢功不可没呀。我上次到省里教育局的领导还夸你们这趟小慢车呢,你们真的很棒!”
仰阿努微红着脸说:“田书记,看你说的,我们哪有那么好?是现在村民们富裕了,有钱让孩子们读书了。我们的段领导也非常支持,通过专项专款捐助了桌椅和书籍,又配置了一批学习机,现在这个车厢真像个课堂呢,孩子们可喜欢了。”
田海玲说:“那天我在省里汇报工作,听教育局的领导说,以前由于交通不便,山区的孩子受教育程度较低、受教面较少,尤其是女孩。而现在,不管男孩女孩都可以坐着你们的小慢车去上学了。听说,每个周末,都会有超过200个孩子乘车,这节车厢已经不仅是孩子们求学的“校车”了,更重要的是,它将为孩子们打开一个看世界的窗口,让大山深处的村民的下一代从教育上,更准确地说是从观念上改变贫穷的根子。”
仰阿努激动地说:“田书记,为什么每次和你说话我都特别受鼓舞呢?当时做这件事,只希望把孩子们集中在一起便于管理,没想到被你这么一说就变成这么有意义的事了,我都觉得我的工作好有价值呀!”
田海玲向她眨了眨眼,亲热地说:“非常有价值呢!”
今天,车厢里热闹得很,到处都是熟悉的面孔。
聋哑人供呷爷今天穿着一双崭新的回力胶鞋正欢天喜地给人称鱼,看见仰阿努她们走过来了,满脸是笑,把着鱼给仰阿努和田海玲看,又伸手去桶里捞鱼。
仰阿努和田海玲赶紧拉着他说:“阿由(苗语:阿爷),我们不要,你赶快卖你的,我们还要去前头呢。”
供呷爷非要给,田海玲比划着说:“鱼,湿漉漉的,不好提,衣服裤子会打湿水呢。”
供呷爷才罢休。
田海玲问他:“你两个孙伢今天也要坐火车从学校回来了吧?”
供呷爷就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着,一个劲地点头。
仰阿努说:“那你要留两条鱼给你伢崽吃哈!”
供呷爷笑着用手比了一个很大的圈圈,意思说留了很多很多。
仰阿努抬头看见一个大着肚子的苗族妇女也在车厢里做买卖,对田海玲说:“这不是你们村的阿云桃吗?应该快生了吧,怎么不好好待在家里呀?可别生在这车上,这车上没有产科医生呀。”
田海玲就板着脸喊:“阿云桃!”
那苗族妇女扭过脸来,见是她们,羞涩地一笑,像做错了事被现场捉住似的悄悄吐了下舌头,低着头走过来,说:“田书记、仰阿努姐,我赶完这场就回去,不会影响生孩子的。”
田海玲看看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扶着她说:“家里现在又不缺这口吃的,就好好待在家里嘛,你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万一出点差错可怎么办?”
阿云桃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田书记,这小慢车赶惯了,不来总觉得心痒痒的。”
仰阿努打趣道:“看,还是我们小慢车的问题了。”
三个人都笑起来。
田海玲对阿云桃说:“县里的医院已经联系好了,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提前一点去哦,你这是第一胎,一定要小心,不要在寨子里生了。”
阿云桃绯红着脸,甜蜜地说:“我屋头的弄茼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的娃一定要生在医院里,将来长大了还要在县城里读书呢。”“读书”两个字她咬得特别重。
田海玲豪迈地说:“咦,想得还不圆满,回家告诉你家弄茼,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将来都要去省城读大学哦!”
阿云桃连连点头,开心地说:“就是就是,将来要做个像田书记这样有学问的人,当国家干部,为乡亲们服务,嘻嘻。”
旁边就有人接话:“你家啥子好事都想完了那我们还干啥子嘞?!”
