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裂分析视角下的《美发简史》

2021-08-05 04:18崔迪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1年6期
关键词:欲望解构建构

崔迪

内容摘要:《美发简史》是“布克奖”得主朱利安·巴恩斯短篇小说集《柠檬桌子》中意蕴丰富的一篇小说。主人公格雷戈里的三个人生阶段分别以克分子线、分子线、逃逸线的状态对二元对立的社会结构进行了逐步解构。同时,生成赋予衰老和死亡以新的意义,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生成观”被建构,这是精神分裂分析学让巴恩斯思想焕发出的时代活力。

关键词:欲望 逃逸 生成 解构 建构

《美發简史》是布克奖得主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短篇小说集《柠檬桌子》中意蕴丰富的第一篇。目前对巴恩斯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他的长篇小说,其短篇小说集的研究极少。《美发简史》分为三个部分,分别记录了主人公格雷戈里·卡特莱特少年、青年以及老年时期的三次理发经历。本文以精神分裂分析理论为视点探究主人公三次理发经历分别代表的三个年龄阶段。少年格雷戈里的主体欲望囿于阶级社会二元对立结构的克分子线内。青年格雷戈里分子线的不稳定状态解构了二元结构中的资本主义霸权;老年格雷戈里锻造的逃逸线彻底解构了二元结构,理发师凯莉的逃逸行为更带来新的可能性。旧的意义被解构后,一种新的“生成观”被建构。此时,衰老和死亡成为生成体验,新生命力孕育而出。

一.解构意义

1.僵化结构:克分子线(the molar line)

这一阶段的少年格雷戈里是克分子线切割下的短视者,他只能看到社会的、集体的轮廓,其内心和外在表现都囿于僵化的克分子线内。也因此,这个阶段的格雷戈里并没有触及二元对立的社会制度。

格雷戈里将自己定位为“成人-儿童”这一主客对立的二元结构中的客体,其内心和外在行为都处于克分子线分割的疆域内。按照精神分析,俄狄浦斯式的欲望被限制在家庭的三角结构。在本书中,幼年时期的理发都由妈妈做主,其缺席会让格雷戈里十分害怕,这似乎是俄狄浦斯情结。但实际上,欲望生产从来都是社会性的。把镜头拉近到少年时期理发的细节,其实母亲是隔断自己与理发师、牙医等由克分子线界定的社会性职业的“层”。格雷戈里把自己定义为“儿童-成人”二分结构中的儿童,当有妈妈陪着理发时,格雷戈里可以心安理得地躲在无知的男孩这个群体角色里。但当自己一个人去理发时,他可以预料到的那些节段化的生活直向他席卷而来。其一,受克分子线的分割性思维控制,格雷戈里这个年龄的男孩都会被推荐童子军等社会组织,格雷戈里就被理发师推荐了两次十字军。另一,格雷戈里觉得理发店“最让人惴惴不安的是粗俗”[1](P11)。让格雷戈里感到不安的并不是害怕,是自己对粗俗的喜欢。总之,面对理发师这个剥削者的社会角色,少年格雷戈里内心始终囿于克分子线划分的社会结构。

格雷戈里是存在于克分子线域内的短视者,他根据自己所能看到的二元的轮廓对整个社会不断做出判断,并及时纠正自己出线的内心及行为。德勒兹提到:“对于每个节段来说,都存在着两种监视者:短视者和远视者”[2](P200)。短视者看到的都是巨大组织的轮廓性的事物和一些被明确规定的节段”[2](P201)。首先,本书第一部分有许多重复。这些重复组成了作品“内在结构”,“决定了作品与外部因素多样化的关系”[3](P3)。“后面和两边剪短,头顶略微剪剪”的短毛儿样式是妈妈对幼年格雷戈里的要求。而当少年格雷戈里第一次独自理发,一路上他嘴里反复练习这句话。当理发师问他想要什么发型,他再次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这句话。短视的格雷戈里很显然不受控地训练自己遵守妈妈这一社会规则传达者的规训。这句话的重复完整地表现了规则的“输入—内化—输出”。同样地,少年格雷戈里在第一次独自理发过程中三次想撒尿。排泄是幼儿时期外化的欲望宣泄,可这时的格雷戈里已经是少年。资本主义机器互为切割,最终格雷戈里选择在集体节段内纠正自己。于是,当撒尿的想法再次出现,其第一反应便是“绝不能再想尿尿的事了”[1](P13)。此外,第一部分存在叙事的明显停顿。当理发师使用电动推,格雷戈里想起了学校里裸泳的事。“男孩们互相打量又并不直视,大概就是拿眼角瞟一瞟”[1](P12)。作为欲望载体之一的性在此展露。格雷戈里此时想“这真下流,可千万不能让老师看到” [。这处内心独白表明格雷戈里判断力比多位列克分子线切割的二元社会。

