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言
我喜欢阅读那些有气味的小说。我认为有气味的小说是好的小说,有自己独特气味的小说是最好的小说。能让自己的书充满气味的作家是好的作家,能让自己的书充满独特气味的作家是最好的作家。
一个作家也许需要一个灵敏的鼻子,但仅有灵敏的鼻子的人不一定是作家。猎狗的鼻子是最灵敏的,但猎狗不是作家。许多好作家其实患有严重的鼻炎,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写出有独特气味的小说。我的意思是,一个作家应该有关于气味的丰富的想象力。一个具有创造力的好作家,在写作时,应该让自己笔下的人物和景物,放出自己的气味。即便是没有气味的物体,也要用想象力给它们制造出气味。
当然,仅仅有气味还构不成一部小说。作家在写小说时应该调动起自己的全部感觉器官,你的味觉、你的视觉、你的听觉、你的触觉,或者是超出了上述感觉之外的其他神奇感觉。这样,你的小说也许就会具有生命的气息。它不再是一堆没有生命力的文字,而是一个有气味、有声音、有温度、有形状、有感情的生命活体。我们在初学写作时常常陷入这样的困境,即许多在生活中真实发生的故事,本身已经十分曲折、感人,但当我们如实地把它们写成小说后,读起来却感到十分虚假,丝毫没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而许多优秀的小说,我们明明知道是作家的虚构,但却能使我们深深地受到感动。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呢?我认为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我们在记述生活中的真实故事时,忘记了我们是创造者,没有把我们的嗅觉、视觉、听觉等全部的感觉调动起来。而那些伟大作家的虚构作品,之所以让我们感到真实,就在于他们写作时调动了自己的全部的感觉,并且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出了许多奇异的感觉。这就是我们明明知道人不可能变成甲虫,但我们却被卡夫卡的《变形记》中人变成了甲虫的故事打动的根本原因。
自从电影问世之后,人们就对小说的前途满怀着忧虑。五十年前,中国就有了小说即将灭亡的预言,但小说至今还活着。电视机走进千家万户后,小说的命运似乎更不美妙,尽管小说的读者的确被电视机拉走了许多,但是依然有很多人在读小说,小说的死期短时间也不会来临。互联网的开通似乎更使小说受到了挑战,但我认为互联网仅仅是提供了一种另类的写作方式与区别于传统图书的传播方式而已。
作为一个除了写小说别无它能的人,即便我已经看到了小说的绝境,我也不愿意承认;何况我认为,小说其实是任何别的艺术或是技术形式无法取代的。即便是发明了录味机也无法代替。因为录味机只能录下世界上存在的气味,而不能录出世界上不存在的气味。就像录像机只能录下现实中存在的物体,不可能录出不存在的物体。但作家的想象力却可以无中生有。作家借助于无所不能的想象力,可以创作出不存在的气味,可以创造出不存在的事物。这是我们这个职业永垂不朽的根据。
当年,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曾经把一本卡夫卡的小说送给爱因斯坦,但是爱因斯坦第二天就把小说还给了托马斯·曼。他说:人脑没有这样复杂。我们的卡夫卡战胜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这是我们这个行当的骄傲。
那就让我们胆大包天地把我们的感觉调动起来,来制造一篇篇有呼吸、有气味、有温度、有声音、当然也有神奇思想的小说吧。
让我们把记忆中的所有的气味调动起来,然后循着气味去寻找我们过去的生活,去寻找我们的爱情、我们的痛苦、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寂寞、我们的少年、我们的母亲……我们的一切,就像普鲁斯特借助了一块玛德莱娜小甜饼回到了过去。
我国的伟大作家蒲松龄在他的不朽著作《聊斋志异》中写过一个神奇的盲和尚,这个和尚能够用鼻子判断文章的好坏。许多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把自己的文章拿来让和尚嗅。和尚嗅到坏文章时就要大声地呕吐,他说坏文章散发着一股臭气。但是后来,那些惹得他呕吐的文章,却都中了榜,而那些被他认为是香气扑鼻的好文章,却全部落榜。
台湾的布农族流传着一个故事,说在一个村庄的地下,居住着一个嗅觉特别发达的部落。这个部落的人善于烹调,能够制作出气味芬芳的食物。但他们不吃,他们做好了食物之后就摆放在一个平台上,然后,全部落的人就围着食物,不断地抽动鼻子。他们靠气味就可以维持生命。地上的人们,经常潜入地下,把嗅味部落的人嗅过的食物偷走。我已经把这个故事写成了一部短篇小说。在这篇小说中,我是一个经常下到地下去偷食物的小孩子。小说发表之后,我感到很后悔,我想我应该站在嗅味部落的立场上来写作,而不是站在常人的立场上来写作。如果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嗅味部落的孩子,那这篇小说,必然会十分神奇。
(选自《小说的气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8月,有删节)
【作者链接】
莫言,中国当代作家,首位中国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乡土情怀是他文学作品中所关切的情感体验;从文学之旅中寻根,是莫言通过小说创作所获得的归属感。受六朝志怪、唐传奇、明清笔记的中国本土魔幻传统影响,莫言的文学创作以奇人异事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用象征、意识流、荒诞的故事情节将复杂的社会现实深刻解剖,构筑起一个神秘又具有乡土气息的文学世界。
【思维魔方】
莫言在谈论小说的气味时还说过,“作家的创作,其实也是一个凭借着对故乡气味的回忆,寻找故乡的过程。”这是以作者的角度肯定了小说之于作者的独特价值。而托马斯·福斯特在《如何阅读一本小说》中则站在读者的角度,与莫言的观点不谋而合,他认为:“阅读小说可以让我们遇到另外一个自己,也许是我们从未见过或不允许自己成为的那类人;可以让我们身处一些我们不可能去到或未曾关注的地方,又不必担心回不了家。”
我们为什么仍然需要小说?正如传达文字的媒介随着科技发展不断更迭,影像技术丰富着我们的精神生活之时,我们对小说的阅读却没有停止一样。“虚构是小说的价值所在”,小说的“出逃”,不仅在于小说世界之于现实的超然或反抗,更在于小说中的文字世界能够最大限度地跨越时间界限、压缩时空距离,去联结作者的回忆与想象,去填补读者的已知与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