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浩
郑州大学历史学院
郑樵生活于兴化军莆田县(今福建莆田),是我国宋代著名的史学家、校雠学家,立志“欲读古今之书,欲通百家之学,欲讨六艺之文而为羽翼,如此一生则无遗恨”。在治学上他兴趣广泛,对经史之学、礼乐、文字、音韵、天文、地理、虫鱼、草木以及方书、校雠、目录等各个门类的学问都加以探索。因其史学著作《通志》200 卷,是我国现存继司马迁以后又一部成就较高的纪传体通史,所以后人对其评价时大多站在治史治学的角度进行评析。在这方面的前人研究已经较为深入,著作主要有徐有富先生的《郑樵评传》[1]、阮其山先生的《郑樵 博通百科的史学大师》[2],论文包括蔡庆发和翁卫平的《郑樵<通志>的史学成就》[3]、潘淑芳的《郑樵文献学思想研究》[4]、《郑樵史学思想探析》[5]等。
但是关于郑樵政治态度的探讨还较少。郑樵所处的南宋时期,正值金朝铁骑屡次进犯,宋朝国土被肆意践踏。后来北宋的都城更是被攻破,二帝被掳,宋朝只剩半壁江山。在这种状况下,郑樵不论是选择隐居著述还是在朝为官,都反映了他的政治态度与国家理想。本文仅从郑樵所著《通志》以及其相关诗文浅析其政治态度。
郑樵生活的年代正是宋金对峙,人民遭受沉重灾难的时期。宋徽宗崇宁年间,社会危机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时刻。但是当时的京师仍然是一幅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序》中记载道:
太平日久……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6]
这位皇帝可谓是不务正业:推崇道教,精研诗文,醉心书画,搞花石纲。诸如此类行动之下,民不聊生必然提出反抗,便出现了国内起义不断的景象。
宋徽宗宣和元年(1119年),郑樵之父郑国器在返家途中因病去世,家道中落,实景凄凉。恰逢郑樵护送其父灵柩回乡的一路上,亲眼目睹大江南北的起义叛乱。家国不幸,双重打击之下,郑樵心中埋下了潜心治学报效国家的种子:“欲读古人之书,欲通百家之学,欲讨六艺之文而为羽翼”[7]。郑樵便在越王峰下父亲的墓柏旁结庐潜心学习,扛起生活的重担。悠哉优游于山林之中,放浪形骸之时,郑樵也并未忘记国家之痛,其时他写了许多诗文:
天命既倒悬,将身费椒糈。朝行畏日薄,暮行畏龃龉。
娵娃虽见珍,众嫭心未许。展转溷餔歠,敢俟庆云举。[8]
国家命运危悬,将身体耗费花椒祭米。朝行畏惧天迫近,晚上去害怕相抵触。娵娃虽然被珍爱,大家嫭心不同意。辗转厕所庭院喝,我等待庆云举。心中期待国家能够抗击金军,守护国土。又如:
金革久不息,遐方徒弹指。谁为民请命,皇天犹未喜。
茂德自不绥,眷眷我梓里。伤哉古王道,樵夫亦冷齿。[8]11
这一首诗中的忧国忧民情怀其实更为明显:金戈不息止,战争长久不息,远方只是弹指。谁替人民请求命令,上天还没有高兴。茂德从不安定,依恋我棺材里。悲伤啊古王道,樵夫冷齿相对。金军的武力不断壮大,朝中的应对策略却毫无反应,抗击的声音反而被求和之音淹没,实在是担心国家民族的前途。官吏只知道中饱私囊,不知为民为国家着想,着实令人痛心!
宋钦宗靖康元年时,金军南下,钦宗搜掠财宝,伴随太原、河间、中山三镇尽奉敌手。金军退去,国内则是一片哗然,抗战派李忠、宗泽等人义愤填膺请求抗金,但遭到钦宗等阻挠,未能成行。靖康次年,金军再度挑起战火,铁骑南下直奔京师,金人掳徽宗、钦宗及后妃宗室、官吏、内侍、宫女、技艺工匠、倡优等北去;文物图籍、府库,尽遭洗劫。[9]《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第二卷中记载道:
从车凡十两,百官军民奔随号哭,太学诸生拥拜车前,哭声震天。天时已薄暮,将近门,犹闻车中呼云:“百姓救我!”金人在门下者迫行。[10]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福建莆田亦受到震动,郑樵与郑厚兄弟的拳拳爱国之心迫切,也想报效朝廷。在靖康年间,郑樵也有诗文《湘妃怨》和《昭君怨》,这绝不是单纯感慨昭君身世,而是借由抒发对时局的不安与忧思。
靖康之难发生后,兄弟二人义愤填膺,结伴下山,积极要求报效祖国,投书江给事,又给签枢密院事宇文虚中写信,慷慨陈词,要“掳生灵之愤,刷祖宗之辱”,表明爱国志愿。[11]这种“死固无难,恨未得死所耳”[8]40情愿以死报国的精神让宇文虚中颇为感慨,他在回信中称赞二郑的才略,“上则驰骋前世根本仁义,下则邃晓民情,旁达吏治。知彼知己,料敌人之情伪,则又若躬践敌人敌庭之议,殆所谓千万人之中无一也。”[8]45
