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于历史褶皱中的个人书写

2021-08-06 13:18薛嘉宁
中国民族博览 2021年8期
关键词:民国书写小说

【摘要】葛亮的《北鸢》承袭了《红楼梦》等传统古典世情小说的风格,工笔细致地描摹了民国时代日常生活的情状,用典雅至极的语言对人和器物的描摹让整部小说散发着中国传统的古风雅韵。新时代号召我们“讲好中国故事,方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北鸢》的出现恰逢其时。本文围绕此书展开了“70后”作家葛亮在新时代如何进行历史书写的讨论。

【关键词】葛亮;“70后”作家;传统文化;历史书写;新古韵小说

【中图分类号】I2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1)08-169-03

【本文著錄格式】薛嘉宁.隐于历史褶皱中的个人书写——试论《北鸢》的历史书写[J].中国民族博览,2021,04(08):169-171.

历史书写在任何时代都存在,创作者可以从既定的历史中获得叙事资源,可以更好地依托历史独有的厚重感。历史书写在文学创作中一直是比较特殊的存在,它不断被创作者使用,也不断在文学史中以不同的面貌被提起。“70后”作家葛亮的《北鸢》曾在2016年入围茅盾文学奖,这本小说是他书写中国近现代历史、家国兴衰“中国三部曲”的第二部。葛亮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南京,现居香港。近年来他在文坛频频亮相,备受瞩目。本文将从三个角度出发,阐述葛亮作为一名“70后”如何创作出了历史小说《北鸢》。

一、历史书写资源的独特与历史书写形式的创新

首先,葛亮选择了民国这段历史时期,是因其独特的家族渊源。他在《北鸢》的自序《时间煮海》中写道:“本无意钩沉史海,但躬身返照,因‘家与‘国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络,还是做了许多的考据工作。”[1]书的扉页上更是写着“此书献给我的祖父”。葛亮的祖父便是著名的艺术史学者葛康俞,葛康俞与现代艺术名流李可染、王世襄皆为同窗。除此之外,葛亮的太舅公是陈独秀,表叔公则是邓稼先。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葛亮就比同龄人多了一份窥察历史的先天优势。他的上一部历史小说《朱雀》亦曾获莫言评价:“他像写自己的亲朋一样写出了众多的人物。”[2]家族渊源的确给葛亮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叙事资源。

但作为一名“70后”作家,葛亮毕竟不是所写历史的参与者,如何面对和进入历史、如何讲好历史故事是很关键的。基于此,葛亮在创作《北鸢》时成功采用了主观与客观、真实与虚构相融合之法。他在《北鸢》的自序《时间煮海》中说:“复原的工作,史实为散落的碎片,虚构则为粘合剂,砌图的工作虽耗去时间与精力,亦富含趣味。”[1]因此,小说书写资源主要来源于三部分,历史的客观存在、作者的间接经验和历史想象。

作家创造了处于南北方之交的襄城,卢家与冯家生活在此,因政治、经济、生意、战争等原因,其轨迹不断辐射到天津、北京、杭州、四川等地。以卢、冯两家为轴心向外发散,勾连起了一幅危机四伏又光华暗涌的民国历史图景。小说化用了不少真实人物,在这里,有褚玉璞化身为石玉璞,刘珍年化身为柳珍年,孟养光化身为孟养晖,葛康俞化身毛克俞,还有张宗昌、张作良、陈独秀……这些人物或为叙事重心或是雪地鸿影,这种作家有意为之的安排加重了小说的“真实感”。在小说里安插真实人物的同时,葛亮亦创造了一众虚构人物,其中不乏有军阀、商贾、政客、买办、英雄、草莽,这些人物主宰着新旧更迭的世易时移;还有学生、文人、名伶、画工、匠人、传教士,他们上演着各自的爱恨情仇。

《红楼梦》《家》和《北鸢》有所不同的是,幼年的曹雪芹和少年的巴金亲眼目睹了家族变动,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笔下历史的参与者,葛亮上溯到祖辈才是民国时期,所以《北鸢》的历史想象占据了很大空间。葛亮在接受采访时也说,“就历史观念而言,上一辈作家与时代休戚相关的热情是与生俱来的写作优势。身为一些重大事件的在场者,体验是切肤的,冷暖自知。‘历史对我们这一代人,是个具有考验意味的词汇。具体到中国的现代史区间,你必须依赖于间接经验去建构。这些建构还需要获得历史见证者的检验与认可。我曾经与一位前辈作家谈及这个话题,达成一个共识,历史对于他们,是‘重现(representation),而对我们这代,更近似‘想象(imagination)。”[3]历史的大开大合之余仍有不少留白,葛亮则用对历史的间接经验以及个人想象,将主客观之物有机地弥合在一起。如果说历史的客观存在和间接经验是柱子,葛亮个人的历史想象就是砖石,将作为框架的柱子搭好,然后把砖石一点一点填补在恰当的位置,葛亮在这个过程中也完成了对“心中民国”的构建。

