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乔迁之喜

2021-08-09 02:10曹洪波
躬耕 2021年7期
关键词:架子车棺材侄子

曹洪波

村外麦田里,有一座孤零零小山包似的坟头。它就是我已经死了三年的大哥的坟。

来到地里,见侄子正指挥着一台小型挖掘机在坟上挖土。挖掘机张开大嘴,一口一口地要把大哥的坟墓给吃掉。这是一个刚刚越过无雪冬季的初春,井水浇过的麦田绿得汪成了一片海。挖掘机的长臂一伸一缩,大嘴巴一张一合,把黄色的泥土吞进肚里又吐到一边,仿佛又再造一座偌大的新坟。挖掘机哐啷、哐啷的声音滚动在半空中,脚下那一垄汪着油绿的麦苗,每条叶子上的脉络都在颤抖。

这时候,我突然看见,大哥坐在地头路口大杨树下的长板凳上,手指里夹住香烟,一边喝酒一边大声地说话,显得十分悠闲。我认得那两个陪他喝酒的人是雷毛和瞎全,他们面前的麦地上散乱地扔着几瓶赊店老酒,仨人说说笑笑,还时不时地往嘴里灌两口,赊店老酒的香味跳跃着迎向我。我便有些奇怪,恍恍惚惚以为是梦境。看看四周,东边是一片冒着青烟样嫩绿的杨树林,南边和西边都是绿得镜面似的麦田,北边是县乡公路,公路上有车辆疾风而过。这绝对是我熟悉的环境,我现在就身临其境之中。大哥远远地就瞅见了我,他和平时一样,呲着焦黄的大门牙笑了一下,脸上的酒糟坑子已经泛起酡红。他就坐在长板凳上招了一下手:“知道你会回来的。”他说。他递给我烟,我恍惚接了,似抽非抽地架在嘴唇上,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看看他,再看看雷毛和瞎全,这俩人好像不认识我似的,他们谁也不理我,面无表情,视我为无物。听着挖掘机的哐啷哐啷声,我再抬头看看麦田里为他起坟的那台挖掘机,还有跟在挖掘机身边的人们,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觉得我产生幻觉了。

是侄子打电话让我回来的。侄子电话里说,他爹的坟地终于找好了,离家十几里的东大岗,明天就给他爹起坟。于是,我就回家来了。现在面前的这一幕让我匪夷所思。大哥一直活得好好的,他和雷毛、瞎全依然和睦相处,依然在一起抽烟喝酒。大杨树枝头上这会儿全是嫩叶,鹅黄的叶片,微风里拍着肥厚的小巴掌,不响却嫩得招眼。大哥和雷毛、瞎全—边喝酒,一边远远地望着人们为他起坟。

天气很怪,太阳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钻云层里了。除了大哥,没有人愿意理我。雷毛和瞎全在一直劝大哥喝酒,大哥脸上的糟坑已经由酡红变成紫红了。这两个人一定是害人精,我大哥就是因为喝酒死的,死都死三年了,你们还在劝他喝酒,我想上去踹他们两脚,然后把酒瓶子全砸了。但是,今天是侄子为我大哥起坟的日子,我忍住了。于是,我面带笑容地去和他们打招呼,我说:“雷哥、瞎哥,你们都好呀!”他俩还是谁都不理我。雷毛和瞎全扭头朝起坟的方向望去,他们还和我大哥开玩笑。雷毛用挖苦一样的口气说:“老大呀,你快露出地面了,你就是属蛇的,也在地下钻三年了,该出来见见阳光了。”瞎全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说:“老大呀,还是搬个新地方好呀!家里队里的事情你就少操心吧!”大哥说:“好什么呀!离家远了,和你们喝酒就没有那么方便了。”雷毛、瞎全抢着说:“方便方便,我们去你住的新地看过,紧挨着东大岗路,骑自行车过去也就一根烟的工夫,况且现在都有车,也就是一脚油门的事儿。”他们说话的语气有点讨好我大哥,但我听出了他们按捺不住的高兴,甚至是幸灾乐祸。大哥比我更了解他俩,知道他俩是个什么东西。别看大哥已经死了,别看大哥还和他俩称兄道弟地喝酒,大哥心里明亮着呢。

大哥扭头对我说:“老三,你过去看看吧,别让那个铁家伙把我的老屋挖坏了。”

我有点愤怒,还有点毛骨悚然。

对大哥,我是一直充满感情的。

我直接往地里走,像蹚着绿色的湖水。挖掘机哐啷哐啷的声音还在继续。我的印象中,起坟是要搭凉棚的,据说死者的尸骨不能见到太阳,他们是在阴间,有了凉棚就是阴阳两隔。大哥的坟上没有搭凉棚,只有—台挖掘机和一群帮忙的人。挖掘机哐啷哐啷的响声,提示着人们这是在起坟,而不是挖地基,它每挖去一层土,大哥的尸骨就离露出地面又近了一层。

我正往跟前走,突然间有人叫了一声:“棺材露出来了。”侄子忙让挖掘机停下来,人们都伸长脖子朝墓坑里看。我也移到墓坑边,墓坑里露出了棺材的盖板,侄子的小舅跳下去,用手划掉上面的土,棺材盖依然油黑发亮。我心里一阵惶惑,大哥已经死去三年了,三年来大哥一直躺在这口棺材里,埋在这堆黄土下,那么路口板凳上,和雷毛、瞎全喝酒的大哥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些帮忙起坟的人,轻松地议论着机械化带来的便捷,猜测着大哥棺材的腐烂程度,而我关心的是大哥在棺材里的模样,是瘦了还是胖了,脸是变黑了还是变白了。侄子的小舅站在大哥的棺材上,他是个泥瓦匠,他对大哥这次起坟异乎寻常地关心,他对侄子肯定地说:“你爹的棺材完好无损。”侄子站坟头旁边挥着手,生怕一铲子下去毁坏了棺木,并伤着了里面的父亲。侄子的小舅的说法是有根据的,当年大哥是用上好的红松木棺材装殓的。三年了,三年的时间,地下的泥土再强大,也不可能使上好的松木棺材化为泥土。既然松木棺材在地下完好无损,大哥在棺材里纹丝不动,也一定完好无损了,我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突然觉得人的记忆是最强大的,我曾经无数次见到过,大哥和雷毛、瞎全在一起喝酒。夜里白天、田间地头、瓜棚柳下、酒馆、家院,面红耳赤,争吵不断而亲密无间地合作着,把村民小组的大小事情包揽下来——小到一块菜地、果园,大到修路、征地、建房。大哥是这个小组的组长,而雷毛和瞎全是他必须团结利用的两个人,如果和这两个人团结不好,他这个组长就寸步难行。

今天,在他的起坟现场见到这一幕,我不敢过问,也不能过问。大哥要起坟了,起坟和搬家是一个道理,都是乔迁之喜。搬家走了,搬离这个他耕种耧耙收割管理过的黄土地,搬到了十几里外的地方。俗话说得好,离家三里就是外乡人了,大哥心里肯定是不痛快的。今天,雷毛、瞎全和大哥一块喝酒,一定是在为大哥送行,但看他们之间的兴奋样儿倒是有几分滑稽。

在大哥的棺材即將出土那会儿,我又朝大杨树下望去,大哥和雷毛、瞎全依然在兴高采烈地喝酒。我觉得大哥是舍不得离开这块地,这块既种庄稼又埋葬他尸骨的地方,但雷毛和瞎全一定是希望他快快离开这里。大哥死后,雷毛和瞎全已经控制了这个组的土地,他俩现在和开发商混在一起。我们这个组的大部分土地已经被开发商买走了。雷毛和瞎全显然成了开发商的代理人,多次要求我侄子起坟,只是我侄子非要找到一块上好的墓地才能为他爹起坟。

