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求会
2020年5月12日,友人告诉我:日本的一家拍卖公司正在举办“搜挖会第二届网络实时拍卖会·书画专场”,预展时间是5月7—17日,拍卖时间定在5月19日。打开小程序“搜挖会”,133件拍品琳琅满目,其中的21件(编号Lot48-Lot68)与章士钊有关:章氏致其夫人殷德贞手札13通(内附致曾克耑1通,暂且忽略),章氏致养女章眉1通,陈寅恪夫人唐筼致章夫人殷德贞1通,另有章氏书法作品6件。
章士钊
友人之所以把这款小程序推荐给我,主要是因为展品中有唐筼的手札。这件编号Lot53、题为《唐筼致德贞剑芝书札二帧》的拍品(26.7×15.6 cm×2/水墨纸本/镜心),其实是两通手札:一通是写给章夫人殷德贞的,另一通是写给唐筼的姨母“剑芝”的(委托殷德贞转交)。
第一通《唐筼致殷德贞》:
章太太惠鉴:
日前晤谈,快何如之。次晨又有风雨,行严先生北行,您南行,我等甚为挂念。幸昨日迎宾馆之赵策同志来,始知特请一位同志伴送行严先生北上,途中有人照顾。并悉您于再次日始返港,想一切安好。蒙惠赠之维他命B1一瓶(英国制),已收到,拜谢拜谢!
林太太五月三十一日由澳门来信云,因等待入港证,迟迟未能成行。现在不知已离澳入港否?如您遇见她时,烦将筼致彼一函转交为感。因不知林太太在港之住址故也。
专此鸣谢,并颂近祺!
唐筼敬启,六一年六月十日灯下。
寅恪附笔致意,小女小彭请安。
如晤徐伯郊先生、夫人,请代致意。
附致林斐臣太太信一纸。
赐示请寄广州中山大学东南区一号楼上。
第二通《唐筼致剑芝姨母》:
剑芝姨母大人赐鉴:
自您离穗,甥等时时挂念。本月六号、八号连接手示,先后两封,始觉稍慰。不知究于何日启程赴港?遂不敢寄信去澳,但已托冼女士之令妹及妹夫去探访我姨身体安康否。广州、澳门来往信件至少二十日。上海大姨母所寄之药甚多,已收到。蜂皇浆有十瓶之多,胖得荣两大瓶,外又维他命C千粒及B杂一瓶。有累大姨母操心,已感激万分,药费一定要奉还。又不知您是否想要蜂皇浆自用?闻香港亦有外国货,但价奇贵。如想要国货,俟觅便人带上。邮寄则不便。冼玉清女士处,已代达感谢之意。
唐筼手札二帧
您住处妥定,望赐一函为盼。您八月内如不能回国,是否应该向发证处请求延长期限?希望您斟酌办理。
专此敬叩旅安!
甥女唐筼谨上,六一年六月十一日。
寅恪附笔致候,小彭请安。
此信系托章太太转交。
赐示请寄广州中山大学东南区一号二楼。
唐筼的两封信,分别写于1961年6月10日和11日。篇幅虽不长,却涉及十多人,信里信外的人和事值得稍作梳理。
“寅恪”,即陈寅恪(1890-1969),江西义宁(今修水)人,著名历史学家,时任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住中大东南区一号二楼。
唐筼(1898-1969),原名唐家琇,字晓莹,广西灌阳人,陈寅恪夫人。唐筼生父为唐景崧第四子唐运泽,生母为杭州沈氏夫人,后过继给长房唐运溥,由运溥妻苏州潘氏夫人抚育。因此,唐筼自幼便跟着养母潘夫人离开广西的唐氏大家族,先后在苏州、天津等地生活过(详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著《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
“小彭”,即陈小彭,陈寅恪第二女,1931年出生,时在中山大学生物系任教。
“林太太”“林斐臣太太”,与第二函受信人“剑芝姨母”为同一人,均指唐筼的某位姨母。“林斐臣”,剑芝之夫婿。唐筼生母姓沈,嗣母(养母)姓潘。据而推测,“剑芝姨母”可能姓沈,也可能姓潘。笔者囿于见闻,只能留待知情人赐示。
“上海大姨母”,姓氏名谁,是否住在上海,均待考。
“行严”,即章士钊(1881-1973),湖南善化(今长沙)人,爱国民主人士。
“章太太”,即殷德贞(1914-1987),江苏无锡人。早年为上海坤伶,艺名“雪明珠”,1936年与章士钊同居,后成为其第三房太太。1949年11月,章士钊携第二房夫人奚翠贞等由上海迁居北京,殷德贞则与其养女章媚(1956年改名章眉)留在香港。“搜挖会”这次预展、拍卖的章士钊致殷夫人手札14通(含致章眉1通),最早的写于1951年5月9日(Lot48),最晚的写于1969年1月4日(Lot52)。虽说这些只是章、殷鸿雁往来的一小部分,也足以管窥二人分处两地的生活情景。
抗战胜利后,殷德贞(前)与孟小冬在上海姚玉兰寓所合影。
除互通书信外,章士钊还曾数次由京赴港探亲。当然,每次赴港几乎都同时肩负着中共最高层的特殊使命——促进国共两党合作、和平解决台湾问题。此事在写给殷夫人的信中没有半点披露。实际上在当时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如香港知名学者陈君葆在1960年12月14日的日记里就曾这样写道:“章行老,你说他是来秘密进行重要工作呢?抑或来避寒?固然,他的姨太太在这里,这着子还留得高明!”(详陈君葆著、谢荣滚主编《陈君葆日记全集》,香港商务印书馆有限公司2004年版)
乘火车由北京南下香港,广州是必经之地。1956年8月,章士钊在又一次赴港途经广州时,专程前往中大与陈寅恪见面。这次会面,一直到40年后,随着《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陆键东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2013年修订再版)一书的走红,才开始为人关注;而章士钊此次会面后将陈著《论再生缘》油印本带到香港,从而引发一连串风波,也给后来的陈寅恪研究留下特殊的话题。
