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我真的看见了绿鸽子。
我脑瓜里有雾,有时看东西模模糊糊像在做梦。每每早晨,我站在小火车站前,能看见那辆小火车奔跑起来,耳朵边还会隐隐传来小火车哦哦哦的欢叫声,其实那辆绿皮火车早已趴窝了。每每黄昏,我站在电视转播塔下,能看见岭下的厂房里蜜蜂成群结队地飞出来,耳朵边还会隐隐响起机器轰隆隆的运作声,其实那空旷的厂房里早已没有蓝工装的工人了。大人们说我:“你这孩子怎么有些憨啊?”又摸摸我的头说,“等你长大了,给这个小脑瓜抹抹机油就好了。”他们是把我的脑瓜当作齿轮还是轴承了呢?可我从不说谎,不会把黑说成白的。我晓得所有的鸽子都应该是白色的,也许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只是我的一个长长的梦吧。
夏天来到我们901时,山岭又绿了,绿得快要流出来了。901被大山抱着,曾经是造火车的地儿。岭下有蜂箱一样的厂房,厂房里有行车、机床之类的大机器,被铁路隐蔽地串在一起。岭上有高高低低的家属区和长街,长街上有小卖部、粮店、卫生所、学校,只是人越来越少了。听大人们说,这儿以前是三线工厂,我们祖辈从五湖四海来到这座大山里,开山筑路,建成机车厂。可等我出生后,机车厂就关闭了,工人们纷纷出外寻活计,留下老人和我们这些小屁孩,就连那辆在901和银城之间跑来跑去的绿皮火车也停开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降生,901就开始变样呢?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比如这样的夏天,大山会不会把901染绿?
我问过南南这样的问题。南南,为什么我们901的人不在家造火车,要出外打工呢?
嘻!现在都是高铁了,谁还要小火车啊!
那人们为什么要坐高铁,不坐小火车呢?
高铁跑得快,火车跑得慢啊!
我不服气,快就好吗?
他撸撸鼻子,还有……高铁是白色的,小火车是绿色的。
我偏着头,白色就好吗?
他不耐烦地跺跺脚,你真憨,跟你说不明白!
我垂下头不敢再问,晓得南南脑瓜灵懂事多,是有资格呵斥我的。
南南和我一样,爸妈都去了外地,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我爷爷是八级铣工,说话有东北口音,退休后在街头给人修理自行车。他爷爷是上海来的工程师,退休后不是在家看书就是去灯光球场跟阿婆们跳舞。我俩有着不同的爷爷,脑瓜也就不一样了。
我在看见绿鸽子之前,就跟南南在一起。他正提着小油漆桶拿着毛刷子,在给他家那幢楼的铁楼梯刷漆。那铁栏杆生锈了,露出褐色的铁皮屑。南南刷一下绿漆,被铁锈吸干,就再刷一下,直到楼梯绿起来。我看出铁楼梯已经渴了许久,也看出绿的铁比锈的铁好看多了。我想,如果我有一桶油漆,就去刷刷爷爷的手,省得他用狗皮膏药去粘开裂的手皮。
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南南小声而兴奋地说,今晚我俩去看绿皮火车,好不好?
我蒙了蒙,什么?
他放下油漆桶,把嘴巴凑到我耳朵上,显得很神秘,我们去那儿偷鸽子吃啊。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捂着嘴偷笑,就像小鱼忍不住秘密冒出满嘴的泡儿。我晓得小火车站前的绿皮火车里有鸽棚,里面住着好多鸽子。那些鸽子白白的,飞起来会响起鸽哨。它们虽然喜欢叽叽咕咕地叫,却不是小鸡,怎么能吃呢?
南南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疑惑,你真憨啊!鸽子是能吃的,你没见张奶奶家儿媳妇生孩子,去菜市场买鸽子吃吗?