这时候太阳已经高过了公路上的白杨树,雷毛和大哥竟然猜起了响枚,大哥的五魁枚十分响亮——五魁首呀五魁首……挖掘机的哐啷声使枚声变得虚幻又真实。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看到了大哥,闻到了酒香。

起坟现场,有侄子和他小舅的指挥,我就多了一些观察和思考的时间。

大哥已经死三年了,这是事实。

三年前秋后的某一天,他自己一个人到我家里找我,我便有些意外。大哥每次到县城来找我总是带着一帮子村里人,更多的时候是他们都喝过酒以后。酒场上大哥给他们说了什么大话我不得而知,但他们一定是觉得酒没喝透,冲着大哥的大话,来我这里喝第二场酒,这是肯定的。大哥带来的人一般都是本乡本村的头面人物,土光棍儿们,其中就有雷毛和瞎全。为了大哥,也为了我在乡亲们中间的形象,当然要好酒好肉地招待。

那天,他说他已经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院了。我说住半个月了,你怎么不给我联系?他说感觉没啥大不了的。我问他到底是什么病?他说是心室肥大,现在没事了。其实,我对什么病也不懂,也就是问那么一问。见大哥精神状况还不错就没担心什么,只是感觉心脏出了问题也不是什么小事。我就嘱咐一句,那以后,你可得小心了,重活儿、喝酒都甭恁猛了。大哥干农活是一把好手,犁耧耕耙、耩扬锄割没有他不精通的,他干起活来还是“猛一蹿”,不一下子把活干完就不会停手。大哥又爱喝酒,农闲时间,几乎每天都在喝酒,枚猜得还响亮,五魁枚。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走到俺村的村口,只要听到五呀——魁首——五魁首呀——那一定是我大哥的声音了。

他来告诉我他出院了,顺便过来坐坐。他说他实在是在医院里待不住了,家里好多事呢,秋收了,地里一地苞谷秆得拉回家,还要犁地种麦,你嫂子领俩孙子,地里的活弄不了,圈里的老母猪生了十二头猪娃也都不小了,得趁价高卖掉,还有修路征地的事儿,支书打电话催他几次了,雷毛和瞎全那俩货不听使唤,背后总捣乱……

哥确实很忙,他也六十多的人了,从没有停下来注视一下自己的年龄,喝酒干活总爱和年轻的小伙子们摽着干。他对我说,高速公路走咱们村上,开发商也在咱村开始征地,你那点儿地怕是保留不住了。他的言语有点沮丧,像是他为了我那一点儿地做了大难。我说我要那点儿地也没什么用,地都是侄子种的,侄子要是同意,修路盖房就给了他们算了。他犹豫地说,我原来想等你退休了,在村上给你划片宅子,盖幢房子,咱们挨着过日子,现在看来不好弄了。我说你也别太作难,我知道咱们组人多事杂,你一个当小组长的,也不是啥说了都算。我给他倒茶,他只是喝茶。我说晌午你在这儿吃饭,他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饭就不搁这儿吃了,坐班车很快的,说着起身就走。我送他,到门口他又说,我还是想让你回去盖幢房子,咱们挨着住。我说,算了吧哥,你就别为难了。他头也没回地摆了一下手,给了我—个结实的背影。

我后悔没有劝他留下来多住几天院。

隔了两天。一大早侄子火急火燎地给我打电话说,他爹半夜里被拉到县里一家医院了,这次情况不太好。我问是什么医院,他说了名字,那是一家小医院。大哥一开始就是在那个医院看的,他们养成了看病只找熟人的毛病,这个小医院的一个医生和大哥认识。其实,认识医生有什么用?要么大病说成小病,要么小病说成大病,我估计大哥就是大病说成小病的那种。我急忙去了医院,见大哥鼻子上嘴巴上都插着管子,一直昏迷不醒。侄子说半夜里他妈发现他爹的头耷拉在床帮上,已经昏迷不醒了。我问医生是什么病,医生说是脑疝。我不知道脑疝是什么病,也没听说过脑疝这种病,不知道它的严重性,就急急忙忙地给我一个当医生的同学打电话。我把大哥的情况一说,同学说,你们赶紧把病人送到大医院去,大医院设备先进,专业性强,别在小医院里耽误了。听了同学的话,我立马要求给我大哥转院,这时候,这个医院的院长感到有点不妙,有四个小时是耽搁在他们医院了的,院长生怕我们回来找事,就要我们保证病人有什么事情了,不要再找他们的麻烦。我们急着救人哪有那么的想法,我哥被耽误的事情既有侄子的责任也有医院的责任,我只有埋怨侄子不懂事了,哪还顾得上医生的事情。

到了大医院,大哥很快被安排进了重症监护室。到了晚上,医生拿着片子让我们看,告诉我们说病人左半脑已经坏死,右半脑也不行了,即使破头也保不住生命,来得太晚了,如果发现病情及时来还有得救。侄子这时候才知道,哭了,央求着医生救救他爹,说哪怕是植物人,只要他爹躺在床上,他们就还有主心骨!是啊,大哥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什么时候让他们做过难了。侄子开始埋怨他的妹妹,说他爹是让他妹妹给气死的。他妹妹早些时离婚了,离婚的事情是背着家里干的,家里一点儿音信都不知道。她丈夫在外面打工发财,有了外遇。离婚时她任性、置气,一分钱补偿也不要男方的,她妈还天天操心供养着他们的儿子,一直到人家把儿子要走了,家里人才知道。我们这个家族在村里庞大、势重,娶来的媳妇和嫁出的閨女至今还没听说,谁家的孩子离婚了,侄女应该是第一例。大哥是个死要面子的人,碍于情面一直没有声张,但总有一种被欺侮、被暗算的窝囊感。

我听侄子这么一说,觉得侄女也太不懂事了,离婚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言语一声。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再埋怨也没有用了,人已经这样,面对现实都欲哭无泪,谁也拯救不了他。而对侄子的埋怨我也有点生气,我对侄子说,行了你也别埋三怨四了,你不是有能耐吗?你能耐不是大嘛?早点儿干啥去了?我这一顿吵吵,侄子也觉得自己亏心,不再吱声,闷了头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大哥已经奄奄一息,我们只好租了辆带有氧气瓶的救护车,把大哥往家拉。我一直把大哥的头拦在怀里,很难想象他这么快就要离开人世,他的头很沉很沉地压住我的双腿。大哥面孔瘦长、黧黑、粗糙,一直熟睡得像颗老南瓜,但还有一息尚存,鼻孔里依然插住氧气管。我们谁也不说话,租来的救护车出了市区就顺着许南公路驰去。

我那时的感觉是大哥不会死的,大哥怎么能死呢!大哥在村里有一片天,那一片天全靠他支撑着,弟兄们、侄子们在他支撑的天空下一片静好。该建房的建房,该娶亲的娶亲,该生育的生育,和村里人生气了打上一架,他会站出来说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乡里村里干部他都能够得上话,薄面子谁都会给三分,家里的日子过得也算红火,多少个村里人羡慕嫉妒恨。大哥在村里支撑起来的那片天,也是我在城里的大后方,我在城里漂泊,遇到了风,遇到了雨,需要背背风背背雨,往乡下一住,大哥的身子支棱那儿,就是万里晴空。

