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藏画故事系列

2021-08-06 03:08舒乙
中国民族博览 2021年8期
关键词:林风眠齐白石老舍

齐白石的《蛙声十里出山泉》

齐白石老人一生最有名的画要数《蛙声十里出山泉》,自一九五一年问世以来,此画属于老舍家已过去了整整六十二年。今年,经过四位子女的一致同意,决定拿出来献给国家,让它成为公众的财产,由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现代文学馆保管。此决定一出,不少人都认为,存放地点的地位有点“小”,应该给国家博物馆或是中国美术馆。其实,说来话长,这里面有许多故事。

核心是这幅画和文学有关。

一是求画人是老舍先生,画是因文学而生的;其二,画是命题画,是按古人诗家的名句的意思而成画的,是文学和美术的共同产儿。

老舍先生一生爱画,和许多大画家是好朋友。他自己一笔都不会画,除了偷偷在笔记本上画过小人、小草、小花,差不多是幼儿园水平,非常有童趣。一辈子没有画过什么画。他可是收藏了许多画作,还有扇面,后者居然还成了系列。他还写过不少美术评论,对不少画家评头论足过,说得头头是道,足见他对美术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老舍先生一辈子喜欢齐白石老人的作品,早在一九三三年,在济南齐鲁大学教书时,那时他才三十四岁,曾求在北平的许地山先生帮助向老人求过一张《雏鸡图》,是一张精品,也是老人的代表作,一直是老舍先生很珍爱的家宝。这一张仿佛是开头炮,引来了后续的一系列故事。1943年秋天夫人胡絜青带着三个孩子逃出沦陷的北平,把《雏鸡图》和齐老人为答谢胡先生给齐家孩子们补过课而绘赠的《蝦蠏图》一并带到了重庆北培,哪知,却立刻引来了一堆谣言,说老舍先生有一箱子齐白石,发了横财。《新华日报》专门为此出面打抱不平,为老舍先生公开辟谣。老舍先生自己不慌不忙,写了一篇《假如我有一箱子齐白石》的小文,借机把那些在大后方发国难财的家伙挖苦了一顿。直到1949年以后,老舍先生和齐老人在北京亲自见面之后,他们的艺术交往逐步走向了高潮,奇迹般地成就了一批齐白石晚年好作品的问世,留下了可称作千古传奇的趣闻,从而在人类文明史上留下一笔重彩。

1951年,老舍选了苏曼殊的四句诗句,向齐老人求画。老人很漂亮地完成了四幅画作,裱出来之后,挂在寓中客厅西墙上,满壁生辉。老舍先生受了鼓舞,这回找了四句表现难度更高的诗句再度向老人求画,其中最难的就是查初白的《蛙声十里出山泉》和赵秋谷的《凄迷灯火更宜秋》这两句。查初白是清康熙时期的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著诗万首,被誉为白居易、陆游之后的“那一人”。老舍先生选中他的《蛙声十里出山泉》诗句也确实是一个妙招。

齐老人得信之后,超水平地创作了两幅杰作,其中对《蛙声十里出山泉》,他用重墨在纸的两侧画了一个山涧,急湍的山泉在山涧中流淌,水中游曳着六只小蝌斗,上方用石青点了两个青青的远山头,青蛙妈妈在那里呢,她的声音传出了十里之遥,到了山涧的这头。画作完成之后,在老舍先生客厅挂出之后,消息立刻传向四方,轰动一时,成为中国文坛画坛一桩大事。这大致是一九五一年秋天的事。当时流传的说法是,老人得到命题后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灵感,提笔完成了有奇妙构思的绝品。当朋友们询问时,老舍先生自己也这么说,总是对老人的聪明才气和创作水准倍加赞赏,称他不愧是世界级的美术大师,九十一岁啊!

