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风
乔正冠乔掌柜坐在东交民巷店侧小院国槐树下石桌边,蘸墨挥毫,给上海滩的双胞胎弟弟乔端冕修家书一封。
他双眉紧蹙,眉毛末梢往下掉,颇有些劳神费心。拍拍长袍袖子,拂去上面小小旧槐花,他悄悄叹了口气。这个春天,过得说不出的憋闷。
新吾很不能让他这当爹的放心。乔正冠后悔自己没纳妾,那样如今家里就不至于独子一个,什么事都为他操心。错过就错过了,悔也没用。
这阵子,北京城的大学生们个个都发疯了,拦是拦不住的。你看新吾,看他那神情!
爱国?其实爱国哪轮得着你们这些学生仔!
乔正冠有点怨恨父亲,怨恨父亲把自己这颗棋子落在北京,却安排弟弟端冕去天高皇帝远的上海。端冕也只一个儿子,但就得着上海风气,公子哥儿做做,什么也不上心,连读书都进西人学校,打球跳舞,谈情说爱,像一枚树枝上度夏的知了。哪像他堂弟新吾,一心闹风潮。
能进到东交民巷里头,开设这爿独一无二的西服店,乔正冠不但颇花了力气打点各路土地爷,且多少还仰仗了洋人帮衬,因这巷子不让中国人住,兼顶着日人朋友的名字。店铺生意是好的,不但那几个家乡来的七工师傅们没一个闲得下,连带正冠自己也得动手裁衣。洋人在北京城来钱容易,讲究个鲜衣怒马的场面,一年到头地要做正装:各种面料的三件套外衣,秋冬大衣,燕尾服,外加猎装和跑马装。要不是乔家从日本学生意过来,在东京、大阪和横滨都有店有名气,还真不敢揽东交民巷的活儿。
新吾虽不是在东交民巷呱呱落地,但跟着爹妈,在这院里也享福十几年了。家里同洋人总和和气气,新吾从小还跟美国小孩、日本小孩间或法国小孩们一起玩。讲良心话,洋人里头的外交官们一般还肯管束自家,并没哪家外国小孩欺负过新吾的。若不是如今学堂普遍的风气,想来新吾不会跟着其他学生到处演讲吵闹,反对什么和约。
乔掌柜刚把家书封好,想交代伙计拿去法国人管的邮局寄发,铺子里连声传进来:陆先生来了,陆先生来了!
老友陆先生在东交民巷比利时公使馆帮办,公使馆不拘束他,他便常信步来乔家店喝茶聊天。陆家是上海边上太仓人,一般属江南水乡之地,在这北国算有一份近似同乡的亲切。
乔掌柜亲自去铺子里把陆先生迎过来,就到客堂坐了,吩咐沏龙井茶。
陆先生年过五十,发势清爽,戴一副圆边眼镜,淡眉细目,随比利时人穿洋装,他身上这套英国花呢西服就是乔家铺子的出品。这时他笑笑,从胸袋里扯出白手绢擦鼻尖,问:“生意还好?没受影响?”
“还好,生意都在巷子里,本不计较东交民巷封不封锁,”乔正冠点头,“我只担心犬子。北京大学这些天就是一锅子沸水,我又没法勾拘他回家。嗐,局势不稳。”
陆先生喝一口茶,摇摇脑袋:“乔老弟大抵不用担心,家堂兄现在巴黎,和议诸事由他当地主持。以我对吾兄的了解,他不肯办蠢事的。他本人是欧洲女婿,不像别个见了洋人就发怵;他吃过亏,如今不至于真签出卖山东的条约!孔夫子孟夫子都是山东人,送山东入虎口,就等于送中国入虎口了。不至于,不会!”
“但愿如此。如今年轻人,像对令兄这样的耆宿也信托不过了,非要群儿闹喳喳。唉,哪还有平静的讲堂呢?”乔正冠想起了什么,犹不肯停嘴,“中国的事,三言两语讲不明白。眼下虽是东洋倭人欺负咱们,但其实西洋人跟东洋人全是叮腐肉的苍蝇。中国这块肉,自从吴三桂引着清兵入关,就开始烂。满清鞑子害惨了中国人,以至国家今日要被列强分而食之!”
陆先生听着,并不亢奋。他放下茶盏,又笑一下:“老弟暂时息怒。如今这世界,你我皆已老朽,连家堂兄也该及时抽身,老而归去了。希望确在年轻人身上,这世界虽千疮百孔,毕竟将是他们的物业。我觉得学生们该闹,幸好,他们还剩点血性。”
正说学生呢,这冠德西服店的少东家乔新吾同几个年轻男女跑进院子里来,有说有笑。年轻人们坐在院子里石桌石凳上,新吾一撩身上灰蓝薄布长衫,跨进门来。大概屋里暗,高高大大的他站着愣怔了一会儿,才笑道:“陆伯伯,阿爹,你们在家呀?”
“不读书,回家有何贵干?”乔正冠问他。对这独子,他总是既不赞成又不敢随意训斥。
新吾长得健康匀称,在北大跟一位美国毕业来校任教的新加坡教员练举重,练得肱二头肌跟身体稍有不协调。他脸上一笑,甩动手脚说:“我跟店里拿些白布,我们有用。”
只听啪一声,新吾同陆先生齐吓一跳。乔正冠冷不防拍了桌子,瞪圆眼睛:“胡闹什么,拿布去写标语,上街闹风潮么?!”
陆先生朝新吾摆摆手,他站起来:“乔老弟还是不要为难年轻人,这时代也到了關口上啦。又不是他独一个儿。我先回公使馆,咱们有空再聊。”
陆先生一告辞,新吾看阿爹一路送出去,就出屋子跟几个朋友招呼,都蹑手蹑脚跑进铺子后头仓房里,挑了卷白布。看阿爹往房里回,躲国槐树后头的年轻人们便轻轻巧巧溜出院门,顺使馆区的大路跑远了。
正是四月头上天气,北京城春意盎然,各种树木,无论榆槐或枣柿,都绿得叫人心动。萌生的嫩叶像青年人的遐思,咕嘟嘟成串成排,在风中翘挺。
这般美好的天地怎可蒙受史无前例的羞耻?这个国家,明明是战胜国,却要受逼迫,把眼看赢回的国土转让给倭寇?公理呢,公义还在么?
新吾心里想的,嘴里说不出,更说不好,他因此特别仰慕能说会道的同学。
大学同学告诉新吾:“大同世界是平等的天地。新吾兄,拿你家西服店打比方,等哪一天洋鬼子也乐意替中国人量体裁衣了,咱们才算打倒列强,扬眉吐气。”
也有这么说的:“新吾,如今咱们寄希望美利坚国的总统,总算他公开说要建立公义的世界。日本人和俄国人,历来想瓜分我们中国人土地,最最要不得。其他那些国,愿意帮中国对付小日本和俄国佬的,暂且当他们是友邦。”
新吾觉得这些同学们说的话很新奇,一下子撕开自己眼前厚重的浑沌。看见女校学生们也来北大合议,更让他感到温暖,外加一种隐约的浪漫。女生们穿着洁净校服,剪着乖顺的童花头,她们说要和北大男生们一起行动。
行动的日子近了!新吾帮着大家裁剪铺子里搬来的白布,卷在竹竿之间,写下心里的呐喊。
大家明白将一起去做什么,但不确知最后会发生什么。巴黎和会迟迟没再传消息,陆伯伯的堂哥代表北洋政府在巴黎力争,一切前途命运好似在一九一九年的春风里不稳定地摇曳,所有人都等待着那等不来的消息。
趁校园停课,大家不晓得做什么好,新吾溜出校园,到电报局去给百祥发电报:吾兄,北京停课,翘首巴黎消息,上海停课否?