当下离民国乃至封建时代愈来愈远,《北鸢》的书写方式也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葛亮很好地利用了传统的历史叙事资源,并且敏锐地观察到了隐匿在历史现象之外的张力,然后填补了历史的留白。这种叙述历史的方法,既很大程度上还原再现了历史,又讲好了传统历史之外的故事,无疑是《北鸢》创作的成功之处。

比如书中提到了历史中的真实人物褚玉璞(书中化名石玉璞)与刘珍年(书中化名柳珍年)之间的恩怨。在真实的历史中,褚玉璞确实为葛亮外公的姨父,他出身草莽,在乱世之中应运而生,葛亮的外公幼时曾在褚家住过。早年鸳鸯蝴蝶派作家秦瘦鸥也曾以褚玉璞为原型进行创作,前者将后者塑造成了一个心狠善妒的军阀形象,诚然,鸳鸯蝴蝶派往往有固定的书写模式,侧重描写军阀的风月往事和晚景惨淡这更能迎合大众阅读心理。葛亮写到这段历史的时候,对细节之处则有了自己的设计填充。比如写石玉璞被部下柳珍年捉住并活埋之前的离家,“石玉璞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饭桌上,这男人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他只是抱怨了煎饼果子大不如前。”[1]在葛亮的笔下,更多的是从家族内部去呈现这个人物,把褚玉璞当作一个常人来写,葛亮曾说,“他(褚玉璞)和历史之间的迎合可能是一个非常偶然的因素,一个小小的推动,最终塑成了历史轮廓和影像。”通过这段话我们不难得出葛亮历史书写的特点,以日常入史,不去放大某些历史人物的刻板形象特征,在历史的大开大合之余想象他们作为常人的生活。

所以《北鸢》还是“家族史”与“国家史”较完美融合的一部作品,它在某种程度上摆脱了个人叙述家族史的局限。在某些家族史的作品里,国家的风云变幻往往是惊鸿一瞥,家族生活的细枝末节几乎瓦解了时代国家的宏大立意。《北鸢》亦不同于那些只抓宏观叙事的历史小说,葛亮对家族细节的把控深入小说肌理,具体而微。以家事观国事,以日常看传奇,无不体现了作者葛亮见微知著的辩证历史观。

二、历史书写的语言及叙述手法

文学本身是语言的艺术运用。《北鸢》的语言特色是一大亮点,没有历史评书似的激进夸张,相反这部历史小说的语言平实老到,沉郁绵邈。让读者仿若身临民国,与小说中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北鸢》的语言特色为小说增添了别具一格的艺术魅力。只见这徐汉臣,扮相十分滑稽,眉目举止间却有一种从容,便知有末行的融入。一番唱作,行云流水,也渐渐令人入境。酒肉佯狂,虽也演得放旷,却也谑而不浮。

除此之外,葛亮还采取了“双声道”叙事方法,前六章“花开两朵,各表一支”,单章写卢家,双章写冯家,分叙男主角卢文笙与女主角冯仁桢的成长岁月,牵扯出各自的家族关系,将波诡云谲的民国风云赋予在两个家族的命运沉浮上。“草蛇灰线”比喻事物留下隐约可循的线索和迹象,最早出自魏秀仁的《花月痕》第五回回评:“写秋痕,采秋,则更用暗中之明,明中之暗……草蛇灰线,马迹蛛丝,隐于不言,细入无间。”[4]在文学创作中,多次交代某一特定事物,可以形成一条若有若无的线索,贯穿于情节之中。在前六章中,风筝这一意象反复出现,隐约埋下草蛇灰线,“鸢”构成了小说的核心意象。直到第七章两位主人公相遇,两条叙事线索才合二为一。在交替的叙事主线中时间不断推进,空间也随人物的位移而流转。作者在每一章所巧妙选择的时间点,既是人物成长中的重要阶段,亦隐含了大的时代背景和历史进程。《北鸢》对传统叙事手法的应用可谓得心应手,行文交互回环,繁而有秩,颇得中国传统叙事手法的真传。

在叙述内容上,不同于一些讲述民国的小说常把大开大合作为叙述的重点,《北鸢》的大多叙述回归近乎平淡无奇的生活本身,社会的动荡不安,山河飘摇,却一点一点氤氲在寻常生活的针脚里,润物无声地化在人物身上。葛亮以日常生活来描摹历史,微雕历史,讲述历史。作家朴素平静、蕴藉含蓄、张弛有度的表达使有关历史的叙述更加真实可触。葛亮接受采访时也坦然:“开阖幅度太大的东西,让我觉得缺乏某种我所希望的庄严感与平静感。小说毕竟不是戏剧,它在细节的处理上需要的逻辑链条更为细腻。这都是与日常相关的。更年轻的时候,喜欢比较锋利的东西。不是不好,而是现在觉得沉淀后的、平稳的东西更符合当下的表达需要。”[3]这种带有哲思意蕴的叙述方式,是历史小说叙述形式上的一大突破,亦成为《北鸢》的一个亮点。