这张画后来常常挂在老舍客厅西墙上,许多文艺界的朋友都欣赏过。有关它的故事上了小学教课书,上了齐老人的几种传记。此画还正式出版了国家邮票。后来,为了安全起见,根据胡絜青先生的建议,暂时交给我任职的中国现代文学馆保管,锁在该馆库房的大保险框里。

2011年,北京文史研究馆的《北京文史》杂志改版,它的一位策划人杨良志先生向我约稿,我写了一篇长长的回忆文章给他,题目叫《齐白石和老舍、胡絜青》。哪知道,文章发表时,竟然同时刊登了老舍先生当年求画的原信,信下面注明是“北京画院供稿”。这封信披露了一段惊人的史料,大出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的意料,原来老舍先生在求画的同时,居然主动提供了绘画的构思,其中关于怎么画《蛙声十里出山泉》,老舍先生用红毛笔写到:“蝌斗四五,随水摇曳;无蛙而蛙声可想矣”。

这封信像一颗炸弹,立刻轰动了整个美术界。原来,这幅杰作,真的是两位巨人用接力赛的方式取得的成果:老舍先生出题,出构思,定基调;齐老人继而完成美术构图和实现艺术创作。而且,老舍先生对谁也没有提过这封信的内容,反衬了他人格的自谦,平凡而自然,以及那个时期文人之间友谊的真诚和无间。

一句话,这幅《蛙声十里出山泉》是丰富想像力的辉煌结晶。而且,這种按诗意作画的绘画方式也就成了中国画里特有的

种创作门道,由于构思巧妙,意境绝佳,所产生的作品绝对是原创孤品,非常罕见,几乎件件都可能成为上上品,开启了一片美术新天地,为中国画常常复制自己找到了一条背律。

于是,这个故事本身成了诗。

齐白石《凄迷灯火更宜秋》

可以和齐白石《蛙声十里出山泉》处于并列地位的是他的《凄迷灯火更宜秋》,“并列”这个词很恰当,它们仿佛是一对孪生姐妹,不论从出世,还是在艺术地位上,都相仿,亦属于齐老人的顶尖的代表作。

在老舍先生给齐老人出题的第二组诗句里,从顺序上,《凄迷灯火更宜秋》排在第三位,诗作者叫赵秋谷。

赵秋谷这个名字起得很漂亮,“秋谷”一下子就能给人带来许多遐想。恰好,其诗句“凄迷灯火更宜秋”里也有个关键词“秋”字。是巧合,但这个巧合偏偏很有份量,仿佛揭示赵秋谷这个人是专为秋而生的。其实他是山东益都人,诞生在一个叫秋谷的地方,是康熙晚期的进士,做过翰林,是曹寅、洪升的好友,但好景不长,他成了“长生殿事件”的受害者,被革职,是一位长期受压抑的诗人,常常借歌筳红粉抒发自己的忧郁之情,是清早期的著名诗人。他和王漁洋等人都是老舍先生特别喜欢的清代诗家。老舍先生在给齐老人求画的信中,特别点道,这些诗句的基调是“冷隽”。

齐老人在《凄迷灯火更宜秋》的题款中特别提到“冷隽”二字,他的题字是:

“凄迷灯火更宜秋。赵秋谷句,老舍兄台爱此情调冷隽之作,倩白石画 亦喜为之,辛卯白石九十一矣,同客京华”。

这段短语,有四层意思 :第一、赵秋谷的诗句的基调是冷隽;第二、老舍先生喜欢冷隽风格;第三、齐白石老人自己也喜欢画冷隽情调的画;第四、就是冷隽。

老舍先生在求画信中也为这幅画构思了构图:

“一灯斜吹,上飘一黄叶,有秋意矣。”

齐老人按照这个构思出色地完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一幅长长的立幅,上方偏左,两笔重墨勾了一扇窗,窗下窗右全是白的,不着一墨一色,意谓着那是白墙,窗内台上摆着一盏油灯,灯是土的、古的、点灯草芯的那种,红红的小火苗被窗外的微风斜斜地吹歪,灯的上方有一柄秋天的落叶被风吹进屋来,秋叶呈朱红色,是分三岔的类似桐树的那种叶子。整幅画面就这么简单。

