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故乡的桥

2021-08-09 15:23王剑冰
上海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中原泉州洛阳

王剑冰

顶着清晨的细雨,来看洛阳桥。

此洛阳桥不在洛阳,在福建泉州。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江水竟然没有了,唯余一道深深的河床。这是第一次看到洛阳江的另一形容。有人说海正在退潮。一些细小的水道,在滩底绕出好看的弯。

白色的鸥鹭在河道里翔集,享受着雨及刚刚退潮的明朗。浅处的水洼,一定留下了什么惊喜。主河道两旁聚集着葱郁的红树林,喜欢海水的植物,坚定地在这一片结成了同盟。

桥墩子也覆着一层绿色,那是喜湿的青苔和自古就有的海蛎。长长的洛阳桥,就这样坦露在我的面前。没有水的桥,简直就是一副龙骨化石。算下来,它已然挺立千年。

我没有打伞,任一袭烟雨,眼前迷离。

雨下得越来越大,没能上桥的遗憾,一直敲打着心鼓。中午睡不着,几个人相约着再来。

这次换一个角度接近洛阳桥。石头铺就的老街叫桥南街,与洛阳街隔桥相望。它们是洛阳江的友邻,共同见证了洛阳桥的兴建与兴盛。街道两旁不少老建筑,还保持着曾经的模样。

早上来时,赶上退潮,现在江水已是一片汪洋,水波漫涌,击打着桥墩。红树林完全没入水中,有几处长得旺,高突其间,远远地有了好看的起伏。大片大片的绿,像是桥在吞吐。

桥头望过去,桥两端各有老房子,有管护桥的机构,还有海神庙和祠堂。那里长出几棵老树,歪斜,却青翠。花岗岩巨石深陷树下,怀抱着“万古安澜”四个大字。走上桥的感觉,像进入一帧古画。

桥太长,两边浪涛翻卷,走得久了,有一种眩晕感。

桥头遇一位老者,顶着一顶草帽,眯着眼睛望着远处。问他哪里人,说是洛阳村的,没事了,总是来到桥头,看桥,看水,看世界。说起洛阳桥,他说,多亏蔡大人啊!

泉州人蔡襄,二十岁中进士,授封端明殿大学士。那时的洛阳江,横在惠安、晋江之间,“水阔五里,深不可址”,而两岸商业往来频繁,南来北上只靠舟楫,影响效率不说,还多遇风险。为解决这个问题,庆历年间,曾在江上建浮桥,却常被冲垮。只有在万安渡建起坚固的石桥,方可一劳永逸。蔡襄利用机会,向皇帝讲述家乡造桥的迫切及对大宋经济的影响。皇帝感其诚,下诏蔡襄知泉州府。

蔡襄到任,即像一位书法家,铺纸研墨,构思布局。他神态庄重地站在江边,心中画过一道横线,一座中国最早的跨海梁式大桥。他选择卢锡筹建,并广募资金。一千四百万钱不是小数,却全是募捐而来,没动国库分文。

在洛阳桥上走,会看到桥面石块的连接处,有凹形的槽,生铁铸成的榫嵌在其中,将前后条石紧密连结。这许是后人为了桥的坚固而做的弥补。开始想不明白,如此沉重的石料,如何搬运又如何严丝合缝地嵌入桥体。宋代,没有大型运输设备,也没有重型吊装机械。聪明的古人,却是利用潮涨潮落,将一块块石料运抵现场并安装到位。

洛阳桥施工阶段,蔡襄不断去工地查看,并和卢锡等人集思广益,解决桥梁固基问题。比如先抛下大量石块,形成一条横跨江底的矮石堤,作为桥墩的基址。

细看还能发现,桥墩是用一排横、一排直的条石修筑,而且双头尖,中间大,最上面的两层条石则向左右挑出,使墩面加宽,减少石梁板跨度。这种建造方法,是建桥史上的重大突破,现代人称之为筏型基础。

远处看去,像是一只只尖头小船,担起了这巨大的石桥。汹涌澎湃的浪涛冲过,早被这些尖形桥墩顶散开来。而且,为了减缓冲击,古人还在石基上广植海蛎,使之胶结牢固,这是把生物学应用在桥梁工程的先例。

