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乐，关于一匹军马的红色记忆

郑兴贵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历史。爷爷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生于1883年。继承了祖父的一份田业，到了民国初期已是民乐永固一带有名的富户。但这个富户与一般的富户不一样，爷爷和祖父都是大善人。常常周济穷人，逢年过节还要支锅舍粥。两人在当地很有威望。民国十七年，从山那边来的马匪打家劫舍，硬是抢走了家里的几十石粮食。祖父和马匪争辩，被活活打死。临走时，还把爷爷打了个半死。从此，爷爷记下了一笔仇，一段对马匪刻骨铭心的仇恨。又过了许多年，爷爷在弥留之际讲述了另一段关于一匹军马光荣而又辛酸的历史。

1937年4月的秋天。萧瑟的秋风带着低沉的呜咽在满目苍凉的西北大地肆虐，无尽的凉意侵袭着祁连山附近几座破败不堪的小村庄。小村庄像冻僵在大地上，显得出奇的静，静得只能听见几声嘶哑的犬吠。也就是在这天夜里，村庄里的人们得到消息，有一支队伍要经过这里。人们惊慌失措，纷纷拖家带口朝南面的祁连山逃去。人们清楚，祁连山的另一面就是青海地界。时不时有小股马匪冲进村里烧杀掠夺，搞得鸡犬不宁，使村里遭受重大损失。因而，一旦得到有部队来的消息，就纷纷往祁连山里躲藏。这天夜里也一样，村里人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朝事先预定的地方转移。爷爷的腿脚不灵便，没有和儿女们一块儿去躲避。索性就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不动声色地等着。在他的脚下放着一把铁锹，铁锹的钢头锃亮，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马匪要是来祸害，他随时就能捞起铁锹撂倒几个。然后，捞起铁锹向自己……爷爷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愚蠢想法。不能，要想办法活着！他目光瞟向南方，在清冷的月光笼罩下，老婆抱着孙子，儿子儿媳背着行李卷儿正随着全村男女老幼蠕动在山道上。屋内的煤油灯惨淡地亮着，随着清风的吹拂轻轻儿摇曳，随时都会熄灭。

就在这时，空寂的街巷里猛然间响起几声急促的犬吠。同时传来声响和踢踏声。爷爷不由地侧耳倾听，这次的声响和以往马匪来袭有所不同。马匪冲进村里噼里啪啦的，声势浩大，闹得鸡飞狗跳。而这次却没有多大动静。爷爷还是警惕地握住了脚下的铁锹。此时，自家的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爷爷这才记得刚才忘了插门闩。五六个穿着淡蓝色军制服的人走了进来，帽子上的红五星在月光下十分耀眼。爷爷的心里一紧，不由得站起身。手里的铁锹落了地。是红军！随即，一个清瘦脸型的高个头走了过来，手里拄着一根棍子，走起来微微有点跛，身后跟着几名小战士，其中一个手里还牵着一匹雪白色的马。高个头跛着腿过来，和颜悦色地作解释：我们是红军，是劳苦大众的队伍，跟部队走散了，马匪又盯得紧，来这里躲一躲，我们不会伤害老百姓的。请老人家放心！并且把几块锃亮的银币放在爷爷手上。爷爷看他们个个慈眉善眼的样子，装束打扮不像是马匪。特别是帽子上的那颗红五星格外引人注目！就让进了屋。五个年轻战士，有男的、女的，都很随和，客客气气。大爷长大爷短的，叫得人心里甜丝丝的。男战士抱柴火，女战士烧水做饭，还打扫屋内卫生。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亲亲热热，和和气气。高个头是他们的首长，满脸的和善，人也很随和，老人家老人家地叫个不停。爷爷心里亮堂起来。高个头首长坐在炕沿上和爷爷拉起了家常。还不时地讲解红军解救劳苦大众的道理。爷爷思想上的顾虑打消了，一下子拉近了同他们之间的距离。这是一支容易接近的队伍，是一支值得相信的队伍。爷爷打心眼里感激，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见到。爷爷把藏在炕洞里的小半袋青稞面拿出来让战士们做饭吃。战士们说啥也不收，一再说明红军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还把他们熬的稀饭盛给爷爷，使爷爷深受感动。最使爷爷感动的是，饭毕，几个年轻的女战士竟然将爷爷撂在炕角的脏衣服给洗干净了，还打来热水要爷爷洗脚，并给爷爷搓洗脚丫子，个个都像亲闺女。原来，他们的部队在祁连山里迂回了一个多月，被穷凶极恶的马匪打散了。五六个人东躲西藏，从一个叫扁都峡的山谷里流落到此。高个头男子是他们的政委，在路上受了腿伤，拄着棍子带领他们走到了这里。他们在这里稍作休整，准备去找大部队。