三、历史书写的细节

(一)时代风物的多面呈现

在《北鸢》这部作品里,葛亮格外关注民国时代的风物文化,以不厌其烦的工笔细细罗列传统饮食、园林建筑、衣着服饰、瓷器绘画、戏曲唱腔,甚至当时的摄影和旅行方式,《北鸢》对民国时代风物的描写可谓面面俱到,陈思和在此书的序言中将《北鸢》与《红楼梦》联系起来,言前者是向后者致敬的又一力作。诚然,《北鸢》对很多细节的工笔描绘、用心雕琢,着实和《红楼梦》有异曲同工之妙。事实上,这些看似“细枝末节”的东西很大程度上展现了民国气度的丰盈与辽阔,它们如同一点点碎砖瓦,也为《北鸢》填补了历史的客观存在和作者主观虚构之间的缝隙,更多地营造了读者的“历史在场感”。自古有比喻“治大国如烹小鲜”,中国人对吃一向是十分讲究的,葛亮在小说中大量提到了吃食。例如第三章写昭如跟外国人叶师娘谈中国的名吃,“徽州还有一道名菜,叫臭鳜鱼。是将上好的鳜鱼,码上大盐,搁到瓮里,六七天后发臭,才用浓油赤酱烹制。闻起来是臭的,吃起来却异常鲜美。且骨肉分离,入口即化。”[1]第五章写毛克俞与卢文笙的会面(这两人亦是作者祖父和外祖父的原型),“他从书架上拿出茶盘,上有一对青瓷的茶杯,泛着剔透的光泽。先从茶壶倒出一些水到茶杯中,说来个‘韩信点兵。旋即倒掉。刚才那股香气,此时更为馥郁了些。”[1]这样充满古风雅韵的叙述在文中俯拾皆是。第四章写仁祯上街为身为共产党的仁珏送信,紧张中仍然细致刻画街道的风景对面的‘老祥记布庄,门脸儿粉刷成了亚麻色,门口是一张招贴画……里面的云石蛋糕是顶好吃的,就连‘永禄记,也在包装盒上加了洋文,她低下头,慢慢地念,good eating,good life。”[1]仁桢彼时尚小,她只对二姐的身份和事业模糊知道,身处紧张漩涡中心的小女孩却注意到经过了之前吃过的糕点店,这种叙述手法更具有真实感。透过小女孩仁桢的视角,我们亦可知,即便在风云变幻的民国时期,当时的人们仍然有着自己的生活。葛亮在这种细节的处理恰到好处,颇具功力。

(二)人物风貌的用心雕琢

除了全面展现时代风物,葛亮的《北鸢》更是对隐藏于民间的诚信、侠义、忠诚、宽厚、仁爱等传统精神流脉细做描摩。鲁迅先生曾写过关于“魏晋风度”的文章,葛亮笔下的民国人物亦有“民国风度”。葛亮在《北鸢》的序言中写道:“管窥之下,是久藏的民间真精神。”[1]整部小说充满了儒家的仁义礼智信传统以及传统道德对人们的规约。在现代出现精神断层、传统精神缺失之际,葛亮带我们走近民国,观时人如何生活、求学、交友、做买卖……主人公卢文笙具有“儒表、道骨、佛心”,他的母亲召如相传是亚圣孟子后裔,是“先天的颟顸,使得她少了许多女子的计算与琐碎。”昭如性情宽厚,善良慈悲,文笙本不是她的孩子,但是见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当街乞讨她便心生不忍,抱回文笙当成亲生子悉心抚养,她的丈夫卢家睦是一个诚信仁义、乐善好施的传统儒商。卢家睦经常接济窮苦人,与画家吴清舫的相识也是他乐善好施的结果,原文中写卢家睦对另一个商人说:“自古以来,商贾不为人所重,何故?便是总觉得咱们为人做事不正路。我们自个儿,心术要格外端正。要不,便是看不起自己了。”[1]小说后面还写了郁掌柜雪夜苦谏文笙归家,写卢文笙不惜破产援助姚永安等,这些都表明作者对传统文化人格的认同。葛亮说过,“民国是个好时代,好在作文与做人的尺度。及至当世,仍可以为之鉴,躬身自省,反求诸己。世故人情,皆有温度。内有渊源,举重若轻。”[5]他写下《北鸢》,其实也不仅仅是去讲好祖辈、讲好那一代中国人的历史故事,也是想在当今物欲横流的社会,寻究民间传统的真精神以告诫世人。

葛亮曾言: “我写中国的每一个当下,都希望是放置在历史的语境中的。因为对于具有历史感的国族来说,每一个当下都不是孤立的,都是时空网络中的某个坐标,必然有其发展的起点与渊源。”[6]无论是西方的文艺复兴还是我国当下回归传统文化的潮流,复古都不是最主要的目的,诚然斯时已逝,斯人已去,作为后人再去重启那段历史,除了悼怀追思,还应结合当今时代赋予我们的东西,立足当下进行思考。葛亮的成功之处也在于此。

参考文献:

[1]葛亮.北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2]葛亮.朱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3]李德南,刘涛,行超,葛亮.距离感与小说的可能性[J].创作与评论,2014(016):122-128.

[4]魏秀仁.花月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5]葛亮.小山河[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

[6]葛亮.由“饮食”而历史——从《北鸢》谈起[J].暨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01).

作者简介:薛嘉宁(2000-),女,山东嘉祥,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及历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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