我闭了一会儿眼,没一会儿侄子说他爹断气了,我这个时候才感觉大哥的头很轻很轻,在我怀里像个棉花包。我悲哀地说:“你爹可该好好睡上一觉了。”侄子要哭,我们都不让他哭。汽车载住我们几个心情悲怆的人一路狂奔。我们这时候把氧气管子全部从大哥的身上拔去,除去大哥身上一切人为强加给他的累赘,让大哥轻松安静地睡去。到了县城,侄子说:“叔,去医院里找他们说道说道吧,啥医院,治不了病不早点说让转院,我爹就是让他们活活耽误死的,他们早点让转院或许俺爹死不了。”我说:“你想医闹?你爹能安生嘛?”侄子不忍心,说:“我们不懂,医院也不懂吗,为什么不说让俺爹及早转院?让俺爹白白在他们那浪费四个多小时。”我说:“要怨就怨你自己,你不会打个电话给我说说,我也好给你出出主意。你自作主张,现在想闹事,这是县城,不是你想象的恁简单,想闹就能闹,弄不好丢人现眼,还得坐牢,你爹连眼也闭不上。”我有点儿生气,把侄子狠狠教训了一顿,当家作主强行让救护车往家的方向开,侄子气得一会儿哭一会儿叫,好长一阵子后才安生下来。大哥安安静静,仿佛熟睡一样躺在我怀里,变得慈祥而成熟。

父亲去世那年我才七岁多,除父有长兄,大哥在我眼里就像慈父一样。那时候我一直不以为父亲死了,很长时间没见父亲了我就问大哥,我说大哥,爹呢?大哥反问我是不是想爹了?我说难道你不想爹吗?大哥说想呀,可是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了。我问,那咱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大哥总是不假思索地说,砍甘蔗的时候就回来了。听大哥这么说,我对爹的思念立马化作了一根长长的甘蔗,嘴角流着甜液,满是甜滋滋的味道。在大哥的诱导下,我一直以为父亲去远方种甘蔗去了,到了年底砍甘蔗的时候父亲就回来,跟随父亲回来的是满车满车甜甜的甘蔗和从外捎回来的新衣服。

父亲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我陪爹夜里住在茂密的甘蔗林深处,听着甘蔗吱吱咯咯的拔节声,然后是父亲的呼噜声,这两种交和在一起的生命之声,一直到大哥死去那天夜里才消失。接下来便是大哥的这张脸,这张脸突然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救护车上。一会儿,大哥的两眼睁开了,他小声地问道:“老三,我怎么在你怀里睡着了?”我低头附在他耳边说:“大哥你睡吧,要是怕车颠簸了,我让司机开慢点。”大哥说:“没事没事,到家可别让家里人乱哭。”我说:“中啊,不让家里人乱哭。”大哥说这话时大睁着两眼看我。

侄子又抽泣起来,车在半道上愈发加速,我大声地对侄子说,你爹的眼睁开了,你爹还活着,你爹还活着……

在我们家姐弟四人当中,大哥和我的感情最深。

大哥是一九六六年的兵,他当兵走时我才两岁半,我一直不记得他长得是什么样子。直到四年之后,他复员回来,我已经六岁多了,才知道大哥长得蛮高大,蛮魁梧的。我不知道复员是怎么回事,追着大哥问,是不是不再走了,大哥说不走了,在家陪弟弟玩儿,我那时就特别的高兴。我一直记得父亲和二哥议论大哥在部队提干的事,隐隐约约觉得大哥已经是军官了,我看过大哥一些在部队时的照片,大哥英姿飒爽地端着枪。这四年里大哥一直没回来探过亲,那时候给大哥提亲说媒的人也不少,有的嫌我们姐妹们多;有的嫌我们家房子就两间烂草房,太穷太差劲了;有的嫌一年到头见不着我大哥的面,所以大哥一直没有处上对象。

大哥猛然间回来了,家里多了—口人,又是个大人,别说吃的就是住的地方也成了问题。两间草房,父母和我住一间,两个姐姐住一间,二哥虽说不在家住,但还是十分拥挤。大哥二哥又到了结婚年龄,大哥如果再不结婚就兔子跑过岭了。父亲和大哥二哥决定要造房子,大哥首先动手了。我们家住在村边子上,院子的后边是一个大水坑。大哥在水坑边选择了一个地方,用了几天的时间去平整,最后平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坯场。大哥说三弟你给我打下手,咱们脱坯吧,脱坯和泥巴是个下苦力的活儿,我喜欢玩泥巴就同意了。

大哥负责往坯场拉土,拉的全是黄沙土,一架子车一架子车的黄灿灿的沙土小山一样地堆在坯场里,大哥不让我干重活,有时我去帮他推车子,他让我在地里给他看耙子和铁锹。黄土拉够了,大哥开始和泥脱坯,大哥用的是三联坯模,一次能脱出三块坯来。我的任务是给大哥送茶水,看场子,不能让游荡的猪和撒野的鸡到坯场里糟蹋了刚刚脱下还软软糯糯的那些坯子。一次大哥望着坯场里一行行土坯说,三弟呀你要好好上学,大哥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呀!要不是早提干了,哥还会回来下这苦力?!那一年冬天,家里终于盖起了两间黄背草土坯房,土坯房暖和,气味又好闻,泥土的新鲜气息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让我至今难忘。

第二年大哥结婚了,嫂子是镇上人。嫂子娘家不嫌我们家姊妹多,带着钱和粮票嫁给了大哥。大嫂人长得漂亮又文静,她喜欢当过兵的人,当过兵的人身体健壮又肯干。坯为媒,大哥的婚事终于熟透了。

镇子上一户人家盖房子需要几车坯,就通过一个亲戚找到了大哥,我大哥二话不说,借了辆架子车,一直把坯拉到了她家里。大哥當时累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姑娘看了一眼大哥就心疼上了,麻利地给大哥端水倒茶,大哥再看姑娘一眼,姑娘又看大哥一眼,就动了那门子心思。姑娘见大哥模样英俊,又舍得下力就向亲戚打听了大哥,听说大哥是复员军人,还差点在部队提干,复员后在家里又脱坯又建房子,是个干事业的主儿,就央人说了媒。那媒说得麻溜顺,不要钱不说,女方还带钱带粮票自备嫁妆,可把我爹妈给喜坏了。

嫂子的到来,给这个家增添了喜庆,父亲母亲整天乐呵呵的。虽说大嫂带了钱和粮票,但爹是个要强的人,娶儿媳妇时坚决要花自己的钱。爹说,这是他在娶儿媳妇,拿着儿媳妇的钱娶儿媳妇,那算什么事儿!自己没钱,借钱也不能花儿媳妇的钱。娶大嫂时,爹硬着头皮借了一圈子外债,后来还是大嫂让大哥悄悄地还上了。那是父亲死后的事情。

那年秋天,爹承包了外队的十几亩甘蔗,甘蔗地在离村二里外,父亲整天在甘蔗地里忙碌,夜里还要住在甘蔗田里。那时候我也常常在甘蔗地里玩耍,甘蔗长势喜人,夜里听着满地甘蔗吱吱咯咯的拔节声,有时连觉都不想睡,做的梦都是甜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是我童年里最无忧无虑,也是最快乐的时光。到了收获甘蔗的时节,大哥派上了用场,他把甘蔗砍倒,父亲又把甘蔗捆成捆儿。那时的甘蔗,是本地甘蔗,而我和姐姐坐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咀嚼着满嘴流汁的甘蔗,甜得很幸福。甘蔗出完了还要就地窖藏,等到春节到来的时候拉到镇上去卖。镇上有座戏剧院,戏剧院是方圆几十里最热闹的地方,每年春节,戏剧院里不是唱大戏就是演电影,那是孩子们最愿意去的场所。