妙就妙在齐老人完成的构图,是一种完完全全和西洋画截然不同的构图,这就是中国画,大量留白,留给观者以巨大的想像空间;而这一幅偏偏把这个特点发挥到了级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因为留白处占画面三分之二以上。

齐老人创造了中国画意境美的一个典型。

他在窗的右侧,由上到下,题了一行字,占滿了画幅的最右侧的边线。然后在左侧,也靠着左边线,在窗的下方,钤了三方印章,印有方有长方,印的尺寸由中到大,彼此有相当距离,占滿了左边线。右是字,左是印,两边匀称了,字和印的中间完全是空白的,整体看来,却真美。

如此大胆,极为少见。

不能不钦佩齐老人的胆略,他有一个天才的永远出奇制胜的艺术大脑,他绝对是永葆青春勇于探索的高手,堪称奇才。《凄迷灯火更宜秋》是最好的证明。

这幅画也成了齐白石老人晚年的代表作,同样是原创,是精品,绝品、孤品,以构图绝奇而闻名天下 。

齐白石按老舍命题画苏曼殊诗意四图

自1950年初老舍先生和齐白石老人开始亲切交往之后 ,加上夫人胡絜青又作了齐老人的入室弟子,有机会亲睹老人作画,也得到了老人的若干赠画,还购买了一些老人的佳作。赏画之余,慢慢脑子里开始酝酿一个有趣而大胆的想法:让老人接受命题作画如何?譬如,找些好诗句,让老人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把大艺术家的高超的想象潜力挖掘出来,在艺术上更上一层楼,弄点不同凡响的好玩艺出来,豈不快哉。他觉着老人的体、手、脑都很捧,虽然已是九十一岁高龄,但仍处在艺术成熟的巅峰期,应当有好东西留下来,时不可待,机不可失呀。

这回,老舍先生选了苏曼殊的四句诗,四句全是苏曼殊的。

苏曼殊是老舍先生喜爱的大诗人。他是一位特殊时代清末民初产生的奇才,一生有着传奇色彩,多才多艺,思想激进,是位浪迹天涯的革命家,又是一位流浪四方的僧人,“曼殊”是他的法号。在历史上,他以诗、书、画、文而著名。他写诗、写小说、画画、搞翻译,编字典,样样都好,可惜英年早逝。他的诗既有豪情又有雅趣,用词超绝,以情动人。

老舍先生选的四句诗是:

“手摘红樱拜美人”

“红莲礼白莲”

“芭蕉叶卷抱秋花”

“几束寒梅带雪红”

齐老人拿到诗句一看,噢,春夏秋冬嘛,好办,一气呵成,画了四幅立轴,以四季花卉为主题,表现四季的风情,紧扣原诗意境,都以构思独特而著称,和齐老人平日的花卉构图迥然不同,证明是按诗索骥,张张都是原创,是想象力特别活跃的产物,而且是大手笔。

根据求《蛙声十里出山泉》的经验,似乎老舍先生应该有一封给齐老人的求画信,以书面的形式抄录苏曼殊的诗句,或许还写些特殊的要求,如果有的话,当今也应该保存在北京画院的档案库房里,可惜,这样的信尚未被挖掘出来。姑且先留下一个伏笔,成为一道待解的谜吧。

