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树

2021-08-03 15:20于琇荣
黄河 2021年3期
关键词:老程艾莉花椒树

于琇荣

凌晨三点,你第二次起床,坐在窗前,看雨一点点覆盖大地。夜很黑,但你确信那棵花椒树就在自己的视线里。

空气很凉,有股子雨味,有股子土腥味。哗,楼上房间传来马桶冲水声。街上喧嚣渐起,城市笼罩在盛夏提早降临的青白里,一只流浪猫轻踮着毛茸茸的爪走过视线,慢慢穿过楼前的花坛、花椒树,消失在车库的阴影里。你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到了这儿,也试图回忆,但干涸的脑回沟里一无所有,你最后放弃了。你就这样坐着,坐了很久很久。

早餐时间到了。哗啦一阵钥匙响,女儿艾莉探进头来问,你吃点什么?你摇了摇头。自从上次你把面包片和水煮蛋倒进垃圾桶后,女儿就绝了给你做早饭的念头。哐,门被关上。“咚咚咚”高跟鞋下楼的声音,除了焦急没有更多情绪。你顿时一身轻松,整整一天将不再有人来打扰。你继续这样坐着,像从没有离开过一样,平静,持久,没有缘由。

玻璃渐渐蒙上一层水雾,为了看得更清楚,你推开纱窗。今天是礼拜一,恰好是小暑,季节的炎热准时来到楼前花坛。花坛里绿意汹涌,但对你而言,那都是衬托花椒树的背景。我知道,它在这儿已经五个年头了,前三年,它怕生似的迟迟不肯结籽,现在仿佛为补偿曾经的亏欠,一串串花椒粒像点点星火燃烧,格外醒目,引得路人绕道也要过来瞧上一眼,然后嗔怪道,“还以为是花呢。”别人仅是感叹,唯独四楼的周老太,还会翘起两个手指,避开枝条上的棘刺,揪下几粒花椒在掌心揉搓一番,再放到鼻下嗅嗅,然后嘴里啧啧啧着扔到地上。

天色亮起来,水雾散去,眼前明朗清晰了很多。你突然头皮发麻,被扎到似的跳起来——花椒树少了一根枝条。你不相信地紧盯着花椒树揉了揉眼睛,是的,那根搭在女贞树上缀满花椒的枝条不见了。你冲出家门,踩着泥水去检视那根失踪的花椒枝——没错,青白的枝条截面表明事情就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你的额头浸出汗珠,踩着火炭一样围着屋子转圈,每走两步,就朝窗外探头看看,再走两步,又探头看看。如果你朝墙上的镜子看上一眼,就会发现自己活像一只追着尾巴团团转的猫。湿漉漉的鞋底已在地上蓄起一摊泥水,我开始为你做过两次搭桥手术的心脏捏了把汗。终于,你一不小心,腿“咚”地磕到茶几角,疼得你哎呦一声跌坐在沙发上,捂着膝盖咝咝倒吸冷气。疼痛让你冷静下来,开始琢磨剪花椒的人会是谁呢?众多的影像在脑海闪过之后,一张虚胖的脸渐渐浮现在眼前——周老太,一定是她!你对此深信不疑,就像在种植花椒树的那刻,就预见到了今天一样。

“老叶,种什么花椒树,怪味的。”周老太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说。

“你种吗?你种我把地方让给你。”你停止埋树坑,认真地回答道。你在用花椒树替换那棵死掉的榆叶梅。

“凭啥我种?这是物业该干的活。”周老太说着一转身,扭着磨盘一样的臀,迈着秧歌步去了民生广场,消耗每天定量的汗水。

你自认自己不是个吝啬的人,每年花椒成熟后,你都会带着手套把一串串花椒摘下来,晾晒,烘干,分成一个个纸包送人。哪怕是路人,单凭对花椒树几句赞美就会得到几包。此时你开始胸口疼,用拳头使劲擂几下胸口。你决定不再等花椒成熟了,揣着购物袋直奔早市,相比于药,花椒并不贵,不是吗?