我想了想,依稀想起张奶奶拎着鸽子的样儿,就点点头,又赶忙摇摇头。
南南热切地看着我,你不用愁怎么烧鸽子!我已经跟街上饭店的大傻说好了,我俩捉两只鸽子,一只给他,一只他烧给我俩吃。
我把头摇得更快了,摇出满脑瓜的雾。
南南生气了,你要是不听我的,以后就别来找我玩!
我被油漆味呛了一下,揪着自己的耳朵想了想,只好点点头。901虽然有不少孩子,可他们要么不理睬我,要么就捉弄我,我不跟南南玩能跟谁玩呢?我不能失去唯一的朋友。
南南高兴了,一拍我的肩跳了起來。他太胖了,砸得地面晃了晃,让我头晕。我慌忙向楼下走去,听见南南的声音追过来:这是我俩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啊——
我走到街上蹒跚地跑起来,眼前仿佛有鸽子在飞,边飞边咕咕地叫着我的名字。这时候的它是白色的,像雪一样白。我追着鸽子跑,跑着跑着就跑进夜里了。
绿皮火车上的鸽棚是邮递员爷爷家的。
我以前不晓得邮递员是干什么的,每次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地喊他邮递员爷爷。901的老头好像没有姓名,我总用以前的工种称呼他们,比如车工爷爷、电工爷爷、焊工爷爷。我晓得镟修工爷爷以前是修理火车轮的,铣工爷爷以前会使双刀大刨的绝活,却不知邮递员究竟会做什么。我问过南南,南南指着街上卖液化气罐的小房子,告诉我那就是以前的邮电所,邮递员在很久以前是给人送信发电报打电话的,就是骑着绿色自行车,把信送到机车厂所有车间和各家各户的人。现在人都用手机打电话发短信,没人写信了,901就不需要邮递员了。我偷偷钻进小液化气站,发现屋墙上刷着半截绿漆,挂着扁嘴的邮箱,墙角放着绿漆斑驳的自行车,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我还是被“发电报”三个字硌了一下,想起电视上那些嘀嘀嘀发电报的秘密人物,对邮递员爷爷莫名崇拜起来。
其实,邮递员爷爷是个干瘦的老头,走路时有些气喘。他常常病恹恹地爬上山岭,站在电视转播塔下,向远处眺望什么。他腿脚很软,爬几步就会停下来喘几口粗气,再往上爬,很吃力的样子。我估摸他一个人过日子,又不会像别的爷爷那样打牌下棋,是闲得无聊才攀山的。他只有一个女儿,去了南方,有阿婆说那女子做了外国化妆品公司驻中国首席代表,也有阿婆说那丫头做了海边城市房地产公司老板的小三,可他从没说过女儿的事。他虽然病歪歪的,可站在那座铁塔下,一吹响口哨就会有鸽子飞到他的掌心,就像魔术师似的。我也喜欢去岭上电视转播塔下,看铁轨穿过大山远去,于是偶尔会碰见邮递员爷爷。
我仰着脸看着他硬茬茬的胡子问,邮递员爷爷,鸽子为什么喜欢你呀?
他摸摸我的脑瓜,因为……我喜欢它们哦。
那你养的鸽子为什么自己会回家呢?
因为……它们记得回家的路啊。
那你为什么要攀到铁塔下等鸽子呢?