桥上一共有六座石塔,桥北的一侧,不少人围着一座石像。是月光菩萨,菩萨头顶有一个小坑,人说那里原来有一颗夜明珠。

刚才的那位老者跟过来,说洛阳桥工程浩大,蔡襄筹集的资金很快用尽,正在焦急时分,观音菩萨驾云来到洛阳江上,拔出金钗,变成一只彩船,自己则化为美女,摇船到江边,说谁能用金银投中她,她就给谁做妻子。于是许多财主和富家公子都来投钱,银钱纷纷落入船中,却没有一个投中美女。恍惚中升起一股仙气,美女早已不见,只留下一船银钱。大家方明白是觀音相助。

老人说,这石像是不是那个观音菩萨,说不好,听说是桥建好石像就有了。

我想,建桥者专门在洛阳桥为菩萨辟出一个位置,绝非一般举动,既要符合洛阳桥的需要,也要满足当地百姓的念想。石像做得不错,观音菩萨端庄清雅,笑迎一波江水,乍一看,能看到洛阳龙门石窟上的神态。她的背后,便是宽宽长长的大石桥。这种带有中原意味的存在,让谁走到这里,都会有一种亲切与安详。

我后来查了资料,比较认可其中一说,就是沿海居民或明了月球与潮汐的关联,将月光菩萨作为月神崇敬,以祈求海潮平安。

老人还说,自这桥修好以后,历年历代都有修整,有公家出面,也有个人行为。没听说过那个顺口溜吗?“第一富,李五公。第一漂,陈三郎。第一通,陈紫峰。”还是明代初期,李五在泉州就是属一属二的富户,李五大号李英,专做商船海运。人富了,就考虑到泉州人走来走去的洛阳桥。那时海水高,一涨就涨上了桥。李五就出资把这桥增高三尺。三尺不得了,得多少石料,多少工人,多少工夫!李五生是花了三年,做成了。桥对人好,人也对桥好,过来过去这么多年,那种好都在心里放着。老人感慨着。

我称赞老人讲得好,老人就像当地的活地图,他扳着手指,能说出一串泉州带“洛阳”的名物,除了洛阳江、洛阳桥、洛阳镇、洛阳村,还有洛阳港、洛阳溪、洛阳庵、洛阳街、洛阳闸、洛阳集。看我们惊叹,老人说还不仅这些,还有名吃洛阳子鱼、洛阳鲟。

康熙年间,泉州的李光地赴省乡试,宿于洛阳村,在这里品尝洛阳子鱼后印象颇深,后来李大人由大学士入相,时常向康熙帝说起家乡的美味。子鱼也叫紫鱼,在海涛江浪中长大,肉质细腻鲜美。有诗说“锦鳞细口肥子鱼,不是洛江总不宜”。康熙自然也尝到了这种美味,随后将其列为贡品。

洛阳鲟呢?老人说,有人想着洛阳鲟是鲟鱼的一种,其实不是鱼,是江里的螃蟹。每年农历八九月,有人划着小船,到江滩周边,做起一个个小窝,下边留洞,上边留口,而后将口盖上,只等洛阳鲟从下边钻进去。那时只要掀起上边的盖物,就可手到擒来。老人说他小时候,专门约上几个伙伴去捉鲟,而后换钱买别的东西。

老人已经八十有六,他说他打小就在这桥上跑,夏天热得烫脚,冬天冷得粘腳,都不怕,就爱听人说洛阳桥。问老人贵姓,开始没听清楚,再听还是那个姓,公,公家的公。旁边的一位女士随口说,那人家怎么叫你,“老公”吗?大家笑起来。老人说莫笑,还真的是这样,不注意就闹笑话,注意的加上名号就没事。姓公的在外上班,有在旁边加个木字的。那不就是松吗?是呀,老人说,我们洛阳村就有姓松的,反正自家人都知道。

我告诉老人,我是从中原来的,那里也有洛阳桥。他说对对对,我们祖上就是从洛阳来的。他嘴门口的两颗牙齿忽隐忽现地冲着我笑。我知道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候。他老了,他的认识不老,他的记忆不老,他的快乐也不老。我说你该天天来这桥上走走,桥也喜欢你来走走。他使劲儿地点头,抓起草帽朝走远的我们挥。唉,这姓公的老人家,也是一座桥啊!