“这些还不够?”卖调料的小贩抖搂着花椒布兜,不时抬头看看天,郁云滚滚,不像是好运气降临的日子。他再三打量眼前这个年逾古稀的人,在厨师和餐厅老板之间揣测着你的职业。“四十五,最低四十五元一斤,真的不能再便宜了。”他的话让人充满同情,仿佛威逼下的妥协。但他错了,他错将你购买的数量当成了砍价的砝码。

你只好搜集了三个摊位的花椒。

花椒和往年一样的分法,两茶碗花椒,一张A4纸,叠成三角粽一样的纸包。你心情平和,少了晾晒烘干的劳累,你甚至比往年更欢喜。快下班了,你加快包装速度,要赶在邻居回家之前把花椒挂在各家门的门柄上,好避开你厌倦客气的寒暄辞让。临出门时,你特意给周老太的方便袋里多塞了几包。

虽然没人看到你,但人人都知道是你送的,虽然对今年时间提前感到诧异,但并不妨碍给予从小区经过的艾莉满满的谢意。当然,艾莉并没有把谢意转达给你,你也没告诉她花椒树的事儿,你们的爱是沉默的,就像拘谨的动作和并不响亮的声音一样。她忙于炒菜做饭,你眼瞅着電视,“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繁殖的季节,山林的空气中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解说声音魅惑,但墙上钟锤滴答滴答的声音,在你听来更加清脆熨帖。

如果周老太不来,艾莉摆上碗筷就可以回家,回家陪老公孩子吃饭,可周老太气势汹汹地来了,把花椒袋往地上一丢,扯开嗓子喊着:“老叶,你是啥意思?你以为我偷你花椒了是不?你这是侮辱人——不是,是污蔑。我要告你污蔑我的人格……”艾莉连连道歉,哀怨地看着你,像看着不争气的孩子。

你怜悯地看着周老太,看着这个打扮妖艳的肥胖老女人,这把年纪了,倘若知足平和,还是有几分恬淡美丽存在的,可偏生出那么多促狭的纹路,你看着她的脖子,突然联想到解开捆绑大闸蟹绳子是件多麻烦的事。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老叶送花椒是防花椒树再次被盗的消息传遍整个楼道,等艾莉下楼时,楼下已经散落着许多从楼上丢弃的花椒包,像散沙撒落一地。她拿出手机,在手里不停地搓磨着,直到走出小区门口,站在熙攘的街道上。人流热腾腾的局促和慌乱,让她鼓起勇气按下电话。此时,电视画面里显示一场屠杀刚刚结束,广袤的丛林里一片被践踏过的草地,草叶上沾染着血迹斑斑的皮毛,是麋鹿?獾猪?还是被偷袭的小犀牛?什么都不重要了,它此刻被叼在狮子嘴里,即将化作一顿饱餐。你接起电话,听女儿吞吞吐吐说:“爸,你,你找个老伴吧,你这样我、我不放心。”

“不找,我挺好的。”你表情漠然,看着电视里的血腥画面无动于衷。

艾莉情绪开始激动。潮热的天气,每天急行军一样在父亲和自己家之间奔波的生活让她疲惫,她怨怼地说:“好什么啊好,两个月前因为垃圾和邻居吵,今天又吵……”

“谁让他把变质馒头埋在花椒树下呢?”一提起花椒树,你就来了精神,“还是摆祭的馒头,晦气。”

“人家那是给树施肥嘛。”艾莉辩解。

“我的树,用不着他们管。”你站起身向餐桌走去。你忽然有了食欲,脸上露出傲慢的自得。

艾莉声音低落下来:“爸,我最近单位特别忙。再说,我长期每天两边跑也不是办法,您看……您看是不是先去养老院住一段时间?”最艰难的话说完,剩下的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咱找最好的养老机构,您房子出租,租金全给您,我一分不要。如果您住够了,咱再回来,行不?”

