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写作背景下作者主体性的消解与重构

2021-08-02 14:18周建琼
当代文坛 2021年4期

周建琼

摘要:人工智能技术正在向文学创作领域扩张,对人类作者在文学创作中的主体地位发起挑战。陈楸帆通过人机交互科幻小说创作,把科幻小说变为人工智能文学写作的先锋实验场,为反思新科技语境下的创作主体性问题提供了典型案例。人工智能基于深度学习算法和人工神经网络算法等信息技术,具备了拟人的小说写作能力,在科幻小说中呈现出机器技术理性的美学特征。人工智能以作者主体身份出场,消解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作者主体性,也为作者主体性的重建提供了新契机。面对无法回避的人机共存时代境遇,陈楸帆以平等对话的方式,肯定多元写作主体共存,充分利用人工智能和人类作者的优势,构建了具有人—机间性的作者主体,为人工智能写作背景下作者主体的重构提供了有效路径。

关键词:人工智能写作;作者主体性;陈楸帆

作者的主体性问题是文学创作与文论争鸣的重要议题之一,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中呈现出不同的论争焦点和阐释形态。自笛卡尔始,西方近现代逐渐建构起以人为中心的主体性哲学思想,使人类作者成为文学活动的主宰者。20世纪以来,在以去中心化为旨归的诸种哲学思潮的推动下,人类作者在文学创作中的主体地位遭到挑战。飞速发展的科学技术逐渐成为解构作者主体性的一股强大力量。早在20世纪30年代,本雅明就讨论了科技对艺术“光晕”的消解,之后的阿多诺、马尔库塞、海德格尔等学者相继构建起文学与科技关系论争的多元景观和学术话语传统。科技对文学的解构力量一直延续到当下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当人工智能作为一种科技形态,以作者的姿态涉足人类独有的精神栖息之所——文学时,人类作者在文学创作的主体地位迎来了比以往更深刻与彻底的挑战,正如有人所言,“这一次高度发达的AI技术向文艺创作及表演领域所做的全面的深度扩张,本质上乃是由‘工具主体化所带来的全局性、取代性并因此而是根本性的挑战”。①本文无意以未来学家的身份从科技的角度讨论和预判人工智能成为写作主体的诸种技术可能,而是将人工智能写作视为文学发展链条上无法回避的重要一环,以强调人工智能最终出现作为立论前提,旨在讨论当人工智能开始介入文学创作特别是科幻小说创作之时,“文学是人学”的理论命题在作者主体性的问题上被赋予了哪些新的内涵和维度,人类作者的主体性是将走向悲凉的黄昏,抑或是迎来了消解后重建的新契机?

一  数据与算法:陈楸帆人机交互写作中的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指计算机环境下科技对人类智能的模拟再现及其相关技术,这一概念在1956年由约翰·麦卡锡(John McCarthy)、马文·明斯基(Marvin Lee Minsky)等科学家首次提出。人工智能技术自20世纪中叶产生起,科学技术人员就试图让其涉猎代表着人类高级精神活动的文学写作,人工智能写作程序由此诞生。而文学艺术领域,尽管早在人工智能产生之前的科幻小说中就已经对机器文学创作进行了前瞻性想象,但有关人工智能写作的实验与理论探讨,则要等到新世纪以来人工智能进入第三次技术热潮之后。在此次技术飞跃中,基于机器深度学习算法的发展、数据量的指数级增长和算力的爆发,人工智能写作能力有了质的提高,开始向人类作者发起挑战。我国的人工智能小说写作实验稍晚于诗歌写作实验,主要集中于网络小说和科幻小说写作,不同于人工智能诗歌以独立创作为主,呈现出人机交互写作的特点。具有代表性的人工智能小说写作有:2018年,创新工场CTO兼人工智能工程院副院长王咏刚与陈楸帆共同发起人机交互科幻写作实验,开发了人工智能写作程序“陈楸帆2.0”,陈楸帆与人工智能“陈楸帆2.0”交互写作出《恐惧机器》《出神状态》等短篇科幻小说,王咏刚将此次实验称为“一次真正的人机交互写作”②;2020年,创新工场AI工程院的科研团队与DeeCamp 2020人工智能训练营大学生创新团队共同研发了人工智能科幻写作程序“AI科幻世界”,基于这一写作程序,传茂文化与创新工场发起首次华语科幻AI人机共创写作实验项目“共生纪”,陈楸帆、小白、贾立元、凌晨、顾适、张凡等11位新锐科幻作家参加。③