一车的人都哄笑起来。
田海玲边穿过人群边感慨地对仰阿努说:“这两年随着经济的发展,回寨子的乡亲慢慢多了起来,寨子里越来越有生气了,早上家家户户的火堂烧起来炊烟袅袅,整个村落像仙境一样;晚上的寨子灯火星星点点,苗歌和笑声随风飘荡……我都想在这里定居了。”
仰阿努向往地说:“那就别回去了,将来我也搬到这里陪你。”
田海玲笑着说:“好,那你得教我苗家的蜡染、刺绣,侗家的腌鱼,还有水族的酸肉的制作方法。”
仰阿努说:“你也太贪心了,这是要十全十美呀!”
田海玲笑着说:“嗨,先展望一下未来嘛。”她一拍额头,“差点把正事都忘了,省电视台最近会有记者到你们这趟小慢车跟踪采访,你和江涛要做好准备,一定要把小慢车、把月亮山宣传出去,让更多人关注月亮山的发展,帮助月亮山的村民早日脱贫。高铁体现着中国的发展速度,小慢车体现着铁路的人文关怀,是发展路上两个必不可少的要素。”
仰阿努坚定地说:“你放心,田书记,我们铁路一定会尽力帮助村民们,这也是我们开行这趟小慢车的目的呀。”
她们说说走走间就到了“春芽”车厢,江涛正在给车厢挂窗帘。
看见田海玲,江涛亲热地喊:“海玲姐,你又来了!看看这窗帘咋样?我专门从省城定制过来的,孩子们学习的时候再也不怕太阳晃眼睛了。”
田海玲上前给了江涛一个大大的拥抱,嗔怪道:“你老实说,你弄这些又贴补进去多少钱?”
江涛挠挠头笑嘻嘻地说:“没多少,反正我一个人,也饿不着。”
田海玲说:“你父母支持你吗?”
江涛清清喉咙,叉着腰,翘起一根兰花指学着他妈妈的样子说:“你这小兔崽子,这么多年你就干了这一件正经事!”
仰阿努和田海玲被他惟妙惟肖的样子逗得大笑起来。
仰阿努对田海玲说:“他搞这些已经着魔了,最近又在朋友圈里拉赞助,想让他的朋友给这节车厢配电脑,说让孩子们学习。但这车上也没信号呀。”
田海玲向江涛比了个大拇指,夸赞道:“有长远眼光。这次我到省里还有个重要任务,就是和省里的有关部门对接,省里马上要给月亮山拨一笔扶贫专款——架桥、修公路!”
仰阿努和江涛同时跳了起来,“太好了!”
田海玲得意地说:“公路修通了,其他还会远吗?biang当酒会有的!”
他们三个一起大声说:“坨坨肉也会有的,哈哈哈……”
快下车时,田海玲把仰阿努拉到一边,悄悄问:“姐想问你个私人问题。”
仰阿努笑着说:“我在你这还有私人问题?”
田海玲认真地说:“我是认真的,你有对象了吗?”
仰阿努的脸一下子红了,说:“你这个大书记还管这说媒拉纤的事啊?”
田海玲笑着说:“反正都是扶贫,就顺便把你们这些爱情困难户也一起扶了呗。”
仰阿努捂着嘴忍不住笑起来。
田海玲一本正经地说:“是我老公的师弟,叫方正松,高级建筑工程师,这次来这里修公路就是他负责技术这块。人很好,和你年龄也相当,我自作主张就把你的情况给他说了,他很满意。你有空也见见?”
仰阿努低头不语。
见仰阿努不说话,田海玲故意生气地说:“原来以为你这人挺干脆大方的,怎么也学着这么忸忸怩怩起来了,痛快一点,行还是不行?!我这忙着呢,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我的眼光你还不相信吗?”
仰阿努被逗笑了,说:“好了好了,哪有你这样说媒的?那就见一面呗……”
田海玲拉长声音说:“对嘛,这才像我认识的仰阿努嘛!”
江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大叫一声:“太好了,这样我不在这的时候才放心嘛,哈哈!”
