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丽燕,刘星雨,卢亚娟/
从宏观角度来看,住居功能的发展主要可划分为3 个阶段:第一阶段住居作为居住者的庇护所,保护身体不受自然界风雨、酷暑、严寒的侵袭,形成了住居的保护功能;第二阶段住居作为家庭生活的容器,满足家庭成员共同生活的需求,演化出了住居的生活功能;第三阶段住居作为充实个人私生活余暇的场所,满足个体自我放松、休憩的需要,演化出了住居的文化功能,三者共同构成了当代住居功能的3 个方面[1]。对于内蒙古草原地区而言,自1980 年代推行“草畜双承包”责任制开始,本地域牧民的生产生活方式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以政策为导向的由移动放牧向定居定牧的转变,在这一转变过程中,传统蒙古包住居功能逐渐无法满足当代牧民日益增加的使用需求,这使得蒙古包正处于被不断边缘化的境况中,并逐渐被砖瓦房等定居住宅所取代。作为自然产生于北方游牧生产生活方式下的一种传统住居形式,蒙古包是承载游牧文化最为重要的物质载体,其被边缘化的过程使得游牧民族传统住居文化不断流失,草原人居环境发展的连续性与可持续性正遭到破坏。本文在传统蒙古包住居文化框架的基础上对其住居功能进行现代转译,在满足定居后牧民对住居功能的舒适性、耐候性等物理需求的同时,也满足其潜在意识中的场所感、归属感、认同感等文化需求。
“文化框架”一词由日本建筑史学家大河直躬教授提出,他认为住居的形式依据民族的差异而不同,这种不同不仅表现在住居外观和结构等可视的部分中,同时还涉及到内部的平面形态以及种种习俗等更深层次的内在方面,这种受气候、风土、人文等文化因素影响,在各自社会中历经长久岁月而形成的住居空间秩序被大河教授称为住居“文化框架”。不同于依据功能关系而构筑的空间秩序,文化框架与人们的感觉有着密切的联系,这种感性在土生土长的环境中很难意识到,它往往蕴含于住居的各个方面之中,主要表现为日常生活中对住居使用的方便性、舒适度等,是在特定文化中衍生出的独有的居住习惯与居住习俗的集合[2]。对于蒙古包而言,存在于住居功能中的文化框架主要体现在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之中。首先,蒙古包遵从“自然秩序”,以动态的方式与草原环境保持着一致性,并由此产生了蒙古人对于自然最原初的“场所认知感”,它体现在场景布置的识别特征与场面用途的记忆线索中。其次,由“自然秩序”延伸而来的“宗教秩序”与“社会秩序”共同构成了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基本法则,是一种潜藏于场景之中的、非效用性的“空间秩序”,是身份、地位、财富、权利的表达;最后,作为个体之间秩序外延的集合,人与社会之间呈现出以“共同精神”为核心的依存关系,它是一种有关宇宙论的文化图式,体现在蒙古人的世界观、哲学观、信仰等方面,是一种存在于同一民族集体无意识之中的“精神认同感”。因此,传统蒙古包住居功能文化框架表现为以下3 个方面:(1)住居保护功能中的场所认知感;(2)住居生活功能中的空间秩序性;(3)住居文化功能中的精神认同感。