洛阳桥自北宋皇祐五年动工,到嘉祐四年十二月辛末,一桥飞架,南北畅通。行人视为危途之洛阳江,见证了一个奇迹的诞生。

蔡襄亲自书写《万安桥记》并刻石铭记。走进桥南的祠堂,看到蔡襄笔力遒劲文辞优美的碑刻,着实赞叹这中国书法史上的珍品。蔡襄与苏轼、黄庭坚、米芾并称宋四家。其书法浑厚端庄,淳淡婉美,自成一体。当然,也有人说“苏黄米蔡”的蔡或不是蔡襄。且不去管它吧,这洛阳桥,倒是蔡襄书写的最为舒展大气的一笔。

诚然,除了几位留下姓名的人物,人们已经无法知晓更多的建造者。坚硬的条石组成的老桥,粗糙的手印、豪壮的呼喊、咸涩的汗水,分明凝固在了上边。

洛阳桥,它的气场,已经同一个民族的气场融合在一起。

有人会问,这座远离中原的桥,为什么叫洛阳桥?而且还是全国重点文物。我的思绪也是一忽在遥远的中原洛阳,一忽又在这标注“洛阳”的地方。

唐代,这里还是一片水,洛阳已是世界级大都市。“洛阳牡丹甲天下”“汉魏文章半洛阳”,洛阳成为人们向往的圣地。

司马光辞别汴京就西去洛阳,带着几个人潜心编纂《资治通鉴》,为了避暑和清净,还在地下挖了一间屋子。司马光说过:“欲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一个洛阳,可以道尽天下兴衰史了。

时间再往前,在洛阳常住的还有一个人,白居易。白居易不像杜甫那样漂泊转徙。白居易不仅在这里潇洒,而且还永久地睡在了这里。那种“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的豪情引发多少人的艳羡!

可是一晃,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洛阳几乎成为一片废墟的时候,泉州早热闹成当时洛阳的模样。

凡叫洛阳的地方,当地人一定告诉你,就是因为中原的家乡,没有第二个原因。

这种洛阳情结的延伸,或可是河洛文化的传承,是一种血脉相交、根系相连的必然。河洛文化,深深影响了中华民族的性格。其主要原因,还是接二连三的大移民,使得“河洛郎”遍布全国。

南北朝时期,中国处于政权分裂和地方割据状态。李格非有言:“天下常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必先受兵。”洛阳是中原地区的战略要冲,战乱一起,百姓便流离失所。地处东南一隅的福建地区局势相对稳定,于是,大批中原百姓南迁来闽。

五代十国时,王审知建立闽国。他从中原的光州、固始一路辗转而来,入闽的几乎都是从河南带来的人,自称“河洛人”“河洛郎”。安顿后他们先将祖先牌位供奉起来,再把带来的种子植入新的家园。这样,来到泉州的晋人便把所在地的两条水分别叫作了“晋江”和“洛阳江”,把在洛阳江上修建的桥叫作“洛阳桥”,形成的村落叫作“洛阳村”。

随着大批中原人的到来,闽南由一片蛮荒渐趋繁荣,从而使福建成为受河洛文化影响最大、现存洛阳元素最多的地区。家乡的名字用在这里,既是一种情感寄托,也是一种文化的传扬。

据统计,生活在我国南方及海外的客家人有将近一亿。“煌煌祖宗业,永怀河洛间。”客家人公认“根在河洛”。全国就有十余条叫洛阳的江河,二十余座洛阳桥。以“洛阳”命名的地名有数百个,光是叫洛阳村的就有七十八个,福建省便有九个。