仰阿努的脸一下子红了,瞪眼说:“誰叫你偷听的?!瞎说啥呢!”
田海玲哈哈笑着说:“你是要提醒提醒你的车长了。”
晚上,到了终点站,仰阿努和班组其他人一起打扫完车厢的卫生,见“春芽”车厢还亮着灯,就走了过去。
车厢里就江涛一个人,还在那慢吞吞地拖地。
仰阿努走过去他都没察觉,仰阿努笑着说:“还磨洋工呢,赶紧干完下班了。”
江涛看看是仰阿努,欲言又止的样子。
仰阿努说:“有事啊?快说,我可累得要散架了。”
江涛犹豫一下,把拖把放下,用手比划着让仰阿努坐下,想了想,张口说:“车长,我,我要离开了。”
仰阿努一时没反应过来,歪着头看着他,“离开?离开哪儿?”突然一个激灵,瞪着江涛不可置信地说,“离开这儿?这里?”
江涛看着仰阿努,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空气瞬间就凝固了,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峙了幾分钟,几乎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和心跳,仰阿努见江涛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地说:“为什么?!我不同意,不行!”
江涛拉拉仰阿努的袖子,笑着说:“车长,你不要激动嘛,你听我慢慢给你说……”
仰阿努一甩袖子,说:“我能不激动吗?你才提了副车长,这一切才刚刚搞起来,你给我说你要撒手了,我问你,你是要去高铁?还是回家继承家族产业?”
江涛站起来,把仰阿努重新按在凳子上,笑着说:“知道你会有反应,但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大,看来你很舍不得我离开嘛,这个态度让我很舒服。”
仰阿努白他一眼,生气地说:“你不要打马虎眼,今天不说清楚我们以后就一刀两断。”
江涛说:“那在我们一刀两断前你能先看一样东西吗?”他转身从乘务包里掏出一个荣誉证书,放在仰阿努面前,“这是我的,你看看。”
仰阿努把脖子一梗说:“不看!”
江涛把证书递到仰阿努脸前:“你看完后再说嘛,行不行?”
仰阿努气呼呼地把证书一把扯过来,上面写着:“挑战杯”全国大学生课外学术科技作品竞赛集体二等奖。“这是什么?!”
江涛得意地说:“这是哥的光辉历史啊。这趟出乘我一直想和你好好聊聊的,但你看,咱俩光工作的事都聊不完哪有时间聊这个。”他小心翼翼地从仰阿努手中抽回证书,眼睛放光地说:“这可是我上大二时和学长们参加全国无人机比赛时得的奖,可惜那时太年轻了,只知道无人机好玩,也没往深处想,所以毕业后应父母要求进入铁路工作。”
仰阿努“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你还有这么高光的时候?咋?现在觉得小慢车委屈你了?”
江涛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认真地说:“在小慢车的这三年,其实是我真正开始思考人生方向的三年,看着你和田书记,我经常在想为什么你们的干劲会这么足呢?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因为你们有非常明确的目标和方向。上个月学长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我的消息,他们正在深圳组建一个无人机研发团队,非常希望我能参加,我想无人机也会成为我未来的梦想和方向。”
仰阿努还是想说服他:“可是你看你现在做得多好呀,未来还会更好,而如果你现在去做无人机,结果怎么样还不明确呢。”
江涛微笑着说:“仰阿努姐,做扶贫干部前田书记也许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干好,到小慢车前你也不知道会遇到哪些困难,但是因为心中有方向,所以你们依然能那么义无反顾、一往无前。”他抓耳挠腮,停顿了片刻,“我说不出来我的感受,但是你一定懂这种感受的,是吧?所以我说的这些你都明白的,对吧?”
仰阿努怔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江涛,心中有梦、眼里有光,就像暗夜里一把高高擎起的火炬,全身闪着激情和光芒。
她被打动了,却觉得鼻子很酸,哼着说:“你会后悔的……”
江涛站起来,挥着胳膊,豪情满怀地说:“不管未来是光芒万丈的坦途,还是满是荆棘的悬崖,我都甘愿为它付出一切!”