住居的保护功能源于人与自然的对抗关系,在生活水平低下的原始时代,人类需要居所来保护身体不受自然界风雨酷热寒冷的侵袭并保护生命,因此住居的保护功能与住居的外在形态有着密切的关联。在认识自然的过程中不同地域的族群衍生出了不同的自然观、宇宙观与感性认知,这些观念与感知的集合共同构成了影响住居外在形态的“文化框架”——场所认知感。从观念方面来看,蒙古人认为天、地、山峦、树木万物皆有灵性,尊重自然万物、遵守自然法则是“人”永恒的信仰,“人”与自然的精神是共生的。从感知方面来看,蒙古人认为蒙古包与草原环境之间的交互性是尤为必要的,夏天微风夹杂着青草的气味吹进毡包里,冬天暖阳透过套脑(天窗)照进蒙古包内才是游牧生活独有的味道。由此衍生出了蒙古人在精神上与自然共生,在感知上与自然交互的“场所认知感”。
住居的生活功能源于人类对家庭场所的经营,自古以来住居就是生活资料生产、哺育后代、炊事、团圆、家产管理、家庭看护、接待客人、近邻交流的场所[1]。因此住居的生活功能与平面形态有着密切的关联,它反映着人与人在家庭舞台中的伦理关系。列维·斯特劳斯(Levi Strauss)认为人类有分类的天性,对显著不同的事物总要加以区别[3],对于蒙古包平面形态而言,这种区分性主要表现为对神性空间的界定、对男女区域的划分以及对圣俗空间的区分3 个方面。蒙古人认为蒙古包中心的“火撑”与神明、祖先相连,是最为神圣的空间,它将蒙古包平面形态划分为东西南北4 个区域,形成了“男-女”“圣-俗”二元分区的空间秩序,同时“火撑”作为蒙古包内部空间象限的焦点,生活行为也均围绕其有序进行,由此形成了传统蒙古包住居生活功能中的文化框架:空间精神性、空间秩序性、空间舞台感。
住居的文化功能源于生活的高度化与多样化发展,在这一发展过程中住居逐渐延伸为文化生活的场所、放松休憩的场所以及自我实现的场所,因此住居文化功能反映的是作为个体的“人”与作为群体的“社会”之间的交互关系,其具有文化性与地域性的特征。蒙古族的住居文化功能倾向于公共性和地域性的文化、祭祀、节庆活动,其往往伴随着一定的宗教性,是个体在群体内寻求精神认同感的一种方式,它凝结着蒙古人的生态意识、地域崇拜主义以及社区文化精神。
3.1.1 传统蒙古包住居保护功能解析
在不同季节条件和气候条件下,蒙古人会通过改变围护体系形态与居住空间形态的方式来调节居住环境的舒适性(表1)。改变围护体系形态的方法主要为“起毡”和“加毡”两种,夏季牧民将“围毡”1)向上卷起,在增加通风带走热量的同时将自然的气味与触感引入室内。冬季牧民会增加毛毡层数,将生活场所与寒冷的自然环境相分离,在有限的条件下创造出更为舒适的居住环境。改变居住空间形态的方法主要有加设“入口门斗”与“伞状华盖”两种,前者是在蒙古包入口处加设“拂庐”与“木屋”,形成门廊空间用以遮蔽夏日烈阳的炙烤和防止冬日寒风的侵袭[4]。后者则是以伞状华盖覆于毡包之上,依靠中心天窗与毡包外围的木柱支撑,并附以绳索拉结[5],从而在炎炎夏日起到遮荫纳凉、调节室内舒适度的作用,同时外缘的廊下空间作为生活场域的延伸也为人们提供了与自然环境交互的场所。
表1 传统蒙古包住居保护功能解析(来源:参考文献[4-5];绘制:王雅娜;摄影:刘星雨)
3.1.2 传统蒙古包住居保护功能现代转译
蒙古包的住居保护功能具有一定的动态性特征,它需要通过不断灵活的变化来适应不同的季节与环境。从住居文化框架角度而言,对传统蒙古包住居保护功能的现代转译研究是在延续牧民对草原环境多种感性认知的同时对蒙古包的耐候性与居住环境的舒适性进行提升。本文将上述毡包在应对自然环境时的两种形态相结合,在蒙古包单体外侧嵌套一个圆形空间形成“双包”体系,“外包”作为“内包”的气候调节系统,由外膜、可控旋转构件、可控推拉构件以及附属生活空间组成,通过调控外膜的开启和关闭来应对季节环境和气候条件的变化。“内包”作为主要生活空间,其围护体系由耐候模块和光热模块组成,与可调控外膜共同作用,提高住居的舒适性。冬季白天外膜旋转开启,使聚光集热器充分吸收并储存热能,夜晚外膜旋转关闭,“外包”作为过渡空间将生活场所与外部环境相隔离,同时白天所集热能由热循环系统在夜间持续放热,以保持室内热环境舒适度。夏季白天外膜竖向开启,形成与“华盖蒙古包”相似的廊下空间,配合“内包”可拆卸的耐候模块与可开启的光热模块为室内增加通风,夜晚外膜竖向关闭,保存热量以维持夜间室内环境的热舒适度(表2)。