一句话,在老舍先生的鼓动下,齐白石先生的一批杰作就这么诞生了。无论在齐老人的创作生涯中,还是在中国美术史上,都留下了一笔珍贵的遗产。

第一幅是樱花,老人画了一支带双耳的大花瓶,白磁,用枯墨在瓶上画了一条蛟龙,有两枝红樱花插在瓶中,一枝直立,一枝下弯,作拜美人状。

第二幅是一朶红莲和一朶白莲,低处的红莲向上方的白莲作点头行礼状,旁边是大片的墨荷叶。

第三幅是芭蕉,有上扬的大叶,有下垂的大叶,还是初生的卷叶,叶心深处开有芭蕉花。

第四幅是紅梅,红梅花和树干上落滿了白雪。

每幅画分别题有曼殊禅师的诗句,都有“老舍命予依句作画”或“老舍雅命九十一岁白石画于京华城西白石铁屋”这样的题词,钤有“白石”和“大匠之门”的章。

画芭蕉卷叶时老人迟迟不敢落笔,忽然问胡絜青先生:“芭蕉卷叶是左旋还是右旋?”胡絜青在四川住过多年,院中有芭蕉多棵,可是没注意过呀,答不上来,老人只好放弃画初生的卷叶。老人的认真负责可见一般,虽是大写意,但绝不马虎,更不乱来,处处是以生活实情为准的。可见,老人的画都是来源于大自然的,是经过多次仔细观察和提炼的。

原来大画家是这么来的!

傅抱石《桐荫图》

傅抱石先生和老舍先生是好朋友。他们相识始自抗战的重庆时期。这种友谊一直延续到五十年代。那时傅先生在南京主持江苏美术学院和江苏美协的工作,是南京画派的领袖,也是中国美术界的领军人物之一,名气很大,创作力旺盛,佳作不断。傅抱石先生是全国人民代表,每年都到北京来开会。老舍先生总要尽地主之谊,邀请傅先生到家中来小坐,并一同下小馆叙旧。他们之间的交往留下了不少美妙的故事。

有一次,一九五三年秋,傅先生又到北京来,照旧被老舍先生请来家中作客,谈话之中,突然老舍先生提到一张叫《桐荫图》的旧作。傅抱石先生吃了一惊,而且受了感动。原来,这是一张傅先生自己最喜爱的画。画的是重庆金刚坡下的旧居,是他自己住了七年的老屋。屋子建在几株高高的梧桐树下。傅先生用他的大泼墨和多层次的丰富笔法将整个画面布满了梧桐枝叶,郁郁葱葱,生机昂然。树荫之下有一间小茅屋,窗极大,看得见屋内有三个古装人在赏画,他们打开一轴画弯身观看,好像在热烈地讨论着。有趣的是,此画是画他自己和朋友们,虽然是古装。当时,郭老曾来此观看傅抱石作画,见有此图,颇为欣赏,很想收藏,傅抱石竟然没给。别看他们是非常好的朋友。抗战胜利后,傅先生将这张画带回南京,仅在每年春节时,拿出来悬挂几天,然后又收起来,当作最心爱的宝贝。

想不到,老舍先生也还记得这张画,无意之中问了起来。傅抱石先生立刻受了感动,连忙回答:“还在还在”。接下来老舍先生向他求画,他允诺,并没有多说什么。其实,他正在独自酝酿一件大事。

回到南京,他将《桐荫图》找出来,郑重其事地在绫子圈的左下方用毛笔字写了一篇題跋,共计一百三十三个字,占四行,真正是一篇小文,将这幅图的来笼去脉,叙述得清清楚楚,然后将此画派专人抱到北京,赠给了老舍先生和胡絜青夫人。

题跋是这么写的:

“抗战期间居重庆金刚坡下凡七载老屋一椽隐高树中,承友好往往降驾评览嘱作癸甲之间借以成图或曰桐荫或曰浓荫皆读画景也。此帧随身最久偶偶品视亦无非回忆一番今秋在京 舍予兄忽道及并嘱经营一图盖自郭老斋中曾观拙笔属致日抚奉法藏即乞 与絜青夫人俪政,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廿六日南京记傅抱石。”

这张画上有傅抱石用篆字题写的落款:“甲申二伏中挥汗 抱石”。

申甲是一九四四年。从成图到出手,中间已相隔近十年。

此图的艺术价值在于它真正是一张当代中国写意画,不完全写实,有变形,和自然实物已大不相同,又不同于西洋风景画,它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又朦胧,还自然,既概括,又具体,要粗有粗,要细有细,恰好把大树们的多叶多枝多层次多错落表现得淋漓尽致,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桐荫”,整体性极为完美,是风景画中的大突破者,先所未有。