中原人的一批批南迁,也把洛阳的精华带走了。最早来的移民,带来了中原文化和先进的生产技术,还有经商之道,生活之巧。再后来,就做起了设馆办学、梓荫后代的大业。他们倡儒学,履仁爱,奖诚孝,使得河洛文化之精蕴在这里得到承接与延续。多少年后,中原很难出几个进士的时候,这里却总是响起来自朝廷的贺喜锣鼓。

洛阳的名字,让每一位故乡人无论在哪里看到,都会有一种难以抑制的亲切感。“今我不乐思洛阳,身欲奋飞病在床。”颠沛流离的杜甫回不到老家的时候,如果逢到有着“洛阳”称谓的地方,也会感慨欣慰。

有人在感情里记挂着家乡,家乡也有着反向的关注。中原的刘彦卿,自从在泉州发现洛阳桥和洛阳村,一种热情与挚爱让他忽发念想,要踏访所有带有“洛阳”的地方。数年间,无论风霜雨雪、山高水长,只要有一点信息,他都会匆匆赶去。我们能感到,刘彦卿见到“洛阳”二字的那种爆发性的欣喜。

当然,唯有热情是不够的,还要有深厚的历史人文的积淀。没有人知道他费去了多少时间,多少辛劳,最终拿出一部厚厚的《天下洛阳》。我为他的书作序说,我以为刘彦卿四处走寻的过程,就是为洛阳寻找丢失的瓦。那是洛阳的记忆,说到底,是河洛的浪花,是中原文明的碎片。

在唐代,有三个以航运为主的城市闪烁在史册中:广州、扬州和泉州。

到了宋代,从泉州港出发的商船已经通达四十多个国家,“涨潮声中万国商”,进入元代,又有所增加,而且外国的商船也源源不断地驶来。

整个泉州的航海史,浓缩在一个博物馆中。看着那沉静而宏大的建筑,感觉它一直在诉说着,诉说着船、帆、海浪与风雨。

从这里知道,宋代出口的手工业商品有瓷器、陶器、漆器、工艺品、纺织品,甚至还有书籍。金属制品有金、银、铜、铁、铅、锡。农副产品有米、糖、盐、茶、酒、药材、水果、果脯。这些东方美好的事物,是大船驶向世界的通行证。

那时的泉州,造船业已经相当发达,从1974年泉州湾打捞出水的宋代商船遺骸,即可以看出商旅大国的气派。从船上出土的大量香料和药物判断,这是一艘从东南亚等地贸易归来的商船。先进的造船与航海技术,保障了古泉州海外贸易和港口经济的发展。

由海外进来的商品有各种香料,还有丁香、木香、麝香、伏苓、鹿茸、人参、血碣、胡椒等药材,中药是中国的国粹,进口这些许是制药之用。军事用品主要是硫磺、筋角等,在宋代,已经有了火药,并且以此产生了火炮,硫磺这种主要原料,便是大量之需。

不短的一个时间段,东方大港都处于繁闹中。每每商船进港,都会引起一阵狂欢似的骚动。外国商人来了,还要举行欢迎仪式,这是中国的礼仪。队伍前面是锣鼓响器,中间是浩大的运输队。看热闹的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一些物品被炫耀地举在头顶,招摇过市。有象牙、犀角、珊瑚、珍珠、玳瑁,还有金银制品。这些高档物件,怕不是普通百姓之用。馆内见到一件产自波斯10世纪的物品,是波斯孔雀蓝釉陶瓶。那般大的体形,放到现在也为之称奇,却是发现在贵族刘华的墓中。

海是泉州的翅膀,泉州人一次次驾翅飞翔,无边际地拓展,无边际地奋争,无边际地向往。没有人能阻止东方那强大的竞争力与诱惑力。到了宋末元初,泉州终于奋起超越,坐上了中国最大商港的交椅,并且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商港之一。

现在,泉州依然借助海在飞。

那个时期的泉州人,生活热情高涨,石桥也就越修越多。桥是通达,是效益,是商业大港的需求,也是经济贸易的保证。桥不仅体现出泉州商旅的繁盛,人民生活的富足,还体现出人的素质与精神。