乔百祥比堂弟新吾大三岁,生于上海滩,长在洋场里,虽没上教会大学,大家已当他是十足的上海滩小开。他生着江浙一帶富足人家子弟的长相,总体来说身材瘦削高挑,但不至于人高马大。细眉俊眼,鼻梁不高不矮,带点鬼精灵气度。
他的阿爹乔端冕是大老板,独资静安寺路恒必祥西服公司,算是上海滩最高档最摩登的西式男装店,同时还在法租界霞飞路开了两爿高档绸缎呢绒庄。
百祥天生秀气,从他抓周时抓个针线盒就露了端倪。从小爱看阿爹裁剪,两只眼珠子乌黑发亮,滴溜滚圆。上了学,回家拿上剪刀,手灵巧得了不得,让七工师傅们来看,都讲稀奇,老板这儿子是生着了!百祥就跟七工师傅们从头下功夫学。阿爹冷眼旁观,满心都是惊喜,心想这大概是造化。
一般人都觉得乔百祥仗着老爹有钱,就不务正业。年轻轻的,不是到处赌狗赌马,就是给自己裁剪漂亮衣裳。诸般模样,不算个花花公子,算啥?百祥听说人家背后议论自己,鼻子里哼一声,翻个白眼,根本不去理会。
阿爹乔端冕沾染了很浓的上海风气。他做洋装生意,是选对了营生,很发财。但他对自己不满,说自己归根结底还是“小裁缝”,吃亏在从小没在上海滩见识。
故此乔端冕决意独养儿子必须照真正上海派头来教养。照洋人路数,送乔百祥上西童中学,混在洋童队里念书,令他详详至至懂了英文,能说会写,很多人误以为他是南洋巨富之后呢。
不唯是也,他在乔百祥十六岁那年还给他找了个外国寄爹阿瑟,摆三十桌请客,拜托阿瑟教导百祥,带百祥出道,让他从裁缝世家飞出,在上海滩上化鸟成凤。
阿瑟是在上海沉浸很多年的美国人,受《大陆报》雇用写稿的记者兼专栏作家。乔端冕从前受过阿瑟的帮忙,生意上受惠不说,还看出阿瑟是个比任何人实际,且懂得利用实用价值的人。
把独子百祥交给这洋鬼子,其实乔老板是犹豫过的,不过,他务实的性格叫他得出结论:上海滩十里洋场,西人和中国人其实全不能驾驭。未来要在上海滩成功,必须炼出看透上海的火眼金睛,养成吃透上海的老成手段,成为明了上海滩一切潜术暗道之人。
阿瑟到乔家赴宴,按中国人规矩,受了乔百祥三个响头。他回送乔百祥一样礼物,是一架德国林哈夫折叠相机。阿瑟说,与其信那些古书文言,不如相信这只笨重的木框相机,它拍下来的全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乔端冕大喜,认为儿子找到了好导师。
生在富贵之家,又受着良好教育,百祥自然是春风得意。不过,平日里,他看见上海滩上时时涌来的外地难民,也曾扪心自问过。
在外滩公园桥,他头一回碰上苏北难民,难民们的一无所有和惊人的饥馑令他吃惊,就算上海屋檐上的麻雀,也比这些人幸运!凄惶之下,他掏出了自己皮夹子,把里头所有大小面额的纸币都施舍给衣不蔽体的男女,而接过他钱的难民们却沉默无语地看着他,那些眼珠蒙了白翳,也是半死的……
乔百祥为这番偶遇难受了好几天。后来,他忽然从那种莫名其妙的难受里挣脱出来,觉得自己是蝉蜕后的新生命,有了某种免疫力。
五月这天接到新吾从北京发来的电报,百祥知道北京学生要停课闹风潮,不晓得为啥。上街去闹事很有趣吗?想想却觉得无聊。
收了兄长家书,阿爹乔端冕关门训诫儿子。关于洋人问题,阿爹从来想得清爽。虽说现在租界大小买办、洋行各级职员,都学洋人治洋装,但毕竟像恒必祥西服这种高档店,好生意还是洋人做成的,尤其靠工部局的董事大班们跟各家洋行高层。阿爹做人,跟大多数宁波人一样,实惠来兮!
“下饭呒告饭吃饱(菜不多,饭吃饱)。”他对儿子说,“列强欺负中国,当然叫人心里不好受,但这个不是我们乔家人的错。满清八旗子弟尚且不担当不请罪,要我们瞎起劲?”
阿爹意思,是不露声色做生意,过自家日子,不要树敌。进门是客,各路财神都要拜。 “上海滩上海滩,各色人马去了来,闷声大发财!”
寄爹虽也是这意思,但他是美国人,美国人讲起来,就比较赤裸裸。
自从认阿瑟作寄爹,下了课,乔百祥就时常穿过极司菲尔路到静安寺附近找阿瑟请益。阿瑟喜欢这里一家飞鹰酒吧,酒吧里替阿瑟留着打字机,他专在这儿喝酒写专栏。
阿瑟喝着咖啡,手指在咖啡桌上蘸起散落的白糖,说道:“百祥吾儿,你听我讲。有几个大个子出去抢,碰上第一个矮子打开门,请抢劫犯进门喝茶,愿意送礼物。大个子们得了些好处,不好意思抢这一个,就出门抢别的矮子去。没想到日本这小矮个,立马关起门练肌肉,练壮了也赶来,要求加入大个子们一起抢。大个子们之间本有道义,互相照顾,彼此妥协,没想到日本没道义,身子一壮,就想吃独食,原来它比强盗更强盗。所谓二十一条,就是小个子日本不地道的证据。”
阿瑟又说,“其实你们中国是被各路强盗抢的人家,也没力气跟强盗斗。跑出来又叫又喊的,不是上海滩风气,也找不着人来救。还不如耐心,忍着,受着,等大个子们集体看不惯小个子,一起动手收拾日本,就好了。”
百祥在心里记下了阿爹和寄爹的话。
巴黎传过来的消息不但模糊,且越来越叫人激愤。英法意竟同日本有密约,支持日本谋夺山东;美国威大总统本想维护世界正义,奈何中国代表自曝中日借款秘密协议,如此,不但美国人帮不了中国,而且,到底是谁在断送山东呐?卖国贼啊,出卖国贼啦!
乔新吾留在国立北京大学校园里不回家,连着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一个寝室有六个学生,每天晚上无休无止争辩,主题却只有一个:怎么做才能唤起全国保山东,怎么做才能震动巴黎,要日本还青岛。
这天五月三日,新吾心潮起伏无法入眠,北京大专学校学生代表们临时来北大校园召开了紧急会议。形势叫人不能再拖,会议决定第二天便召集北京各校学生举行群众大会,抗议外交政策,就青岛问题到东交民巷各国公使馆请愿。
有个同学咬破手指,滴血写了“还我青岛”。大家知道新吾家其实就在东交民巷里头,都来问他请愿的行进路线。新吾答应到时候由他撑持北大旗帜,带着十三所大专学校的学生们进使馆区。
蔡校长非但没约束学生,而且他召见领头的学生们加以慰问,这更让新吾确信自己參与的是神圣的行动。
他特别爱读已悄悄印成传单的这份《北京学界全体宣言》:
日本在万国和会上要求并吞青岛,管理山东一切权利,就要成功了!他们的外交大胜利了!我们的外交大失败了!山东大势一去,就是破坏中国的领土!中国的领土破坏,中国就亡了!所以我们学界今天排队游行,到各公使馆去,要求各国出来维持公理。务望全国工商各界,一律起来,设法开国民大会,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中国存亡,就在此举了!
今与全国同胞立两条信条道:
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
国亡了,同胞起来呀!
新吾知道自己容易情绪激动,不但阿爹严厉地指责过,要他取君子折衷之道,或者至少像个宁波人,哪有宁波人像这样感情用事的呢?而他一冲动就要“坐言起行”,一刻等不得。没人挺身而出的时代是荒凉的时代,没人冲冠一怒的种族是要灭亡的族类!我乔新吾虽披学袍,也是条壮汉。唉,这身子,趁早为国捐了吧,它可不是为了当奴才而造的。即便宁波人聪明,宁波人也是中国人,哪怕五家抽一丁,也得有人冲在前,乔家,那就是我新吾吧!