电话那头没有回答。

“爸,爸……”艾莉连声叫着。电话里出现了忙音。天愈发闷热,汗津津的艾莉端详着手机,体会着父亲此刻的心情。她有心再次拨通电话,但说什么呢,道歉?这不正是自己积压很久的心里话吗?好不容易借吵架说出口,怎么会收回来呢?可爸?那就继续两边跑,没完没了地做饭?想到这儿,她把手机往包里一塞,向驶近的302路公交跑去。

你从没想过去养老院,从来没有,甚至从没想到过衰老。你站在镜子前,里面那个满脸核桃纹的白发男人让你感觉陌生。你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人中。是的,我曾说过你人中格外长,是长寿相,但这并没能阻挡住衰老对你的侵蚀。你想起那条毛发斑驳的老狗,想起艾莉抱着它痛哭的那个早晨,她连老狗都不嫌弃,怎么会嫌弃最疼爱她的爸爸呢?你为此痛心,你想不明白,但想到女儿说来回奔波很辛苦,你心疼了。你踱步于每个房间,仿佛在提前预演一场告别,怅惘而忧伤,就像明天就要永远离开似的。最后,你站在窗前,望着楼下蓊郁的花椒树,在想,我真的已老到失去掌控自己生活能力的地步了?养老院?养老院是什么样子?你想去看看。

你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提着两斤酱牛肉和一瓶酒,搭车去了宏福苑康养中心,你师兄老程住在哪儿。

酱牛肉曾是老程最爱,谁知见了却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来养老院前的一个月,我把自己封闭在家,专心研究《东观汉记》,其中有句话说,‘二十四史,唯有汉史可以佐酒。汉史将汉民族属性体现得淋漓尽致,越琢磨越有意思。”老程先呷了口酒说道。“可有天,我打开冰箱,在恒温柜里发现一块腐臭的牛肉,沦为独居受害者的念头一下跳出来,吓得我胆颤心惊,联想到年前摔伤腿的那个冬天,感觉悲剧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我决定来养老院。”

“那你的汉史呢,还研究吗?”你边问,边往嘴里塞一块牛肉。

“怎么研究呢?”老程双手一摊。你随着他的手势打量着他不足二十平的房间,一张床,两个床头柜上堆着药瓶和水杯,一个窄长书桌,书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台21寸液晶电视,桌下暗藏着一个小木凳,窗下有两张藤椅和一个原木茶几。

“你的东西和衣服呢?”你问道。

“呶。”老程从床下拉出两个行李箱,“一个放衣服,一个装闲书。”

这哪里是家啊?一个声音在你心里尖叫,分明是被迫滞留的旅馆啊。你忍不住问道:“你的藏品呢?你不是收藏古籍古董吗?那些青铜东西和瓦片,可是你用了一生的心血啊。”

“老话说得好,贪什么?求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无论人还是物,能彼此相识相遇过也算是缘分造化。”老程感慨着,“养老院只允许带两个行李箱,看着满当当的三室一厅,我带了牙膏、牙刷和换洗衣物以后,才发现,剩下的折腾自己一生添置的东西只能抛下。而自己宝贝一样的古董,在亲人眼里一分不值,以后被丢到哪都说不准。”老程探过身来,接着诡秘地说,“还记得春晓吗?”你想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左脸颊有酒窝的爱笑女孩。但我知道,你更在意她旁边一袭白裙的我。老程说着抓起一块酱牛肉喂进嘴里,发了恨地咀嚼着说,“她是唯一真心爱过我的女人,我常为当初因留校而离开她懊悔。如果我们在一起,就算她先走了,回忆也足够抵御所有孤独。人呀,欲壑难填,愚蠢啊。”

