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农业农村部最新发布《全国畜禽遗传改良计划(2021-2035年)》,我国畜禽核心种源自给率已超75%,但与发达国家仍存在差距,自主创新能力也有待加强。
在农业育种领域,越高级的生物,育种所要花费的时间越长。比起农作物可以通过南繁育种缩短育种年限而言,畜禽育种几乎没有捷径可走。而且长期以来,由于引进种源质量不高,加上重引进而轻选育,畜禽种源培育面临过“引进——退化——再引进——再退化”的怪圈。如何“出圈”?畜禽“卡脖子”的环节有哪些?
人们很少像当下这样关注猪肉,猛涨猛跌,新闻总是不断。事实上,价格仅能反映供求关系,育种才能决定产业的真正命运。
曾有媒体报道我国种猪严重依赖进口,被“猪芯片”卡了脖子。上个月末,农业农村部在就新一轮畜禽遗传改良计划举行新闻发布会上,也针对这些问题做过回应,指出生猪品种没有技术壁垒,近十年来,全国年均进口种猪不到1万头,占核心育种群更新比例不足10%。
中国农科院北京畜牧兽医研究所研究员朱增勇认为,人们对于种猪‘卡脖子’的理解其实存在偏差。“我们肉猪种业竞争力虽然确实和国外相比仍然存在差距,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不进口国外的种猪,国内就会没有猪肉吃。”
我国的生猪育种领域,更多的问题集中在生猪品种国产化自主科技创新能力不强。“育种工作实际上是一个引进之后,基于产业需求再加强遗传选育提升种猪性能的过程。”朱增勇谈到,现在我国已经建立了自己的育种体系,只是在生产效率上,仍低于欧美品种。朱增勇以“每头母猪提供的商品猪数量”这一参数举例,“在2017年的丹麦,这个数字已经可以达到33头了、德国达到了28头以上,而国内的平均水平则在17~18头之间。”
造成这种差距的原因,除了我国生猪育种起步相对较晚、原创性研究不足以外,朱增勇认为,我国生猪企业不愿自主培育,企业间信任度不够,同样羁绊住了国内生猪育种的发展。“育种需要持续研发投入,部分企业急于抓住市场红利,会在猪价较高的时候,增加引进国外品种的频率,但他们往往只会简单地通过引进品种扩繁,并没把精力放在品种选育上面,持续长久地做下去。另一方面,生猪种业是技术集成度最高的环节,横跨了遗传学、分子生物学、计算机技术等多学科领域,我国目前在动物遗传基础研究、应用研究和重大关键育种技术创新方面落后于种业强国。”
日前,2021首届国际畜禽种业科技创新峰会在南昌举办,会议上提到要力争实现白羽肉鸡品种“从0到1”的突破。中国农业科学院北京畜牧兽医研究所研究员赵桂苹当时就在场,而会议强调的内容,正是赵桂苹最主要的工作。
畜禽种业已经陪伴了赵桂苹近30年。1992年,大学毕业的赵桂苹,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国家的育种企业中饲养进口白羽肉鸡。那时,距离白羽肉鸡本土育种的时间刚刚过去五年。这种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引入中国的块大型肉鸡,与我国传统的黄羽肉鸡相比,料肉比高,生长速度快,42天出栏上市,更适合工业化生产。引进后的三十余年间,一直是我国市场上最主要的肉鸡品种。研究生毕业后,赵桂苹在农科院畜牧研究所育种团队工作至今,和白羽肉鸡打了太多年交道。
同为畜禽育种,生猪改良国内核心品种,只需引进10%种源,然后做杂交改良。“肉鸡不是这样的,白羽肉鸡无法靠少量引进去改良,引进不了纯系的种源,目前国内引进的是白羽肉鸡的生产群,这种祖代鸡引进回来后,是用于生产的,无法进行育化。对于生猪来说,每年买10%就可以更新核心群,而肉鸡是需要100%地引进,而且量极大。”赵桂苹说。
