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良知克制不了膨胀的欲望时,一个人终将走向毁灭。麦克白投身于欲望的海洋,似远方夜空中一颗星星的坠落,决绝且振聋发聩。
初读《麦克白》是在一个阴雨蒙蒙的初春,冬日的寒气还未褪干净,丝丝凉意打在人的颈间,激起一阵战栗。我总认为这本书应该放在夏天读,在阴沉沉的暴雨来临之前读,伴随着轰天震地的雷声与瓢泼大雨,感受彻底且真切的骚动和惊异。
莎士比亚是位伟大的文学艺术家,他用犀利的目光看破人性的本质——善与恶的纠缠与结合,恐惧是真的、慌乱是真的、叫嚣是真的、善良和正义也是真的。莎士比亚没有像其他悲剧史诗的作者一般,将主要人物塑造成一个高尚光辉却败于命运,沉沦在污秽中却拥有异常坚毅面庞和深邃目光的伟大英雄,而是将麦克白推向了风暴的中心、黑暗的深渊,让他浸透欲望的色彩,化身为“恶魔”,站在道德人伦的对立面。这种感觉像是在审视——以旁观者的角度、用评判的语气点醒正沉湎于虚妄梦境里的人。
麦克白弑君夺位,残暴不仁,巨大的野心宛如不受控制的野兽,把他的良知啃咬、撕扯、吞噬殆尽。值得思索的是,莎士比亚用了大量的笔墨细致描绘出麦克白在实施暴行前后复杂、纠结的心理:“可是在这种事情上,我们往往可以看见冥冥中的裁判;教唆杀人的人,结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杀;把毒药投入酒杯里的人,结果也会自己饮鸩而死。”相比虚无渺茫的预言,这段对白更能揭示麦克白的悲剧结局,“报应不爽”的注定体现出莎士比亚的因果循环思想,为恶者终有恶报的理念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对人的行为的约束。与过度放纵欲望和过度宣扬人性相比,这种刻在骨血里的、滚烫的信念引导着人类的“朝圣”。“朝圣”本身就具有浅蓝色的光彩,温柔而坚定,甚至困顿而悲壮。麦克白永远无法真正地“朝圣”,他的信念是黑色的,无法像日光照进树林而被叶片裁剪成星星点点的光斑那样明亮而纯洁。
“罪恶的梦境扰乱着平和的睡眠……形容枯槁的杀人犯,听到了替他巡风的豺狼的嗥声,像一个鬼似的向他的目的地蹑足跨步向前。坚实的大地啊,不要听见我的脚步声音是向什么地方去的,我怕路上的砖石会泄露了我的行踪。”麦克白的“怕”像滔天的巨浪,浩浩荡荡地从远方拔地而起又快速席卷,黑夜里的刀光宛如响铃,在窃贼的内心深处狂嚎。尽管如此,他仍选择为恶,心中难以压制的、洪水泛滥似的欲望拥有无可比拟的摧毁力,叫嚣着驱动空荡荡的灵魂。人的复杂极难通过某种静态的事物展现,思想与行为的流动使同一个体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灰色边缘的挣扎、在漆黑寂夜的痛哭,人作为人本身就已经超脱了某种格式的框定,在两个极端之间患得患失、踽踽独行。
“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麦克白》中大段的心理独白式叙述贴合实际情况,流露出一个人违背道德礼法后最真实的精神状态,内心谴责侵占了思绪,自我欺骗掩盖着恐惧。尖酸刻薄的嘲讽是作者对作恶者的惩罚,令其承受良心坠入悬崖时呼救不能的凄惨和良知泯灭时戚戚的哀叹。作者让膨胀的恶撑满麦克白的灵魂,使他在惊惧和痛苦中走向扭曲与灭亡。正义同邪恶的对抗以正义的惨败而告终,它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惊动了麦克白的睡眠,除了被子和枕头,这样真切而惊心的声音是无法与外人诉说的,它们隐秘而疼痛,越是浓稠的黑暗越能滋养它们。惊慌和虚妄的种子带着千万把弯弯的小镰刀,狠狠扎根在麦克白的心口,吸吮着他沾满鲜血的欲望,逐渐长成参天大树。夜风阵阵,树叶哗哗的响声就是被麦克白扼杀的善良人性的啜泣。
