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传》:千年修得一场缘

2021-08-03 19:49杨铖
中华瑰宝 2021年7期
关键词:白蛇传白素贞雷峰塔

杨铖

白娘子与许仙人蛇相恋的民间传说故事,从小说到戏曲,不断被历代创作者赋予新的思想内涵、新的时代精神,凝结并沉淀着历史的厚重和人性的光辉

在大自然中的各种精灵鬼怪之中,蛇与人的关系一向紧张。西方经典《圣经·旧约》里说,蛇是欲望诱惑的象征,它在伊甸园诱惑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知善恶树”上的禁果,从此二人懂了性爱,繁育后代,才导致人类的产生。偷食禁果是人类原罪及其他一切罪恶的开端。

从小说到戏曲

这种理念竟和中国人的思想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明末出版的《清平山堂话本》中有一篇《西湖三塔记》,说的是有一白蛇精挟持各色美男,在摄取他们的精元之后,就把他们活活杀死。有一名叫奚宣赞的官家子弟,不幸两度落入白蛇精之手,后侥幸逃生。最后还是一道士出手,捉住蛇精,用石塔将之镇压于湖中。这个故事惩戒男子贪色狎妓,代表女色的蛇精是吃人、恐怖与邪恶的。

不过到了冯梦龙的话本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蛇精的危险性逐渐被削弱,而它的另一面—爱情和美德,却上升到了不同寻常的高度。临安城内一个药铺主管许仙,清明时与白娘子相识,白娘子向许仙借伞,翌日许仙去取伞,白娘子向他请求婚配。婚后许仙得知白娘子是蛇妖,法海以金钵相助,将白蛇镇压在雷峰塔。后许仙出家,斩断尘缘。此中白蛇,虽仍有妖性,但已柔情万种:“我与你平生夫妇,共枕同衾,许多恩爱。”清代,相继有黄图珌的《雷峰塔》、梨园抄本《雷峰塔》和方培成的《雷峰塔》,将白蛇传说搬上戏曲舞台,更多人了解并喜爱上了白素贞这个美丽的女子。

而今,流传最广的是现代戏剧家田汉改编的京剧《白蛇传》。田汉分别赋予了剧中白素贞、许仙、小青、法海以“善”“情”“义”“理”的伦理观,尤其是突出了白素贞内心的善和美,还重点突出了她敢爱敢恨的性格,白素贞身上的人性道德被逐步强化。田汉还丰富了许仙的性格特点,让其一改以前自私懦弱,从疑惑动摇到悔恨坚定,变得有情有义,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婚恋观变化的写照。

白蛇:做人有多难

烟雨迷蒙的断桥之畔,由蛇精变化而来的白素贞悄然来到湖边。她一身缟白,先是借故搭船,继而向许仙借伞,直至最后主动袒露心迹,向许仙求婚。她要向一个她所中意的尘世男人寻求庇护,以姻緣为媒介,完成从一介蛇妖向一个凡人的转变。

妖与人有什么不同?这之间的差别,当然有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人有一个伦理的世界。不必说高官显贵、侯门世家,便是民间百姓,哪一个没有父母姊妹,而这种人伦的幸福却是蛇妖所缺乏的。对于蛇妖而言,只要寻到一个普通的人,与之结为夫妻,便可获得人伦的幸福。

从妖到人,需要什么步骤?修炼。试看白蛇与青蛇,一个修炼了千年,一个只五百年,她们的道行高低就显出差异。端午,白素贞不忍心拂却许仙劝酒,只因为对许仙有情。许仙被吓死后,她有孕在身,却盗仙草救夫君。后又与法海缠斗,是有义。重情重义,皆是作为人类最美好的品质,甚至比人类更善良,更有人性的魅力。所以民间素来称白素贞为白娘子,也只有在无情的法海眼里白素贞才是妖孽。

戏中小青唱道:“贤姐姐你为人心肠忒软。”这一句,正道出了白素贞与小青的差别。这个差别,表现为白素贞内心的坚定与柔软。白素贞遇事更为深思熟虑,而且性情柔婉。小青修炼五百年,不仅野性未除,而且遇事往往用本能反应判断是非,她无法理解女性复杂的心情,无从分享与许仙相爱的白素贞对许仙深刻且复杂的情愫。不过小青金刚怒目,尤富有正义感。《断桥》一折,她看到许仙,拔剑就斩,眼中最是容不得沙子的人。

孔子说:“温柔敦厚,诗教也。”白素贞的修炼,恰似文化的涵育。一部《白蛇传》,看似写蛇妖的种种行为,实际写出了对人性的礼赞与张扬,对文化使人类能够超越自然本性之功能的充分肯定。

除此之外,修炼千年的白素贞在人伦关系中获得成功了吗?白素贞与许仙结为夫妻后,开设保和堂,开始疗疫散瘟,救治百姓疾病,悬壶济世。试想,这种救苦救难的行为,对于白蛇而言不仅仅是行善,其实也是做妖和为人的区别。儒家讲究“亲亲而仁民”,当白素贞一步步把她的善行从身边人推及陌生人,从家庭扩展到社会时,她“做人”才算基本成功了。