而画外的故事更是感人。中国古代文人的高贵品德在傅抱石先生身上表现得既自然,不留痕迹,又特别强烈,堪称一例光辉典范。友谊高于一切,不讲任何价钱,远离金钱,远离经济利益,不沾一分钱,虽然送出的是一件无价之宝。

这个故事会给今天的画家和书法家以多大的教育啊,绝不是技术和技巧,而是心,是情,是品格。

真是一面大镜子。

它给了“金钱挂帅”以惊雷般的震憾,彻底巅覆它,摈弃它,蔑视它。

《雨耕图》和《九如图》

齐白石的《雨耕图》不止一幅,我见过多幅,这是齐老人比较惯用的画法:一张好画,首先是有一个好构思,然后是有好的画法。对齐老人来说,大凡好画总有一个动态的不断完善的过程,并不是一开始就定格了,以致不停的克隆,不断的重复,不是的,总会有一些表面看来大同小异的同类作品问世,其实仔细看,每张都不尽相同,是有微调的,不断改善,最后趋于完美。当然,也有几乎完全相同的,那大部分都是定货,某张画被人看中,要求老人再画,叫作“照方抓药”。此种自我复制的画法对中国画而言,一点都不稀奇,是常有的事,不像油画。

然而,老舍先生手里的这张《雨耕图》,当属于同类中的出类拔萃者。首先,这张《雨耕图》画得好,特别亁净,属于驾轻就熟,为最优美的;其次,老人郑重其事,送画时专门写了同幅宽的一幅字,形成书配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诗配画”,再加上印,是“画、字、诗、印”俱全的,而且,为庄重起见,画在一张纸上,诗在另一张纸上,上下两节,裱在同一轴里,字在上,画在下,极为典雅,不同凡响。

从题字上看,此幅《雨耕图》画创作在前,似乎不过瘾,又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旧诗一首,两者都有老舍的上款。是老人故意要这样做的,不失为一种有创意的构思,所以此幅《雨耕图》非彼《雨耕图》,有其独到之处,可另眼看待。

齐老人在四种艺术形式中,常把自己的诗作排第一,印和字随其后,把画作排第四,跟世俗的看法恰好相反。老舍先生的评价和两者都不同,界乎居中,认为老人的画第一,诗第二,书第三,印第四,虽比较“中庸”,但不失公允,是比较客观公正的。

那么,老舍先生藏的这幅《雨耕图》便是一个证明:其画好,其诗好,画诗俱佳,是个典型。

齐老人题在《雨耕图》上方的,在另一张纸上的旧诗是这样写的,后有落款:“

逢人恥听说荆关

言派誇能却汗颜

自有心胸甲天下

老夫看惯桂林山

为松扶杖过前滩

二月春风雪已残

我是昔人叶公子

水边常怯作龙首

后一首看松旧作

老舍吾弟两教

九十二白石”

在《雨耕图》本图上亦另有提款:

“老舍仁弟法教壬辰九十二岁璜其时同客京华”

老舍先生在画的左下端很庄重地钤下了一方私章,阴文的“舒”,视为珍爱。

《九如图》也是一九五二年的作品,画了九条鱼,有大有小,姿态各异,全是水墨,大体分三组,下中两组每组各四尾,最上面单独有一尾小鲶鱼,形态可爱。这张画最可贵的则是其题词:

“昔人有三如

予亦有三余

诗者睡之余

画者工之余

寿者劫之余

此白石之三余也

絜青夫人舍予先生同论

弟齐璜白石赠”

写得很清楚,是赠品,赠送给好友的佳作。难怪,后来这两幅都根据胡先生的旨意,单独存放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大保险柜中。

至此,明白了,什么叫《九如图》,是:九“余”,是九“如”。

这一幅,倒真正如齐先生自己所说,是“诗第一”。

齐白石老人不愧是大师,常有非寻常人的所思所为,脑子里突然冒出点火花来,画出来写下来都教人大吃一惊,目瞪口呆,画如是,诗也如是,绝对是令人拍案叫绝的。有的时候,返朴归真,像个天真浪漫的小儿,奇思妙想,天上有地下无,只有老先生想得出画得来,妙笔生花,成为奇跡。

九十三岁啊!