那年春节我闯了一场大祸,爹的死应该和我闯的这场大祸有一定的关系。

春节来了,镇上戏剧院院门前热闹非凡,我们家齐上阵去那里卖甘蔗。去卖甘蔗得把甘蔗从地窖里挖出来,用架子车拉到镇子上戏剧院门口,还得提前把好地方。好再我二哥当时在戏剧院门口帮生产队开的茶馆拉水,近水楼台先得月,就事先在热闹的地段搭了一节卖甘蔗的架子。全家人分工:大哥是下力用架子车拉甘蔗的人,父亲会卖甘蔗,他声音洪亮手头利索,连喊带叫地用镰刀刮甘蔗,哧啦哧啦的刮甘蔗声,不用看,听着都让人流口水。戏院门口大街小巷早早贴了海报,春节期间县豫剧团在我们那里演出。—天两场,下午和夜晚各一场。戏剧院门前那场面真可谓是人山人海,男男女女拥挤不动。我们家的甘蔗大丰收,又赶上這么热闹的春节,家里人都抱着劲儿大赚一笔,过个肥年不说,还准备开春了大干一场。

且不说别的,为准备春节卖甘蔗,爹和大哥思谋了良久,为的是能趁春节把甘蔗拉到镇上卖个好价钱,必须得有一辆车,一辆得力的架子车。而当时,一辆架子车光下盘的价格就不菲。甘蔗窖藏之后,爹和大哥每次吃饭都要端着饭碗到房后的院子里去看,他俩一边吃饭一边品摸着每一棵树。我家房后的小院紧挨一条大沟,沟里有水,时间长了又成了坑。因为有水的滋养,后院里长满了树,有两棵桐树,两棵杨树,两棵杏树,两棵桃树,还有十几棵柳树,坑沿上繁茂地生长着一些洋槐树。洋槐树上还有一窝灰喜鹊,灰喜鹊叫唤起来“咻咻、嘎嘎……”十分好听,它干活勤快麻利,总爱把自己的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洋槐树大都是自生树,没人管理,往往自由生长,且大多不成材料,到了初夏郁郁葱葱地开满了白得刺眼的花儿,花儿拌了面当蒸菜吃极其美味。每年都有人攀着树枝摘槐花,所以洋槐树一般长得也比较矮。但洋槐树又是一种质地坚瓷柔韧的树种,它的这种性格决定它是做架子车上盘的上好材料。父亲对柳树一直非常喜爱,他说过,这些柳树将来是用来给他做棺材的。不幸被他言中,那些柳树第二年就做了他的棺材。现在,大哥他俩相中沟边上的那棵滋嫩嫩的洋槐树了。

到了临近春节的时候,爹让大哥找来了镇上最好的木匠。那木匠我认识,他姓李,人人都称他李木匠。李木匠是个不喜欢小孩子的木匠,也是小孩子们非常惧怕的一个匠人。谁家的熊孩子手狂了,丢耙子弄扫帚又闹人,闹得狠了,大人没办法,老远丟下一句:“明天请李木匠来打家具吧!”熊孩子马上停下手,安静下来。关于李木匠如何整治那些不听话、手狂贱的熊孩子的事情,据说有多种版本。其中,最著名的版本就是“李木匠斧劈豌豆籽儿”。相传一年秋后,李木匠在一家人家做木匠活儿,这家有个熊孩子非常爱摆弄他的木匠工具,李木匠拉锯他拉锯;李木匠用凿他用凿;李木匠砍木头他也砍木头。大人说他,也不听,李木匠觉得这个熊孩子太淘气,就不顾大人的感受,想治一治这熊孩子。这天,这家人家刚好从地里往家收豌豆,院子里掉了许多豌豆粒,李木匠就拣了一把豌豆籽放跟前,待熊孩子在跟前时,李木匠拿起磨得锋利的斧子劈起了豌豆籽。那豌豆籽圆润光滑,李木匠手捏豌豆籽,斧落豆开,李木匠这样连劈几斧,扔下斧子似乎有其他事情要办,扬长而去。熊孩子得到机会,拿起斧子模仿李木匠劈起豌豆籽来,一斧子下去生生劈掉了两个手指头,鲜血直流,熊孩子那个哭爹叫娘地喊疼,跳着脚满院子转。李木匠还埋怨,这孩子怎么这样手狂……怎么这样手狂……孩子的大人也知道是李木匠使了坏,只是气得干瞪眼。所以,有孩子的家基本上不敢请李木匠来家打家具,人们背后说李木匠这人手艺是中,就是人太阴。

我家敢请李木匠,就是相中了他的手艺,再说我那个时候也大了,不会再摆弄木匠的工具。李木匠是个身材佝偻的瘦老头,两眼闪着凿子一样的锐光。那天李木匠随父亲相过洋槐树后,直夸父亲的眼力好,说这棵洋槐树仿佛就是为打架子盘而生,长得又滋嫩又匀称,要是男孩他一定是个帅小伙;要是女孩她肯定是个漂亮的大闺女,他说他一定给我家打一架称心如意的架子车。李木匠走后父亲唉声叹气了一阵子,他是舍不得砍这棵树。他对大哥说,再等几年这棵树盖房子就能做檩条了。大哥知道父亲是在为我将来的住房担忧。大哥说小弟还小着呢,将来有钱了给他盖三间大瓦屋。父亲笑了一下,年下最关紧的是把那窖甘蔗卖掉,把大哥娶媳妇欠下的外债还了。于是,父亲和大哥狠狠心,就把那棵长在水坑边滋嫩光溜的洋槐树给砍了。

李木匠来我家打架子车的事当时是轰动邻居的一件事,李木匠在我家打架子车期间,邻居们都来看。有的是来和李木匠叨闲话,听他说说谁家的熊孩子手狂,他是如何摆治那些手狂的熊孩子的,说到得劲儿处,他再把那家的大人奚落一顿。有的人主要是来蹭烟蹭茶。我不喜欢李木匠的这些故事,大哥也不喜欢,一次大哥对李木匠说,你以后可别这样了,小孩子不懂事手狂贱一下,别让人家落残疾,影响终身大事呢。李木匠鼻子哼一声:“你知道个啥?熊孩子不听话,小时候得不到教训,长大了会在同样问题上犯大错;小时候有了教训,等长大了他时刻记住,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大哥对这话很赞同,但对他的做法不赞同。大哥就对我说:“记住李木匠的话吧,小孩子别乱摸人家的东西,要吃亏上当的。”

我说这李木匠贼眉鼠眼的,像个狗特务,用木匠手艺遮人耳目,专门来摧残祖国的花朵,我才不稀罕摸他的东西呢。大哥笑我,并给爹说我看电影看得多了,在咱们这里也能挖出个狗特务来,还用木匠遮人耳目,来摧残祖国的花朵。爹笑着说我,那你可得防备好了,这样的人给咱打的架子车,或许什么时候就是他当特务的证据,你可得看好了。话是那样说,但我还是禁不住手心痒痒。一次我看李木匠在用刨子刨车板子,李木匠像玩魔术一样,刨子去处浪花飞溅,薄如翼片样的刨花透明闪亮,木香四溢。李木匠不光专心木匠活,他还喜欢打量小孩子。他见我站在原地看得愣了神儿,李木匠突然就有了阴招,他用斧头在刨子前哐哐磕打了两下,把刨子一扔就走了。我见李木匠走了,就蹑手蹑脚去拿起刨子学着他的样子在木板子上刨了起来。刨子在木板上打滑,哧溜哧溜就是刨不出一片木花来,还没刨两下,刨子突然呼啦一下散了,刀片、楔子散落地上,李木匠却不失时机地出现在我面前,他的两眼放着嘲弄而阴冷的光,小声而怪气地说:“是不是也不想要手指头了?”我猛地一阵惊悚,浑身打了个冷战,吓得朝后退着步子。大哥这时候突然站在我面前,我看见高大威猛的大哥紧握拳头,大声说:“李木匠,刨子坏了我给你修可以吧?别难为我小弟。”李木匠瞬间改变了态度,一脸笑容地说:“没事,没事,这孩子我喜欢,没有处心伤他。”那一刻,我觉得大哥就是我的保护神,要不是大哥突然出现,李木匠也不知道会对我使什么损招。爹知道后拉起我就是两破鞋底子,李木匠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又是大哥把我拉开,使我避免了一场毒打。