結合文章的内容可以看出,《麦克白》中的犯罪心理活动主要通过对话与独白展现,充满矛盾和惊惧的内心世界直观地传达出麦克白灵魂中善与恶、良知与欲望的激烈交锋,矛盾越尖锐,冲突越激烈,就越能证明人性本元的两重性:一个是神性,即善良、正直的一面;另一个是魔性,即罪恶、卑劣的一面。
史诗中有很多为了突显善和正义而被赋予极端神性的英雄式人物,这些人物本身已经偏离了“人性”的范畴,故无法将之具有的人格魅力和思想情感简单地定义为“人性的光辉”,他们的存在脱离了现实的轨道,一跃成为信仰,是漂浮在天空中的、需要仰视的。同样,部分作品中存在过度渲染反面人物邪恶、黑暗特质的现象,这也偏离了人性的特点,是不真实的。人就是人,非神非魔,具有多面性,交织着复杂的情感,缠绕着多样的思想,自苍茫雪域跋山涉水而来,从这一头缓缓蹚到那一头,庄严肃穆。正因为如此,人性的深刻才成了艺术创作者笔下孜孜探求的内容,古今中外多少文人豪客都无法写尽人的意义与价值,年复一年,代复一代,人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审视人性,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望不到边。
莎士比亚塑造的麦克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称为真实的坏人,作者摆正了对人性之弱点和恶劣的审视角度,揭示了人性的本元是善与恶的结合这一真相。所以,个体的选择决定其发展的方向,选择不同,结局也就不同。文学作品里,“圆形人物”和“扁形人物”的概念与之共通,都注重挖掘人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从而使人物形象更加丰富、立体、鲜明、真切。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也有对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犯罪心理的描写。与麦克白一样,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实施犯罪后恐慌万分,开始对行为、对自身进行思考,这个思考的过程就是人性中善与恶交战的过程。由此可见,《罪与罚》也体现出人性双面的思想,这与《麦克白》中传递的人性本元两重性的观点一致。
《麦克白》里的女巫是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她就像静静竖立在人生旅途中的某个标志,看似微不足道,却暗藏玄机。文中涉及女巫的内容不多,但女巫的出现、预言和活动却是整部作品的线索。麦克白正是因为听信了女巫的预言,才动了弑君成王的心思,并引发了接下来的故事。其实,麦克白的野心是真实存在的,女巫的预言不过是他杀君篡位的催化剂,即使没有预言,也会有别的导火索。可见,麦克白杀君夺位并非命中注定,而是一个人缺乏约束内心欲望的自觉并因此走向恶之端的必然结果。
就作品来看,女巫也曾预言麦克白无法被杀死、无法被赶下王位,可结局却是麦克白被杀死、被赶下王位,那些看似不可能的现象一一出现——以一些看似奇特却带有必然意味的形式出现,例如,马尔科姆军队砍下勃南树林中的树枝作为掩护,向邓斯纳恩挺进;杀死麦克白前,麦克达夫告诉麦克白自己并不是自然地出生,而是经剖腹从母体取出来的……貌似坚不可摧的女巫预言更像是一场文字游戏,其可信度根本无法深究。另外,在麦克白弑君成王的过程中,只要任何一环出了意外,他便会夺位失败,这就更加显示出女巫预言的虚无缥缈。