桥满足了泉州的一切。

洛阳桥建好之后,光是桥头的洛阳镇,就兴盛成闽南一带海运商品和本地特产的重要集镇,街市上有各类商行、布庄、钱庄及饭庄、客栈,一时间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直到上世纪初,源利行、长瑞行、万盛行、长春行、兴源行等老字号还兴盛不衰。

那么多的桥,又是那么长的桥,可以说每一座都与港口相关。有了这些桥,便有了自由与便利,有了更多的想往和可能,有了更多的走向海、走向远方的人,也有了更多的收获与富裕。房子在一座座桥的周围建起来,庄院在扩大。更多的中原人被吸引过来,投亲靠友,娶亲嫁人的事常有发生。古桥上也就总有花轿走过,爆竹响起。

有趣的是洛阳村的男娃与桥南村的女子成亲。洛阳桥就像是一个幸福的牵线人。桥上是从这头到那头的迎亲与送亲的队伍,桥两边的水中还有船儿,喷撒着烟花,燃放着喜鞭。桥通连起一江两岸,也通连起两村一心。新媳妇坐在花轿上,半掀轿帘,看着前边的新郎和渐行渐近的洛阳村。

我猛然想起,那新郎莫不是姓公吧?

人们已经知道了造桥的百般好处。即使到了近代,还有留下来的十座长桥。多少年来,人们仍然能念出它们的名字:洛阳桥、安平桥、顺济桥、笋江桥、下辇桥、玉栏桥、鹊鸟桥……十座长桥,是十个指向,表明着泉州的开放性结构,和一个东方大港通达四海的气象。

鹊鸟桥,古代的舶司就设置于此。舶司相当于现在的海关。可想当时,这座桥是何等繁忙,各色人等,无不经过这座桥办理一应手续。这是一座连通五湖四海的桥,也可称作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鹊桥。

还有安平桥,连接晋江和南安两地,这一连接,竟然有五里之长,在当时的中国是极为罕见的。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支人拉手推、身背肩扛的队伍,骡马大车也辚辚萧萧地通过这桥,不必担心如此兴师动众会压塌桥体,实际上,桥每天都是如此负重。

细雨过后,芦苇丛叠,不高却极显乡间气息。水的光影透射着阳光,像一架古琴,将时光奏响。

原以为顺着桥能看到海,却看到一片迷茫。时间是一把利刃,它会把一切改变。只有在想像中复原那个场景,一个信念变成事实的场景。

很短的时间,会让你感觉,到了闽南就像回到故乡,满街都是老街坊,你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冲你笑,你若寻一处民宿住下,半天时间就熟了。吃吃这家的小吃,尝尝那家的味道,讲讲彼此的故事,别提多亲切。有人说起来,竟然已经住了七日,还没有走的意思。说反正是闲,在哪里不是闲着。晚上还相约着来到桥头的空地,自在地跳一阵广场舞。

遇到过不少福建人,说起来他们总是认老乡,说他们的先祖是从哪里过来,而且家家都有族谱。不少闽南人都去过洛阳,他们带着一种热热的感念,走过一座座洛阳桥样的长桥,一步步接近中原,离故土越近,越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心绪。在祖辈的诉说中,他们已经无数次地回来过,真正到了这里,却又如梦如幻。有人眼中涌出了泪水,终于能回来看看,看看也就满足了,毕竟一条根脉相连着。有人包了一点黄土回去,放在祖先的牌位前。

我在中原,见到的不只是闽南人,还有更远的中国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的,他们打着自制的旗帜,明确地告诉你他们是来探家的。你见了,也总是投去亲切的笑意。

说到洛阳桥的渊源,他们会告诉你,以泉州为代表的闽南方言,就是来自唐代中原的河洛语。

据史料记载,“洛阳读书音”是中国最早正式的官方普通话,对后期民族语言的发展影响深远。“中华音切,莫过东都。”各代都认为洛阳“居天地之中,禀气特正”,以当时的洛阳音为标准音。直到清朝中期以后,官话的标准音才向北京话转移。著名语言学家、中古汉语和上古汉语语音研究专家郑张尚芳认为,古代中国很早就有了民族的共同语言,也就是当时的“普通话”——雅言。孔子就是用雅言与弟子交流。