如此新思想,新吾不是一天养成的。自从读了北京大学,他就爱用白话文给校刊写文章,喜欢读西人的小说《唐吉诃德》。他觉得假如那小说里的瘦骑士是个中国人,他要刺杀的一座座风车就是中国大地上的各路军阀。军阀们不在乎这国家,只在乎他们的势力范围和军事实力,事实早已证明,为了能向日本借款,他们愿意出卖任何日本人垂涎的土地和利益。这行径令新吾深为不齿。
在新吾寝室,另外五位学生三位是湖南人,两位来自东三省,这寝室早就成了北大校园里最铁血的寝室。他们常在暗地里商议,却不在公开场合多发表意见,以免被人勘破行藏。六人最爱的一首古诗是: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深夜,有个问题被提出来:山东问题,谁是真正卖国贼?
大家的公议就是三个名字:曹汝霖 陆宗舆 章宗祥
又有人问,如果明天的群众大会和请愿被警察驱散,或者根本不让学生进东交民巷,怎么办?
寝室同学们沉默了一会儿,有一个湖南同学轻声说一句:“那我们只好不客气了!”
自从跟了寄爹阿瑟历练,百祥同上海滩上的洋人们往来甚密,人家看来也不嫌弃他,常常请他去各处私宅出席洋人家里的宴会或园会。或许为了抬举他,大家都有意无意说他是南洋大亨的后代,叫他南洋乔。
阿瑟继续点拨百祥,从另一个角度对他解释上海滩的秘奥。
那日,阿瑟把一张自己编写的“上海滩名人表”放百祥面前:“百祥吾儿,这些都是上海势力的顶尖人物,你仔细瞧瞧。”百祥看一眼,中国名字排最后,不多几个,其余全部是洋名。
“作为一个记者,在上海这么多年,其实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弄懂这些人物,识破他们的行藏。”
阿瑟列的名人归纳起来无非几类:一类是上海滩最大最富最气派的大佬,均是卖鸦片出身,鸦片是上海滩发家致富的根本。另一类是洋人“名门望族”。阿瑟揭了他们底牌:其中当然有少少几个洋爵士是世袭来的,其他很多都值得推敲。“英国人倒算了,凡不是英国人,尤其不是从英法德三国来的洋人,号称自己有爵位的基本都是骗子。鬼晓得有些人哪来的,恐怕从前是苦刑犯都可能。”至于上海滩上的洋女子,阿瑟提醒百祥,除了在人家家里规规矩矩当太太的,其他都要怀疑。“怀疑不是坏事,怀疑是一切聪慧的起点。”再有一类人,就涉及上海租界。公共租界是上海的基石,自从一战驱逐了德国人,公共租界其实就是英国人和美国人当着家,只要防备苏州河对面越来越多的东洋人(他们可是不甘心的东方民族)。法租界不像公共租界是工部局自治,法租界属于法国海外领地。推敲上海滩名人的时候最好立马想到他们背后的靠山。阿瑟说等有一天百祥看人分得清这些人和他们的靠山,就可以出来混上海滩了。
对于日本人非要从德国手里吞并青岛接盘山东利益,阿瑟冷笑说:“你们爱说‘虎落平川被犬欺,现在中国就是翻倒在地的病老虎。清廷没了,北洋那些人都是旧时代的遗存,不可能建立新体系。现在就靠时间了,时间才是朋友,或者还得期待一点运气。总之,百祥吾儿,幸运的你是在上海滩,上海滩是中国也不是中国,上海滩不可能允许日本人撒野。你照着上海规矩做,早点在上海滩上吃开,才是你发挥本事的正路。”
彼时,公共租界之外,甚至苏州河北边公共租界里头,已有学生呼应北京,撒传单挥小旗要求声援在巴黎的中国代表,百祥跟着阿瑟到静安寺路华人商铺走动,也听到纷纷的议论。
回家跟阿爹说起见闻,阿爹乔端冕说:“我要通电我兄弟,把新吾多劝劝。年轻人的血是烫的,不要傻乎乎只去乱洒。不行的话,让吾兄把新吾送上海来,你带着堂弟,叫他见见上海的世面,那样,他自然也聪明起来。”
早上到天安门和十三所大专的学生们会合,国立北京大学的学生们到得最迟,因为临出发前有教育部的长官到校劝阻。新吾魁梧强健,大家选他和另一个会武术的同学一起,在队列最前举着北大横幅。
新吾认真听教育部长官对学生的劝慰:学生的天职自然是学习,不是政治。国家的首都自然要维持住平安,不让外人有可乘之机。日本人比咱们实力强大,反抗有时确实要讲实力,要面对现实,鲁莽确实常常把事情搞得更糟糕。学生的父母们要子女安全太平,不想发生任何悲剧。教育部的长官肯定也为学生着想,要保护学生,也维护学校。
看看陪同教育部长官前来的蔡校长,蔡校长今日一语不发。新吾听见一位以善辩出名的同学问那长官:学生的天职是学习不是政治。但若是外交官不履行自己天职,反把卖国当求荣的招数,国将何以为国?
教育部长官长叹息,政治是专业家的事,不是升斗小民能理解的。他说自己作为一个国民,也是知道国耻的……
没让他讲完,学生们就欢呼起来,一拥而出,竟然挽起教育部长官胳膊,一起向天安门行来。到了天安门,其它十二所大专学校的学生都已在等待,警官学校的学生也早已到达。教育部长官勉为其难,再次劝说学生选派代表,不要去东交民巷。然后,步军统领衙门统领和京师警察厅总监也来劝学生回校。学生们以礼相待,呈上《北京学界全体宣言》,便出发向东交民巷而去。
乔正冠乔掌柜听见伙计们说上工途中看见大群学生,心里就惶恐个不停。他特地走来比利时公使馆,请人送进名片找陆先生。
陆先生跑出公使馆,西服笔挺站在巷子里同乔老板说话。他说确实有学生要来东交民巷请愿,巴黎那边一塌糊涂,据说都已谈得溃不成兵了。这是免不得要出事了!
事情发展会怎么样呢?到底会闹腾到什么样呢?乔掌柜别的不担心,学生们就算跑来砸了他这个顶着日本人名字开的成衣店,他也不怕。就是这儿子令人担心,儿子只有一个,怕有三长两短。万一巡捕开枪呢?新吾人高马大,还有点呆头呆脑,岂不是个活靶子?
“吾兄想多了,不必担心。看见令公子的话,我会亲自同他说话,要他凡事小心的。”陆先生拍拍乔掌柜,回公使馆办公去了。
乔掌柜心事重重往回走,走到店门口,伙计拿来电报局才送的电报,上海来的,上面只少少几行字。还是兄弟贴心,提醒了自己。北京,新吾是不能呆了,若近日有幸无事,赶紧送他到上海去。哼,不去也得去!