所谓的预言并非是命中注定,麦克白篡夺王位是人为,篡位成功恰恰说明了预言的实现是因其虚妄的野心和欲望——人性中的恶是真实存在的,不是预言,而是事实。部分人的劣根性就在于此,喜欢将欲望与宿命挂钩,将自身的恶念冠上一个看似无可奈何的名号,以掩藏灵魂深处的污秽,借由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宽慰、安抚每一个辗转难眠的黑夜。
“命运论”荒诞可笑,暴露了个体灵魂的弱点,甚至导致一个人的悲剧。莎士比亚用荒唐的宿命说揭示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性的现实,在这一点上,他作为艺术家和文学家的优越前瞻性以及对普罗大众心灵世界细腻深刻的探索過程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出来。杰出、伟大的作家往往具有超人的智慧和对周遭事物敏锐的感知力,其手中的笔浸满了无声的泪水,令他们的作品闪耀着光芒,极具审美价值,甚至可以影响一个时代的发展。
我惊叹于莎士比亚深邃的创作思想,更爱《麦克白》中熠熠闪光的“保留希望”的写法,这使我看到了无限的可能以及一个作家心底最深处的温柔。书中最精彩的地方不仅包含了对欲望膨胀、人性泛滥的尖锐讽刺以及对命运的新视角解读,还体现在留有希望与转机的写法上——马尔科姆、道纳本、弗里恩斯扭转困境,侥幸脱离了麦克白的魔掌。许是伟大的作家心口皆具有一方湿漉漉的柔情,曲微幽深,激烈而克制,明明手中握满冰冷、直接的讽刺,心底却存着“救赎”的悲悯与热切,千千万万光华聚敛最终化为悠悠荡开一笔的希望,郑重、萧索、庄严。
毋庸置疑,马尔科姆、道纳本、弗里恩斯的逃脱是莎士比亚在大幅灰黑惨淡、压抑悲戚的夜幕中点缀的灿烂明星,闪耀着救赎的光芒,他们是生的希望,是人类能够战胜黑暗与荒唐欲望的支撑力量,在暗示麦克白覆灭结局的同时,给予读者和那些在命运荒野中砥砺前行、不惧艰难险阻的战士光明的指引。《麦克白》的结尾只写了马尔科姆在麦克达夫、西沃德等人的协助下推翻了麦克白政权,登上王位,却未提及弗里恩斯的后续遭遇,这不禁让人浮想联翩。此写法也许是从侧面讽刺女巫预言的荒诞可笑,也许是作者埋下的伏笔,一种对人类能战胜天命的希望。
悲剧是将美的东西撕碎给人看,麦克白的命运像一笔糊涂的账,紧紧攥住虚无缥缈的欲望和情感,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人性的悲歌在歇斯底里的气氛中挣扎、迸发,最后又回归沉默,这大概就是美被撕扯、摧毁的过程,在虚妄中趋近,在趋近里陌生。
在世界文学作品中,涉及人生悲剧主题的文学作品不胜枚举,文艺创作的魅力就在于此,经历别人的人生,感受超脱现实的切肤之痛,获得对世间万物的独特见解,拨开规整的语言和巧妙的手法,观者可以望见清澈的情思,泠泠然地流淌在遍布荆棘的山野之中,即使杂草横生,即使委身于偏僻的一隅,尘封在作者心底最深的情感总会在某句话、某个片段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短暂的欢乐、困顿的悲苦、坚定的信念和不屈的意志如梦般绮丽脆弱,如诗般朦胧含蓄。
文学对人的一生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轻启人性中温润古旧的光芒,自无声的这头驶向繁华的那头,此间风景皆成了美的源泉,滋养着文学这棵大树,枝与叶相互映衬、相互联结,构成一幅涌漾着生命气息的美妙画卷,栖息其上的鸟儿絮絮地低吟,诉说着岁月长河里刻骨铭心的温暖和奇迹。文学与人生本身就蕴含着无限的美感和丰富的哲理,闪耀着浅蓝色的智慧光辉,迸溅出启迪人性的绚烂光华。
(扬州大学)
席可,1999年生,女,江苏镇江人,本科在读,就读于扬州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汉语言文学(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