你笑了,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看着健硕的老程,你心存疑虑,来这里并非他万不得已的选择,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老程领着你参观了医疗室、餐厅、棋牌室以及长满花花草草的庭院,和每个人打着招呼,脸上郁霾一扫而光。

突然电话响起,艾莉急促地问:“爸,你在哪儿?我公公在你那儿吗?他不见了。”

你急忙起身告辞,老程把你送到门口,隔着大门栏杆和你招手。

“你不能出来吗?”你很诧异。

“不能。街上车多,也是为了我们人身安全。”老程说。

怕死不可怕,以怕死的方式活着才可怕。你心里喟叹一声,老程老了,惜命喽。你开始意识到衰老对人的改变,哪有什么活得通透?放弃诱惑,不过是欲望被困于衰败的身体机能,是无能为力后的选择。望着眼巴巴看着你走远的老程,你对艾莉公公老尹的走失不再紧张,反倒生出几分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

你拿出手机问道:“莉啊,你公公找到了吗?”

艾莉焦躁地回道:“还没呢。”电话里隐约传来车流和汽车喇叭声。艾莉接着问,“爸,你在哪儿呢,我去接你?”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刚看完你程大爷,自己坐車回去就行。”你连连摆手,仿佛艾莉就站在你面前。

“你等着,千万别动啊。”随后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在手机挂断之前,你听到艾莉独自嘀咕着,“没一个省心的……”

你捧着手机,愣愣地站着,觉得自己像一块用旧的抹布,无所适从。

坐上车你才知道,老尹现在连块旧抹布都算不上了,患上老年痴呆症,脑子成了尘絮结成的蛛网,挂着时断时续的记忆。在艾莉抱怨的絮叨里,你愣怔着一言不发。你无法想象,曾经严谨到衬衣第一颗纽扣都要紧扣的人,会因吃不到一截煮玉米哭泣,把鼻涕抹到袖口上。你更无法想象,他会赤身裸体站在楼道口,曾经可是在万人大礼堂演讲,受人尊敬的人类学教授啊。

“怎么会突然这样了呢?”你实在无法接受老尹痴呆的事实。

“他自己独居,不喜欢别人打扰,我们相对联系较少。而这种病时好时坏,起初也没注意,觉得是年龄大了记忆力衰退,后来发现已经很严重了。”艾莉说完,拿起电话又和警察沟通。

“唉,他要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想死的心都会有的。”你很颓丧,忽然对人生叵测有了更深的理解。骤然亮起的路灯把你埋进阴影里,你蜷缩在后座上,开始担忧起自己的人生结局。

“他要知道还好了呢。”你看看艾莉,对她的刻薄感到惊讶。一切都在改变?是的,不管接不接受,一切都在悄悄发生变化。

无处不在的监控让生活没有隐私可言,但也提供了很多便利,顺着监控,警察很快查到老尹走失的方向。他消失在城乡结合部的三岔口,那里恰好是监控盲区。人们分成两组继续寻找。夜色昏暗,你放弃记忆里的老尹,扒着车窗检视着经过的每一个男人。马上就要到高速路口了,艾莉突然一声惊呼:“爸,爸,你看那个人。”

在远光灯的光线里,出现一个狼狈的老人,衬衣敞开着,一个裤管挽到膝盖,另一个裤管居然弓着腰用手提着,走起路来一高一低,像个跛脚。老尹腿脚没毛病啊,你心里这样想到,但又不敢确定,毕竟现在的老尹已非过去的他了。车越开越近,你发现老尹竟然穿着两只不同的鞋,一只老年布鞋,一只破烂不堪的拖鞋。

“是他!”艾莉加快车速。

就是他。你刚下车,还没等看清楚,他已经一把抱住艾莉,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放声大哭:“你去了哪儿啊?我找不到你,天这么黑,你去哪了呀?”