2.解构对立:分子线(the molecular line)

这一阶段的青年格雷戈里身上存在着一种相对的解辖域运动,这种分子线的状态虽然不稳定,但仍解构了二元结构的资本主义霸权,并生成了一种模糊的居间状态。

在这一阶段,作为远视者的格雷戈里不再将自己归纳于资本主义社会集体,其表现出一定的解辖域倾向。德勒兹将柔顺的或分子的节段化之线称作“远视者”。其看到的是一系列微观节段性事物,其“不容许自身归因于某个既定的形象、集合体或要素” [2](P201)。本书第二部分的格雷戈里已长成了青年。首先,微观无意识欲望倾注的破坏性力量得到释放。现在理发店内每日重复上演的一切是“保守的主仆体制、一切做作的交谈、阶级意识与付小费” [1](P18)。此时,欲望机器生产的欲望得到张扬,因为格雷戈里意识到小费只能强化人顺人的社会,这对付小费者和得小费者都是侮辱。此时格雷戈里远视者的身份使其有了解辖域化思维倾向。格雷戈里认为,“这一切必定会化为乌有”[1](P18)。也就是说,此刻他认为克分子线切割下的二元对立终会消失,其游牧思维初步显现。但此种解辖域是相对的、不完全的。理发师对格雷戈里头发的肆意摆弄激怒了他,要求剪超长大背头是“以牙还牙”。值得注意的是,青年格雷戈里虽然具有解辖域思维,其强烈的外在行为恰恰证明自己在进行不完全解辖域。因为格雷戈里对资本主义机器的挑战始终活在由后者建构的语境中,其作为“属下”存在。比如当理发师认为格雷戈里是不想结婚的人时,格雷戈里下意识想到的是异性婚姻的对立面“同性恋”。因此,可以说格雷戈里暂时的游牧思维只解构了二元结构的对立特征,并没有真正瓦解二元的社会制度。

格雷戈里的解辖域运动虽然是相对的、不完全的,但其生成了新的模糊区域。在本书第二部分,格雷戈里的解辖域行为达到了其青年时期的“一种程度”与“强度”,因此格雷戈里无法超越它们再前进。但即使是相对的解辖域运动,其也在生成差异,界限的模糊产生了一个居间区域。德勒兹认为生成是“让进行生成之物和与被生成之物相关的任何东西形成一个新的组装,从而进入它们之间的临近区域,让后者具有前者的感受”[2](P325)。首先,青年格雷戈里与理发师的交谈不再像从前那般是“成人-儿童”的中心主义,曾经的客体格雷戈里逐渐具有了曾经的主体理发师的感受。在理发师说格雷戈里是不想结婚的人后出现了一个时间停顿,格雷戈里意识到理发师彷佛在等一个答案。于是他想教训一下理发师,引用了伏尔泰的“对于懦夫,婚姻是唯一的冒险”[1](P17)。自此,欲望的释放产生革命性力量,主客界限逐渐模糊。此外,第二部分存在三处关于格雷戈里前女友艾莉的叙事停顿。这三处讲述了二人从热恋到分手的过程。分手的原因是格雷戈里占有欲太强。而分手后,欲望由于感受变化而改变,占有欲之上还增添了爱欲。格雷戈里心想,如果两人复合,就不会再表现出那么强的占有欲。在这段关系中,格雷戈里的主体性在感受力的作用下坍塌,一种关系的模糊状态生成。可见,不论是主体向客体还是客体向主体过渡,二元结构中的对立性已被解构。