正想着,猛见胡同那头学生仔排着队大喊,当头举旗帜的那个,岂不正是新吾?又回头,心扯紧了,胡同那一头,使馆区的巡捕们威风凛凛站成了一排,腰里都别着手枪。
乔掌柜一愣,脸上变色,手一推,把账房推到院门口:“你进院子给我看着,别让我家娘子出来看见!”交代完了,他当门一站,准备等学生们走来,一把把新吾扯进店来。
新吾也早就看见了阿爹,他头一抬,步子跨得更猛,手臂高举横幅,上写“不复青岛宁死”。
“国际公理,拒绝签字!”学生们齐声高喊,各国公使馆在望,他们的心气高到了顶点。
乔掌柜举起手,往前一步,奋力抓住了兒子胳膊。
新吾早就做好了预备,松开握住旗杆的另一只手,逮住阿爹胖乎乎的手,轻轻只一掰,就掰开了。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对阿爹说了声“请放心”。
各国公使大多数不在公使馆里,让随员出来接下学生们的说帖。巡捕们竟然很友好,不但不对游行的学生动粗,竟还朝他们点头微笑。
学生们喊声震天,却一无所获。
退出东交民巷,游行请愿的队伍略停了一会儿,大家都希冀国立北京大学的学生们拿主意接下来怎么办。几位领头学生嘀咕一阵,交代新吾他们换一面横幅,白底黑字书五个大字:打倒卖国贼。
举起横幅,沿路观看的市民一阵欢呼,队伍掉转北行,走过户部街、东长安街,一路持续不停喊“卖国贼去死”,渐渐来到了离外交部不远的赵家楼曹汝霖住宅。
新吾站在曹宅的西式洋房前,眼睛看见有几十个警卫和警察在守卫。曹汝霖在不在家?若见到这卖国贼,是大声骂他还是要揍他,他心里全没答案。
这么想着,不晓得要怎么办,他眼角一扫,正看见自己寝室那三个湖南同学和两个东北弟兄:奇怪,这五个一句话不说,沉着脸,推开别人朝前奔。
另一边有人呐喊,他扭头再看,不晓得何时一群学生手里多出了石头,已经不管不顾朝曹家大门和围墙里砸过去,刚才看到的警卫和警察四散躲避石块。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五个同寝室的哥们飞身上了围墙,翻墙跳进曹宅去了!
乱了,学生四处呐喊奔跑起来,没了整齐队列。曹宅的门从里头打开了,学生们呼啦一下喊叫着朝里冲。新吾扔开横幅,也跟进去。警察没拉起队形阻挡学生,他们都站到墙脚,好像泥人般贴在墙壁上,呆呆看着穿长衫的读书人们愤怒地吼叫。
房子里有曹家的女人在,没看见当官的卖国贼。新吾看见有学生砸了曹家家具和门窗,要求警察把曹家老小带出宅子去。这时候听见有人高喊“烧掉卖国贼的家”,他有些手足无措。
突然间就有人喊“卖国贼出来啦”。新吾扭头,看见三个男人从曹家洋楼里慌慌张张跑出来,其中一个穿着礼服,正朝自己跑来。新吾慌了,心扑通扑通跳,等那三个跑到面前,他喊了声“站住”。他们看他一眼,还是往前跑。新吾急了,猛追上去,往那穿礼服的背后推一把,推得他踉踉跄跄,有个男学生追来往这穿礼服的头上敲了一砖,他就应声倒在了地下。那两个蹲着拉扯他喊他,穿礼服的闭着眼,脸膛发白,像是晕了……
乔新吾觉得害怕,他并不想杀害任何人,但怎么解释呢?往四下看,没有什么人,连敲打穿礼服者的男学生也跑掉了。新吾不及细想,撒开脚丫子就跑出了曹家院子。外头一片狼藉。只听附近学生传说大批警察就要来逮人,一个北大的过来拍了新吾一肩膀,说快回学校,到学校再会合。
新吾连忙离开了赵家楼,他熟悉路,脚步又快,没回北大,跑回了东交民巷。巷口的警察认识他,放他进了巷子。他跑进自家院子,没看见阿爹,阿姆秦梅在,唤住儿子,端热水叫他洗脸净手。
北京学生火烧曹宅殴伤章宗祥的消息不胫而走,消息经天津传来上海。上海市面也有些不稳,到处传说上海的学生们也要起风潮,只见租界里多出了不少巡捕在马路上巡街,虎视眈眈的模样。生意人也不肯好好做生意,都在商量怎么声援北京被逮捕的大学生们。
乔百祥问阿爹国立北京大学的校长有什么靠山,阿爹鼻子里哼一声,说听人家讲这校长自己也躲了起来,即便有什么靠山,也不是大靠山。
百祥说那么新吾会不会被关进牢监,他是很积极的学生呐。
这个倒是不妨,阿爹告诉百祥,新吾跑回家,端冕大伯没放他再出去。这几天北京风声紧,到处拿犯事的学生。大伯已把新吾带到天津上了英国人洋船,一路往上海来了。
百祥笑了。自己同新吾,只小时候在一起玩过两三年,早已经见面不相识。现在倒好,时势使然,把新吾送来上海滩,正好弟兄团聚。
他很想听听新吾的言辞,肯定是京城里腔调。他也想同堂弟私下里辩论辩论,为什么他那么热衷于搞风潮。到底是新吾没见过世面呢,还是我不到北京不晓得天高地厚?
阿爹关照百祥,等新吾来,不要拿什么话头刺激他,大伯也只有一个儿子,要留下替爹娘养老送终的。你上海滩样样熟络,就带新吾各处去长见识,也见见你洋同学。我会交代帐房先生,给你钱用。
所谓血浓于水,乔新吾乔百祥两兄弟一见面就亲热得不得了。
百祥把自己卧房让给了北方来的堂弟,自己反住到客房。新吾跑出北京时仓促,什么也来不及收拾,况且他历来拿自己不当事的,身上没什么可送百祥当礼物。百祥人实在,阿爹给他的钱,他大剌剌拿出来,桌子上划拨划拨,一半送新吾用。新吾也不客气,把堂弟给的钱放在床头抽屉里。
百祥又带新吾到静安寺路恒必祥西服公司白相,交代店铺里人这个是北京阿弟。当场就拿了英国呢绒,不由分说量新吾尺寸,给新吾裁了身新衣。新吾虽也出自裁缝世家,平日里心思哪肯放到裁剪上?他穿上堂兄亲手裁的西服,镜子里照见英挺少年,心里也是喜。百祥說吾弟样子好,穿这身衣服去舞厅,自会有摩登女郎自己送上来。
不过,新奇过去,新吾还是想着北京的同学们,晓得他们没事,稍稍宽心。但不能回北京大学,颇令他烦闷。
百祥也带新吾见了阿瑟。新吾洋文不佳,同阿瑟不能畅叙。
新吾大大方方对百祥讲:“洋人分东洋和西洋,东洋人将中国人看成禽畜,必畜牧我族而后快,这是不共戴天之关系,势不能私交为友了;西洋人则另当别论。不过我无心学讲洋文。吾兄不必事事携带我,我在店里跟叔父学生意,闲下来,我自有感兴趣的事办。吾兄若召我一道玩,自然好。有事却大家自便。”
百祥也是这想法,点头说:“自然抽空带你看遍上海滩奇妙,其它,随吾弟自便好了。”
如今,百祥已经和自己的洋朋友们处得格外自在,在他心眼里,似乎没了绝大多数中国人执念的华洋之别。
有个英国同学乔治稀奇百祥,介绍他去某洋行大班家当临时教师。
百祥的学生是名幼童,有金色头发和栗色眼珠,彬彬有礼,性情愉悦。大班希望他中年才得的这爱子学习上海话,并要读懂中文。
大班亲自见了百祥,晓得他是恒必祥西服公司少东家,就和颜悦色说,既然你肯教导我的小孩,乔治又说你是文明人,那好,我们一家你作朋友出入。
确实,百祥觉得这洋行大班有智慧,自己为何答应给英国小孩上课,岂不是因自己渴望进出上海滩大佬们的圈子么?自从跟阿瑟探得上海滩各种洋人的底细,百祥对上海滩的认识已然深刻。
从阿瑟那儿,也从阿瑟介绍他交际的一个意大利籍律师那儿,百祥早已打听了一番这位英国大班。卫惕南爵士可真是英格兰的绅士子弟,难得有教养的人物。他应该是上海滩最年轻的工部局董事,还不到五十岁呢。
想到工部局,这个始终无缘靠近的上海滩首脑机构,百祥心就跳快了。
这光怪陆离的大都会是由工部局全盘管理的。百祥听说为把英国领事彻底排除在上海事务之外,工部局历来不惜拉下脸同英国外交部对着干。工部局是自治的,太威风了!