仰阿努看了他半天,泪水漫上眼眶:“所以你今天并不是来和我商量的,你是来和我告别的,是不是?”
江涛的脑袋耷拉下来:“其实要不是小慢车牵着我,我也不会拖这么久。”
仰阿努说:“难怪今天你说什么我嫁出去了你才放心的话,难怪你赶着把学习车厢布置好,搞半天是这个意思……”
江涛挠挠头,“唉,想在我走之前把一切搞完嘛,说实话,离开小慢车我真的很舍不得,你可一定要把这守好呀,这里是你的梦想。”
仰阿努看着眼前的江涛,有欣慰、有不舍,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一起查票、一起打扫车厢、一起吃泡面、一起布置学习车厢的画面像影片似的在眼前闪过……
她站起来,向江涛伸出手去:“好好干,我等着你造出中国,不,世界上最好的无人机!”
江涛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他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胡乱拉了一下仰阿努的手就赶紧转过身假装去拿拖把,粗声粗气地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不要搞得这么生离死别的样子,我一定会造出最好的无人机给你们看的!”
仰阿努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哽咽:“有空就回来,干不好也可以回来,不要逞强。”
江涛的肩膀抽了一下,但没有回头,背对仰阿努挥挥手说:“我就是担心你们太想我了,想我的时候就去我的‘春芽车厢转转吧!”
仰阿努忍不住笑着摇头,摇着摇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冲他的背影喊:“鬼才会想你呢,自作多情!”
李里土洪把仰阿努的水杯默默地端了过来,小声说:“仰阿努姐,别担心了,田书记不会有事的。”
仰阿努盯着茶杯,“嗯”了一声,想了想,给李里土洪说:“这事你也暂时别给你涛哥说,他现在在深圳忙得很,白天在实验室搞研究,晚上还要去读书,有了具体回音再说吧,万一是虚惊一场呢。”
李里土洪乖巧地说:“你放心吧,仰阿努姐,我有分寸。我听涛哥说起过田书记,他对她的感情就像亲姐一样。”
仰阿努点点头,看着眼前的李里土洪,忍不住说:“你涛哥刚来这小慢车的时候也只有你这么大,不过那时他可不让我省心,戳一下动一下,有时候我都要被他气死了。”
李里土洪憨厚地说:“但我怎么听涛哥说的不一样啊!他说他又勤快又能干,走的那天晚上你哭得哇啦哇啦的,满火车都听得见,所有人劝你都劝不住。”
仰阿努一下子就被逗笑了,摇着头说:“他真这么说?唉,他这人就是脸皮厚,那天晚上,我一听这么脸皮厚的人要离开了,就笑得哇啦哇啦的,一车人都听见了,谁都劝不住。”
李里土洪睁大眼睛说:“真的呀?!”
仰阿努一本正经地说:“真的!”
想起江涛吹牛的样子,仰阿努绷了好久的脸终于有了笑意。
李里土洪就舒了口气说:“仰阿努姐,你终于笑了,原来你也会讲笑话啊,涛哥走后你好像就没笑过。涛哥临走时要我好好帮你干工作,还要我为你排忧解难,你放心,我一定会像涛哥那样支持你的。”
仰阿努一下子就明白了,心里一暖,说:“你这小孩,看着老实,原来也和江涛一样滑头!”
李里土洪嘿嘿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正说着,列车员潘姐领着一个高高的小伙子走过来了。
看着这个越走越近的年轻男子,仰阿努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眼前这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戴着黑框眼镜,就像从仰阿努的记忆深处走来的一个人,那么亲切、那么温暖。她眼前突然就交替出现她修铁路的阿爷和这个男子的样子,他们一会重合,一会分开……
小伙子腼腆地看着仰阿努,用江浙腔调的普通话说:“我是方正松,来这里修公路的,你是仰阿努车长啊?”