哦,我只是想看看……我家的鸽子能飞多远。
我还想问问他关于邮递员的事儿,可岭上的风直往我嘴里灌,让我说不出话来。
他不再说话,一手托着鸽子,一手抚摸着鸽背,气喘得急促起来,仿佛他的胸膛里也有一只鸽子。鸽子伏在他的手掌里,歪着头看我,就像安分的孩子。
我觉得邮递员爷爷不像901人说得那么令人生厌。阿婆们说他古怪,见人不说话,整天伺弄鸽子,身上有鸽粪的气味;小伙伴说他抠门,只要谁一碰他的鸽子,他就会追着谁斥骂。我晓得他们说得没错儿,可邮递员爷爷对我蛮好的,甚至允许我摸摸鸽子。
邮递员爷爷的鸽棚原本不在绿皮火车里,而是在他家六楼的天台上。他住一楼却在楼顶养鸽子,那让劳动新村的所有住户都不高兴,说他们的梦里鸽粪像雨水一样落下过。可我觉得天台上的鸽棚很好看,我曾在傍晚偷偷顺着折叠梯爬上鸽棚,那时,太阳像火鸟一样。放眼望去,我看见一幢幢楼房顶上太阳能热水器错落有致地蹲着,一排排玻璃管反射着蓝幽幽的光,偶尔有种植花草和蔬菜的,那是勤劳的阿婆们把菜地和花园搬到楼顶了。风吹过来,吹得我鼻子发痒。我嗓子也痒了,就在心里唱起歌儿:两只老虎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唱着唱着,就看见穿山越岭的铁轨上,一辆白色高铁、一辆绿皮火车在你追我赶地跑起来。
那天,一股浓烟从天台的鸽棚上冒出,把劳动新村的人全熏了出来。老人和孩子拥到楼下,抬头看着楼顶的烟火,嗡嗡嗡地说着话儿。楼顶火苗飞蹿,数只鸽子狂扇着翅膀从浓烟里飞出,翅膀都被染黑了。忽而,邮递员爷爷喊叫声传出:“我的鸽棚起火了!快救火啊——”人群这才醒过神来,一阵混乱后,纷纷钻回家端出一盆盆水来。在安全员爷爷的指挥下,大家顺着楼梯从楼下到楼顶排成长队,把装着水的塑料盆一個接一个传了上去。天台上一阵泼水声,渐渐把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盖住了。我把脖子都仰酸了,看见一粒粒火星从楼顶落下来,有的是木头的灰烬,有的是燃烧的飞鸟。有一只鸽子拖曳着一团火猛冲下来摔在水泥地上,一半烧焦了,一半还雪白着。渐渐,火势熄去,无根的浓烟被天空吸走了。可天台上的鸽棚也不见了,只剩下黑漆漆的钢筋像骨架一样搭在那儿。
大火扑灭后,大家端着湿答答的塑料盆,看着蹲在地上号啕大哭的邮递员爷爷,没有人劝他,任由他嘶哑着嗓子喊:“我的鸽子啊!我的鸽子啊——”他们的目光里满是责怪、埋怨和厌弃。社区主任瞪着眼看着邮递员爷爷,抖着手里的塑料盆,似乎想把那剩下的半盆水浇过去,扑灭令人生厌的号啕声。邮递员爷爷终于在周围冷漠的沉默中清醒过来,他站起身望着面前一张张脸,抹抹眼泪垂下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再在天台上养鸽子了——”人群这才像电影散场,陆续散开了。
没人知道那场大火是怎么在天台上烧起来的,我曾支着脑瓜想过,难道是天上的太阳落下一粒火星点燃的?难道是鸽子的肚子里藏着一团火?难道喜欢玩打火机的南南偷偷上过天台鸽棚?