新吾终于从信箱拿到了北京大学寄来的信件,他一字不漏反复阅读室友们写给他的赠言。他本想同百祥说说这些信,但话到喉咙口没说出来,怕百祥不会像自己一样懂得这些信的含意。况且,堂兄跟自己不一样,说白了,百祥就是北大学生们常提起的买办呗!是的,是这意思,虽说他还没真当上买办,岂不浑身已是买办的气派吗?
其实,新吾替百祥不服气,买办怎么了,买办有什么不可以么?吾兄百祥生来就在上海滩,这里是买办的故乡。
可是,买办究竟是我们反感的那些国人之一,他们是洋人的走狗、帮凶,是同洋人一起吮吸中华大地膏血的野兽……
止住,止住,不能如此!新吾逼迫自己停止将堂兄和叔父归类,他们毕竟是自己的亲人!
不久,他到恒必祥西服公司上班了。叔父问了他的意向,对他坚决不想学裁剪技艺感到吃惊。不过,叔父没勉强新吾,让他帮办陈师爷,负责店里一切的采购和进料。
新吾满意这工作,因他可以和上海的商人们打交道,也能到一些呢绒和服装厂去。他很乐意接触人,无论是老板、职员、工人还是下等苦力,他都有热心结识,去关心,去研究,弄懂他们做些什么,有怎样的苦恼。
北大同寝的几位老兄也陆续离开了学校,各自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他们对新吾说,大学生需要各界朋友,尤其要和市民、受苦吃难的工人和苦力们打成一片,否则,我们的请愿和努力终归化为乌有。
“五四”事件两年后,华盛顿会议的点滴消息也是由北京传来的。听说中国代表在美国主持下力请日本归还青岛,北京的学生们又掀起了新风潮,要求决不能在华盛顿重演巴黎的失败。
新吾的血又在胸膛里澎湃。很快,他结识了上海大专学校的学生们。上海大学生们听说他曾是国立北京大学学生,在“五四”事件里举北大横幅走在队伍第一排,纷纷都来敬仰他。
他也辗转认识了一些剿丝厂和烟草工厂的工人们,他们带他参观工厂,让他看童工和女工为一点点糊口的小钱,凑在伤害肢体的机器前,不停顿地消磨本已卑贱的身体。
他听百祥说过路遇难民的故事,就特意跑到苏州河北边,去访问野地河边的贫民窟。虽然他没办法忍受贫民窟的污秽,但他看清了贫民窟的可怕和堕落,这里的人们丧失了人的尊严,是一具具行尸走肉。而一河之隔,却是销金窟。
华盛顿会议最终消息传来,日本人被迫在山东作了让步,虽还享有特权,但向中国归还了胶州原德租地,从山东撤军,并归还青岛海关。新吾同上海的学生们举杯庆祝,不能在公共租界集会,他们就跑去法租界欢呼热闹了一场。新吾对自己也对大家说:“这就是吾辈青年该争的,这是对‘五四事件的回报。”
回到家,新吾激动地对百祥说:“吾兄,日本人终于归还了山东。”
百祥似乎对华盛顿传来的消息无动于衷,只朝他笑笑:“祝贺,吾弟!你正可以高兴一下,不过,什么也没大变,日本人会对中国变本加厉的。这明摆着!”
卫惕南爵士的别墅在虹桥路上,极幽静,远离了上海滩的街市和交际场,离广阔的高尔夫球场很近,能望见球场外围的高大树木。
百祥每次去教小亨利,爵士几乎都不在家,在外滩的洋行里公干。爵士夫人是个性情快乐的少妇,总想把别墅摆弄出维多利亚花园的情趣,整日带着一大帮仆役在别墅里经营。百祥是开着自己汽车去的,或者汽车比不上爵士的气派,但开车到爵士家去的上海人恐怕历来只有他一个。爵士夫人每次都迎出来,说过下午好,就吩咐跟着她的那个英国管家陪百祥到花园房去见亨利,另吩咐上海娘姨准备下午茶。
小亨利同百祥之间的缘分真正独特。这个漂亮洋娃娃天性快乐,从不哭闹,每日自己玩玩玩具,翻翻画本,在母亲给他准备的大土盆里种植虞美人,把蝴蝶养在细格条笼子里……他对百祥百依百顺。上海话对他而言是一门陌生语言,不过他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记忆力超群。课后的下午茶时间,小亨利每次复述上海话,都能把夫人逗笑得花枝乱颤。最后连卫惕南爵士也稀奇了,留下来观摩了百祥的教课,分享家庭的这种奇趣。
近日,阿爹乔端冕当选为宁波上海制衣公会会长,他除了自己店铺,还常常照管公会里的事宜,跟同业的大小老板们交际协调,平时考校百祥的时间不多,都拜托了阿瑟。
这日阿爹得闲,见百祥独自在家,便问起新吾近况,问为何常不见两兄弟同进共退。
百祥神神神秘秘说出一件事,倒把阿爹吓一大跳。
只因百祥说的是赤俄和白俄。
沪上白俄多,全是北方陆路海路逃难下来的,他们的沙皇已经倒台,自己携带的财产只能供他们在咖啡馆里消磨人生,所以上海滩各大游乐场所新式白俄舞女日益增加。可这赤俄,绝对不同于白俄。工部局的巡捕房对赤俄是如临大敌的。赤俄不多,但听说上海滩上也有了,也许他们是尾追白俄而下,也许尚有其它图谋。
百祥说新吾只怕和赤俄也有交际。
阿爹乔端冕关照儿子:“你同新吾多打听,真是如此,我要同我兄弟商量的。年轻人万事该小心,他父亲只他一个独子。”
又说:“百祥,不是我管你。家里有点场面,你要开心做小开,我也无所谓。不过,一个男人,一个宁波出来的男人,当小开浪费了。”
百祥点头,不慌不忙对阿爹讲:“谁讲我是小开呢。我自有想法。阿爹,你送我读西童中学,学洋文洋礼,又请阿瑟寄爹教我看懂上海滩,你应该也不是要我到西衣这行吃饭吧?我倒要先跟阿爹说清讲明,我想找门路进工部局去当差!”
叔父和堂兄都不晓得,新吾接应了北京大学同寝室的一位湖南同学在上海滩落脚。这位老同学是跟着人来沪的,来办一些不便跟新吾明言的要事。新吾替同学租下了法租界里头的房子,他阿爸自北京定期汇给他的钱,他自己基本不用,这种时候就派了用场。
在这同時,百祥已经陆陆续续抽空带新吾逛遍上海滩。
他邀了新吾游外滩。先到外白渡桥,然后慢慢一栋栋楼地走过外滩,最后在麦边洋行大楼边上望江景,令新吾目不暇接。百祥对堂弟介绍这城市,用“如数家珍”来形容并不为过,来龙去脉一样样讲给新吾听。
跟着,百祥扬手招来人力车,说要带新吾去法国总会吃咖啡。
法国总会大堂里的洋伙计们个个认识百祥,对这两个西服革履的先生笑脸相迎,带他们到看得见园景的室外座。
新吾只见这洋楼里华美辉煌,金银器皿明亮耀眼,绅士淑女个个轻声细语,别有一番文明景色。不过,他知道这是幻景,不是上海的现实。上海的现实是什么,对新吾来说,是刚才黄浦江江滩上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成群苦力;是外白渡桥往北走,租界外那土丘黑浜间,乌鸦吃死孩子的贫民窟;也是他去到剿丝厂看见的童工们被开水烫烂的手。新吾想,百祥从小厮混在洋人堆里,是个合格的上海滩新式买办,莫非,自己盼望改变的世界正是百祥所热爱的?
百祥笑嘻嘻用自己特意学来的餐桌法语跟侍者点了咖啡和点心。他对新吾说:“吾弟,大千世界,想改变别人难如登天。我们想走好自己的路,不如学会文明人的客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开开心心,得大家好脸色。你说呢?”
新吾说:“吾兄,天下之势,大开大合。能像吾兄一般八面玲珑的都是有福之人,很多人却无路可走,要遭人家白眼甚至凶相。你说呢?”
