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考上,差了40多分呢。”一直等到天黑,爸爸才骑着自行车从大武口回来,刚进门他便阴沉着脸说道。
14英寸的黑白电视上播放着香港电视剧《不是冤家不聚头》,二哥正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笑得前仰后合。这下他停住了笑,转过头来对我冷嘲热讽道:“杨大秀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真秀才呢,没想到你连三中也没考上,看你一天从早到晚都在看书,看来也是驴粪蛋蛋表面光……”
二哥的脸上满是得意,甚至还有一些幸灾乐祸,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不仅没有考上三中,甚至连比三中差得多的惠农中学都没有考上,他只能回到农场里帮助我爸我妈种地。我没有考上三中这件事似乎减轻了隐藏在二哥心中的羞耻感,让他得到了某种解脱。
我大哥是从小务农的老实人,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他是真心为我难过,也是真心为我着想,城里的娃娃就算考上中学、考不上大学,也能够从他们的父母那里接班到工厂里工作,但对我们这样的农场娃娃来说,如果念书念不出来,唯一的出路就是回家务农种田了。
大哥小的时候农场里还没有学校,他没地方念书,只能够跟着我爹我妈在地里劳动。大哥一开始挣半个工分,后来凭着埋头苦干硬是挣到了一个工分。再后来,农场里实行了承包责任制,农工按亩数交够粮食后可以领取工资。这些年来,家里的生计都是靠我爸、我妈和大哥三个人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劳作维持的。
比起我和二哥来,大哥更知道挣钱的辛苦。按照跟农场里签立的合同,所有的风险都要由农工自行承担,不管是遇到了旱灾还是遇到了风灾,不管什么原因造成的粮食减产,只要在夏收和秋收时交不够粮食,农工就领不到一分钱工资,而且还有可能反过来赔偿农场里的田地使用费。
正因为如此,我爸、我妈和大哥丝毫都不敢马虎,一心一意地在地里忙碌。我爸经常说“‘人能够哄人,土地不会哄人,你下多少力气照看它,它就给你产多少粮食。”
在我看来土地不会哄人,但干旱和天气会捉弄人。我们这里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叮咚泉农场”,它让人联想到叮咚作响的清泉。没有亲自来过的人会认为这是个水草丰茂、葱蔚洇润的地方呢,实际上它干旱少雨、风沙频繁,唯一能浇灌田地的水源便是仅有三米宽的西干渠。听我爸我妈说他们刚刚搬来的时候,旁边的贺兰山上的确有一道四季不枯的山泉,但后来山脚下的公社派社员炸山取石,山泉便像害上了大病的人一样,越变越瘦,越变越细,最后干脆彻底断流了。
西干渠里的渠水有限,可农场里家家户户都需要浇灌田地,维系生计。僧多粥少,天上又不下雨,我爸、我妈和我大哥只能相信“锄头底下有雨”,起早贪黑地锄地除草,尽最大可能让庄稼生长得壮实一些。
我妈难过地摇了摇头,她的双眼变红了,我知道没有谁比她更为我的命运而痛心。我妈出生在几百公里外的罗山脚下,那里不像叮咚泉农场,除了横亘着一条贺兰山脉外,其他地方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那里是名副其实的山区,一座山峦连着另一座山峦,层山叠嶂,无穷无尽,进出村子要翻越十几座峰峦和十几道沟梁。正是因为太过于偏远,没有人愿意到那里教书,庄子里唯一的一位教书先生只呆了两年就不辞而別了,我妈也只读了两年书,便被迫回家帮我外奶奶操持家务。我妈年幼时喜欢读书识字,如果能继续念书的话,她的命运一定会完全不同,这件事也成为她一生最大的遗憾。
眼下得知我没有考上三中,要重蹈前辙,沿袭她的命运,她的心里一定充满了遗憾、苦涩与痛苦。
我深深地埋着头,眼泪就要落下来。我努力回忆不久之前刚刚做过的试卷上的题目,我觉得自己解答得还算凑合,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差40多分。老天爷一定知道,考试的那两天我丝毫没有掉以轻心,我认认真真地做每一道题,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我知道考不上三中的后果,我不想早早回家务农,我真的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紧紧捏着双手,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此时此刻我只希望地上裂出一条缝来让我钻进去。
“罢哭了,来看看你的成绩单。”我爸突然说道。
我没有动弹,我根本没有颜面再看成绩单,它只会令我更加无地自容。
我爸似乎坚持要这么做,他伸出粗粝的大手来在我的脸上抹了一把,帮我擦掉了些眼泪,然后将一张仅有手掌宽的白纸塞到了我的眼前,那正是三中的成绩通知单。
“总成绩179”几个字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头脑中一片惶惑,我不明白这样的分数为什么还会差40多分,要知道语文数学两门课的总分才是210分,其中语文满分是100分,数学满分是110分,数学还有一道10分的附加题。