表2 传统蒙古包住居保护功能现代转译(绘制:刘星雨)
如柯里亚(Charles Correa)所提出的“气候剖面”一样,“双包”体系在改善居住环境的同时重新诠释了蒙古包内与外的空间关系,延伸并强化了牧民对草原环境的感性认知。夏季竖向开启的外膜在为“内包”提供有效遮阳的同时也为牧民提供了丰富的室外活动空间,开放的外廊加强了蒙古包内部与草原环境的交互性。冬季闭合的外膜在为“内包”提供有效防护的同时也满足了牧民多样化的生产生活需求,封闭的外廊既是蒙古包内部与室外环境的过渡空间,同时也是牧民冬季的储藏空间(图1)。
图1 住居保护功能转译蒙古包剖面图(绘制:刘星雨)
3.2.1 传统蒙古包住居生活功能解析
从空间精神性角度来看,“火撑”作为蒙古人精神内核最为重要的物质载体是蒙古包内神性崇高感的重要体现,其作为空间坐标象限的原点是内部空间秩序性与空间舞台性形成的基准,尽管之后依据功能分化需求出现了以蒙古包单体为原型的双合式、三合式以及五合式等多合蒙古包形式,但“中心汇聚”的空间精神性依然存在于其中[4]。从社会秩序性角度来看,蒙古人认为东方代表女性,故此女性的活动区域及其日常生产生活器具皆位于“火撑”东侧;西方作为神灵存在的地方代表男性,则男性的活动场所及其物品皆位于“火撑”西侧且与神龛相邻;“火撑”北侧为神圣区,西北处供奉神龛;南侧为世俗区,放置日常生产生活用品,在座次关系中年长者位于北侧神圣区,而年幼者位于南侧世俗区,界限严格明确,禁止逾越[6]。从空间舞台感角度来看,物品的摆放秩序将蒙古包内部空间划分为以“火撑”为中心的3 个层次,分别是最外层紧贴哈那的家具区位,中心的“火撑”区位以及介于二者之间的起居区位,以此形成了蒙古包内部独有的空间舞台感,而牧民的生产生活便在这样的圆形空间内围绕着中心“火撑”有序进行。明确的生活秩序与功能分区在有限的空间内满足了蒙古人对于“住居生活功能”的基本需求(表3)。
表3 传统蒙古包住居生活功能解析(来源:参考文献[5,7];绘制:刘星雨)
3.2.2 传统蒙古包住居生活功能现代转译
从当代生活角度来看,传统蒙古包住居的生活功能已不再完全契合当代牧民的生活需求,因此蕴含于其中的文化框架也发生了相应的演化,具体表现为:(1)时间维度——由传统的神性崇高感向人本共生性的转变;(2)空间维度——由传统的空间秩序性向生活仪式感的转变;(3)感知维度——由传统的历时舞台性向共时场所感的转变(表4)[8]。
表4 传统蒙古包住居生活功能文化框架转译(图片来源:参考文献[8])
传统蒙古包住居生活功能的现代转译将历时向度的功能展演转换为多舞台共时交错的平面形态,将潜在的餐厅、厨房、卫生间、卧室、客厅、起居室等功能平铺展开,客厅位于中心,其他功能房间围绕其展开,其中客厅不仅是重要的功能组织空间,同时也作为家庭生活“精神汇聚”的核心而延续着传统蒙古包的空间精神性。从而形成以蒙古包单体为原型的神本空间转译;以传统类型中“多合蒙古包”为原型的人神共生空间转译;以及满足当代多种生活需求的多元共生的人本空间转译(表5)。在神本空间与人神共生空间的转译过程中始终保持内部空间的向心性,不论单体还是组合,传统蒙古包“中心汇聚”的空间精神在生活功能转译的过程中依然得以保存。在多元共生的人本空间转译过程中,将自由平面与传统蒙古族住居平面相结合,形成以类圆形空间为汇聚中心的自由平面布局,从而在满足当代蒙古族对于神性空间向往的前提下,满足其对于公私生活分区与使用功能的需求。