仰阿努都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坐着的李里土洪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什么?你说你叫什么?你就是方正松?”
仰阿努和方正松都被李里土洪的反应吓了一跳。
李里土洪指着方正松,惊喜地说:“啊,你就是涛哥说的,不,是田书记说的,那个……”
仰阿努的脸一下子红了,站起来迅速捂住了李里土洪的嘴巴。
潘姐看看仰阿努再看看方正松,嘴巴张成O型。
仰阿努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这会就把江涛揪出来打一顿。
看着他们的表情,潘姐也明白了七八分,绕口令一样地说:“啊,车长,这个叫方什么松的人一上车就来打听你,他说他没见过你,他说你也不认识他,但他又说你可能也认识他,他说他也可能知道你……没想到就是江涛说的那个人啊,哈哈。”仰阿努对方正松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遍,笑眯眯地说:“嗯,不错不错!”
方正松指着自己,傻傻地问:“江涛是谁?他认识我?”
仰阿努连忙说:“啊,这是秘密。”
李里土洪摇头晃脑地说:“唉,我们这小慢车上没有秘密的。”看到仰阿努瞪大的眼睛,他才回过神来,“哦,哦,这确实是个秘密。我们前面还有事,你们慢慢聊、慢慢聊。”
他给潘姐使了一个眼色,俩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仰阿努听见潘姐兴奋地说:“这就是田书记给仰阿努介绍的那个工程师?”
李里土洪欲盖弥彰地把手指竖在嘴边,“嘘!小声点。”
仰阿努害羞地闭上了眼睛,“天啊,一火车的人都听见了。”
现在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方正松搓着两只手,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再正式地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方正松,浙江舟山银(人),来这里修路……你,你们小慢车的银(人)……好可爱……”
仰阿努把绯红的脸埋在了手里,笑得抬不起头来,一树一树的山花在仰阿努的心中遍野怒放,她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阿奶的寨子,在那棵满是桃花的树下,那个戴眼镜的修铁路的小伙子微笑着对年轻的苗族女孩说:“我叫黄绍轩,浙江宁波银(人),来这里修路……你,你们这里的银(人)都……好可爱……”
仰阿努的爱情不经意间就悄悄来到了她的身旁……
早上七点,休班的仰阿努习惯性地打开电视听新闻。电视里的播音员正在铿锵有力地播报: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会上发表重要讲话,庄严宣告,经过全党全国各族人民共同努力,在迎来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的重要时刻,我国脱贫攻坚战取得了全面胜利……完成了消除绝对贫困的艰巨任务,创造了又一个彪炳史册的人间奇迹……
仰阿努有点晃神,一转眼,她在小慢车上已经跑了八年了。这八年,她的人生轨迹仿佛一直在这样慢慢向前,但仿佛她的人生轨迹又变了,变了什么呢?她也说不清。
她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赶紧去叫女儿起床。才两岁的妹朵睡得正香,怎么也摇不醒。仰阿努想了想,对着妹朵粉嘟嘟的脸蛋说:“妹朵醒醒,今天我们要去看爸爸哟!再不起来,火车要开咯。”
半梦半醒的妹朵一听说要去看爸爸,一骨碌爬了起来,口齿不清地说:“火车不开,妹朵要去看爸爸。”
仰阿努在妹朵白嫩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说:“乖,那我们赶紧去坐火车咯!”
火车到了月亮山,刚一出站,仰阿努就看见月亮村的应昂在广场上等着呢,见她们来了,远远地跑过来,亲热地说:“仰阿努,今天寨子里杀猪,方书记脱不开身,叫我来接你们。”
仰阿努说:“他都两个多月不见女儿了,还叫别人来接,真是的。”
应昂笑嘻嘻地说:“今天寨子里供呷不由的大孙子参军呢,全寨人都去了,还有好多临寨的乡亲也来了,方书记代表主人家,要帮忙招呼客人,走不脱哦!”
