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建坤
老师说
在《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中有这样一句脍炙人口的诗句:“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这句话表达了李白对被贬的王昌龄的牵挂与同情。但这句话之所以流传千古,不仅是因为其中动人的情感。
“愁心”是抽象的,无影无踪的,但李白却让它变得具体可感。明月高悬,古人称之为“寒魄”,唐代诗人方干写“泉澄寒魄莹,露滴冷光浮”,但在李白的笔下,它却有了温情——它带着李白的关切之情与好友一路相随。
“愁心”能寄明月,寒魄有了“温情”,这就让李白诗中的月有了不同以往的特质,让李白诗中的“愁心”,有了别样的形态。这样的表达与以往不同,让读者倍感“陌生”,因而有了非凡的艺术价值,我们称这样的表达为“陌生化表达”。
一如旅游,人们哪怕就生活在风景如画的地方,还是向往着“远方”。其实,并非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而是因为风景虽美,但太熟悉,所以产生了审美疲劳。而对抗审美疲劳的最佳方法就是创造“陌生感”。写作中适当使用“陌生化表达”,能起到吸引读者,增强表达效果的作用。
用联想与想象创造“陌生”
同是表达愁绪,李煜自有他的妙招:“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剪不斷,理还乱,是离愁。”李清照别开生面:“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白《秋浦歌》中则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贺铸更是大手笔:“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些写愁绪的方法,都是通过联想与想象,制造了“陌生感”“新鲜感”,从而提高了语言的表现力。当代也有很多作家善于借助想象来实现语言的“陌生化”。
宋长征《少年戏》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滚铁环是我童年时一种司空见惯的游戏,远在汉代“铁环之戏”就是百戏之一。在四川德阳的汉代画像石上,就有滚铁环的具体形象。如此算来,一只滚动的铁环竟然奔跑了2000余年,滚到了我的脚边。
一只铁环怎么会“奔跑了2000余年”?其实他要表达的是这种游戏有了两千多年的历史。如果表达成“滚铁环的游戏有着悠久的历史,长达两千多年”,则是准确有余,生动不足。运用想象,这个游戏传承至今,似铁环从两千年之前一路滚来,滚到了作者的脚下——表达新颖生动,令人过目不忘。
用比喻来制造“陌生”
王开岭在《南方,南方》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黎明时,我闻见了礁石的气息,海带的腥味,我听见了巨大水体的澎湃声,那播放了几十年的老唱片。
水体太大了,无边无垠,这个声音在作家听来,是一种音乐,也许还可以称之为天籁。于是,作家将它比作“唱片”发出的声音。这声音绝不是清脆、清晰的,而是一种独特的“混音”,于是,作家进一步联想,这个老唱片已经播放了几十年了。
用词性的活用来实现“陌生”
还是王开岭的《南方,南方》,有这样一段文字:
我看见了山海关和玄铁般的山体,它像牢房,关押着狼嚎声、剑戟声、喊杀声……
物理学和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声音的传播是以波的形式借助于一定介质来实现的,只有在真空中声音才不能传播,所以,声音是不能关押的。但,这种看似不符合常理的动宾搭配,却有着超出一般的表现力。声音的传播属于物理学的范畴,但文学不是物理学的附庸,而是物理学的“反对派”,有时不科学,才更文学。
再如迟子建在《周庄遇痴》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极为有趣:
每逢双休日,周庄便人潮蜂拥,到处都是“阿拉”声。我便暗暗祈祷雨下得再大一些,那样“阿拉”声也许便会退潮。可是乌云并不偏袒我满含自私情怀的游兴,它很正直地从天庭撤退了。我第一眼望见的周庄,便是一带青砖灰楼顶上跳荡着的一轮湿漉漉的白太阳。
青砖灰瓦的楼,用“一带”来修饰,写出了远望周庄时的感受:若干的青砖灰瓦的楼,连成了一条带子;白太阳,怎么会湿漉漉的?这恰是迟子建与众不同的感受,雨刚停,一切似乎都是湿漉漉的,太阳当然也不例外。
在词语的搭配上别出心裁
最为典型的是王安石的《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第三句中的“绿”,原本是形容词,却远比“吹”“到”之类的动词要形象。诗人从春风吹过以后产生的奇妙效果着笔,把看不见的春风转换成鲜明的视觉形象——春风拂煦,百草始生,千里江岸,一片新绿。
与王安石巧用形容词相似,鲁迅在《社戏》中也有一段文字: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
这段文字从嗅觉和视觉两个角度生动描写了看社戏路上的景色,烘托了“我”此时此刻快乐的心情。“朦胧”一词本为形容词,但作者巧妙地一反常规用法,制造了“陌生化”效果,既造成了朦胧的视觉效果,又让语言更加简洁洗练。
著名女作家丁立梅也是活用形容词的高手。《水沉为骨玉为肌》中这样描绘绽放了的水仙花:
两只“田螺”里的水仙,已全然绽放,花朵紧挨着花朵,气息甜美。它们粉着一张小脸,翠衣翠裙,于凌波之上曼妙。
“粉着”“曼妙”,巧妙地活用为动词,既洗练,又生动。
《看荷》这样描写荷叶:
雨后清凉,花打落不少,却有圆圆的叶,很随意地铺在水面上。每片叶上,都汪着一捧的晶莹。
这里是形容词活用为名词了,是采用省略偏正短语的中心语的方法来活用。原本是“都汪着一捧晶莹的水”,作家直接省去了中心语,达到了非凡的表达效果,表达了作家的喜爱之情。
还有些作家巧把名词活用成形容词,增强语言的表现力。还以王开岭的《江南,江南》为例:
兴奋,睡不着,都因为太青春了。
青春,内心有汹涌和迷幻,血液里埋着可燃物。
作家要表达的是太有青春的活力了,太有旺盛的生命力了。但他只用“太青春”,就把那么多的内容全部写出来了,表达简练,读来新鲜。
用通感来达到“新奇”
最经典的要数朱自清,他在《荷塘月色》中这样描绘:
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
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如何描绘“缕缕清香”?如何表现“光与影的和谐”?朱自清出手不凡,用听觉形象来表现嗅觉:因为是“缕缕”,所以时有时无,隐隐约约,嗅得不真切,和“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相似,后者也是听不真切。在朱自清的眼中,此时的月下荷塘,确如“画”一般的,光与影是“和谐”的,作家用听觉形象来表现视觉形象,因为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也是和谐的。“通感”的修辞打通了感觉器官之间的界限,使得语言的表现力大增。
丁立梅也是运用通感手法的高手,她在《满架蔷薇一院香》中这样写:
一屋的香铺开来,款款地。人在屋子里走,一呼一吸间,都缠绕了花香。年少的时光,就这样被浸得香香的。
香是可以“铺”的,花香是可以“缠绕”着人的,这是嗅觉与视觉“通”了,时光居然也“香”了。如果没有通感手法的运用,语言将会平淡无奇。
反其道而行之达到“陌生”
北宋词人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里这样描绘浙东的美丽: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古人常以山喻眉,《西京杂记》里描绘卓文君的美貌:“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
秋水清澈,古人常以水喻眼,李贺《唐儿歌》中有“一双瞳人剪秋水”一说;到了刘鹗,他在《老残游记》中这样描绘民间说书艺人白妞:“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还有成语“望穿秋水”一说。
王观则反其道而行之,巧妙地将本体与喻体互换,以眉喻山,以眼喻水,达到了新颖别致的艺术效果。
语言的“陌生化”,让表达更有艺术气息,带来审美上的新鲜感。如果我们在写作中偶尔为之,会为文章增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