百祥晓得新吾有心病,笑笑不同他继续,就问:“伯父伯母有消息来没有?京里一切都好?”
新吾说爹妈都安好,年头上把店铺和家都搬出东交民巷了,不想再顶着日人的名头开店。如今安家开店到了大栅栏,离东交民巷也不算远,老客户们那儿都交代了名片,想来生意一切照旧。七工师傅们都随着店搬动的。
吃着咖啡,新吾又说:“吾兄可知,孙逸仙孙博士同苏俄阿道夫·越飞发表《联合宣言》,这新闻英国人可不喜欢吧?”
百祥沉吟,良久才讲:“吾弟,许是你们京城里风气,关心这一类的事。在愚兄而言,我们是上海人。上海人识相,上海租界之外,可以你方唱罢我登场,不過租界内自有工部局保护。租界虽小,租界外是中国,租界里头自成世界。我和你,投胎投得好,家里开着西衣铺,做的是天下生意。吾弟,何不少管别人闲事,经营自己福祉?”
新吾越听越听不下去,勉强忍着,心平气和道:“吾兄,你的话确是肺腑之言。然而,在愚弟心里,四万万同胞应该同病相怜。上海滩明明是中国之滩涂,洋人却拥有治外法权,将吾人比成了下等人种。到处是中国人被人欺压被人奴役的景色。看那些苦力,看那些童工,看那些被巡捕驱赶、捕捉和判监的中国人,我心愤愤难平,实难自顾而喜。”
忽地,总会院墙铁栅栏外头一阵喧哗,原来是霞飞路上走下来一大群女工,挥舞着小小纸旗帜,有气无力地喊着。两人不用听就知道她们在吁求什么:她们的工钱买不到可以果腹的食物,她们挤住在阴暗潮湿的房子底层,她们有自己的孩子要喂活……
百祥细长的眼睛忽然泛起了一层泪光,他对新吾点点头:“上海滩是群魔乱舞之地,吾弟善心怜悯,固然不错,只是要万般小心。实在你选的这条路,陷阱太多,毒箭难防。若有急难处,切勿瞒着我,我俩兄弟,你记得万事还有我乔百祥。”
百祥劝说不下新吾,也就作罢,准备回去跟阿爹交代,自己已尽了力量。
然而,一坐到自己小汽车里,往虹桥卫惕南爵士府上去,百祥便浑身轻松,洋洋自得。
爵士夫人从百祥这里听见许多上海人对上海的评说,她觉得新鲜,讲给爵士听。正是上海商贾们纷纷请愿“华人缴税多而工部局却没中国董事”之时,爵士便让夫人垂询百祥。百祥将父亲主持之制衣公会的情况跟夫人说明,当然是希望增设中国董事的态度,以实证工部局代表租地人和所有的纳税人。
工部局小小地让步了,破天荒设立了五名华人顾问席位。宁波上海制衣公会会长乔端冕亦是其中之一。
小亨利的上海话现在越说越流利,能听能讲,跟着母亲在院里走,夫人说什么,他就大声讲上海话来指挥仆佣,仆佣们稀奇,一团开心。本来百祥觉得自己的白话文不行,想介绍新吾来教亨利,想想实在不妥,也就不提。
爵士夫人问百祥是否子承父业,既然裁得一手好西服,应该生意兴隆。百祥却说自己仰慕西法,虽不欲出洋留学,但还想找机会为市政服务,学习工部局的城市管理。夫人赞许,说工部局亦有华人文书的,可以问问爵士,肯定会有适合百祥这样人才的位子。
阿瑟听百祥说起有意于到工部局谋职位,他的规劝无非“那是无聊的事务性工作”。不过,百祥觉得一窥工部局内幕是再浪漫也没有的事,对他而言,这犹如一把钥匙,能打开上海最神秘的一扇大门。
1923年初夏,山东开往天津的“蓝钢皮”特快列车在山东临城被土匪截停,一名英国人被打死,三十九位外国旅客和两百多位中国旅客被土匪绑架,立即惊动了北京政府。
这事成了上海滩街谈巷议的头条新闻。爵士夫人对乔百祥说:“乔,爵士为协调‘蓝钢皮绑票案,要在工部局总办处增设一位华人文书。”
百祥不假思索:“我愿意去。救人于水火之中,功德大矣。”
就这样,百祥穿着得体的西服,说着让英国人大吃一惊的伦敦英语,跨进了工部局大门。他去的总办处高高在上,其实就是大班董事们的办公室加秘书处。
并不需要百祥冒死到山东去和绑票的土匪谈判,他的工作是及时掌握“蓝钢皮”事件的新进展,翻译文件,把相关人质信息呈给工部局董事会。当然,这个特殊位子难免接触到巡捕房的来往文书,巡捕房呈报的公文也由百祥协办。
百祥不可思议地,终于站到了工务局行政大楼的中心,这不可思议的上海心脏。
他有一种贪婪的吞食欲,想把工部局千枝万藤的脉络全看清,印入自己的脑袋。
工部局的最高层是董事会,这些董事先生们基本都是各大洋行的大班。他们有自己的商务要操心,在工部局,他们只是一起决定大事,选A方案还是B方案。
董事们不办事,公事让办事的人去办,连呈给他们的A方案B方案也是办事的人设计。
办事的人先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外来的,大多数从欧洲或美国聘过来;另一类是当地聘用,像百祥这样的华人,也有日本人、失了沙皇和家国的俄国人,或菲律宾人,等等。
雇用的职员又分五等,一等是行政,包括总办处的总裁、总办、副总办和帮办,警务处、卫生处、公务处和财务处的正副处长;二等是技术专业,例如教育处、卫生处、法律处、警务处、火政处、医院、乐队和万国商团的中高级职员。这一二等的聘员基本都不是中国人,像百祥虽只是文书,却是上海本地人,属于特例。三等是纯粹的财会和秘书们;四等是外勤稽查人员;五等是室外非技术人员,主要是收税员。
这个大城方方面面的日常要事,如城市卫生、城市交通、城市公共设施、城市建筑和城市治安,都按照专家管事的模式。从世界各地聘来了最有实际经验的人物,管理对工部局上层负责。凡是工部局董事会有什么垂询或要推行什么决策,就由总办处这个最高的行政部门去和各专业部门接洽,两头沟通,代理决策人的日常事务。
百祥除了自己该做的工作,就喜欢睁大眼睛竖立耳朵,观看和聆听工部局这个巨大的机构里的协作过程。他熟知了这种为维护城市治安而建立的洋务体系:如果中国店铺在马路上晾晒他们的货品耽误了来往的车辆,那就以最快速度搬开碍路的东西,并对店铺加以警告和罚款。如果哪位欧洲绅士撞伤了本地人,那就协商落实赔偿。假如不能取得一致,或者欧洲人被告,他可以享受治外法权。哪怕产生不公平的裁决,本地人也无可奈何……
百祥和堂弟新吾一般对洋人享有的特权感到愤愤然。不过,他也晓得工部局的办事人员只按章办事。如果对治外法权本身不忿,那涉及政治,并不能由上海的每个市民决定或评议。百祥和英国人有一个共识,就是按照现有体系把城市管好,管理得井井有条不出岔子。
这二年,上海正呈现一种奇特的景象:租界内是繁荣安稳的东方巴黎,夜夜笙歌,日日升平。但只要一出租界进了华界,立刻变得不太平起来。浙江和江苏两地不同派系的军阀已围绕着上海打过一仗,现在又剑拔弩张,要来第二次苏浙战争。
新吾常常离开租界进入华界。就算不离开租界,他也常常跑去公共租界日本人出沒的地方。他得了北大同学的引荐,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在那里为中国工人和难民们无偿服务。
他去日本人居住区,还因为樱井先生。
樱井家和乔家有世谊,父辈当年在日本生意上与樱井家有长年往来。这一辈,樱井先生迁到上海前,同乔正冠乔端冕兄弟俩也书信做过咨询。新吾在沪,父亲常命他代表家里去樱井府上请安。樱井先生现在杨树浦经营着一家中等规模的丝厂。他对中国工人们有格外的体贴,常在自己的利润里拿出额外的补贴给工人们,比其他工厂主厚道得多。让新吾看了,觉得樱井与他的日本同胞们大有不同。
