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是当代汉语诗歌最重要的诗人之一,被誉为最好或最后的抒情诗人。在现代诗歌语法中,抒情乃是大忌。柏桦早年的尝试不仅成功,也说明了此人的孤绝(孤绝而不是极端)。他的写作直接影响了张枣,但由于柏桦沉潜的性情,他在大众媒体层面并不为人所知。实际上柏桦的写作极为庞杂,视野开阔从不拘泥,将中—西、文—白、叙事—意象等各种对立、差异因素汇于一炉。尤其是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探索、求新求变,对当代汉语和文学都做出了不可忽略的贡献。理应致敬。
——韩东
这里的岁月很凉快。
面对群山和森林
我四十八岁的思绪
突然集中了片刻——
苍蝇一只,闲闲地飞着,
很清瘦,很干净;
孩子们朝它喂饼,
一位红衣小姐拿拍子打它。
(啪的一声!“那不忍心
伤害别人的苍蝇死了。”)
此时我注意到了一个人
来自攀枝花中心医院
正午,他渴望生活,
于是他喝了酒。
是哪一年的一个夏天?
在那株巨大的黄桷树下,
我在想着我的未来……
我决定不再学历史学,
将来去学商科。
如今我早已过了耳顺之年,
乐天知命,像白乐天?
每当夜色黑浓,树木不见,
我就倍加怀念那晴日的树荫。
一天上午,
我又來到那株大树下,
在学童们中间凝听朗诵:
“所有咆哮的河流湍急,
都出自一个小小的针眼;
未出生的事物,已消失的事物,
从针眼中依然向前赶路。”
(W.B.Yeats《一个针眼》)
那是一个无风的夏日早晨,
黄桷树也正好屏息谛听……
石匠分开热浪;孩子们醉若史诗;
花园,年复一年……
而我感到闷,我突然想:
这人间为何屠夫仗义,
文人负心?
一定是来自长沙的风穿过了凉亭
在北碚,在什么样水果的诗篇里
你的命运才得以如此平静……
你汗脚的气味也幸运地消失了
这个幸福的下午一直要等到我
五十七岁这一天才能最终认出
是因为达玛帮你系好了鞋带
也是因为我们偷吸了两支香烟
世界呀,风会从綦江吹来吗?我
倒想它从合川的嘉陵江上吹来
花开花落,种花者已死去多年
可春天总还是要多出一个正午
日子以秒针计算着你告别的日子
真的!我发现你站在了黄河岸边
当你用右手不停地缭绕着想念……
“一种瑞士的完美在其中到来。”
五十年前,我的舅舅带我去重庆一个电工家吃过一顿午饭,那电工仪表含蓄温柔,炒的京酱肉丝令我终生难忘;在那个炎夏的正午,我甚至立刻改变了我对重庆酷暑的印象。
——题记
故事没有继续,
细节,我怎么也想不全面
记忆却从未停止……
我这一生,
只是一个善于根据剧本
表演的演员吗?
或总是期待有人来为我
亲自安排,亲自部署?
我终于突然发挥出来了——
那是重庆临江门
千门万户中的一户——
世界的舞台
来到一个电工之家,
顶楼,正午,
我一门心思等待着开饭
我看见了阳光下的嘉陵江……
重庆的夏天风凉,
因一盘虎皮青椒
一盘松花皮蛋,
一盘京酱肉丝……
“厨师因某个梦
而发明了这个现实。”
电工!你正是这个
永恒现实的厨师。
重庆的夏天安逸,
因我们三人的午餐,
我十五,舅舅三十五,
电工最多二十五。
人生,会因此,五十年后
几人相忆在江楼——
最后的幻觉,
我们无酒便不眺望……
一
双眼小小,见的东西不小
所以你说眼睛比海还要大
所以你说天空装在眼睛里
十指纤纤拿的东西并非纤纤
所以你说有一个指甲它很大
我用一枚指甲造一座迷楼
二
剖开的猪两爿,多么精确,
以猪眼之间那道笔直裂缝!
同样是这道裂缝绝对精确!
人类躯体的两爿合二为一。
你呼出的烟缭绕了你的脸,
我找不到你的那道裂缝呀,
它在哪里?在哪里?
燕子在漆黑的卧室疾飞,什么状况
睡下的父亲披衣擎灯引它来到堂屋
抬头望,梁上燕窝旁,垂下一条蛇
那蛇口里衔着另一只不动弹的燕子
乡间万籁俱寂,我们赶紧绑扎镰刀……
蛇吐出燕子溜了,狗叼起燕子跑了
什么状况,狗突然栽倒,中毒死去
翌日清晨,千万燕子盘旋我家上空
堂屋的气温、气流、风,年年依旧
什么状况,从此燕子再也没有飞来
许多年后,不,又过了一个半世纪
我想到的怎么不是那晚求救的燕子
不是父亲高举镰刀发出的嚯嚯吼声
而是动物越安静越令人害怕——蛇!
我一直在寻找一种美,
一种家庭之美……
一种但愿找不到它的神秘之美。
——柏桦
我告诉了你吗?妈妈
六十一年前我看见了
旦暮之间,已是千年
妈妈别进去,我记得
当时我在北碚电影院
门口哭。我们快跑吧!
成都有个伊藤洋华堂
每一次跟你外出,我
都有一种少年的激动
仿佛我老了重获新生
“我们还会活多少年?”
后来,那儿子在想……
大江在闪烁,箴言是
恐怖的。我们会忘了
下午的大桥?你真会
恨我不敢往桥下跳?
是的,锯子和梳子还
那么神秘,直到老年
是的,弹琴虽费指甲
高痰盂却因红花而鲜艳
越用越新,直到永远
神不能无处不在,所以他创造了母亲。
——吉卜林(Rudyard Kipling)
仍心怀年轻的预感,你说“别抽烟,
千万别抽,用心去感觉青春的活力。”
很多年后巴黎床头还放着我们的书信……
我享受过蒲宁式艳遇,也享受过悲哀。
再聊会儿天,打会儿盹……妈妈,
我也早已开始吃煮得软烂的食物了,
和你一样,吃同一种药,补同一颗牙
我中年的肚子着凉了也发出汩汩声……
谁说过你的美貌是一种天赋?然而
你还不知道你早过了生命的盛年,
心跳,你不停地问自己为何心跳——
活到一百年,心跳到底要把我怎样?
所有的痛我们都可以忍耐,妈妈,
与生命相比,痛是那样地绚烂夺目!
你不会死的,你永远活在我的浑身
这里!我们生活中失去的生命全在一起
一件风衣经历四城——柏林、纽约、上海、成都
——题旨
风衣,东德十月的天气
吹开了柏林的文艺,
窃听风暴——斯塔西——
矮個子卫斯勒从书店出来
他正回忆起玛丽·安……
“至于那个吻,我早已忘了,
但那朵移动的云,我永远记得……”
“又过了很多年,一个雨天
纽约。车水马龙。
第42街有一处废弃的旧房子
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
在那里排演,那天
匆匆赶来了六位演员,
其中三位穿着风衣……”
1944年初冬,
一个嵊县来的男人闪过上海
他说过吗,敞开你的口才,
如同掀开你的风衣——
红尘中喜欢吃甜食的张爱玲
在听,午后风琴的鼻音……
室内深埋的宁静……
云轻的风衣,
雨轻的风衣,
二十一世纪可能过时的风衣
有个宜宾人弹奏的《风衣》……
魂兮归来,如梦的翩飞的风衣
我年轻时过于局促的风衣啊
一曲恋歌来自成都的晚清
责任编辑 陆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