没有了鸽棚的天台很空,整个家属区的天空不再有鸟飞来飞去,黄昏的太阳落得更快了。我想跟大人们说,901是需要一个天台上的鸽棚的。
没过一段日子,邮递员爷爷就在绿皮火车车厢里搭起了鸽棚。绿皮火车停在小火车站后面,离家属区远,离厂房也远,就像一个孤零零的绿房子锈在铁轨上。那原本是机车厂来往银城的通勤车,是大山里的901跟山外相连的脐带,可它早就停开了,901人出入大山只有乘坐私营中巴车绕着盘山公路转来转去了。我们很怀念绿皮火车奔来驰去的时光,大人们说他们以为那辆小火车会一直奔跑下去的,可没想到竟然停了。也许趴窝了的小火车很适合做鸽棚吧。
这天晚上,我和南南偷偷溜出家,向着绿皮火车潜去。
我能顺利地从家里溜出来,是因为爷爷奶奶耳背,做过铣工的他俩,早被轰隆隆的机床声吵坏了耳朵,在隔壁房间听不到我开关大门的声响。可南南的爷爷耳朵很灵,能听到我们听不到的声音,他兴奋地向901人宣告过:机车厂就要整体搬迁到上海去了,机车厂就要被大型民营企业吃掉了,那些消息就像长着脚的风吹吹就走了。可901人都相信他,说以前厂里生产的火车,就是从他画的图纸上长出来的。我不晓得南南是怎样瞒过警觉的工程师爷爷溜出来的。
夜晚的山野真的很静,月光照在岭上像起起伏伏的海水,远远近近的灯火仿佛落入海里的星星。街上有一排路灯全瞎了,那是南南用自制的弹弓射灭的。这样的夜晚很适合做梦,我梦游似的跟着南南向前走,听着远处狗叫声模糊地传来。南南机灵地四处张望,眼睛比白天还亮。我们穿过街道走到小火车站前,又沿着铁轨踏着枕木走,就看到了小火车。小火车的绿皮斑驳锈去,露出一块块锈斑,在夜晚显得更大更长了,就像睡着的百足虫趴在那儿。南南从随身携带的小工具包里拿出手电筒,一进车厢就摁亮黄黄的光柱扫来扫去。车厢里气味塞鼻,热空气和铁锈味黏在一起。一条狭长的过道,两旁有着一排排座位,就跟隧道似的。座位的黑皮垫不知被什么动物撕破了,露出海绵来,上面有着虫卵和动物的粪便。我听大人们悄悄说过:以前厂里的青工就爱在深夜的小火车里谈恋爱,莫非那是山上的野物在这里耍流氓留下的痕迹?我不敢说话,担心一张嘴就会惊醒什么。南南也不吱声,连脚步都放得很轻很轻,像个资深的小偷。我晓得害怕会传染,他也害怕了。在我们901,有好几个工种的爷爷自发组建了护厂队,戴着袖章,日夜巡逻,防备有拾荒人把厂里的机器、铁轨当作废铜烂铁偷卖了。我俩要是被他们抓住,就会被他们用各种工艺修理的。
夜晚的小火车就像迷宫,我俩只晓得邮递员爷爷在绿皮火车上搭起了鸽棚,却不知道鸽棚究竟在哪一节车厢里,只好一节一节车厢地找。不知是第几节车厢,我俩一走近就看见车厢里有微弱的火光飘来,随着火光而来的还有人的说话声。我俩赶忙躲到玻璃窗后,探头向里面看去。车厢里果然有人,一根蜡烛下,邮递员爷爷正跟灰白头发的阿婆面对面地坐着,面前的小桌板上放着一摞照片,烛火舔得他俩的脸儿有些红,舔得他俩头发更灰白了。我认出阿婆就是那个给儿媳妇买鸽子吃的张奶奶——她以前是家属工,一会儿在厂服务社卖冰棍,一会儿在职工大食堂帮厨,没有固定工种,因而我们只能叫她张奶奶。听说她丈夫从海军退伍后在厂里做电工,很早前就挂在电线上因公去世了。她跟邮递员爷爷坐在一起做什么呢?难道她是想找邮递员爷爷要鸽子,炖给她生孩子的儿媳妇吃?为什么女人生孩子要吃鸽子呢?
我想着想着就走起神了,嘴里念念有词起来。南南伸手拍了我一下,把食指竖在嘴边嘘了声。我噤声,小心地探着头。
车厢里,邮递员爷爷拿起一张张照片,指给张奶奶看,两个人头凑在一起小声地说起话儿。
你瞅瞅,这是我女儿八年前寄给我的照片,那时她刚到南方的岛上呢。
哦哦,她身后是大椰子树吧?