林风眠《川江图》

林风眠先生是中国现代美术大师,是一代宗师,拥有开山鼻祖的地位,在美术史上是一位站在转折点上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人物。不過,正由于他的创作不同一般,不合“正规”,不入“主流”,一生坎坷,一生不得志,一生忧郁,最后,甚至被迫孤身出走,悄然离去,孤独老去,离世,像一个希腊悲剧中的英雄。

林风眠自己的画风转变始于抗战时期。应该说,如果没有抗战,也就没有后来名扬天下的林风眠,而顶多是出现了一位留学法国擅长画西洋画的现代画家,不过不管他在油画路上怎么画,说到底,也画不过欧洲人。有了抗战,情况大变,在西南大后方物质条件极差,连画布、油画颜料都难以找到;生活条件艰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整天流离失所,巅泊不定,到哪里去找一块静土安置画室,支上画架画油画呢,加之无锅、无灶、无米,难做无米之炊啊。

怎么办?四川有土纸,有毛笔、有墨,有矿颜,有砚台,改用这些来画画吧,用它们还是来画“油画”!也就是说,用中国传统的材料和工具,用画油画的技法,去画一种新画,前无古人,走新路,出新招,谱新章。

于是,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林风眠。

这个新的林风眠价值无穷。因为这种新画的发明权属于林风眠,他的做法具有突破性,具有独创性,具有普遍推广的启示。于是,一条小径可以变成通途,一个人可以带出一支大军,浩浩荡荡!这个,不得了。

这个时候,在重庆,老舍先生和林风眠相识了,而且成了朋友。林风眠主动送了一张画给老舍先生,这张画就是《川江图》,恰恰画的是四川的嘉陵江,此时此刻,老舍先生和林风眠先生都住在嘉陵江边上。这是一张无比亲切的画。

老舍先生喜欢这张画,不光是因为亲切,还因为它有特别的意义,它是新生的婴儿,它是曙光,它是新纪元之始。一句话,它是方向。

老舍先生立刻将它装裱好,和一小幅沈尹默先生送给他的行草诗作一起裱在一个立轴上,一上一下,画在上,字在下,悬挂于北碚的斗室中。沈先生的诗如下:“小别能为一日留 眼前人物总悠悠 曾云饮啄寻常事 浅意深情不自由”。旁边是一张徐悲鸿先生的《水牛饮水图》,再一张是齐白石老人的《蝦蠏图》,三者呈鼎足之式,立刻将这间斗室妆点得“蓬筚生辉”,真像是三颗耀眼的明星。来了客人,是一定会被老舍先生隆重介绍给客人们看的,这是他的骄傲。

这张画有五大特点:

一、滿涂,不留白。这是西画的画法和结构。

二、墨色很重,基调是凝重的,纸上只有黑、灰、褐三色,是中国画的基本色调,恰好是重庆多雾山色的写照,也是重庆沉闷政治空气的反映,时代性很强,叫做无于声中听惊雷吧。

三、大写意,笔触泼辣,老道,简练,有劲,绝不返复涂抹,不像油画,给出的倒是一派酣畅淋漓的笔墨之功。

四、唯独江水是无色的,白的,映出山体的倒影,层次很多,反差极大,有远有近,有岸,有滩,有礁,有山体,有群峰,有瓦房,有排房,错落有致,构图奇妙,程式完整,在粗犷中传递了力量,给出了光明和希望。

五、不题诗,不写字,不属上款,不盖私印,只签“林风眠”三字,又是油画的格式。

这是一张“混血儿”。他长大成人之后就是一派,一大派!很有个性,很有艺术价值。

一个新时代开始了。

(文章整理自舒乙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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