后未能得以实现抱负的郑樵只能继续闭门读书,潜心研学,矢志不渝地为实现其宏大理想,编写一部继司马迁《史记》之后贯通古今的通史,而努力实践。他于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上《通志》一书中所提出的“会通”思想,既是郑樵长期对历史深沉思索的结晶,也可从中看出他的政治态度。[12]郑樵撰写的《通志·总序》中说“百川异趋,必会于海,然后九洲无浸淫之患,万国殊途,必通诸夏,然后八荒无塞滞之忧,会通之义大矣哉。”认为万国殊途同归,最终必然回归到中原华夏,这实际是一种民族主体思想。放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之下,金军压境,国家危亡时刻,朝中求和派企图偏安一隅,分裂国土以求安稳。恰好“会通”思想与投降分裂的思想是完全相对的,这事实上是郑樵对于国家统一的一种信念。郑樵在《通志》中还提出了建都南阳以恢复失土的主张,从而在实际上批判了赵构、秦桧南逃及偏安江左的路线。
郑樵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并不醉心于高官厚禄。南宋时每科进士及第人数动辄四五百人,宋代的读书人对于科举可谓是趋之若鹜。而郑樵在结庐之初便立下了欲读古人之书,欲通百家之学的志向,而不参加科举。有人对其不参加科举的行为感到不解,他回答道:
某以读书之癖稍重,其他未能为所重而就轻耳。无高明亦无愚暗,无骄激亦无凝畏,有饭有书,又何慕焉!精力颇强,且可读书。稍倦,则著述,敷演以成文。及衰老,不能著述,则随所安,愿仕进则仕进,以设施平生之蕴,自无不可。若不愿,则毕志亦无不可。不就乡举,在某最是寻常事。彼何负而与诸生竞文章,彼何嫌而欲得一官职![13]
而他在《通志》的总序中对此又进一步进行了解释:
班固有言:“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举策,劝于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枝叶繁兹。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且百年之间,其患至此;千载之后,弊将如何?况禄利之路,必由科目,科目之设,必由乎文辞。三百篇之《诗》,尽在声歌。自置《诗》博士以来,学者不闻一篇之《诗》。六十四卦之《易》,该于象数,自置《易》博士以来,学者不见一卦之《易》。[14]
对于科举,郑樵认为这种选拔人才方式是不利于学术发展的,因而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为官之路,拒绝参加科举。另一方面,他一生中多次拒绝荐举为仕。明人周华著的《兴化县志》,记载绍兴十九年他献书后回莆田“复还草堂,益励所学。”“洲部使者三举孝廉、再举遗逸,不就。”尽管《宋史》对郑樵评价“独切切于仕进”,事实上这是一种误导。
此外,关于郑樵曾上书宰相,这一点颇受非议。认为郑樵追名逐利,尤其是《上宰相书》对于秦桧有阿谀奉承之语“恭维相公拨灰烬而收简编,障横流而主吾道,使周孔之业不坠于地。”[8]36但是析观全篇,郑樵在上书中有说:
万一使樵有所际会,得援国朝陈烈、徐积与近日胡瑗例,以命一官,本州学教授,庶沾寸禄,乃克修济。或以布衣入直,得援唐蒋乂、李雍例,与集贤小职,亦可以校讐,亦可以博极群书,稍有变化之阶,不负甄陶之力。噫,自昔圣贤犹不奈命,樵独何者,敢有怨尤?然穷通之事,由天不由人;著述之功,由人不由天,以穷达而废著述,可乎?此樵之志,所以亦坚益励者也。[8]38
郑樵上书中援引的都是不慕名利且一心治学的人物,意在希望能够像陈烈、徐积和胡瑗等人得到一州教授般的职务,所求仅是一点点俸禄。亦或是以一介平民进入集贤苑,目的皆是博览群书。事实上,郑樵所求并非高官厚禄,而是能够希望这些小职能够帮助其便利的阅书,最终仍是以著述为己任。且其在上书中明确地表明了目的:一是自己“暮龄余齿,形单影只”,担心自己所做的一切无法传于后世;二是“愿讨理图书以自效”,阅尽群书;三则是修史自成一家,表述自身志趣。
再者,如若郑樵确实钻营于仕途,他断不会在秦熺举荐时予以拒绝,《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五七,绍兴十八年二月丙申条载:“布衣郑樵为右迪功郎,以经筵官秦熺等言其学术也。”[15]事实证明,郑樵兴趣在学术,而不在求官为仕。
纵观郑樵一生,主线索正如他自己所说是修史著述,后世对其评价也多从史学角度对其点评。但是从郑樵潜心著述时所撰写的诗文中看,他仍未忘记对时局的关切,有着刚直的政治态度。面对金军的铁蹄和朝中主和派的得势,他满腔悲痛却又报国无门,于是在《通志》的序言中出现了他对于国家民族前途的殷切期盼。此外,对于科举,郑樵亦是见解独到,认为它不利于学术发展,且对于做官也是不求高官厚禄,仅愿得到博览群书便利而已。以“独切切而仕进”和《上宰相书》攻击其为人的说法不攻自破。综上所述,郑樵的政治态度极为明了,是一位抗金爱国、不求利禄的正直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