“我的娃吆,罢哭了,爸爸吓唬你耍呢。你考了179分,语文90分,算术89分,人家三中教务处的老师说了,这算是中上档的分,在全三中能排到前100名。”我爸突然间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说。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到我爸咧着嘴巴开心地笑着,还用一只手抹着刚刚从眼角淌出来的眼泪。
我有些晕头转向,还有些不知所措,记得有一次在大武口同我爸走散时我就是这种感觉,我站在街边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的人群,大脑中像没有节目时的电视机屏幕一样布满雪花,一片麻木。
突如其来的变化太过于剧烈,我一时辨不清我爸前后说的两件事情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困惑地望着我爸,想从他的脸上找寻答案。
我爸意识到我已经被吓着了,他大声地说:“你被三中录取了,录取分数线是160分,你的成绩比分数线多出了19分!我今天看到成绩单太高兴了,正好遇到过去的一位同事,就和他在大武口街上喝了几扎啤酒。我太高兴了,才和你开个玩笑,吓唬你一下。你给爸爸争气了啊,能上三中就能够上大学,你以后说不定就成为我们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呢,我们家里世世代代都还没出个大学生呢。”
二哥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从我爸手中拿过成绩单,仔细看了起来。他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没有再吭声.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仿佛在为自己刚才的言行感到羞愧。
大哥接过成绩单,认真端详它,虽然识不了几个字,但简单的数字还是认识的,他肯定得对我妈说:“就是的,语文90,算术89,总共179。”我妈接过成绩单,她也看到了那三个数字,她再一次双眼通红。她一忍再忍两行眼泪还是淌了下来,她抹着眼泪缓缓地说:“考上就好,考上就好。”
我妈是个朴实无华的人,她不大会夸人,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词儿,但這两句话里包含着她心中最大的宽慰与幸福。她心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她望着我,目光里饱含着骄傲与祝福。
我妈将成绩单递到我手中,我清楚地看到了铅字打印出来的“大武口第三中学成绩单”,还有语文成绩、数学成绩以及总分的三个数字。我爸没有骗我,我真的考上三中了,我真的被三中录取了。
农场中的人,不论是大人还是娃娃,没有不知道三中的,它是大武口最好的中学,从初一到高三都配备着水平最高、经验最丰富的老师。能进入三中的学生十有八九都能考上大学,而像惠农中学、前进中学这样的中学,十之八九的学生都考不上大学。正因为如此,三中才特别得难进,每一年它都要举行专门的考试来挑选成绩优异的好学生。
对了,大武口是距离叮咚泉农场最近的城市,也是我所去过的最繁华的地方。听我爹说它是60年代才建立起来的,因为盛产优质的煤炭,洗煤厂、煤机厂、水泥厂、铁合金厂、轴承厂等各种工厂从全国四面八方搬迁至此,让它在短短的二三十年间就发展成了一座热闹的城市。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去大武口转一转,那里除了高大的工厂,还有公园、电影院、书店和很大的商店。
被三中录取就意味着我将要到大武口生活学习了,我能够时常到街上转一转。可是眼下我的眼泪淌得更汹涌了,也许是因为开心,也许是因为激动,也许是因为刚才的委屈。
我妈埋怨我爸,“看你把娃娃吓的。”
我爸有些愧疚地在我脸上又抹了一把,然后对我妈说:“我实在是太高兴了啊!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这么高兴过呢!明天割上二斤羊肉,给娃包饺子,让娃好好吃一顿,考试着实费脑子呢,得好好补一补。”
不知什么时候,滑稽搞笑的电视剧《不是冤家不聚头》播完了,电视上改播流行歌曲,台湾歌星文章正声情并茂地演唱《三百六十五里路》。
“睡意朦胧的星辰,
阻挡不了我行程,
多年漂泊日夜餐风露宿,
为了理想我宁愿忍受寂寞,
饮尽那份孤独。
抖落一地的尘土,
踏上遥远的路途,
满怀痴情追求我的理想,
……”
夜里,大哥和二哥早已鼾声一片,可我迟迟无法入睡。我侧卧在床上,望着窗外的点点繁星,其中的三颗星星格外显眼,也格外熟悉,它们齐整地摆成一条斜线。我妈说它们是三星,在她小的时候,我外奶奶就带着她辨识过它们。
我觉得三星很神奇,就像是有谁特意把它们摆放到一条直线上似的。如此卓尔不凡的星星一定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它们一定也能够看见我,看见整个叮咚泉农场里的人和事。于是我默默向它们祈祷,希望它们保佑我以后能考上大学,那是我妈和我爸这辈子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