雅言就是夏言。古华夏人是汉族的核心,而夏建都在洛阳一带,殷都也在洛阳周边。所以历代雅言标准音的基础就是在洛阳,唐、宋、元、明都是如此。因此,或许可以说古代的普通话从上古、中古一直至近代,都是以洛阳话为标准音,沿袭了四千多年。

由于历经战乱,洛人南迁,在洛阳本土如今已听不到纯正的古洛阳话,真正的古洛阳话不在北方,而在南方。唐代诗人张籍在《元嘉行》中写道:“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晋语。”当年那些从中原逃往闽粤等地的河洛人,把中原官话与当地方言融合后,便产生了客家话和粤语。客家人管这叫河洛话,至今有些地方还把上了年纪的婆婆叫“安人”,这是宋代朝廷命妇的称号。

如果留意,会听老人们在高深的祠堂述说从前:“古早的时候……”古早的意思就是过去,可他们说古早。很多词语早在中原消失了,这里都还在说着。他们说“起动”,是表示感谢的意思。他们把蛋称为卵,把锅叫成鼎,把夜说成冥,把种田称作息,把年轻男子称为后生家,把狗称为犬,把狗叫说成犬吠,把你称为汝,“汝各来”,就是你又来了,听起来雅致而有味道。可这都是方言啊,这些文绉绉的方言里,满是对中原文化的依恋与坚守。有人考证,现在闽南话的读音与声韵,跟公元601年陆法言写成的古韵书《切韵》基本上类同。

商船出海等风的间隙,他们就耍龙、玩木偶、唱南音。我曾经观看过泉州最有名的木偶大师的表演。那天下了大雨,他的表演就在室内。我们围了一圈,留给他的场地很小。但是他利用两只手一堆丝线,将一个故事演说得生动而有趣。看着线下活蹦乱跳的木偶,几乎就当成了在场情景。

表演的老者讲,这种艺术,纯粹是来自中原。唐末王审知入闽称王,带来不少名士学子,也有傀儡艺人,傀儡戏便传入了泉州。这种“提线木偶”在闽南又称“嘉礼”或“加礼戏”,是隆重嘉会中的大礼。每逢民间婚嫁、寿辰、婴儿周岁、屋厦奠基落成、迎神赛会、谢天酬愿,都要演提线木偶戏。“嘉礼”的道白中,多有中州音。

翻看《泉州府志》,看到泉州民俗中,有清明“插杜鹃花”之说。而此习俗是从古代河洛地区的插柳习俗演变而来。沿袭的中原习俗还比如,在除夕的前几天,家家户户除尘洗涮,贴春联,办年货,蒸糕,送神,并把水缸装满,并稍溢出,以示年年有余。而后用石板或木板把井口盖住不再打水。除夕当夜,家人团聚点烛守岁,燃放鞭炮,辞旧迎新。

在夜晚的桥头,终于又听到了久违的南音。那般悠扬婉转、荡气回肠的说唱里,一定还有着古老中原的影子。

从中原人的迁徙开始,泉州始终是一个融合的城市。人们喜欢这里,也是因为这里的诸多美好。泉州以泉名,真就有“清泉随地涌,曲巷有花斋”的景象。整个一个南宋,加上一个元代,泉州人的幸福指数要比中原人高出不知多少倍。可以说,迁来的中原人是幸运的。

这是一个德济门遗址,遗址上散落着条石和老砖,正当门的通道,可见磨得发亮的砌石。被埋没了许久,仍可以想见当年车水马龙的景象。

正看着,友人说李贽故居就在附近。顺着遗址前面的一条老街走去,不远便到了。一座老得不像样的窄小门楼,不起眼地蹲在夕光中,不注意就会错过。

泉州开元寺进门处的廊柱上,挂着一副对联:“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这些闽南人不光是建桥修路、广设学堂,还增设各种庙堂管所,将中原文化发扬光大。

当时的商船主要是帆船,冬季靠北风出海,等到第二年夏季再靠南风回归。利用好风,是航海人的重要保证。泉州人懂得“顺风相送”,“牵星过洋”。因而人们总是到天后宫、妈祖庙、下海庙向海祈风,希望平安出航,平安回归。