嗯嗯。
瞧这张……这张照片照得好,瞧她多水灵,多活泛,多开心啊!
那是她在南方广场上照的,手臂上站着两只鸽子呢,我最喜欢这张照片。
这孩子也喜欢鸽子。
是啊是啊,这张是她去年寄回来的。
时间过得真快啊,她都做母亲了……这孩子孝顺,可很少回来看你哦。
她忙啊……她也有自己的生活要打理。
那她晓得你病了吗?
我怎么会让她晓得?那不是让她在外面不安心、空牵挂吗?
也是……我们老了,少给孩子们添负担才好。
……
邮递员爷爷和张奶奶在叽叽咕咕,两颗花白的头快焊在一起了。我听过阿婆们传过他俩的闲话,说他俩老伴都去世得早,年轻的邮递员爷爷骑自行车送信遇到年轻的张奶奶时,就会把铃铛敲得丁当响,张奶奶经常送竹笋烧肉给邮递员爷爷吃。他俩很相好,是应该走在一起的。可邮递员爷爷的女儿不愿意,他俩的事就耽误下来了。有一年邮递员爷爷的女儿从南方回来,拎着脑白金去了张奶奶家,可阿婆们还是没有如愿看到两位老人生活在一起。既然他俩没有住在一起,那么在夜晚的火车厢里见面,莫不是像电视里地下工作者那样在碰头?邮递员爷爷是会发电报的人。
我警惕起来,看向南南。
南南把嘴巴贴在我耳朵上,你别急,我有办法把他俩吓跑的。
我哦了声,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车厢里,邮递员爷爷捧着一张纸读起来,张奶奶倾着身子听着,就像是听老师朗诵课文的好学生。邮递员爷爷的声音也很软,比那张纸还薄:“爸爸,您老身体还好吧?我在外面挺好的,有空就回来看您。您老为什么不愿用手机,不愿我打电话给您呢?用手机多方便啊,能打电话发短信,还能微信视频。您老为什么非要我写信呢?现在还有几个人写信?您这是职业病……”张奶奶眯着眼睛听着,打瞌睡似的点着头。桌板上的蜡烛扑扑地跳着火朵,驱开黑色又被黑色吞去。
忽而,一声怪异的喊声传来,哦哦!护厂队来喽!
我惊回头,看见南南正躲在站台上的水泥站牌后面,捏着嗓子在喊。
车厢里,朗读声被掐断了,蜡烛噗地熄灭,接着就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黑暗中,邮递员爷爷的声音有些急,慢点,别摔着!他们不是早就晓得我俩的关系了吗?怕什么?
張奶奶的声音低得像蚂蚁叫,这大晚上的,让他们看见我俩在一起,不好。
两股声音跟着脚步声远去,车厢里安静下来,恍惚刚才没有过烛火和老人。
我看向水泥站牌,南南探出头朝我做了个鬼脸。
水泥站牌上“901”三个大字还在,那是小火车站的名字,也是这片地儿的名字。我不明白我们的祖辈为什么给这儿取了这样的名字,为什么不像附近山村那样叫枫香墩、五棵松、凤凰岭?我问过爷爷,爷爷挺着胸脯说,以前的机车厂是保密性质的工厂,所以才建在大山里,才有了这个对外的代号。他说得很自豪,好像“901”是刻在他额头上的勋章似的。可我不满意这个答案,我们这儿又不是电视剧《暗算》里的701,又没有听风的耳朵,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盯着站牌上的“901”迷怔着,南南跑过来拍拍我的肩,你又在犯迷糊了!走,我们去找鸽棚啊!
