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这个词讲得通,对“慈父”这个词我老觉着别扭。依我看,上一代中国男人不大能和这个词挂上钩,他们大都严厉有余而慈爱不足。我的父亲老舍,既不是典型的慈父,也不是那种严厉得令孩子见而生畏的人,所以是个复杂的父亲。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记忆力最早是几岁产生的。就我自己而言,我的第一个记忆是一岁多有的。那是在青岛,门外来了个老道,什么也不要,只问有小孩没有。于是,父亲把我抱出去。看见了我,老道说到十四号那天往小胖子左手碗上系一圈红线,就可以消灾避难。我被老道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由此便产生了我的第一个不可磨灭的记忆。使我遗憾终身的是,在我的第一个记忆里,竟没有父亲的形象。我记住的只是可怕的老道和那扇大铁门。
我童年时代的记忆中第一次真正出现父亲,是在我两岁的时候,在济南齐鲁大学常柏路的房子里。不过,说起来有点泄气,这次记忆中的父亲正在撒尿。母亲带我到便所去撒尿,尿不出,父亲走了进来,做示范,母亲说:“小乙,尿泡泡,爸也尿泡泡,你看,你们俩一样!”于是,我第一次看见了父亲,而且明白了,我和他一样。
在我两岁零三个月的时候,父亲离开济南南下武汉,加入到抗战洪流中。再见到父亲时,我已经八岁。一见面,我觉得父亲很苍老。他刚割完盲肠,腰直不起来,站在那里两只手一齐压在手杖上。我怯生生地喊他一声“爸”,他抬起一只手臂,摸摸我的头,叫我“小乙”。对他,对我,爷儿俩彼此都是陌生的。他当时严重贫血,整天抱怨头昏,但还是天天不离书桌,写《四世同堂》。他很少到重庆去,最高兴的时候是朋友来北碚看望他。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话才多,变得非常健谈,而且往往是一张嘴就是一串笑话,逗得大家前仰后合。渐渐地,我把听他说话当成了一种最有吸引力的事,总是静静地在一边旁听,还免不了跟着傻笑。父亲从不赶我走,还常常指着我不无亲切地叫我“傻小子”。他对孩子们的功课和成绩毫无兴趣,一次也没问过,也没辅导过,采取了一种绝对超然的放任自流的态度。他表示赞同的,在我当时看来,几乎都是和玩有关的事情,比如他十分欣赏我对书画有兴趣,对唱歌有兴趣,对参加学生会的社会活动有兴趣。他很爱带我去访朋友,坐茶馆,上澡堂子。走在路上,总是他拄着手杖在前面,我紧紧地跟在后面,他从不拉我的手,也不和我说话。我个子矮,跟在他后面,看见的总是他的腿和脚,还有那双磨歪了后跟的旧皮鞋。就这样,跟着他的脚印,我走了两年多,直到他去了美国。现在,一闭眼,我还能看见那双歪歪的鞋跟。我愿跟着它走到天涯海角,不必担心,不必说话,不必思索,却能知道整个世界。
再见到父亲时,我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了,是个初三学生。他给我从美国带回来的礼物是一盒矿石标本,里面有二十多块可爱的小石头,闪着各种异样的光彩,每一块都有学名,还有简单的说明。
我奇怪地发现,此时此刻的父亲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独立的大人,采取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大人对大人的平等态度。他见到我,不再叫“小乙”,而称呼“舒乙”,而且伸出手来和我握手,好像彼此是朋友一样。他的手很软,很秀气,手掌很红,握着他伸过来的手,我的心充满了惊奇,顿时感到自己长大了,不再是他的小小的“傻小子”了。高中毕业后,我通过了留学苏联的考试,父亲很高兴。五年里,他三次到苏联去开会,都专程到列宁格勒去看我。他没有给我写过信,但是常常得意地对朋友们说:儿子是学理工的,学的是由木头里炼酒精!