近来樱井先生同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新吾过从稍密有特别原因。新吾是个耿直后辈,同樱井先生谈话从不避讳,樱井也晓得他跟哪些人往来,沾上了什么色彩,故而想找他讨个主意。
“我的朋友们在杨树浦开的纱厂都是正正经经的,我保证他们都是纯粹的生意人。其实,英国人纱厂的条件同日本人纱厂没太大不同。现在日本纱厂的工人们越来越喜欢挑事,动不动就威胁要罢工。新吾,虽然我的厂工人们还好,但你知道,行业是共同兴衰的,我很担心形势。你说说我们日本人工厂主该怎么做才好?”樱井挺焦灼地问新吾。
新吾喝着樱井家的清酒,蹙着浓眉,回想自己和北大同学们历来的讨论,谨慎地回答说:“不在其位,我不清楚这问题。别的工厂主我管不着,樱井先生的厂,历来也不爱出风头,你对工人好,工人们心里是清楚的。依我说,到了风口浪尖时候,先生不如暂时停工。这样倒能更好地保护工厂。”
说罢这番话后,新吾心里对自己说:这是自己喝的最后一杯清酒了。他已暗暗决定,要和樱井先生这位日本故旧减少甚至断绝往来。
原因是此时的他身份已与从前彻底不同:经北大同寝的湖南同学介绍,他经受了反复的考察,最近已被批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了一位正式的共产党员。从此一切要照严格的准则而行,不能像从前那样只靠一腔激情。
樱井毕竟是一个日本厂主,属于“帝国主义势力”的一部分,来到中国就是“掠夺和剥削”。如果新吾不能划清界限,恐怕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的认知水平。和他绝交不是为个人恩怨,而是为了中国的工农,为了中国人备受压迫的辛酸,对日本帝国主义发出抗争……新吾明白自己是富人家里出来的,像党的同志们告诫过自己的那样,身上种种习气和天生的束缚还很明显,需要正视和磨练。
不过,新吾还是悄悄留了封信在樱井先生家门厅里,信里历数了日本对中国的逼迫和暴力,并以后辈身份告诉樱井先生,只要日本奴役与征服中国之心存在一天,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就难有私谊。
新吾决心放下过去,只等着明天,来干自己长久渴望的事:赶走在中国大地上招摇的所有帝国主义者,让中国人当中国的主宰。
好些白天,他悄悄离开西服公司,说是去办供销,其实同着自己党里头的搭档进了好几家纱厂。挤在简陋的宿舍里,他同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劳工们面对面,讨论大家要进行的反抗和罢工。
新吾得到的一个使命是指导工人们进行有策略的劳资斗争,不能把努力弱化或矮化,仅为改善一点工作条件或提高工作报酬。要指导工人们看见长远些的目标,让他们把自己看成上海工业的主人,一步步提升谈判能力和发动罢工的号召力,并同支持工人的学生和市民们多加配合。
纱厂的那些工人共产党员知道新吾是大公司的少东家,都很好奇。一个有钱人家子弟跑到面黄肌瘦的穷人堆里,他图什么呢?他家难道不是靠剥削伙计们发达起来的么?
新吾想过这些问题,他觉得自己是什么情况不重要。鉴于和日本厂主樱井先生打交道的一点点经验,新吾告诉工人们日本老板最怕的是生产停顿,所以就要照着七寸打蛇,要照着他们忌讳的地方下重手,或让生产停顿,或叫机器出故障,等等。
等他对工人们把这策略讲清楚,他们才认同了新吾,感叹“只有有钱人才了解有钱人的心病”。
工人们照着新吾出的主意去做,搞得日本厂主们天天忧心忡忡。而日本人的紧张和暴露出的妥协意愿,反过来加强了新吾的威信,有些年轻工人们渐渐习惯听从他的指挥。
樱井先生听了新吾的建议,竟主动暂停了厂子,还多少发给工人一些生活费,在五月上旬,他离开上海暂回东京去了。
其他日本厂的工人们紧接着就闹开了罢工,这是新吾的同志们经过周密计划同时发起的。不但罢工,工人们变得比从前强硬得多,还同厂方的日本人冲突起来,闹得有家厂子的日本人怕机器受损,慌忙里竟开了枪,最后枪伤几位中国工人,当中死了一个名叫顾正红的。
放在从前也许还能大事化小,可如今已经是1925年了,这可不得了,就像堆了太多干柴的地方爆起一颗大火星。新吾的同志们接到上级密令,要借着这颗大火星,把火焰燃起来,直接烧到帝国主义者们身上去。上海群龙无首的工人们要立即成立总工会,光总工会不够,还要借此机会发动华界更多的团体和阶层,一起开展一场大规模的反日行动。工人市民和学生联合起来,就在公共租界这舞台上举行前所未有的游行示威,向帝国主义分子们展示中国人的新力量!
新吾似乎再次嗅到了1919年北大校园和北京街头的气味,但他觉得自己比1919年强大得多,那年只有学生的自发,如今却是有组织的经营。他鼻子里嗅到了崭新的胜利的气味,索性同叔父告假,一头扎到工人堆里,出门不再穿西服,穿从工人那儿弄来的工服。
五月三十日,暗中的筹备完成了,公共租界拥来数千工人学生和市民。因为有年轻学生参加,游行的口号就不仅是改善工人生存状况那老一套,另有“废除不平等条约”“上海是中国人的上海”“收回租界”……
游行到老闸巡捕房前,合该有事了。
“打倒帝国主义”,“取消治外法权”,“废除不平等条约”,高亢的声浪呼啸而前,游行者冲击拦阻他们游行的租界巡捕们。巡捕每拘捕一个学生,周围其他学生们就跟来要求一起坐牢。巡捕房关满了学生,街上的人群越来越激怒,英国巡捕们慌了手脚,也拿起了枪。枪终于开火了,最终打死打伤了游行的学生和工人们。
五月末的上海租界,法国梧桐树叶在艳阳里播撒斑驳阴影,大班们遭遇了上海开埠以来最危险的时刻。
工部局上层紧急警告上海的白人家庭尽可能不要上街。中国政府则发起了外交攻势,要求在平等基础上重新调整与中国的条约关系。
乔端冕及时做了一个长辈该做的事,当巡捕枪击游行者的事一发生,他立刻把新吾和百祥叫到自家客厅,宣布禁止兄弟俩在后面十天里出门。
乔老板这样说:“我绝对不会同外国人善罢甘休,做生意的中国人都已通过商会和行会在讨论所有中国店铺罢市的统一行动。可新吾乃吾兄独子,百祥乃吾之独子。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哪怕是街上一颗流弹都是对我们乔家不祥的东西。百祥,在家陪好你阿弟,他年纪比你小,这是你的责任。”
百祥获得工部局批准休假,接下来十多天,他紧盯着新吾,不让他突围到街头去。
新吾感受到了新的痛苦,他觉得自己的心被囚禁了,而他的同伴们却自由地在战斗。他对百祥说:“吾兄,我早已经成年了,我打算搬出叔父的家,也打算重新找事做。如果我父亲阻止我,我会同他断绝往来。”
百祥听了新吾的话觉得心惊,不过,作为年长三岁的兄长,并没表示惊讶,只说:“吾弟,我晓得了。让我们一起在家做十天好兄弟。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如果你是一只鹰,再好的鹦鹉笼也锁不住你!”