陈楸帆作为我国科幻小说创作的新锐代表之一,曾数次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等奖项,代表作有长篇科幻小说《荒潮》,中短篇小说《人生算法》《恐惧机器》《出神状态》等,是人工智能小说写作的积极倡导者和实验者。不同于科学技术人员旨在探索人工智能技术模拟人类智能的边界,他的人机交互写作实验更关注人工智能写作的美学特征,以及人工智能写作对人类作者创作的影响等。陈楸帆对人工智能写作的关注以及人机交互创作的尝试,与他自身赛博朋克科幻小说的创作经验有密切关系。科幻小说本身就具有很强的实验性,“科幻小说就是人类科学、文化的实验室,是创新思考的实验室……它试验了人类个体对他者、外来文化的接受程度……展现了人与技术、人与他人的永恒紧张关系……试图通过一连串的情节变化,找到解决个人与他者可能的融合方式和融合点。”④20世纪80年代,威廉·吉布森以其《神经漫游者》掀起“赛博朋克”科幻创作的热潮。赛博朋克科幻的立论前提往往是对科技、信息技术、人工智能侵入人类的确信,“围绕各种入侵大脑的主题展开的,比如‘脑机接口、人工智能、神经化学等技术从根本上重新定义了人类的本质、自我的本质。”⑤陈楸帆被视为中国赛博朋克作家的代表⑥,他的科幻小说以反思人工智能等新兴科技与人类关系为主题,主人公常常是信息技术想象的产物,人工智能等科技被赋予独特的生命形态,以非人类的姿态走进人类社会,甚至与人类发生对抗。正是由于陈楸帆始终关切人工智能问题,当人工智能写作从纯粹的科幻成为现实时,陈楸帆表现出对人工智能作为作者主体的身份认同,尝试在科幻创作中进行试验,将人类与非人类科技的对抗延伸到文学创作领域。

在陈楸帆人机交互写作实验中,人工智能“陈楸帆2.0”“AI科幻世界”虽然被视为作者,但其写作机制却与人类的灵感迸发或经验再现不同,而是基于庞大数据库与模型算法。人工智能写作的内在驱动力是数理逻辑和技术理性,人类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故事、情节、风格等审美要素被转换为用数值计算的符码。深度学习算法则是对这些数值符码进行再编码的核心技术,即通过建立模拟人脑进行分析学习的运算模型,模仿人脑的机制来解释数据。深度学习主要依赖大数据和数据标注⑦,“陈楸帆2.0”深度学习的数据来源于陈楸帆既往的十几部小说作品,以及作为参考语料的赫胥黎、阿瑟·克拉克、威廉·吉布森、尼尔·斯蒂芬森等人的科幻小说作品。“陈楸帆2.0”通过深度学习算法,分析数据库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句式、语气、各类词性的使用频率,掌握已有句子生成的基本规律,甚至是叙事风格,通过关键词或者主语的输入,会自动生成100字以内的段落。“AI科幻世界”的写作,同样也是通过深度学习算法,在对网络公开的300GB左右的小说数据集进行训练和学习的基础上完成的。需指出的是,人工智能写作作为数据和算法的产物,试图最大限度地接近人类智能,但是正如有学者所言“任何人工发明的智能,不论所用的方法如何,这种智能都应该异于人类智能”⑧,人工智能写作逻辑必然迥异于人类的创作思维,是一种数理逻辑和技术理性思维,而在此逻辑思维下生成的文本,也将呈现出獨特的机器理性美学特征。