李木匠的手艺就是高,三天时间架子车就打好了,他打的架子车见翘是翘,见弯是弯,就是好使。车身是一棵树一锯两半,打造的两个车帮,车帮借助槐树生长的惯性微微翘起,整个车身拖开,既增加了长度又宽敞实用,有一种自然向前的冲力,只要拉车人稍一用劲儿,车子就会凭借惯性向前走,这样的架子车,看起来大气,用起来省力。还有这车子把,车子把是用槐树的上半身做的,带着自然的柔韧劲儿,那把手刮得又圆润又滋嫩,双手握住又得劲儿又养手。

大哥用架子车试着去东寨壕沟里拉了两车土,大哥美得直叫唤,说这车子使着真得劲儿!真得劲儿!爹听他高兴地叫就嗞嗞地笑。大哥拉架子车的姿势很美,脖子向上伸着,高高地仰起头,双手紧紧地握住车子把,两脚一使劲架子车就跟他跑起來了,那个英俊洒脱劲儿就别提了,怪不得俺嫂子喜欢他呢,他拉车的样子原来这么帅气!

但我还是喜欢他扛枪站岗的样子。有张照片里,大哥一身绿色军装,英气逼人地端着冲锋枪站在一排解放牌汽车前,我想大哥要是军官就不会下力拉架子车了,即使不是军官是个汽车司机也不错。我正胡思乱想着呢,大哥把一大车土卸完了,父亲也离开了院子。大哥突然叫我,三弟过来。大哥说三弟你的个子也不小了,拉拉车子看看行不行。他让我驾上车子把攀带挎在我脖子里,他说走还去东寨沟,我怀疑自己的能力,双手托起架子把,奇怪了,不是我要拉架子车,是架子车在推着我走。我欢喜得哈哈直笑。大哥说,你不是说人家李木匠是特务嘛,特务能有这么好的木匠活儿?

李木匠是不是特务我不知道,但是李木匠看小孩子时脸上那束阴冷的光,总是像刨刃一样寒凉。他给我家打的架子车好用是好用,但我不喜欢,大年初一头一天去镇上卖甘蔗就被我给弄丢了。

这仿佛是昨天的事情。

这年春天,父亲死了。按说,父亲的死应该与我有关;或者说,父亲是被我气死的,就是因为我弄丢了那辆刚刚使用了一天的架子车。大年初一弄丢了架子车,这本来就是不好的兆头。

那天真是太忙了,大街上人山人海,戏剧院门前更是热闹非凡。我现在还一直纳闷,那时的人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一天人们个个穿的是新衣服,戴的是新帽子,啃着甘蔗,排着长队,摞成人堆在窗口买票。买到票的人,手里举住票,大声地吆喝着:“挤散架了,挤散架了……”我眼气买到票的人们,我也想进戏剧院里看一眼。

我家的甘蔗生意特别好。父亲在戏剧院门口卖,镰刀刮甘蔗的声音没有半刻消停,父亲的腰一直弓成虾米一样,在不停地“哧啦哧啦”刮甘蔗。大哥不知托了什么关系,竟然要把甘蔗拉进剧院里卖,听说后,我那种兴奋就别提了。大哥说,你进去也可以,但得看好架子车。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我帮大哥把一架子车翠绿透甜的甘蔗,通过拥挤的人流,好不容易拉进戏剧院。进了大门,我一下子震惊了,我的天爷呀!怪不得戏剧院能装那么多人,这是多大的地方啊,里面比大门外的大街都宽敞。那时候,戏剧院里还没有座位,人们看戏就在地面上席地而坐,能找到砖头坐砖头,能找到石头坐石头,也有搬墩子、搬板凳的,后面的都是站着看。虽说满耳都是嘈杂混乱的声音,但是锣鼓家什一响,弦子一拉,整个戏院一下静了下来,听到的只有唱腔和弦子声。

在戏剧院里,甘蔗卖得也特别好。大哥忙着刮甘蔗、卖甘蔗,把我和架子车推到剧院的一角,就顾不上我了。大戏开始了,锣鼓家什敲得既刺耳又诱人。我人太小,个子也太低,一开始前面的人少,我站在架子车上看,还能看到台上人们忙碌的人影。随着锣鼓家什越敲越急,弦子也拉了起来,人们知道大戏就要开扬了,前面的人就越聚越多,人墙越垒越厚,等大戏开始,我只能听到弦子声和咿咿呀呀的唱腔了。一开始我还固守在架子车上,还想着大哥交给的任务,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何故就从架子车上下来了,反正我钻到戏台前面去了,那场大戏看得很过瘾。

戏唱完了,人退场了。我去卖甘蔗的地方找大哥,退场的时候买甘蔗的人最多,我站在大哥身边看着大哥卖甘蔗,大哥忙得满头大汗,浑身上下都是镰刀刮甘蔗时飞溅到身上的甘蔗皮屑。慢慢地人少了,戏剧院里的喧哗声渐渐远去,大哥看见我劈头就问:“架子车呢?”我这才想起来架子车的事,慌忙去到原来放架子车的地方去找,整个剧院已经空空荡荡,空得只剩下大哥和我焦急的神色和四处找寻的目光。戏剧院里除了我和大哥,除了满地咀嚼过的甘蔗片、砖头块,哪里还有架子车的影子。这时,我才知道我闯了大祸,我一屁股蹲在乱七八糟的地上号啕大哭。大哥在一旁大声地斥责着:“我给你说啥了?我给你说啥了?你咋就不听话呢?”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大哥气得把刮甘蔗的镰刀举起来,眼看要朝我头上劈下,只听大哥说:“哭,哭,哭有啥用,看咱爹咋收拾你。”

父亲没有收拾我,但这一年下,父亲的脸色都不好看。其实,全家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新打的架子车在戏剧院看了一场戏就不翼而飞了,真想象不出偷架子车的人是怎样大大方方地随着人流把架子车拉出戏剧院的?

甘蔗卖完了,年也过完了,父亲病了。父亲的肚子不舒服,老胀,变得越来越大,小鼓似的,家里人背后都说是我把父亲气得了,不然父亲的肚子怎么会突然变得像鼓那么大呢。大哥让父亲去县医院查一查,父亲去了趟县医院,医生说是肝腹水晚期了,回来就和大哥商量自己的后事。大哥把后院的三棵大柳树砍了,这次没请李木匠,又另请了一个木匠给父亲做棺材。父亲临咽气的时候拉住大哥的手说:“你已经是成家立业的人了,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你要把家撑起来。你三弟还小,你让他好好上学,将来寻个出路。”

大哥含泪点点头。

父亲死后是埋葬在东山边的祖坟里,祖坟那地方离家二十多里,是一个荒凉的山岗。那时候送殡用的都是四轮拖拉机,道路颠簸,路滑难行。埋葬父亲那天,天上下着雨加雪,寒风小刀子一样地刮人,大哥二哥和我都光了脚,走在冰天雪地里,整个人好像钻进了冰窟窿。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人死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要痛哭流涕,光脚挨冻地把父亲装在一个大黑木头匣子里,送到很远的地方埋在地下。大哥扛住幡,被雷毛和瞎全搀扶着,二哥显得抗冻些,始终没见他表现出冷来,他的悲痛是显而易见的,而我早已冻得嘴唇乌紫,浑身筛糠。送葬的队伍一路上走走停停,管事的人早做了准备,拖拉机上备足了木柴,走一阵子,车就要停下来,在大路沟里找背风地方,卸下木柴燃起大笼火,送葬的人们停止了一切活动,包括正在为痛失父亲哭泣的亲人,都迅速地向火堆靠近。大堆的劈柴哔哔叭叭,火光冲天,照暖了所有的人,刻在脸上的哀伤被火光温暖照亮,人们瞬间恢复了一往的原形,一切的悲痛都不过是火光的笑料。