老尹失礼的拥抱让你有些尴尬,你眼神飘忽,却又不得不因他的哭湿润了眼眶。艾莉看着你同样尴尬,几次试图挣脱,却又被老尹结结实实地抱住,只得哄劝着:“好了好了,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另一组寻找的人也相继赶来,问老尹为什么到了这儿,老尹嘟嘟囔囔说不清,只抓着艾莉的胳膊吵着要回家。上车时,老尹的拖鞋不小心掉在地上,便像丢了命一样扯着嗓子朝艾莉喊:“妈,妈,我的鞋,我的鞋。”大家面面相觑。把拖鞋套到老尹干瘦的脚上,艾莉面带难色地看着你,你忙挥手说:“别管我,你们快回家,我搭别的车回去。”

一路上,你瘫软如泥,受控于一股冰冷的悲凉情绪,窗外疾驰而过的街景和法桐像迅速滑过的时间,张着大口等待吞噬你和你的一切。你感到恐惧,未来仿佛是一只迟迟不肯落地的靴子让人担忧,心里不禁生出对各种突发变故的渴望来。

时近午夜,你依然毫无睡意,先是翻腾冰箱,在冷藏区角落里找到一枚发霉的咸鸭蛋,浅绿色的蛋壳已破裂,裂纹上布满霜一样的白盐碱和黑色霉斑。你迅速打开窗子扔了出去,仿佛是个不祥之兆,不肯让它在房间多呆一分钟。随后你又走进书房,在一排排书架前流连。这些书很多是作者赠送的,有签名,有赠语,还有从各地搜集的善本和孤本,都是你最珍爱的东西。就像那本《草堂竹谱》善本就是你从地摊上花五元钱买的,从书页工整的批注看,它也曾是别人的珍爱之物。但艾莉并不这样认为,她将工具书之外的所有书籍都视为消遣,曾多次建议你把书收进纸箱,将书房改为客房,以便未来雇佣保姆。你开始为这些书的命运担忧,但你很清楚,你已无能为力。

你伤感而迷茫。这时,恍惚听到有人敲门,你屏住呼吸,好像是窗外夜风?你继续踱步,声音却再次响起,这次你确定是敲门声,便小心地打开了门,居然是周老太。周老太低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

“这么晚了,有事?”你手把着门,没有一点让她进来的意思。周老太却一侧身子,擦着你的胳膊挤进了门。

“我摔倒了。”周老太说着,用手撩起旗袍裙。你这才发现周老太穿着考究的酱紫色香云纱旗袍,从嘴唇的颜色看,似乎还化了点淡妆。旗袍开叉很高,容不得你反应过来,大腿已暴露在你面前。她说的没错,左腿外侧有一大团骇人的青紫。但你不明白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疑惑地望着她,甚至忘了请她坐下。

“天刚擦黑的时候,我洗完澡准备去广场跳舞,从浴室里往外走,脚下一滑就摔倒了。”周老太边说边比画,“要不是我手快一把抓住面盆,头就磕到浴缸上了,即便这样,我坐在地上还好半天起不来。坐在地上,我就想啊,要是把骨头摔坏了,瘫在床上怎么办?孩子在外地工作,不可能回来伺候。雇保姆吧,那些受虐致死的事发生的还少吗?再一想,我如果真磕到浴缸死了,就算烂掉也没人知道。”说着眼泛泪光,面色慈祥了很多。你看着周老太的可怜相,想到老程说在冰箱里找到的那块腐烂牛肉。

“我想啊,”周老太忸怩起来,潮红着脸说,“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这么楼上楼下住了多年,知根知底的,不如咱们搬到一起住吧。好相互有个照应,谁病了,拿个药端个水,就是遇到突发事,也有个打急救电话的人……”说完,周老太如释重负,眼热灼灼地看着你。