叔父要尽自己的职责,吩咐了店里伙计们来守住大门。新吾关在家里,他的同志们送来消息,上海的工商学联合会成立了,一场罢工罢课罢市的风暴席卷上海滩。在苏俄的首都莫斯科,听说有几十万人上街声援上海的“反帝斗争”……英国人和日本人一起瑟瑟发抖,他们担心的噩梦正在变成现实。
新吾没有尝试离开家。他选择留下,和百祥开始了一场推心置腹的倾诉:
“百祥吾兄,人不能选择自己的时世,生到怎样的时代不由我们决定。
“人也不能选择自己的血气,譬如你沉得住气,或可行大事,但我气血翻涌,很可能只是个匹夫之勇的人。
“生就什么样子是不能改变的,吾兄。我要顺着我的理想去过我的人生。哪怕前头是沸汤烈火,我也要前去。
“我来了上海很久了,见识得已够了,吾兄,我不是江南子弟,也缺少在洋场过活的智慧。我不能忘记自己中国人的身份,也不能忍受同我一样的族类获得的待遇。洋人把我们当牛马,从我们身上剥取任何他们觉得值得的东西。无论日本人、英国人、德法人还是安南人,或印度阿三,我都希望将他们赶落海里去,把我们的土地还给我们。
“吾兄,孙逸仙生前联合了国民党和共产党,要联合世界上一切平等待中国的种族,我想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怎么做。今后,假如我的所作所为不合吾兄之意,请看在兄弟之情上,饶恕愚弟的妄为。若愚弟连自己父母都违背了,但求吾兄看在兄弟一脉上,略微替我照顾一下老人。我意已坚,要和街上那些学生们一样,去做不得不做的事。
“吾兄,或者你是善于和洋人共存的。但愿我所做的,不至于破坏兄的福祉。无论这世界如何,愚弟也是希望吾兄好,叔婶好。你们对我的恩待,我都长记心里了。”
这么一番话说出来,表明新吾是不肯回头了。
百祥听新吾的口气,想他必然是参加了共产党。他常在工部局看巡捕房的往来公文,巡捕房对苏俄人士及共产党人是有特别侦探来严加监视的。
他对新吾说:“吾弟,不要心急。时事不由我们做主,何不等待,戒急用忍呢?”……
六月上旬好不容易过去,百祥回到工部局办事。工部局拉闸停电,让所有罢工罢市的工厂商铺彻底停止运作,好像也没说明恢复供电的时限。这一招,败中求胜,不久倒让市面和工商都一起恢复了。
日月如梭,乔端冕不敢对双胞胎兄长乔正冠隐瞒新吾在上海的变化。乔正冠在京城里正着急,想要唤新吾回去,却怕他不肯,反倒弄成催逼他出走。
1926年很快就来到了,国民革命军从广东发起了北伐,一路势如破竹。
战争制造了难民,有钱和没钱的人们先后都涌进上海租界。
介绍接应新吾入党的湖南籍老同学身为共产党人,又以个人身份加入了国民党。目前他是新吾在党里的上级。他指示新吾,要他保持半隐藏的姿态,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在此局势中,新吾对自己的被“搁置”有些想不通,以为自己的家世或是一个阻碍他深入工作的因素。那湖南籍老同学却说:“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适当保持一些距离,如果你真是个忠诚的人,早晚你会找到独特的机会发挥作用。你所做的事情意义会更大,价值会更高。”
同时,新吾的同志们提到了新吾的堂兄乔百祥。他们提醒新吾百祥是一个重要人物,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对组织有贡献的人,要利用天然的好机会,同你堂兄维持紧密的联系。
现在,乔百祥凭着自己的精明强干以及流利英语得到了晋升,当上了總办处的帮办,这是整个工部局里本地华人获得的最高职位。
工部局董事会这个春天过得实在焦虑不安。时势造英雄,蒋介石将军指挥的军队攻克武汉,竟欲染指大英帝国在武汉的租界。武汉租界若被蒋的军队占领,那么上海的租界将如何?一时间,万国商团都开始扩募练兵。
蒋介石就在租界之外,按兵不动,虎视眈眈。洋行大班们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
乔百祥特地被工部局董事会指令协办租界安全事务,主要负责向董事会归纳简报北伐军的情资。警务处巡捕房的相关情报也由他一并汇总。
百祥同警务处巡捕房往来日密。从归纳整理的报告里,他探测到一些时局的秘密:蒋将军与武汉那些人之间其实一言难尽,甚至,某种程度上,鲍罗廷是个苏俄,同蒋将军并非一路。而且,蒋将军可能要动手。
百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感到了这種急剧的变化,无论是上海的中国人全面彻底的罢工罢课罢市(父亲乔端冕带领宁波上海制衣公会所有会员店铺也参加了罢市),还是自己作为工部局华人雇员感受的压力,都说明此时此刻租界当局走到了与中国大众对峙的极点。
工部局没有惩罚对枪击中国人事件负责的巡捕房头目。麦高云拿到了养老金,去了日本小滨;爱伏生带着养老金和家人回到了英国。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五卅”成了英国人自上海开埠以来最大的噩梦,这次运动让上海的共产党人井喷式地增长。租界当局仇视苏维埃,这可能正是愤怒的中国人秘密加入共产党的理由。
百祥受到工部局警务处处长对他个人的拜托,为不得不引咎离开巡捕房的另外几个人找到合适的位置。作为一个八面玲珑的本地人,他很快为其中一位想开酒吧的爱尔兰人找到了开店的路子,为另一位只是想在上海观望一阵的印度人找到了法租界的巡捕位子。
警务处长历来同乔百祥处得不错,他喜欢乔惟妙惟肖的伦敦音,也晓得乔是卫惕南爵士的座上宾,还得到爵士夫人的庇爱。当然,乔本人举止得体,行为模范,看上去是个可以交往的本地人。
武汉英租界交还给中国政府,这事件像是往苏州河里扔下一枚深水炸弹。逃离武汉租界的英国人涌来了上海,带来了许多扰乱人心的消息。
1927年春天的一个下午,百祥沿着工部局底楼长长的甬道走着,突然,警务处长从一根廊柱后闪身出来,邀请百祥到门外马路上抽一支提神的雪茄。
吞云吐雾之间,这位英国人带着老谋深算的笑容对百祥说:“任何人都有几个天马行空的兄弟,不是吗?乔,如果你放弃追问我原因和来源,我愿意同你分享一个不一定准确的消息:令弟来往密切的某个人有大麻烦了,很大很大的麻烦。那么,好吧,这种古巴雪茄有巧克力的后味吧,嗯?”
百祥立即恍悟了,他向警务处长先生道了谢,说明自己的堂弟绝对不会了解到这番谈话的内容。然后他拢住半支还在燃烧的褐色雪茄,扬手招来了人力车,说声径直去静安寺路恒必祥西服公司,然后优雅而从容地撩起西服下摆,将锃亮的皮鞋踩了上去……
新吾接到北京急电:母亲病危。
手里并没有紧急的事务,湖南籍的老同学建议新吾火速北上,并借此先留在北京,到母校北京大学从事一项关于“治外法权”的研究工作。老同学上级破天荒拥抱了乔新吾,请他带一封信到北京大学的朋友那里。
乔新吾告别自己的同志们,火速坐车北上。战争期间,交通时断时续,他拼命赶路,中间还坐过马车。
当他来到从没到过的大栅栏乔家院落,风尘仆仆推门进去,本准备嚎啕痛哭一番,却看见阿姆坐在枣树下等他,蹒跚着小脚朝他赶来……
此时在上海,工人们发动了武装起义,攻占了租界外的所有警察局和政府机构。
四月十二日,蒋介石在租界里的帮派朋友们乔装成工人,恶狠狠袭击了新吾的那些同志们,南京政府的军队随即缴了工人们的械。新吾的湖南籍老同学被南京政府悬赏缉拿,有人到巡捕房告密,接着他在戈登路一处房子里落入了巡捕之手,被带到临时法庭,然后移交给南京政府。
告密者得到了赏金,而新吾的老同学三天后就被处决了……
新吾从北大的同志那里听到了老同学的噩耗。这位老同学早已预见了他自己的命运,他在新吾带到北大的信里告诉上级:
乔新吾同志的价值不在于此时,而在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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