我见到火像见到命一样,每次都被安排在离火堆最近的地方,让燃烧的火舔去我全身的战栗。大哥总是被雷毛和瞎全架住胳膊最后偎到火堆旁,他们的棉衣还没被火烤透,送殡的队伍就又要出发了。雷毛和瞎全显然也有牢骚,主要是对天气。那时候他俩对我大哥可是百依百顺,且关怀备至。再往前走就是一段崎岖难行的山路,雷毛和瞎全搀扶着我大哥登上拉我父亲棺材的那辆拖拉机,大哥一路上为父亲扶棺。快到祖坟茔地时还出了一件让人后怕的事。这个时候天空虽然不再下雨雪了,但路太滑,在上一个大坡时,拉父亲棺材的那辆拖拉机突然一滑,滑向了路边的深沟,车辆已出现了倾斜,眼看有掉进深沟车毁人亡的危险,所有送葬的人都“哇呀!”一声惊呼。这个时候只见瞎全突然从棺材车上滚了下来,他没有顺着倾斜的车辆往沟里滚,而是逆势滚到了送葬的人群里,安全地被人们围了起来。瞎全看起来眼睛只有一条缝,看人几乎不用睁眼,其实他心中明亮着呢。瞎全滚下来后,棺材车反而不再向深沟滑动,而是稳稳地停了下来,司机打了打方向,油门一加,竟平稳地向前开去。事后,瞎全总说自己是被要翻的拉棺材车簸出去的,他为了安葬我父亲,照顾我大哥作出了巨大牺牲,仿佛我们一家永远要感恩戴德似的。

后来大哥死后没有埋进祖坟,太远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祖坟已经埋不下人了,族里人家死了人也都纷纷拔坟,另起了新坟地。最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大嫂说,我大哥早就给她交代过,他死之后别人的地他管不了,自己的地一定要看好,就把他埋在自己家的地里。侄儿倒是听他母亲的话,真的就把他父亲埋在自己的地里了。这样一埋,倒是给雷毛和瞎全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埋葬完父亲,大哥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二哥有点憨,一直在镇上戏剧院门口的茶馆帮工,人家管吃管住,总算有了安身之处。我上学了,嫂子用碎花布尖给我补织了一个花书包,上学是件很高兴的事情。大哥让我用功读书,我听大哥的,就用功读书。大哥为了养家糊口,除了脱砖坯还学会了杀猪宰羊。大哥杀猪宰羊是瞟学的,他常去镇上我嫂子娘家,嫂子娘家有一个邻居是个杀猪的,大哥赶上就去帮忙,杀猪匠也乐意让我大哥帮他,一来二去大哥就学会了杀猪宰羊。大哥又有的是劲儿,一头三五百斤的猪,大哥扳住猪脖子“吭哧”一声,就把大猪撂倒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干净麻利。雷毛和瞎全就是这个时候跟随我大哥杀猪的。

自从我大哥学会杀猪之后,我家的日子好过起来,有了猪骨头啃,有了猪血吃,还有了猪肠油炕红薯面馍,红薯面油馍那叫个香呀!我去学校,两片子嘴唇总是油漉漉的,同学都很羡慕。有时我往学校里拿些煮熟的猪血,给关系较好的同学吃。至今他们还觉得那时候的猪血比现在的猪肉都好吃。

大哥杀猪的生意越来越好,挣着了钱,五间草房翻修成了五间大瓦屋,大哥有了孩子。二哥憨憨的,憨人有傻福,在镇上找了个倒插门,女人很漂亮,日子过得倒也不错。这些年,我家的人脉也广泛起来。屋里屋外人來人往,整天热闹哄哄的。就是这个时候雷毛和瞎全撺掇着我大哥当上了村民小组长。小组长这个活儿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平时也没什么大事。我哥当了小组长,杀猪不忘组里事,雷毛和瞎全就是我哥的左膀右臂,我哥用握住杀猪刀的手一挥,雷毛和瞎全屁颠屁颠地向前冲。那些年我大哥也是村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村子上的大事小事没有一件不找我大哥商量的,我大哥插手办的事没有一件办不成的。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在县城里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也算是给家里,给大哥撑了面子争了光。大哥更加器重我,逢人就夸我有出息,将来能干个局长县长的,但直到大哥死,他也没看到我当上局长县长,也许对大哥来说他心里肯定很失望。

什么时候雷毛和瞎全对他离心离德的,其实我大哥心里最清楚。他有一次带雷毛和瞎全到县城里找我喝酒,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听出来了,雷毛和瞎全不再对我大哥言听计从了,并当着我的面多有和大哥争执。其实,他们当时找我是有目的的,那就是要我劝说大哥出卖组里的土地。从郑州到我们县要修一条高速公路,高速公路经过了我们村,因为我们村离县城较近,高速公路的出口就安排在了我们村的土地上,刚好占了我们组的一部分土地。一个开发商看中了我们组剩余的全部土地,就和大哥协商要征地开发建房,乡村两级都同意了,可我大哥这一关就是过不去。我大哥是组长,我大哥这一关过不去,小组的土地他们就征不到手。开发商暗地里许诺了雷毛和瞎全一些好处,雷毛和瞎全就不遗余力地折腾着要把土地给卖掉。他俩没少在我大哥背后捅刀子。我大哥告诉我,这两个人脑后长有反骨,让我以后少招惹他俩。可是,我大哥却离不开他俩,除了征地的事没得商量,他们总是一起出入各个大小食堂饭店,每天都喝酒喝得红脖子涨脸。虽然表面上由于我大哥不同意,村里组里风平浪静,但暗地雷毛和瞎全把一池水搅腾得天昏地黑,暗流涌动。

也怪我大哥好生暗气,他一听到雷毛和瞎全背后在捣鼓他,就暗地里生气,就找来雷毛、瞎全在一起喝酒。酒至半酣大哥就问他俩那些事情,俩人早已摸透了大哥脾气,异口同声矢口否认,并信誓旦旦地对大哥表示忠心。我大哥呢,这时候借助酒劲也只是哈哈一笑,并不深究到底,保持住一往当大哥的风度。酒场只是联络感情,问话只是敲打敲打,他不想把他俩逼急,也不想和他俩彻底翻脸,这也许就是大哥的智慧。但是暗气闷在心里,又加上他女儿不声不响地离了婚,这对要面子的大哥来说是最丢人的事情。暗气生来生去,大哥就病了,在医院里住了一阵子院,不曾想这么快就死了。

大哥死了,可随了雷毛和瞎全他俩的心愿。但是,他俩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大嫂执意不让我大哥埋进老坟地里,非把我大哥埋到自家的责任田里不可。这无疑给开发商将来征地留了个绊子,雷毛和瞎全又不傻,他俩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找我大嫂做工作,劝我大嫂把大哥埋进老祖坟和爷爷奶奶做伴,说我大哥是孝子,孝子怎么能不陪在父母身边,另埋其他地方这不成了不忠不孝了嘛!我大嫂说,你们不是弟兄嘛?平时你们总是形影不离嘛?我把你们大哥埋在俺地里,离你们近些,你们几个人随时都可以去喊他一起喝酒,至于不忠不孝让人们说去吧,这样的人太多了。那时候,组里的地还是组里的地,开发商的手还没有伸进去,雷毛和瞎全碰了一鼻子灰。我大哥顺利地埋进了自己的责任田。