虽然父亲诚心诚意地把我当成大人和朋友对待,还常常和我讨论一些严肃的问题,我反而常常强烈地感觉到,在他的内心里我还是他的小孩子。有一次,我要去东北出差,临行前向他告别,他很关切地问车票带了吗,我说带好了,他说:“拿给我瞧瞧!”直到我由口袋中掏出车票,他才放心了。接着又问:“你带了几根皮带?”我说:“一根。”他说:“不成,要两根!”“干嘛要两根?”他说:“万一那根断了呢,非抓瞎不可!来,把我这根也拿上。”父亲的这两个问题,让我笑了一路。
对我的恋爱婚事,父亲同样采取了超然的态度,表示完全尊重孩子的选择。他送给我们一幅亲笔写的大条幅,红纸上八个大字“勤俭持家,健康是福”,下署“老舍”。这是继矿石标本之后他送给我的第二份礼物,以后,一直挂在我的床前。可惜,后来红卫兵把它撕成两半,扔在地上乱踩,等他们走后,我从地上将它们拣起藏好,保存至今,虽然残破不堪,却是我的最珍贵的宝贝。
直到前几年,我才从他的文章中发现,父亲对孩子教育竟有许多独特的见解,生前他并没有对我们直接过说,可是他做了,全做了,做得很漂亮。我终于懂得了爱的价值。
父亲死后,我一个人曾在太平湖畔陪伴他度过了一个漆黑的夜晚。我摸了他的脸,拉了他的手,把泪洒在他满是伤痕的身上,我把人间的一点热气当作爱回报给他。
在我两岁零三个月的时候,父亲离开济南南下武汉加入到抗戰洪流中。再见到父亲时,我已经八岁。见头一面时,我觉得父亲很苍老,他刚割完阑尾,腰直不起来,站在那里两只手一齐压在手杖上。我怯生生地喊他一声“爸”,他抬起一只手臂,摸摸我的头,叫我“小乙”。我发现,在家里他很严肃,并不和孩子们随便说话,也没有什么特别亲昵的动作。他当时严重贫血,整天抱怨头昏,但还是天天不离书桌,写《四世同堂》。他很少到重庆去,最高兴的时候是朋友们来北碚看望他,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话才多,变得非常健谈,而且往往是一张嘴就是一串笑话,逗得大家前仰后合。他对孩子们的功课和成绩毫无兴趣,一次也没问过,也没辅导过,完全不放在心上,采取了一种绝对超然的放任自流态度。他表示赞同的,在我当时看来,几乎都是和玩有关的事情,比如他十分欣赏我对画画有兴趣,对刻图章有兴趣,对收集邮票有兴趣,对唱歌有兴趣,对参加学生会的社会活动有兴趣。他知道我上五年级时被选为小学学生会主席时禁不住大笑起来,以为是件很可乐的事情,而且还是那句评语:这个傻小子荦腋盏剿拇ㄊ保水土不服,身体很糟,偶尔和小朋友们一起踢一次皮球,他就显得很兴奋,自己站在草场边上看,还抿着嘴笑,表示他很高兴。他很爱带我去访朋友,坐茶馆,上澡堂子,走在路上,总是他拄着手杖在前面,我紧紧地跟在后面,他从不拉我的手,也不和我说话。我个子矮,跟在他后面,看见的总是他的腿和脚,还有那双磨歪了后跟的旧皮鞋。就这样,跟着他的脚印,我走了两年多,直到他去了美国。现在,一闭眼,我还能看见那双歪歪的鞋跟。我愿跟着它走到天涯海角,不必担心,不必说话,不必思索,却能知道整个世界。
再见到父亲时,我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了,是个初三学生。他给我由美国带回来的礼物是一盒矿石标本,里面有20多块可爱的小石头,闪着各种异样的光彩,每一块都有学名,还有简单的说明。听他的朋友说,在国外他很想念自己的三个孩子,可是他从没有给自己的孩子写过信;他倒是常给朋友们的孩子,譬如冰心先生的孩子们写过不少有趣的信。
我奇怪地发现,此时此刻的父亲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独立的大人,采取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大人对大人的平等态度。他见到我,不再叫“小乙”,而是称呼“舒乙”,而且伸出手来和我握手,好像彼此是朋友一样。高中毕业后,我通过了留学苏联的考试,父亲很高兴。五年里,他三次到苏联开会,都要专程到列宁格勒去看我。
虽然父亲诚心诚意地把我当成大人和朋友对待,还常常和我讨论一些严肃的问题,我反而常常强烈地感觉到,在他的内心里我还是他的小孩子。有一次,我要去东北出差,临行前向他告别,他很关切地问车票带了吗,我说带好了,他说:“拿给我瞧瞧牎敝钡轿矣煽诖中掏出车票,知道准有车票,放得也是地方,他才放心了。接着又问:“你带了几根皮带煛蔽宜担骸耙桓。”他说:“不成,要两根牎备陕镆两根熕说:“万一那根断了呢,非抓瞎不可犂矗把我这根也拿上。”父亲问的这两个问题,让我笑了一路,男人之间的爱,父爱、深厚的父爱表达得竟是如此奇特牳盖姿篮螅我一个人曾在太平湖畔陪伴他度过了一个漆黑的夜晚,我摸了他的脸,拉了他的手,把泪洒在他满是伤痕的身上,我把人间的一点热气当作爱回报给他。
我很悲伤,我也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