仰阿努惊喜地说:“小化抓都要参军了?这真是件大喜事呀!”
应昂连连点头地说:“是咯是咯,自从方书记来,架桥、修路、修养殖场、修村医务室,办超市,办养殖基地,现在月亮山是一天比一天好,金山银山都不换咯,老供呷是熬到好日子了啊!”
仰阿努说:“那我们出发吧,莫打望咯!”
应昂说:“来得及来得及,路修好后,从车站到月亮村只需要四十来分钟就到了,保证你到那阿桑嫂的酸汤刚捞上钵钵!”
仰阿努笑着说:“哎哟,你一说阿桑嫂的酸汤,我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妹朵听仰阿努这么说,立刻用小手在她臉上划来划去,说:“羞羞,羞羞!”
应昂和仰阿努都大笑起来。
看着月亮山如画的风景从眼前一帧帧闪过,仰阿努无比感慨,如果田海玲还活着,那她还认识今天的月亮山吗?如果造无人机的江涛回来,还认识今天的月亮山吗?
车行驶到村口,仰阿努看见那个高高的熟悉的身影已经在村口等着了。她让应昂停下车来,妹朵也看见了爸爸,高喊着摇摇晃晃地跑了上去,方正松一把抱起妹朵,把满是胡须的脸贴了上去……
仰阿努看见瘦削的丈夫,眼圈就红了……
苗寨里正悠扬地响着芦笙和此起彼伏的苗家迎客歌:
尊贵的客人天上来哟,
刺梨迎客红彤彤哟,
豪酒(苗语:喝酒)就豪biang当酒呀,
豪肉(苗语:吃肉)就豪坨坨肉哇……
咦……哟……
远方亲人走进门哦,
请把酒杯端起来哟,
敬你一杯糯米酒耶,
一年四季大发财哦,
咦……哦……
晚上从供呷爷家出来,月亮已经升上了山顶,晚风习习,月亮山格外静寂美丽。
方正松把妹朵扛在了肩上,开心地用苗歌腔调唱着:“阿爸驮着阿囡走哦、阿爸驮着阿囡走呦……”
仰阿努听得眼泪都要笑出来了,说:“你今天喝了不少糯米酒啊!”
方正松开心地说:“看着乡亲们高兴,我也高兴!你和女儿也来了,我就更高兴,所以就喝多了!”他原地打了个转,逗妹朵道:“是不是呀?妹朵!”
妹朵在父亲的肩膀上咯咯地笑。
仰阿努说:“再高兴也别忘了正事,明天是田书记的忌日,我们去她坟上献束花,我还带了她最爱吃的糕点呢。”
方正松点点头,有些沉重地说:“好呀,我的任期也快到了,也该去给她告个别了。当年泥石流,也没找到她,乡亲们就把她的衣冠做了个坟包,就当她是替我们永远守护在这大山里了。”
仰阿努说:“你说田书记要是能看见今天的月亮山她会说什么呢?”
方正松还在沉思,妹朵突然用胖胖的手指着山下,奶声奶气地说:“火车驮着月亮走,火车驮着月亮走!”
仰阿努和方正松顺着妹朵指的方向看下去,可不是吗?一列蜿蜒移动的火车就像是驮着月亮在走……
他们相视一笑,紧紧依偎在一起,说:“嗯,她会这么说的。”
是啊,日复一日穿行在中华大地上的81对扶贫小慢车就像照进黑夜的一束光,在村民们祖祖辈辈固守的深山里,照亮了一条可以看得见幸福生活的出路。如果说,日行万里的高铁正在谱写着什么叫“中国速度”的话,而这些慢悠悠穿行于山乡村落的小慢车则在温柔地向世人展示着什么叫“中国温度”。八年的脱贫攻坚中,铁路和千万个扶贫干部取得了骄人成绩,在祖国大地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此时的方正松心里感慨万千,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今夜月亮真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