表5 传统蒙古包住居生活功能现代转译(来源:参考文献[8];绘制:刘星雨,朱佳兴,李云伟)
3.3.1 传统蒙古包住居文化功能解析
传统蒙古包住居文化功能源于公共性和地域性的文化、祭祀、节庆活动。如蒙古族传统的那达慕活动,牧民从四面八方骑马而来,以各自所携带的蒙古包搭建临时会场,其平面形态呈现为圆形的聚落空间,而随着公共活动的结束聚落也随之消失。从活动仪式来看,不论是祭祀敖包的绕行祈祷仪式、敖包下的赛马绕行祈福仪式还是搏克选手绕行于比赛场地的赛前仪式,皆以顺时针方向围绕向心空间而有序进行,这与蒙古包内部的行为秩序有着强烈的相似性(表6)。
表6 传统蒙古族文化活动(图片来源:参考文献[9])
3.3.2 传统蒙古包住居文化功能现代转译
当代蒙古族对社会文化功能的需求主要表现为:在地域文化影响下形成的对本民族公共活动场地所具备的功能性与精神性的追求。蒙古人“象天建构”的精神内核与西方古典建筑的精神内核相近,其所表达的宇宙性、场所感与蒙古族“天似穹庐”的传统建构精神具有同源相似之处。因此,本文以古典建构元素为原型来回应天地之间广袤草原所蕴涵的特定场所精神,通过蒙古包的建造理念,以木构件结合织物的方式来构筑一种临时性的公共活动空间,以满足蒙古族对于公共文化功能的需求(表7)。
表7 蒙古包文化功能现代转译(来源:参考文献[10];绘制:王茜,徐常毓,张屹峰)
以古典建筑穹顶空间为转译原型,以轻型木结构对其空间进行适地性转译,将平衡侧向推力的厚重墙体转译为网架结构,并在构架外侧附以张拉膜,形成独立支撑的原型单元,原型单元沿圆周围合形成向心空间且单元之间不需要连接构件。平面形态可灵活组织从而形成多种组合类型,以满足牧民多样的草原文化生活需求。以拱形空间为转译原型,对其进行木构转译得到建构基本单元,而后通过单元之间的相互组合形成多样的平面形式,以满足牧民多元的草原公共生活需求。蒙古人将蒙古包作为天空的象征,是蒙古族对于宇宙、自然的原始认知,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大型蒙古包,其作为可汗招待群臣举行仪式的神圣空间直径可达十数米,而这样的大空间原型在当代依然具有现实意义,西方古典建筑中由帆拱组成的穹隆空间同样象征了人们对于宇宙神圣的原始认知,这与蒙古族人以圆形作为宇宙崇高感象征有异曲同工之处。本研究以木构对帆拱单元进行转译,并将其与廊架空间进行组合以薄膜覆盖,形成具有汇聚精神的公共活动空间。依据生态需求与使用需求各转译类型均以装配式建造的方式延续传统蒙古族公共活动的临时性特征。
面对草原地区住居形态的同质化趋向,本研究从影响住居形态的文化角度出发,探讨了蒙古族文化中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解析了蕴含于蒙古包住居保护功能、住居生活功能以及住居文化功能之中的文化框架。在此基础上完成了对传统蒙古包住居功能的现代转译研究,以保证传统住居文化因素在当代草原地域营建活动中的连续性表达,实现蒙古包传统住居文化的可持续传承。□
注释
1)在蒙古包外用于围合蒙古包侧壁的毛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