白羽肉鸡,目前是中国畜禽领域唯一全部依赖进口的品种。赵桂苹说,白羽肉鸡在国内没有种源,多年以来,我国都是以引进的祖代,来完成制种、繁种以及商品代肉鸡的市场供给。赵桂苹提到,长期以来引进国外种源,使得国内白羽肉鸡的供给受制于人,对于产业下游的生产影响非常大。由于完全依赖进口,白羽肉鸡的定价权也完全被国外垄断,同时,种源的安全性也无法绝对保障。从这些意义上来讲,我国在这个领域中长期处于被动,在赵桂苹看来,白羽肉鸡的种源问题是真正“被卡住了脖子”。
与生猪和肉鸡相比,我国肉牛产业起步更晚。直到清末,我国民间尚没吃牛肉的习惯,牛是重要的生产工具,吃牛肉通常要被定罪受罚。我国目前拥有肉牛品种约70个,其中地方黄牛品种占得绝大多数的席位,而黄牛在过去多作为役用,虽然肉质风味也还不错,但与国际肉牛的性能要求存在明显差异。
我国肉牛产业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才终于起步,由于没有建立自己的肉牛品种,为满足市场需求,所用的还是存栏的役用牛。中国农科院牧医所牛遗传育种创新团队首席科学家李俊雅介绍,我国肉牛育种的历史,至今也才20来年,育种数据远远比不上国外上百年的积累。
时光倒退20年,那是2000年初,山东人张青云在中国农科院工作了7年,最终选择回到家乡以畜牧业为方向创业。与以上提及的所有行业内的专家相比,张青云来自草根。他今年65岁,当过兵,学过医,在种业领域,没有任何科班经历,但在全国牛肉产量位居前列的山东,他所创立的山东科龙畜牧产业有限公司,却是农业部在2008年确定的第一批国家级保种场。
秦川牛、晋南牛、南阳牛、鲁西牛、延边牛被称作中国五大良种黄牛品种。位于山东济宁梁山县的这个国家级保种场,保育的正是鲁西牛。张青云说,这个品种以遗传性能稳定大、役肉兼用、肉质鲜嫩为特征,但同时,传统的鲁西黄牛也有增长缓慢、增重不多等弱点。
我国牛肉总量中,绝大多数的占比都来自于黄牛与国外肉牛品种的杂交牛。张青云的公司里,也有来自国外的品种,但引进的品种并不会被用于杂交育种。“我们只是会参照国外品种的情况,改良地方品种。”张青云也谈到了“引进,退化,再引进,在退化”的怪圈,“这是因为国外最好的种质资源是不可能给咱们的。现实情况是,我们都明白育种这件事的前景很好,可做大做强对于民营企业来说非常艰难,因为育种所需要的资金投入实在太大。”
事实上,北京畜牧兽医研究所研究员朱增勇并没参与育种工作,农业经济才是他的原本专业。11年前,朱增勇开始从事畜牧产业经济研究时,最开始对种业一窍不通,甚至搞不清包括曾祖代、父母代、商品代等畜禽原种的级别,面对采集数据中的“商品代蛋雏鸡”,他讲起最初还因为不会断句而闹出过笑话。
多年以后,从事畜牧产业经济和市场预警研究的朱增勇,也更像是国内畜禽种业发展的旁观者。“育种本身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工作,耗时耗力,得耐得住寂寞。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承受住了艰苦,耐住了寂寞,培育出了新的品种,就算是成功了,因为新品种最终还需要接受市场的选择。”
对于农业领域的科学家来说,最好的办公室永远在乡野田间。以肉鸡育种为例,培育一个新的品种,最初的一两年间就像住进了鸡厂,对比其他畜禽品种,肉鸡的成长速度飞快,在这个阶段赵桂苹和团队每天的工作就是做大量的筛选,并完成肉料比、发病率等生产性能相关数据的测定。这些数据要记录至第60周,完整地测定肉鸡的一生。国家品种审定要经过4级配套系审定,对于肉鸡来说,这是四个世代的更迭,对于育种团队而言,这就是5年时光的积累和付出。