白蛇故事有意思的地方也在于此。因为我们生而为人,对“人”似乎已经很熟悉了,并不觉得为人的意义。而通过白蛇这一面镜子,我们得以反窥自身:什么才是“人”?怎样做一个“人”?人怎样从内心和外部社会获得和谐和幸福?做人的难处,却成了吸引白蛇修炼千年的诱惑。

许仙:人性的弱点

人性是有许多弱点的。白素贞可以通过修炼蜕去妖性,变成完美的人类,而平凡的许仙却有着种种人性的弱点。

第一个弱点,便是多疑。这集中体现在端午节的“雄黄酒事件”。因为法海对许仙进谗言,许仙疑心了,决定劝说白素贞饮下雄黄酒,导致白素贞变回白蛇原形。不过,法海的设定,对于许仙逼白素贞饮雄黄酒并不十分重要。试想,作为同床共枕之人,互相之间的发现只是迟早的事,这种夫妻相互的发现比法海的插手其实更有意义。许仙这一疑心,害了白素贞,也害了自己,直接导致自己被白蛇吓死。

第二个弱点,便是爱中带怕。许仙只是一个普通的药铺伙计,当他突然听说身边最亲近的人居然是异类,作为一个普通人是难以接受的。此时,白素贞已有身孕,许仙甚至还会有一点恐怖,会不会生出一个怪物呢?但是许仙对白素贞应该还是爱的。长期以来,由于其所具有的法力,白素贞不论在生活上,还是在事业上,都帮许仙打理得井井有条,许仙对白素贞甚至可以说还有一份依赖。

正是因为许仙与白素贞长相厮守产生的爱情,在两人婚姻出现重大挫折之际,又得以挽回,这集中表现在《断桥》一折。戏中,白素贞为救许仙仙山盗草,又与法海相斗,水漫金山。白素贞有情有义,许仙事后也知自己懦弱糊涂。

当二人重会于断桥时,这是全戏的核心,“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情”,舞台上,白素贞看见许仙,面对负心人,满是怨气。小青手举龙泉宝剑紧追许仙,许仙落荒而逃,向白素贞大呼“救命”。白素贞历数四个“你忍心”,“你忍心将我害伤,端阳佳节劝雄黄。你忍心将我诓,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恩情且不讲,怎不念,我腹中还有小儿郎。你忍心见我败亡,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只杀得筋疲力尽头晕目眩腹痛不可挡,你袖手旁观在山岗。手摸胸膛你想一想,有何面目来见妻房”,将对许仙的冲天恨怨倾泄而出。不过,这种“怨”的宣泄,恰恰说明她对许仙并未彻底死心,夫妻旧情尚有转圜余地。

许仙对白素贞并非背信弃义,他听信外人之言,而不相信自己的结发妻子,这是疑。多疑,是人性的弱点,许仙不可避免,所以他可恨可恼,但还是可以被原谅。由此,尽管许仙给白素贞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在小青想要给许仙以惩罚之时白素贞还是挡在中间,劝说小青宽恕许仙,故事才得以完美和解。

法海:为何不懂爱

如果说白素贞代表着人类追求情感伦理的一面,法海在戏中则是以干涉者的身份出现的,法海所代表的其实是中国几千年以来所形成的既定的社会秩序。

法海打着高尚的旗号,认为蛇终究是异类,蛇与人结合必定是灾难,这便成了许仙和白娘子悲剧的根源。在封建正统思想看来,蛇妖毕竟是妖怪,对人类来说是一个隐患,封建统治者害怕人妖自由恋爱,便一心破坏追求自由幸福的人。即使没有法海,这一悲剧也无法避免,在封建时代,这是带有一定必然性的。

1924年,雷峰塔轰然倒塌。鲁迅以此为题,写了一篇名为《论雷峰塔的倒掉》的文章,将雷峰塔的倒掉与《白蛇传》的民间故事巧妙地结合起来。鲁迅借雷峰塔的倒掉,赞扬了白蛇为争取自由和幸福而决战到底的反抗精神,鞭挞了那些封建礼教的卫道士,对扼杀自由、摧残幸福并以塔镇压白蛇的法海示以无情的揭露与鞭挞。

如果换个角度看法海,作为一代高僧,他的信条“人生在世,为欲所苦,而诸欲之中,色欲第一”其实有着很强的现实意义,因为古往今来许多人生悲剧的确是因沉湎美色、纵欲无度所酿成的。法海无欲,他劝许仙远离蛇妖,自己也是独守金身。

法海尽管是得道高僧,却丧失了人类普遍的情感。看戏至此,让人不由得想起一个永恒的命题:人之异于禽兽,到底差异何在?西方的理性主义哲学家普遍认为人是理性的存在,中国古代的道学家们也主张伦理道德是人的第一要义,而白素贞苦苦从蛇修炼成人,追求的不过是感情。不是说理性或者伦理道德不重要,而是一旦触及生命的过程,情感就展现出它最夺目的魅力。

杨铖,《新华日报》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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