3.走向空间:逃逸线(the line of flight)

这一阶段的格雷戈里已进入老年状态,他用生命的长度锻造了一条逃逸线,解构了二元结构,这使他彻底逸出了内在性平面,走向外在的“连贯的平面”。同时,年轻的凯莉即将出海,她的向外逃逸更是带来了新的可能性。

老年格雷戈里锻造的逃逸线是绝对的解辖域行为,欲望的释放彻底解构了二元结构,走向外在的三维世界。德勒兹认为,我们是一条生命之线,这条线就是逃逸线。在本书的第三部分,格雷戈里锻造了绝对的逃逸线。首先,老年格雷戈里拥有块茎式思维,他把理发店用来漂白湿法兰绒布的添加剂称为“耳壳”。他认为“其实没必要有学名”。此时,逃逸线穿透了“意指”的墙壁,除了耳壳,格雷戈里还将包括“理发师”、“理发店”在内的许多符号的确定性意义打破,而这是释放力量的必要途径。接着,欲望机器的不断生产释放出建设性力量。老年格雷戈里很喜欢洗头的感觉,因为年轻理发师凯莉碰到他的身体,格雷戈里在“肉体接触中享受着极致快感。肉体接触如今就是一切”[1](P26)。此时欲望得到张扬。无目的的欲望生产具备建设性的力量,他已不再如小时候那般害怕宗教和理发师:面对理发师,格雷戈里不再拘泥于外在形式的解辖域,现在的他会准备充足的小费、出门理发前会仔细整理仪表,表面上对理发店的一切都应付自如而内心已经逃离了“主体性黑洞”[2](P167)。所以当理发师用镜子给他展示理好的后脑勺时,他会说“不了”,脸上挂着的是宽容的微笑;面对传教者的试探,他彷佛是冷静的旁观者,单刀直入地问“宗教吗”[1](P26)。格雷戈里的上述行为不是认为一切不重要,而是淡然。至此,格雷戈里彻底逸出了分子线二维、二元的内在性平面,进入三维、三元的连贯的平面。

从格雷戈里到凯莉,生命线相连接,一种属于英国社会的非个人化的生命力量逐渐生成。“生命无一不是机器,所有的生命运作的前提是它与其他机器相连接的时候,才会成为它自身所是的东西”[4](P60)。格雷戈里个人的逃逸线反映的是微观无意识欲望的运动,其只有与其他机器连接变成宏观无意识欲望才具有革命性。第三部分中,28岁的理发师凯莉出生于格雷戈里结婚那年。婚姻这一社会行为不但意味着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妥协,更意味着二十八年以来格雷戈里锻造的逃逸线是一种“怯懦的冒险”[1](P26)。但年轻的凯莉远胜格雷戈里。比如,凯莉衡量顾客两鬓长短时并不用眼睛判断,她将脸转向别处,靠感觉衡量。这是对既定社会规则的逃逸,她的游牧思维已转为行动。年轻的凯莉即将出海到迈阿密的游轮上工作,欲望的流动带来了可能性。一方面,这是物理层面的解辖域,带来了探寻新的社会文化的可能性。本故事发生在20世纪中后期的英国。那时大英帝国由盛转衰,美国崛起。而迈阿密正是当时美国的代表性城市之一。彼时迈阿密经济繁荣、文化多元。因此,出海的确带来更多可能性。另一方面,出海在英国文学中本就意义非凡。笛福、斯威夫特等笔下的历险举世聞名,英国民众内心渐存帝国意识。维多利亚时代是英国历史上殖民最繁盛的时期,但自那之后殖民力量不断衰退。因此,凯莉的出海决定也代表20世纪英国民众精神层面的逃逸线。由此,个体幻想向集体幻想转变,非个人化的生命力量沿逃逸线释放。

二.建构新的意义

纵向来看,格雷戈里的三个年龄阶段分别经历了克分子线、分子线和逃逸线的意义解构过程。而若横向来看,《美发简史》是一个关于衰老与死亡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意义的解构是为了更好地建构一种“生成”的观念。