有一次,村上人来城里办事,见到我了,给我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说,雷毛当上组长了,瞎全也不再杀猪了,开了个“悦来全”大型饭店,把村里的红白喜事都招揽到他那里去了,生意非常红火。我说,这有什么奇怪?他说,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你大哥还经常和他俩一起去喝酒!我一听也觉得这是个奇怪事。那人又说,也真是活见鬼了,你大哥明明在坟里埋着,却活蹦乱跳地经常和雷毛、瞎全出出进进各种饭店食堂,面红耳赤,勾肩搭背,又说又笑,还像以前一样。我说你一定是看花眼了,看花眼了……他说我一个人看花眼了也有可能,可是许多人都见过,不可能都看花眼了吧!我不能为他这些话就不相信他而得罪他。为此,我请村里来的那个人吃了一顿饭,还陪他喝了酒。那人临走时说:“咱村,我最佩服你大哥,仁义!”这也许是村民们,对我大哥最真实的评价。

对于来人说的话我将信将疑,打电话问侄子,侄子说:“哪有那回事儿!听说雷毛和瞎全他俩倒是去过几次俺爹坟上,是到坟上找俺爹喝酒的,他俩人喝醉了没少埋怨俺爹,说俺爹死了也不让他们过安稳日子,说一定要让俺爹离开这里的土地,滚得远远的。”侄儿又说,“还有一次,他俩在俺爹坟上喝醉了,俩人比着用尿浇俺爹的坟头,可恶心死人了。”我一听这话就气了,大声地斥责侄子:“他俩可恶至极!这不是恶心人,是侮辱人,是欺负人!你应该找他俩算账……”侄子委屈地说:“我找了,他俩说想俺爹了,就找俺爹喝喝酒,说说话,喝醉了就在俺爹坟上尿了个泡,又没扒坟掘墓,我也咋着不了他俩。”我听侄子这么说,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大哥过往的时光,在我粗浅的记忆里过滤着。

这时候,听到侄子叫我,说他爹的棺材清理完要起吊了。我到墓坑边去看,大哥的棺材原来是由熬制的沥青油漆的,沥青不粘土,依然黑亮如新。正准备起吊,侄子的小舅说,大哥的棺材底板可能朽了。这是个新发现,也就是说现有的棺材用不成了,必须把大哥移出现在的这口棺材,用新棺材装殓。侄子慌忙打电话给棺材铺的老板,让他立马把棺材拉地里来。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就怕一旦起了坟,坟里的棺材有了变故,来个措手不及。在起坟前就和棺材铺的老板协商好了,提前定制了一副好棺材,如果需要就打电话往地里送,如果不需要连电话也不用打。棺材铺老板接到电话立马派人装车,半个小时也要不了就会送到地里。这时候,起坟的人们全停了下来,都在等待新棺材的到来。雷毛和瞎全出现了,他俩背着手慢慢悠悠地。我立马闻到了他俩身上的酒气,断定刚才在路边大杨树下和他们喝酒的一定是大哥了。我朝大杨树下望去,想找到大哥的影子,大杨树下什么也没有了。顺着大杨树往上看,一只灰喜鹊从路边飞起来,落在高高的杨树梢上,伸长了脖颈向这里观望。灰喜鹊通身灰明瓦亮,我怀疑这只灰喜鹊是大哥变的,我很想让灰喜鹊叫两声,只要听一听叫声,我就能断定他是不是我大哥了,大哥的声音又粗壮又明亮。但是,灰喜鹊一直引颈朝起坟的方向看,就是不叫。这时候,雷毛和瞎全说话了,他俩喊着大哥的名字,指住棺材说:“好你个曹老大!你以为你属蛇的,钻到棺材里我们就找不到你了,你给我出来,出来……出来……快快喝酒去……”众人都知道他俩又喝醉了,在说胡话。侄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就是拿他倆没办法,侄子连他爹的一半威严也没有。有人又拉又劝,雷毛和瞎全就是不走。

这时候,有人手一指说道:“那不是曹老大吗?刚刚走到地头大杨树下。”我也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果然像是大哥的后背,他依然甩住膀子,大大咧咧地踏着麦苗朝大路边的大杨树下走,雷毛和瞎全认定那人就是我大哥了,毫不犹豫地追赶去了。他俩大声喊着:“不好好喝酒,起个坟有什么好看的?”我就纳了闷了,我怎么就没看到大哥来到麦地起坟的地方呢!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再远远地去找树梢上的灰喜鹊,早就不见了踪影。

新棺材拉过来了,红松木的大棺材,远远地就闻到了松香的气味,这绝对是一口上好的棺材。侄子的小舅跳进墓坑里,让人把大哥的棺材盖打开。我看见,大哥安然地躺在棺材里,头戴蓝色毛呢帽子,身上裹着严实的黑棉衣黑棉裤。三年了,一切还那么完好。田野里很静,麦苗的气息很青,没有人哭泣,就谈不上悲伤。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大哥从旧棺材里抬出来,又装入新棺材,盖了顶,把装有大哥遗骨的新棺材装上车,坟算是起完了,下一步是把大哥拉到新的墓地埋掉。四轮拖拉机拉着大哥的棺材,后面还有两辆车是拉帮忙起坟的人的。我和侄子上了大哥的棺材车,为大哥扶棺。拖拉机出了麦田,路过大杨树下时,大哥、雷毛和瞎全都站了起来,我看见大哥上了拉有他棺材的拖拉机,拖拉机似乎猛地一震,竟“突突突”冒起了黑烟,雷毛和瞎全上了后面的车。我想告诉侄子,我看到你爹上车了,车上又重了许多。侄子一定会笑我说,他不是就在车上嘛,已经剩一把干骨头了,该有多重。是的,他爹是在车上。也许我看到的只是我的大哥,我心中的大哥永远和雷毛、瞎全在一起喝酒。

大哥的新坟地和我家祖坟地是一条岗,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什么缘由吧。据我所知,开发商为了要我大哥的这块地动用了很多关系,也费了很多脑子,不是我大嫂不同意就是我侄子不同意,这也让雷毛和瞎全没少跑腿费话,操心上火。最终选择这个地方,也是大嫂和侄子的无奈之举,大势至此,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

新坟地在一处岗的缓坡上。这是一块春地,春地是留下来年种春作物的,例如花生或者苞谷。这块地里没了庄稼,就剩下赤裸裸的黄土,埋坟就不怕有所折腾了。黄土经过一冬天的风吹雪冻已经显得很松散了,还好地里有墒,打墓就不那么费劲,这里的士质也较好,不像祖坟地下全是白尖石。这地方村远旷野,倒也宽阔。远处的麦田一块连着一块,青堂堂油亮亮的,看长势不错,这里的土地应该还算肥沃。大哥的墓室,头朝东北脚蹬西南,也算是前明堂亮敞,后靠山坚挺。想想自己将来,如果要想和大哥在一起,也可能在这里安家,心中不免有些茫然。

雷毛和瞎全确实坐车也来到了地里。这块地确切地说,雷毛、瞎全和我侄子不止一次地看过。不是经过几番折腾,我想大嫂和侄子是不会把大哥葬在这里的。雷毛和瞎全醉醺醺地来到我跟前,这是他俩一天来第一次走近我,且主动和我搭话。雷毛眯缝着迷离的醉眼说:“三弟,你看看,我们给大哥找的地方得劲儿不得劲儿?山青水秀,风景优美。”雷毛一副哈巴狗像,却又装得人五人六,一手叉腰,一手指点江山。我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客气的答复,瞎全见我爱理不理的样子,可能是有点气恼了,他耸住鼻子,那一对看上去瞎,却又不瞎的眼,上眼皮和下眼皮狠狠地挤在一起,傲慢地说:“要不是我们还记得一些大哥过去的情分,才懒得管这破事呢,找这块破地,可把俺俩给折腾得劲儿了。”这分明是挑事儿,有挑衅的意味。如果我把话茬接过来一定会擦枪走火,我知道我侄子就是这么忍住过来的,我也忍了。