这里有一种古老的树,叫刺桐,刺桐每年春风起时开花。夏初进港的商船,会远远看到一个红彤彤的城市。那艳红的花,如一串串小灯笼,迎接着远来的客人。这种“海曲春深满郡霞”的红,现在落满了老桥的两端。马可·波罗来时,一定看到过这种景象。还有一个人,也看到了这种景象。

“刺桐花开了多少个春天?东西塔还要对望多少年?多少人走过了洛阳桥?多少船开出了泉州湾……”一位在《乡愁》中感叹故乡的泉州人,终有一天回到阔别近六十年的故土,回来便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来了,也要先来走走念想中的桥。长长的石板,走起来有些吃力,毕竟不是当年。终于坚持着走到了终点。这个时候,家乡人看到他扬起头来,激动地吐出了一句话:“整整一千六百步啊!”

故乡的桥上,余光中久违的满带着乡愁的丈量,在坚硬的石板上,写下了一位诗人深情的诗篇。

千年的泉州,以一座桥的形象展示在我的面前。桥,是故乡,也是远方。桥不是固守,桥是开放。桥是人们与大自然抗争的重要手段,而且是融合着浮力、重力、交通等科技的手段。

桥是另一种形式的帆,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岸。桥是一种担当,也是一种情怀。有谁说,一个人一生要做很多事情,而用心做好一件就不错。那么,对于桥来说,它的一生,就是做好了一座桥。它从最初到最终,都没有枉对自己的名字。它们是向海而生,向命运而生,向希望而生。它们实实在在地铺展在我面前,直到现在还在与自己较真儿,同岁月抗衡。

有风吹过,风一到桥上就显得凌乱不堪。那些凸凹与斑驳,让风不大适应,于是发出细微的嘶鸣,而后还是掉落在水中。

水倒是与桥相亲相近,互知秉性。水不停地冲刷着这桥,让石头更像石头。水的纹光一圈圈地打上石墩,青苔半泡于水,一些草从石缝间挤出来,迎接午后的阳光。挤出来的还有一些白色的小花。一个细如针孔的石眼儿,竟然长出一许绿茸茸的植物,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或许曾有过无数种子的努力。算不出,从宋代到现在,多少花草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长长的影子在歪斜,一些暗光沉入了缝隙。夕阳入海,古桥又默默地度过了一天。在我走之后,它还是会如此度过,它已变作化石,诉说着中原的气质与泉州的气象。

有一只船从洛阳村往对面划,我们在桥上走,船与我们并行着。船的速度并不快,它似乎并不急于做什么。有了桥,还要船做甚?

在有水的地方,反正有船就自由,你看远处的苇丛,也有两只小船,它们像渔家的两顶帽子,摇头晃脑地在白穗子的芦草间,渐渐去远。我很想知道它们通向哪里,那里是否也有来自中原的老乡的村镇?

在桥头,我遇到了另一位老人,他正扬着皓首放风筝。那风筝自桥头放起,不细看看不到细细的长绳。风筝高高地挂在天上,一动不动,实际上它迎受着巨大的海風。若从风筝的角度往下看,会觉得洛阳桥是它的倒影。

算起来,这是我第五次来泉州了,也是第五次来看桥,说来算是老友。但我依然对它们怀有新鲜感,怀有好奇心,怀有乡亲般的亲近。

这些桥不仅是对一座城市,而且对于中国的历史,都起过十分重要的作用。它们是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国古代文明通往现代文明的神奇纽带。

应该说,上岸的货物,通过这桥,故乡人也会享用到。而故乡的特产,也会经过桥而到达港口。望着一座座老桥,我着实觉得,它一直能通到故乡。是的,它们同那些河洛郎是一起的,有着中原的血脉,中原的精神。实际上,是中原的精华,中原的自豪。

千百年间,中原人不得已远离故土,以顽强和信念走出了一条新路。我找不到那些远去的人,却见到了近处的桥,这是以另一种生命形式表明着生生不息的意义。

远远的中原,我真的想告诉你,这里有座故乡的桥,它的名字叫“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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