爷爷插紧了门闩，深居简出，并不时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在庄子里悄无声息地住了一段时间，爷爷和他们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又是一个寒意深重的夜晚。爷爷一觉醒来，发现屋子里空空无也。人呢？跑到后院去看，那匹瘦白马仍然拴在木桩上，只是用一只前蹄轻轻地敲击着地面，也许是饿了。爷爷顺手撂了一把草，急急忙忙地朝门外追了出去。在沉沉的夜色笼罩下，五六个淡黑色的影子披着浓重的凉意缓缓地向东开拔而去。不远处祁连山顶的皑皑白雪清晰可见，泛着清冷的明晃晃的光辉。爷爷加快了步子，以最快的速度追了过去。几个小战士听到动静，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枪，不约而同地迅速扭转身。当战士们看清是爷爷走近，才放松了警惕。爷爷径直朝林政委走去，竟有些结巴。政委呀，你……眼里已噙满了泪水。林政委微笑着说，老人家，这几日麻烦您了。看您睡得很沉，没有打扰您。我们要去寻找大部队，先走了……可是，你、你的马……爷爷急切地说。政委告诉爷爷，那匹白马已经怀了马驹，不能再出大力了，就留下了，麻烦老人家代养一下。过一段时间，情况好了，我们有机会再来领走。原来白马怀了马驹，怪不得肚子沉甸甸的。爷爷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说，既然这样，你放心吧。政委，你们红军是好人，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马。对了，这半袋青稞面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政委务必收下……爷爷将青稞面递过去。政委和几个战士面面相觑。红军的纪律是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看爷爷一脸的诚恳，又怕伤了老人家的脸面。政委当机立断，好吧，我们收下了！爷爷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爷爷返回后院，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这匹马通体洁白，毛又细密又光滑;两只梭子似的耳朵很有精神地挺立着;一双大眼睛清澈而又有几分忧郁，一眨一眨地很有灵气;脖颈上的鬃毛又长又稠密，斜斜地披在一侧。从光滑的皮毛上可以看见肋条的依稀纹路，这是营养不良造成的。腹部下垂着，像倒扣着一口白色的大锅。看来，临产的日子已经不远了。爷爷抱起干草撂进槽里。白马低头用鼻子嗅一嗅，没有急着去咀嚼，而是打个响鼻，竖起耳朵左右瞧了瞧，又用前蹄去磕地面，不时地摆动着耳朵，显得有些急躁。爷爷明白了，它是在寻找自己的主人。这是一匹重感情的马呀！爷爷轻轻地走向前，拽了拽缰绳，用手抚摸着马，语重心长地说，你就安心在这里休养吧。你的主人把你托付给了我，要我好好伺候你。我保证你把小马驹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你们母子平安……白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语，努力地眨巴了几下眼皮，眼睛有些潮润。

白马寄养在爷爷家里。爷爷天黑时拉出去放牧，放饱了再回来。有时候，五更天起来去放牧，天亮前赶回来，这样做，是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他心里清楚，这匹马的来历不同寻常。不久后的一个夜里，白马顺利地产下了一匹白色的小马驹。也是雌性，很是俊气。爷爷一高兴就起了个名字，就叫军军吧！红军的“军”，军人的“军”。爷爷把白马母子精心地伺候着。在那时，没有上好的草料，祁连山区一带草场破坏严重，白马母子饥一顿饱一顿。尽管如此，爷爷还是坚持想办法弄到草。白马对新主人很是感激，常常表现出亲昵的样子，不时地用头颅蹭着爷爷的胳膊。人和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情感上的共鸣。

又过了几年，时局越来越好，祁连山上的马匪也越来越少，爷爷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放牧了。家家户户的马聚在一起，就是一群马。马群奔腾在辽阔的祁连草原上，那是怎样的壮阔场面啊！渐渐地，小马驹也长大了，出脱成了一匹健壮的马。过了不长时间，全国解放了。爷爷等啊等，一直没有等到政委到来，也没有打听到政委的消息。政委和他的五个战士永远留在爷爷的记忆之中了。

两匹母马和其它马匹繁衍生息，一代接一代，子子孙孙越来越多。后来，民乐永固一带出现了马群奔腾的壯丽场面。那匹政委留下的白马也到了晚年光景，行动迟缓，饮食日渐稀少。在一个秋日的夜晚，病逝在了爷爷家的后院里。这时的爷爷也到了风烛残年的光景，有些老态龙钟的样子。他让我的父亲，他的儿子，将马的尸首用架子车运到附近的山坡上去埋葬。爷爷选了一块自认为上好的地方，将马头朝南方放平放稳。拿起铁锹，将祁连山的黄土一锹一锹地埋在马身上。青山埋忠骨。在爷爷的眼里，这匹马是载着政委驰骋杀场的良将，是为革命做出汗马功劳的有功之臣，它的忠骨应与祁连山的青山绿水永恒！爷爷的眼里饱含着泪水，深深地朝埋马的坟冢鞠了一躬，喃喃地说道，政委啊，你如果还活着，就回来看一看吧。你的白马已经有了子孙后代，一大群呢！你如果牺牲了，你的在天之灵一定回来。我一个民乐老汉没有辜负你的重托啊——可是，可是等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连一点音信都没有呀。不是革命胜利了吗？爷爷的目光投向东方，东方已经亮了，民乐的天空愈来愈明净了。

爷爷去世了，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一直珍藏在爷爷和父亲的记忆里;也珍藏在我的家族的历史册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