目前有学者基于在弱人工智能阶段人工智能存在的一些问题,比如人工智能写作的文本语法错误、语义含混、缺乏内在情感逻辑、人工智能没有意识和情感等,作为人工智能不能成为作者主体的反证,从而将其视为人类的一种写作辅助工具。事实上,人工智能曾经为一些学者所诟病的诸多问题,都将随着科技的发展得到改善和解决。“陈楸帆2.0”所基于的人工智能技术是那时刚刚诞生的Transformer神经网络结构,写作出的语言文字尚属于懵懂状态的“AI呓语”,然而不到两年的时间,“AI科幻世界”基于预训练技术的超大规模中文生成模型,模型规模与OpenAI推出的GPT-2 Large相当,已经可以输出语法通顺、具有相当文学表现能力的段落。⑨而且,随着情感算法、深层神经网络算法的成熟,人工智能将有可能具备高级的情感体验能力。人工智能作为作者主体的身份正在不断地强化,“智能写作机器不再只是一种数学符号和计算规则的科学建构,而是具有欲望、无意识、非理性和语言生产能力的‘主体,通过神经元网络技术对人的感觉信息进行统计学处理,能够深度模仿人的感觉和意识形成的连续性过程,从而使智能写作机器具有类似人的情感能力。”⑩

二 “人工智能作者主体正在出现”:科幻小说中作者主体性的消解

2021年1月笔者就人机交互写作实验的相关问题现场访谈了陈楸帆。当笔者问及“在你的人机交互写作实验中,人工智能是独立的作者主体,还是一种工具”时,他回答道:“人工智能作为作者主体正在出现”“我觉得,人工智能现在写的东西具有主体性的特征”,并补充道,“如何界定什么是主体?人们常常以人的标准来界定主体性,我們需要去人类中心化,人工智能有其自身的发展逻辑,只有这样人工智能的主体身份才能显现。”在陈楸帆的人机交互协作实验中,我们不难发现,人工智能正在以作者主体的身份出场。在《恐惧机器》中,人工智能“陈楸帆2.0”撰写了“分裂者”的对白,陈楸帆在文末注明:“‘分裂者对白为AI程序学习陈楸帆写作风格,根据关键词自动生成”11。在《出神状态》中,“那尊著名的铜像”所说的话以及“世界精心编排的盛大演出”的歌唱内容皆由人工智能“陈楸帆2.0”撰写,陈楸帆文末注明:“带*号楷体部分为AI程序通过深度学习作者风格创作而成,未经人工修改”12。在《2021中国科幻大会》和《火星奥德赛》中,“AI科幻世界”撰写了绝大部分的内容,陈楸帆用蓝色字体标注出人工智能写作部分,并且将“AI科幻世界”与自己的姓名并置,列于小说标题之下。当然,人工智能是否具有作者主体性目前还处于较大的争议当中,否定者以人类作者的创作标准来衡量人工智能写作,认为人工智能不具有主观精神与意识,不具有独立进行认知活动与情感活动的功能,只是对封闭的人类文学作品数据库进行数据分析和模拟,其产生的文本不过是语言的游戏。而陈楸帆摒弃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观念,认同人工智能作为作者主体的身份,没有对人工智能写作的内容做任何修改而是直接使用,并且承认了人工智能的作者署名权。