他们清楚地知道,我在县城就是一个清水衙门里的小职员,我给村里没办过一分钱的好事儿,在村子里没有地位,没有影响力,他们平时就看不起我,现在更是不把我当回事儿。我不看他们,我抬眼只看远方,远方山峦起伏,岗连岗,村接村,春风拂面,四野青葱。我感慨地说:“是呀!谁让你俩是我大哥的好兄弟呢!我这个侄子不争气,什么事情都离不开你们,谢谢你们了!”我不亢不卑,回敬了他们一句。我正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应付这两个醉鬼,那边喊道该给大哥圆坟了,圆坟也就意味着大哥的棺材已经下葬。我急忙过去看,大哥崭新的棺材已经被黄土覆盖,这是大哥的新房子,大哥的新房子在一锹黄土又一锹黄士的覆盖下,变成了一座坟墓,这次大哥将永久在这里驻扎下去了。

新坟堆起来了,这架岗上突兀地多出了一座新坟。侄子把带来的小彩旗,一圈一圈地插在新坟周围,这是要告诉人们,这里的新茔地是有家的主儿。大哥的第二次安葬很快结束了,许多人掏出手机观看时间,时间正好指向十一点半,半个钟头足能赶回家里。侄子的小舅吆喝了一声:“大家都别散,悦来全客栈里安排有饭。”“悦来全客栈”是瞎全开的饭店,据说也有雷毛的份子。雷毛和瞎全一直跟到地里,安全放心地观看了第二次埋葬大哥的全部过程。侄子的小舅宣布饭店的时候,我看见瞎全睁开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眼皮跳动了一下,始终没有睁开,睁开的那只眼睛似乎含着不易察觉的笑。车辆突突地蹿出了墓地,帮忙干活的人忙了整整一上午,早已饥饿难忍了,纷纷跳上车催促管事的赶紧走。有一个人叫喊道:“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渴死了,渴死了!”那个人原来是雷毛。雷毛刚才还对我说这地方山青水秀呢,这会儿却变成了鬼地方了。我有点愤懑,心里骂他一句:“渴死你鬼孙,一大早就喝酒,喝了一晌酒,喝死你鬼孙!”

下得岗来拐个弯,大哥的新坟就不见了。一只灰喜鵲从头顶飞过,“喳——”的一声,吸引我抬头去看,灰蓝灰蓝的翅膀一闪一闪地飞到前面的树梢上去了。这个动作别人没看出来,我却看出来了,这是上午起坟时大杨树上的那只灰喜鹊。我断定,是大哥变成的灰喜鹊。等拖拉机开到树下时,灰喜鹊还会飞到前面一棵树上等着。果然,灰喜鹊飞一段路落在树梢头等等。我对侄子说你爹跟咱们回来了,侄子激灵地打了一个冷战。他说叔我一直认为你病了,回城里好好检查检查吧!

拖拉机颠簸得不轻,侄子的话我听到了,别人可能没听到,管他呢,反正病与不病我自己心里清楚。

我们来到悦来全客栈时已经十二点多了,大家纷纷跳下车去洗手并喊着要水喝。我跳下车的一瞬就看见大哥了。大哥正端坐在悦来全客栈门口的竹椅上,悠然自得地品茶。我看到雷毛和瞎全走到他跟前毕恭毕敬地问道:“大哥你早就到了?”大哥说:“都回来了吗?”瞎全说:“都回来了。”大哥呷了一口茶:“今天的桌席可得弄丰盛些,那些冰箱里的剩鱼剩肉别往外拿了,全换成新鲜的。”瞎全狠劲地挤了挤眼说:“大哥的乔迁之喜,当然要用好鱼好肉好酒好菜才是!”大哥两眼一瞪说:“什么乔迁之喜?不都是你们逼我走的吗!”雷毛皮笑肉不笑地说:“大哥可不能这么说,你看这不是大势所趋嘛,都是在为老百姓办好事。”

我站那里像是在偷听,大哥和雷毛、瞎全走进一个雅间里去了,其他人嚷嚷着坐在一起,十几个人坐了两桌。酒依然是赊店老酒,但酒的档次上去了,早有人把酒瓶打开,满屋子的酒香弥漫开来,都说这酒好!这酒好!菜已经上来了,我一看,果然丰盛,七大碟子八大碗,鸡、鱼、火腿大件一个不少,现在农村的饭局比城里的还气派。侄子的小舅开始给每个人敬酒,感谢大家的帮忙,大家忙了一上午辛苦了!大家也都满脸含笑地应酬着,一边喝酒一边吃肉。侄子见他小舅敬完了酒,就撺掇我也给大家敬酒,我在县城待得久了,对农村的风俗不太习惯,又天天坐办公室,把自己坐成了呆子。我实在是应酬不了这种场合,就让侄子先敬。侄子把眼一瞪,“你是长辈,你敬了我才能敬嘛。”侄子还算懂事,我只好站起来,有点窘迫地说:“我平时不胜酒力,今天要敬大家一杯酒……”我还没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笑些什么。侄子的小舅端起杯:“县里的干部看得起咱们,来大家都干一杯吧!”大家都共同干了一杯。有个上点儿岁数的邻居,端着一杯酒问:“老三,听说县里的有钱人才能喝上这种酒,你喝上喝不上?”邻居把我问得面红耳赤,我刚好喝过两杯酒,还好,酒起上了作用,遮盖住了我羞红的脸。

恰在这时,雷毛和瞎全出现了,他们摇摇晃晃,每人手里举着一瓶酒。雷毛高声大调地说:“今天是大哥的乔迁之喜,大家辛苦了!我代表大哥谢谢你们!都知道大哥、瞎全和我是好兄弟,好兄弟是一辈子的事,这一辈子的事嘛……就是一辈子的事!……”他突然瞅着侄子问,“我说大侄子,是不是?”侄子没理他,自己端了一杯酒,猛地饮了,就离他俩而去。从这一点看,侄子是个能隐忍的人。我记得大哥曾经说过一句话:“在村里生活,如果你不能隐忍,你就活不下去。”侄子做到了,雷毛和瞎全将来不一定是侄子的对手。

雷毛和瞎全给每个人都敬酒,都碰酒,寒暄着,脸上一直都是笑。表面上看,这些笑是酒开出的花儿。实际上,他俩的笑是心底里冒出的毒,涂在脸上再传染给别的人。

他俩到我跟前给我敬酒,我说我不喝酒,他们说不喝酒怎么行呀?今天是大哥的乔迁之喜!我说我真的不会喝酒,雷毛和瞎全就有点恼火了,说:“你们城里人怎么这样磨磨叽叽的,娘儿们一样!”我的脸一下变得灰白,士可杀不可辱,我正要发怒,顺手就要把这一杯酒泼在他们脸上。大家也都愣在那里,仿佛又到了一触即发的危机时刻,我偷偷朝门外望,我看见侄子手里掂了一把杀猪刀,刀片的寒光一闪一闪的迎门而站。我突然担心起来。这时候,大哥出现了,大哥说:“给三弟敬的酒我来喝。”只见大哥仰头把满满的一坏酒灌进了肚里。然后,大哥飘然而去,我扭头看他,他扶着门框对我呲住满口焦黄的牙笑。我觉得我的嘴巴里一股浓浓的酒香,头一下子晕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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