《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只写了章、陈1956年的那次会晤,而根据新出现的唐筼手札分析,至少两人1961年6月还曾见过一次面。不同的是,1956年是赴港前,1961年是返京前。后一次晤面,仅在《章士钊先生年谱》(袁景华著,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里有非常简略的叙述,而且赴港和返京的时间均被定于该年3月,似难称完备。而章夫人殷德贞也曾陪同往访陈寅恪,更是闻所未闻。这些,无疑是唐筼手札最大的文献价值所在。
陈寅恪全家合影,前排右一即陈小彭。
徐伯郊(1913-2002),浙江吴兴(今湖州)人,新中国成立初即到香港,长期任职于银行业。1951年,受中共中央委派,任香港秘密收购小组负责人,帮助国家抢购大批国宝级文物。徐伯郊夫人,应指王飞景(生平不详,可参阅魏承思《晚景凄凉徐伯郊》,载《南方人物周刊》2011年第24期)。徐伯郊之父,即文物鉴定名家徐森玉(1881-1971),与陈寅恪也是故交。1959年,章士钊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次年,由章提议,陈寅恪、沈尹默、商衍鎏、徐森玉、谢无量和邢赞亭等六人被任命为副馆长。
陈寅恪与徐伯郊的交集,似与抢购珍稀文物无甚关联,而主要是委托徐伯郊以及陈君葆(1898-1982)、马鉴(1883-1959)等在港友人为他买药。陈寅恪有一些美金存放在马鉴处,为长期购置药品提供了资金保障,毕竟朋友赠送只能起补充作用。从陈君葆日记分析,第一次代为购药是1951年12月,1952年最为密集,1956年8月陈君葆拜晤陈寅恪时仍受托为购V.B.Tab.(维生素B片)。陈寅恪、唐筼都是慢性病患者,长年需要服用多种药物,故陈寅恪曾借用杜甫诗句自嘲:“多病所需惟药物,馀生此外更何求?”(详陈君葆1952年12月31日日记。按:杜甫《江村》原句为“多病所需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因此可以推断,陈君葆等友人帮助他们夫妻买药的时间,应该不限于1951—1956年;帮忙买药者,也应该不止这三位友人。
众所周知,1949年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在中国大陆很难购买国外生产的药物。与之相应,港澳人士往内地走亲访友,携带最多、最受欢迎的物品也是各类外国药物——或用作礼物相赠,或将代购之药直接面交。仍以陈君葆为例:1951年7月,他就曾将“维他命丸”带至北京送给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马鉴之兄);1952年8月,又曾在京请郑振铎将自己从香港带来的“维他命药油针”转交给章士钊。千里迢迢,不辞辛劳,无论是馈赠抑或转交,都显得情谊深厚,而且避开了邮寄的诸多不便。直到1961年6月,章士钊夫妇赠送陈寅恪伉俪“维他命B1一瓶”(英国制),仍然显得那么珍贵。此次“搜挖会”拍卖的章士钊致殷德贞诸函,出现频率最高的也是商请购买、邮寄北京稀缺的药品,尤其是老人常用的通便药。殷德贞此前、此后有没有替陈家代购药品,限于资料匮乏,目前仍不敢轻下结论。
“冼女士”,即冼玉清(1895-1965),原籍广东南海,出生于澳门。陈寅恪1949年初抵达广州,即与之同事于岭南大学;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又一同转入中山大学任教。1954年冼玉清退休,1956年被聘为广东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后曾赴港澳治病,仍返回广州,直至病逝。冼玉清与陈寅恪、唐筼一家,在前后十数年间往来较为密切,是少数几位能够介入陈家大小事务的知己之一。
“冼女士之令妹及妹夫”,似住澳门(或香港),其余信息不详。
“赵策”,应为广东省迎宾馆工作人员。章士钊无论在穗或返京均有专人陪同。他此行之特殊性,于此亦可略窥一斑。据胡文辉《章士钊逸诗及其他》(载《南方周末》2013年11月7日)披露,当年为保证章士钊在港从事统战工作的安全,中共有关部门组织曾专门安排数名工作人员予以贴身保护,恰与此函形成互证。
由唐筼第一函推算,章士钊与陈寅恪此次会晤的时间不应早于1961年6月6日(朱铭推测在6月3日前,俟考),赵策似乎陪同在侧。6月9日,赵策再次上门,是否专为送药而来,仍有待确认。
经跟踪搜索,Lot53《唐筼致德贞剑芝书札二帧》最终以7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4.6万多元)的落槌价,于2020年5月20日被某买家拍走。
目前掌握章士钊材料最多、研究程度最深的学者,大概是上海的朱铭(所编《章士钊先生年谱长编》,即将由中华书局出版)。据他介绍,“章士钊研究的空白点很多”,聊举一例:“解放后章士钊究竟去了香港多少次,没有一本章传是写全写对的,我也看了香港作者的有关文章,情况一样”。(星桦《物腐虫生及其他》,载《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2年11月25日)章士钊研究如此,陈寅恪研究不也一样么?很多档案还未公开,惟有依靠私家史料间或披露,才能往前推进一二。不过,假以时日,共同努力,包括陈、章1961年晤面在内的历史谜团总会一个一个被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