人工智能在科幻小说中作为作者主体的出场,并非是具有科技乐观主义精神的人类作者的盲目赋予,相反,科幻小说这一文类为人工智能成为主体提供了有效自洽的实验载体和话语空间,人工智能的写作也在科幻小说中彰显出独特的美学风格和思想意义。在《恐惧机器》中,主人公阿古是被人工智能改造的“无惧者”人类部族的成员之一,但其“恐惧”的人类心理机制并未被关闭,他试图寻找代表着最高机器智慧的“分裂者”,解开“恐惧”存在的原因。“分裂者”出现时自我介绍道:“除了危险,作为这样的真神,我们都没有。他们在最后的物质和痛苦、自然、最死的时间、文字、变的、金钱与宇宙、看似遥远的世界中移动”13当阿古问及人工智能对人类的改造时,“分裂者”说道:“记忆、至于我们与自己无关,遗传了组织人民离开,意味着,就那种切断基因设置,甚至那最后微不足道的一切。”14这些来自机器深度学习算法的语言,虽然存在着语法错误、文字晦涩、语义含混、缺乏有效的情感逻辑等问题,但却将“分裂者”异于人类、充满神秘感的形象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当我们反复品读这些来自人工智能的语言时,还会发现它们充满着哲理的闪光,契合了“分裂者”作为机器智慧最高代表的形象。当阿古问“分裂者”,被人工智能改造的他为何依然会恐惧之时,“分裂者”说道:“恐惧中作为大脑极端痛苦的美感……因此那人记得自己一样,把自己看作地狱限度,没有任何通感渠道,便可以灵活地释放肌肉跃动,便无法陷入明亮。”15在含混的语义中,读者们不难把握“分裂者”的智慧解释,即“恐惧”作为人类的弱点,是一种“极端痛苦的美感”,人工智能改造的“无惧者”,只有真切感受“恐惧”,将其视为“地域限度”,并敢于与其“共舞”的时候,才能真正做到“无惧”。概言之,人工智能的独特语言在科幻小说非人的科技形象中找到了存在的合法性。这种合法性来自科幻小说的陌生化诉求,也即科幻理论家苏恩文所提出的“认知间离”理论。科幻小说是“一种想象的框架或一个在作者的现实经验环境之外同时并存的拟换性可能世界”16,试图让读者脱离熟悉的日常生活情境,在断裂中重新调试并构建某种体验。正是这种陌生化诉求,让人工智能写作的主体性得以彰显。

在传统文学观念中,文学是人学,文学被看作是人的自我实现与扩张,人类作者是文学创作活动的唯一主体,是作品意义的决定性因素。然而,当人工智能以作者主体的身份出场,参与人物形象的塑造或文学主题思想的表达之时,人类作者已然不再是文学创作中如上帝般的唯一主宰者,主体性开始随之消解。陈楸帆在其人工交互写作中对人工智能作者的主体身份认可,“共生纪”项目中一些人类作者流露出的焦虑与恐慌感,都是人类作者主体性消解的表现。人类主体性的消解,从创作实践来看,如上文所述,人工智能写作具有不同于人类的特殊运算逻辑,它在科幻小说中呈现出独特的美学特征,足以与人类写作相对抗;另一方面,人类与科技一直处于主客体对立关系之中,人类为了强化自身主体地位不断推进科技的发展,科技反之必然导致人类自身的异化,成为一种反主体化力量,“当人们想扩展人类的统治时,技术的进步就加固了笼罩于社会生活之上的因果控制和管理控制之网。”17人工智能以作者身份介入文学领域,是科技展现其反人类中心主义力量的表现。

必须强调的是,人机交互写作实验中人类作者的主体性只是有限度的消解,而非由此最终走向消亡,正如多迈尔在其《主体性的黄昏》中尽管试图论述主体性观念的消亡,却也不得不强调“再也没有什么比全盘否定主体性的设想更为糟糕了”18。主体、主体性不会在人类的整个社会实践中退场。人工智能作为作者主体的出场,没有导致人类作者的彻底离场,人类作者依然存在于文本之中。当笔者在访谈中问及人工智能的出现是否会导致作者离场时,陈楸帆明确认为不会,并强调人类作者对人工智能写作内容的选择权。正如有学者所言,“关键的问题就不是主体性的消亡,而是什么样的主体性在消亡,而另一种什么样的主体性在兴起。”19作者主体在文学中不可能消亡,只不过不再是原来那个被视为“上帝”的作者了。人工智能作为作者主体的出场,动摇了人类作者在文学艺术活动上的神圣性和权威性,消解的是先验的、人类中心主义的、二元对立的作者主体性。当作者主体摆脱了所谓“上帝”的禁锢,多样化的、散播的、非中心的作者主体被呼唤而出。

