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蕾
看画,也看画上的印章符号;读书帖,也读篆刻的印文。齐白石画荔枝,蓊郁墨叶间,红荔累累缀着,生动热闹,淳朴喜悦溢于枝上。荔枝旁有印鉴,字是“最工者愁”。
画意分明无愁,印章却篆刻着“最工者愁”,四字刀法高古,沉雄自然。看过这枚闲章之后,卷幅上的天地便不拘于画,更深远了些。
因此,有人觉得,篆刻应是凝炼于小小方寸之间的功力与天地。
齐老认为在国画、诗文、书法、篆刻之中,自己的篆刻为第一。齐老的其他闲章,如“身健穷愁不须耻”“煮画山庖”“家在清风雅雨间”等,印文有古意,刀笔亦爽利沉雄。让人不禁感概,他该是一个多有匠心和情怀的人,才会以篆刻将心中志趣一一记下啊!
应是如此吧,篆刻多匠心,篆刻多有情,篆刻是以刀代笔的书法。若无工匠之心,便拿不好篆刻的“笔”。
三千多年洗练的篆刻艺术,于金木玉石之上取方寸之间,留住了一种高明的文字意境。在科技高效制作标准化物品的今天,仍有无数人在欣赏那些刀痕,这是中国独有的一种审美和哲思。
殷商的龟甲上,出现了最早的“篆刻”。那是最质朴的铭刻方式,一刀一笔,是为了记住日子里的重要信息,以刻印对抗无涯的时间。
后来的字,渐渐刻在玉石、竹木上。秦朝以小篆为核心,书分八体,篆刻由此而来。时代的气象,也执秀刀一笔,篆刻着物的气质。
汉朝的风,中正吹拂,崩剥的金石玉屑随风散去。汉印篆刻的平和气质显山露水,契合着彼时天地的气息。
到了晋朝,篆刻自此时转衰。总在战乱中的晋朝,沉心静气的时光难得,好的篆刻便亦难得了。
宋朝的篆刻大多为官印所用,九叠篆折折叠叠,缺少留白,更无疏密,除实用之外并无多少审美价值。那时,以实用为主的篆刻,还未曾真正沉淀出意蕴与美感。
岁月检验、淬炼着人与物。时至明清,拨开九叠篆的盘曲云雾,篆刻开始追求更富情态的刀法、笔触和印面,篆刻艺术的审美意境也开始灵活生动起来。
明清文人書画蓬勃兴起。或许,文人墨客觉得用笔墨直抒胸臆还不够,那些凿石镌刻的印记,更能凝炼心气。他们拾起刀笔,开启了明清篆刻的丰富气象。
相对自由的环境给予了篆刻者更广阔的创作空间。文人篆刻者大都有些书法或绘画的底蕴,触类旁通、匠心独运,审美价值在此时赋新了篆刻艺术。
也许,在那些守着一盏灯、一方桌的夜晚,手持铁刀的篆刻者,沉潜的不仅仅是技法,还有自己的心灵景象——篆刻,那是另一种到达内心天地的路径。
在黄山黟县,我听人说起晚清书画篆刻家黄士陵的故事。水墨徽州,文房四宝的闻名之地,篆刻也有不俗的艺术地位。黄老从古徽州的山水中出走半生,成为篆刻“黟山派”开宗大师。据说,他的篆刻峻峭古丽,有古穆之气,这不正是徽州山水人文的景象吗?
篆刻艺术的审美艺境,最终是篆刻者个人心境与技法的投映。
字体疏密、笔法力道均无绝对标准。要看的,是玉石、刀感、书法间的写意:野逸或朴茂、古拙或犀利,不同风骨呈现不同的天地。
我遇到喜欢的词,常在纸上反复写过几遍,字中况味渐渐溢于心头。篆刻之妙,或许也是这般。选一句诗或几个字,篆刻一方闲章,一刀一刀刻出内心吟哦的情感,刀的痕路是字的骨骼,也是心的一方小天地。
我托人篆刻了一方私印“缓缓大方”,偶尔在手写信件后落上这枚闲章,感觉现代生活顿时有了一种盎然古意。那是篆刻出的小天地,带给我的回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