主人公逐渐衰老,但这个过程俨然成为了一次又一次的生成体验:旧观念不断死亡,新观念时时生成。“死亡经验是无意识最经常出现的现象,它呈现在生命之中且为生命而呈现,呈现在过程或生成之中,呈现在作为过程或生成的强度之中”[5](P330)。《美发简史》中最明显的重复就是三次理发经历。随时间推进,欲望生产不断释放建构性力量,生成将衰老变成了死亡体验。少年格雷戈里认为理发店是粗俗的地方,他痛恨代表文明的理发师,他认为它们都是疯子、变态。到了第二部分,青年格雷戈里虽仍认为这是个“臭名昭著”的地方,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理发师手艺非常利落。第三部分的理发店“宛若一个欢欢喜喜的门诊部”[1](P25)。这时老年格雷戈里一边与理发师凯莉自然攀谈,一边轻松阅读女性杂志。如果说青年时期文明观的转变在格雷戈里心中仍算作与理发师的共谋,那么老年格雷戈里与文明的融合已变得明朗。在主人公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旧自然观一次次死亡,新自然观逐渐生成。此外,包含婚姻观的其他方面也有不同程度的嬗变,比如格雷戈里与艾莉的分手再结婚、老年格雷戈里对性欲目的性的怀疑。

在《美发简史》中,生成取消了生与死的界限,死亡成为挣脱时间的死亡体验,其融入了宏大的无器官体,重新迸发生命力。首先,书中多次提到了死亡。第一部分中6次提到死亡。这6次内心独白中出现了大量诸如“脑瓜被撬开”、“鲜血四溅”等词语。这说明少年格雷戈里对理发师的憎恶呼之欲出。而到了第二部分,死亡的叙述频率骤然减少,只出现了1次间接的关于死亡意象的内心独白。第三阶段也只出现了一次对死亡的叙述,格雷戈里把躺在洗头盆上洗头描述为“头朝下,‘等待断头刀砍下。”[1](P23)。且这唯一的描述被放在一段关于躺下的慢动作叙述中,叙述语气十分冷静。本书中的死亡不仅是死亡本身,也代表着对理发师、宗教——当前的社会制度——的厌恶。而随着衰老过程中生成观的形成,格雷戈里不再害怕这个社会,也就不再害怕死亡。于是,第三部分中用“等待”(waiting)描述面对死亡的态度,死亡的隔断意义被消解。那么,死亡究竟归于何处?欲望机器轰鸣不休之下,格雷戈里锻造了从内心出发、凯莉锻造了转向外部世界的逃逸线。当格雷戈里与凯莉互相倾听与交谈,个体机器间不再只有物理连接,一种新的生命力迸发而生。它消解了老年格雷戈里与青年凯莉间的生死隔断,将欲望机器紧紧连接在一起。于是,一种充满了内在“生命力”的无器官体生成,个人的死亡被容纳其中。至此,死亡变成了生成过程,这是微观欲望融入宏观欲望的过程,新的生命力在此间迸发。

作为活跃在当今文坛的小说家,巴恩斯十分关注现实问题,其创作格雷戈里绝不仅仅是为了描述个体衰老的过程。从少年到青年、直至迈入老年阶段,格雷戈里克分子线、分子线以及逃逸线的三种截然不同的状态是当今社会个体不同生存状态的绝佳缩影。在传统“意义”支离破碎的今天,《美发简史》中的衰老与死亡恰恰为个体及社会发展指明了新的方向——蕴含着无限生命力的“生成观”。

参考文献

[1]Barnes, Julian. The Lemon Table. New York: Vintage Book,2005.

[2]Deleuze, Gilles and Felix Guattari. 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7.Print.

[3]Miller, Joseph Hillis, Fiction and Repetition: Seven English Novels,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Print.

[4]Colebrook, C. Gilles Deleuze. Oxford: Routledge, 2002. Print.

[5]Deleuze, Gilles and Felix Guattari.Anti-Oedip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3.Print.

[6]崔增寶:《从“精神分析”到“精神分裂分析”——<反俄狄浦斯>的后现代唯物主义欲望探析》[D].浙江大学,2010.

[7]汪民安主编:《德勒兹机器》[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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