残酷的是,时间的积累、大量数据的记录只是育种的必要条件,多数时候并不意味着成功。科研过程中的瓶颈总会令人倍感懊恼。
赵桂苹讲述,这些瓶颈有的是因为技术上难以攻克,“比如我们之前培育的一个品种,料肉比一直降不下来,与国外差0.2、0.3的样子,但你要知道,对于一个你寄希望于广泛用于生产的品种来说,差一丁点,差距也是非常巨大的。”
有的瓶颈是因为需要大量资金的投入,“比如为了改善育种条件,增强防疫措施,有的企业会重新投资选址新建育种场,这一个厂建起来,就是2.4个亿,但对于育种来说,投入这么多资金,其实只是个开始。”
还有的瓶颈,则源于国外施加的压力和壁垒。赵桂苹提到,国内知名的企业曾在宣布自主育种之后,便被国外企业种源企业切断合作关系,“也就是说,国外不再卖给这个企业任何产品了,企业必须自己去完成品种的研发,才能维持生产。”
育种的过程,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有时候可能百般努力终于解决了这一个问题,下一个难题又接踵而至。
谈及育种过程中最需突破的方面,专家们都提到了设备和研发投入的不足。
张青云一直觉得挖掘和保护地方物种,发挥良种优势,是突破国内肉牛卡脖子问题的关键。在他看来,问题出在落后的技术、应用和投入,而并非在于本土品种的先天劣势。
朱增勇谈及我国生猪育种体系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大型养殖企业的育种体系,即大的企业为了保障供给也会开展种猪育种工作,而另一种则是专门培育种猪的公司。“但相对于国外的话,公司相应的全基因组育种技术和国外还是有非常大的差距,而大企业的育种板块,却多是依附于企业养殖服务,地位很边缘。”
技术方面,赵桂苹提出国内对于技术的接受程度非常有待提高。她以国内用于肉鸡育种的基因组育种技术举例,“国内用这项技术的公司是数得过来的,多数企业接受程度很低,也就导致我们的育种效率普遍不高。同时,很多企业也缺乏特定设备,测定工具原始。”
“大量的研究人员在高校研究技术,但大量的育种企业对于新技术的应用程度非常低,这也是一直没有破解的问题。”赵桂苹和朱增勇都谈到,在产学研方面,包括科企的合作机制方面,仍有非常大的值得改善的空间。
专家们说,孕育一个畜禽品种,至少需要5年以上的时间。如果能赶上突破性进展,“它就可能成为一个成功的范本,当然,也有可能即便育种成功,也没有被市场选择。”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品种的培育没有意义,朱增勇说,“无论成功和失败,至少它都会给后面的育种者提供经验和案例。所以这项事业,要求从业者必须得有奉献精神。”作为产业中科技含量最高的环节,育种对于生产效率的贡献率超过40%,在他看来,农业的育种工作绝对是一件“立足当下,功在千秋”的事业。
而与真正的育种专家而言,对这份职业的理解也随时间发生了变化。
赵桂苹说,在29年前,从来都不觉得学习农业、畜牧业,去田间、去养鸡,是一件特别光彩的事情。“那时提到自己是养鸡的,就总觉得这个职业,没有那些学金融的、当老师的来得体面。”
“但后来会越来越觉得,我们这些人在做的事情,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事业。现在给研究生上课的时候,有时我会这么对他们讲,我们这些从事畜禽育种的人,肩负着人类肉蛋奶的食物供应。我们是大家吃得好、吃得安全的保证,我们研发的技术,会产生很多的经济价值和社会价值,职业的自豪感就是这样慢慢建立起来的。”赵桂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