三 “移位”而非“让位”:“人—机间性主体”在科幻小说中的重构

如今,人工智能等计算机信息技术已经重构了人类的日常生活乃至精神生活。正如阿伦特所说,“人在设计机器的同时也就让自己‘适应了一个机器环境……机器确实已经变成了我们存在的一种不可摆脱的处境”。20面对无法回避的人工智能写作,人类作者需要做的是“移位”而非“让位”,通过“移位”实现人工智能和人类作者在科幻创作中的“共生”。“共生”是陈楸帆在访谈中一再期许的人工智能与人类作者之间关系的良好状态。陈楸帆在访谈中指出,在对人类作者与人工智能作者主体身份相互承认的基础上,以一种敞开的胸怀,打破主客体二元对立,让人类作者主体与人工智能作者主体平等对话交流,必然带来文学创作中人与人工智能的和谐发展,共生共赢。如有学者所说,“我们需要彻底摒弃机器是工业制造物的形象和比喻。人与机器的共同未来是形成一个混合家庭,在未来的几十年、几百年中它的融合度必然会越来越高。”21陈楸帆在人机交互写作实验中,并没有把人工智能仅仅视为一种工具,而是承认了人工智能的写作主体身份,将人工智能与人类作者相融合,建构起一种具有人-机间性的写作主体。人机之间不存在难以跨越的界限:“身体性存在与计算机仿真之间、人际关系结构与生物组织之间、机器人科技与人类目标之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或绝对的界限。”22

人与机器并非替代关系,而是协作关系,人机交互写作实验中的人-机间性主体体现在人类作者与人工智能在彼此独立基础上的相互协作。目前,人工智能尚处于弱人工智能阶段,人工智能写作无论在算法生成还是在情节内容上都需要人类作者的介入。在算法生成上,以“AI科幻世界”这一程序为例,人类作者的主体性通过两种模式来实现。一是自由创作模式,人类作者可以选择写作程序中已生成的特定语言风格,设定好故事背景和角色,之后写一句开头,后面就可以由“AI人工智能”来生成文本。二是人机对话模式,人类作者可以和“AI人工智能”一对一多轮对话。23同时,人工智能在写作情节内容上还需人类作者协助。陈楸帆在与“陈楸帆2.0”交互写作后曾說过,“这次AI与人共同创作的实验性并不在于机器帮助我完成写作,而在于最后我发现,是我帮助机器完成了一篇小说的写作。”24在《出神状态》中,人工智能写作的文本充满了文字、语法的错误,特别是主语的缺失让句子的语意表达支离破碎。陈楸帆没有弃用或者修改这些内容,而是让毫无生命的非人形象作为这些文本的叙事者,正如,一尊著名的铜像说道“游戏极度发烫,并没有任何神秘、宗教、并不携带的人”25落叶、垃圾桶、台阶上的鸟粪等歌唱着“狂风充满赤裸的边缘,他隐藏着运动意识中的房间”26。面对非人的呓语,人工智能写作出来这些缺乏逻辑、语义不明的内容,不但没有违和感,反而被赋予了独特的意义。同时,陈楸帆作为人类作者,还对“你”在个体意识溶解之后呈现出的无意识状态进行了解释说明,“如果这是你即将走向分崩离析的自我意识在客观世界的映射,那么你理应期待所有的东西都会开始跟你对话。含义深刻,充满洞见,无法理喻的对话。”27这无疑帮助人工智能作者主体凸显其话语的意义。可以看出,人类作者在人工智能写作中的介入,并非是想再度成为唯一的作者主体,而是为了让人工智能写作更好地展开。正如有学者所言,“人类主体占据主动,作为最终的编辑者和审定者,从根本上决定了人工智能写作的输出模式,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工智能只是辅助性的写作工具,写作的另一种可能性已然敞开。”28