你坐在沙发上沉默着,周老太孤零零地站着,都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互不打扰。你知道周老太在等答复。你也知道她永远等不到的。另一个你已从身体抽离出来,在屋顶上高高俯视着一切。周老太却决心替你做最后决定,她收回投在你身上的目光,很自然地走向卧室,就像几分钟前刚从那儿出来。你猛然惊醒,几步跨过去,紧抓住卧室的门柄不放。周老太用力,你也用力,她盯着你的眼睛,你盯着她的眼睛,周老太顺着你的目光看向你,一声呜咽,刚想放声哭泣,又用手捂了回去。她转身,脚步踉跄地推门而出,几分钟后,楼上“哐当”一声沉重的甩门声,半开的门被震得弹回来,咔哒关上了。

你坐回沙发上,困倦袭来,垂下眼皮睡着了。你闻到花椒青涩辛辣的香气随夜风飘来,你看到夜空炸裂,无数道金光从裂缝中投射下来,许多斑斓的蝴蝶在金光下围着花椒树翩翩起舞。你伸出手去,一只蝴蝶从群体中飞出来,忽闪着翅膀立在你的指尖上,你看着笑了,心里泛起一股从没有过的甜蜜。

这真是个美好的夜啊!当窗外的嘈杂把你吵醒时,你依然沉浸在蝴蝶、花椒林、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里欢喜,虽然你不得不为一夜蜷缩在沙发里酸痛僵直的身体暗自叫苦。你站在窗前,扭动身体,看见两个邻居正帮周老太往出租车上搬行李箱,嘱咐周老太在儿子家养好伤早点回来。周老太连声道谢,在钻进车内的一刹那,她抬头看向你的窗户,眼神老鹰似的。

吃了一个煎蛋和两片面包后,你再次绕着房间踱步。你先从书柜抽出一张黑胶片放进留声机,看着它在指针轻柔的抚摸下缓缓滑动,久违的小提琴曲《梁祝》再次响起。那一瞬间,你被强烈的幸福感包围,仿佛我含情脉脉的眼神。你不可抑制地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死去,再触摸不到胶片完美的螺纹,再不能聆听美妙的旋律,如同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心变得湿淋淋的,无比忧伤。你开始筹划目光所及的物件:古籍给小方,他对历史感兴趣;兰花、金钱草、石斛给门卫老乐,他喜欢养花,花们在他手里不会受委屈;渔竿给楼上的康康吧,吵着要钓鱼好久了,他爸妈也没陪他去……你检视着每一个心爱之物,逐一给它们找好新主人,最后你站到窗前,看着那棵挂满红灯笼似的花椒树,想它怎么办啊?如果自己不在了,房子肯定会被卖掉,它会被遗弃的。

你开始翻找斧头,就是那把剁排骨的小斧头,等真的找到时,你却一手掂着斧头,一手掂着菜刀拿不定主意了。经百般踌躇,最后你选择了菜刀。你拿着菜刀下楼,蹲在花椒树下开始砍,一刀两刀三刀,动作坚定而和缓,像在準备一顿家常菜。花椒树木质坚硬,越砍菜刀越不顺手,你便围着树转着圈砍,木屑雨滴一样溅进草丛。

有人过来问你:“老叶,咋想起砍树了?”

你却答非所问:“不种树啦,不种树啦。”

门卫老乐闻讯,跑过来,瞅瞅四下无人,对你说:“你砍树没通知物业吗?”

“砍我的树,还用通知物业?”你很不以为然。

“哎呀,你种的不假,可去年新换的物业公司不认可,他们听说你砍树给经理打电话了。”门卫老乐很焦急。

你一听来气了,把菜刀换成斧头,挥舞着猛烈砍地起来。我看着你,看着你一下一下挥动的斧头,感受着疼在你心里蔓延。树开始摇摆,你的手也开始颤抖。我看不到你的眼,只看到汗水在脸上纵横流淌。突然间,你把斧头掷到一边,双手抓住树身用力推去,花椒树的刺刺进你的肉里,血顺着手腕蠕蠕流下来。我捂住眼,掉转身走了。走远的时候,听到背后花椒树“嘭”地一声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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