人-机间性主体还体现在人工智能写作以他者的身份对人类作者写作产生积极影响。在王咏刚看来,“AI算法无法取代人类写作,但AI算法却极可能为我们提供一面前所未有的,关乎科学逻辑、语言本质、文本规律的镜子。”29陈楸帆同样认为,人机共创实验目标并不是写出更好的作品,而是打破边界,展开对话,实现人与机器的动态交互。在访谈中,陈楸帆重点谈了人工智能作为“他者之镜”的意义。人工智能是人类作者主体的拟主体,能够帮助人类作者更好地了解和反思自己的创作。比如,人工智能通过强大的算力,能够科学准确掌握人类作者的语言使用习惯和特点,帮助他们提升语言的表达能力;人工智能在技术理性下生成的独特的语言形式或内容,常常让人眼前一亮,可帮助人类作者改变语言运用中某种惯性,甚或突破某些自我禁锢,等等。同时,陈楸帆还提到人工智能写作时常激发自己的创作灵感,提供了更多的写作上的可能路径,比如在与“AI科幻世界”交互写作《火星奥德赛》时,人工智能生成了“火星是地球的反面,地球是火星的正面”这句话,很有启发性,从地球到火星,不需要设计太空航行旅行的情节,取而代之的是空间折叠的方式。

结  语

随着计算机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承认,人工智能已然不可抗拒地深入我们的日常生活,进入文学艺术的创作领域,人机交互写作的时代正在悄然到来。目前,与人类写作相比,人工智能写作仍显得幼稚笨拙,但这并不意味着有关人工智能写作的讨论可以被悬置。对人工智能写作的思考,不仅仅是科学技术的问题,更是文学在新时代自我反思的需要。我们需要以开放包容的心态面对人工智能写作,思考人工智能与人类作者之间的关系。正如王咏刚所说:“重要的并不是AI算法是否真能进化到自主思考和自主写作的水平,而是我们应该如何在AI技术跃进的时代里,重新审定人类写作特别是科幻写作相对于机器算法的时空位置。”30陈楸帆的人机交互写作实验,试图在主体间性平等交流对话的理想状态中,赋予人工智能和人类作者同等的作者主体身份,建构人—机间性的写作主体,是人工智能写作背景下重建作者主体性的有效路径。陈楸帆曾如此预测人机交互文学写作:“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机器将更深入地卷入人类写作和叙事中,未来的文学版图也会变得更加复杂、暧昧而有趣”。31人工智能写作的时代已经到来。

注释:

①钟华:《AI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里诗人何为?》,《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1期。

②2930王咏刚:《人类最后一个独立写作的纪元》,陈楸帆《人生算法》序,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VIII页,第IV页,第III页。

③⑨首次AI人机共创写作实验启动,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0/1028/c404079-31908738.html

④吴岩:《科幻文学论纲》,重庆出版社2011年版,第178-181页。

⑤16[加]达科·苏恩文:《科幻小说面面观》,郝琳、李庆涛、程佳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370页,第40页。

⑥李廣益:《2018年的中国科幻小说》,《南方文坛》2019年第4期。

⑦刘禹、魏庆来:《人工智能与人机博弈》,清华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9页。

⑧21[美]理查德·扬克:《机器情人:当情感被算法操控》,布晚译,文汇出版社2020年版,第263页,第177页。

⑩杨丹丹:《人工智能写作与文学新变》,《艺术评论》2019年第10期。

11131415陈楸帆:《人生算法》,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256页,第248页,第249页,第249页。

12252627陈楸帆:《出神状态》,《小说界》2018年第4期。

1718[美]多迈尔:《主体性的黄昏》,万俊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页,第1页。

19刘森林:《追寻主体》,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页。

20[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 113页。

22[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刘宇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页。

23这11位作家,要用AI写科幻小说了,https://zhuanlan.zhihu.com/p/269500676

24陈楸帆:《“超真实”时代的科幻文学创作》,《中国比较文学》2020年第2期。

28刘欣:《人工智能写作“主体性”的再思考》,《中州学刊》2019年第10期。

31陈楸帆:《异化引擎》,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第281页。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武夷学院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

责任编辑:赵  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