南南摁亮手电筒,引着我向绿皮车厢寻去。那黄黄的光柱看似很直很长,能穿过黑漆漆的隧道,可一到深处就散去了。
我忽然想起,邮递员爷爷在绿皮车厢里搭鸽棚,不像天台上的鸽棚那么高、离家那么近,又不给车厢上锁,就不怕有人偷鸽子吗?难道护厂队的老头们会帮他保护鸽子吗?我把南南拦在铁轨上,问他这个问题。他有些急,但还是站住把手电筒光冲向天。
他嘻笑,你不晓得厂里的冲铆车间有人在养鸽子吗?那里能养多少鸽子,谁还会到绿皮车上的鸽棚偷鸽子呀?
我惊讶,那我怎么没看见冲铆车间有鸽子飞起来呀?
他撸撸鼻子,那些鸽子就关在车间里,是不会让它们飞出来的。
我更奇怪了,为什么?养鸽子不就是让它们飞吗?
他手指点着我的头,你真憨!冲铆车间养的鸽子是菜鸽,不是为了飞,是为了给人吃的,就是菜市场里卖的那种鸽子。
我仍执拗地问,那邮递员爷爷养的是什么鸽子呀?那你为什么不去菜市场买鸽子吃呀?
他不耐烦了,那是信鸽!我不想吃菜鸽,就想尝尝信鸽的味道!
我无话可说了。
片刻,他把手电筒光射向火车绿皮,转动眼珠认真地说:“我要把小火车刷上漆,让它重新绿起来!”我晓得他想法多,说出来的话未必能做到,可我的眼前还是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一个小男孩一手拎着小油漆桶,一手握着毛刷子,撅着屁股在给绿皮火车刷着漆。他刷一下,火车就绿起一道印子,渐渐就成了绿黑相间的斑马了。我忍不住笑了,南南把手电筒光投在我脸上:“你笑什么?快去找鸽子啊!”我被手电筒光照花了眼,脑瓜里更乱了。
我俩总算找到那节藏着鸽棚的车厢了,它藏得相当隐秘,仿佛藏在夜晚的最深处。那些鸽子真狡猾,一直在黑暗中默不作声,等一柱手电筒光射过来后,才叽叽咕咕叫起来。车厢里,卸去好几排座位,空白处摆放着鸽笼。鸽笼是用木头做的,木板横七竖八,铁钉歪歪扭扭,一看就不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显然是邮递员爷爷自己做的。那儿不像天台上的鸽棚那样披着藤叶,而是盖着破网,十来只鸽子在里面扑腾着翅膀。它们都是白色的,随着手电筒光扭着脖子,圆溜溜的眼珠不停地转着,很机警的样儿。
南南欣喜得叫了一声,把手电筒递给我,向着鸽笼走去。他掀开破网,惊得鸽子飞了出来,在车厢里一阵乱跳,片刻又安静下来,东一只西一只地站在座位和行李架上。我拿着手电筒照着南南,他蹲下身向鸽子伸出了手,掌心里多出了几粒玉米粒。一只鸽子被吸引过来,试探着啄了啄玉米粒。南南想笑却强忍住,他一定是被鸽子啄得手心发痒了。忽而,他突然抓向鸽子的翅膀,鸽子呼啦啦地飞走了。南南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向又一只鸽子,双手猛地向前一扑。鸽子一跳躲开,扑着翅膀从南南头顶飞过。南南急了,前冲后跑,东抓一把,西扑一下,搅得鸽子又飞了起来。车厢里一时羽毛纷落,就像月光被南南抓碎了。我不明白那些鸽子为什么不飞出车厢去,那敞开的门、破碎的玻璃窗都是它们逃往天空的出口啊。
我看向鸽子,发现它们并不惊慌,就像在跟南南逗乐似的。看来它们并不晓得面前的两个男孩,是要逮住它们当美食的。它们真的是信鸽,不是菜鸽,对人类还没有留下屠杀的记忆。我兴奋起来,胡乱地摇动着手电筒,光柱在车厢里旋转起来。光影里,飞舞的鸽子变成了一片片碎画面,有突兀的尖嘴、凝住的半个翅膀、圆溜溜的眼睛,闪来闪去,纷纷扬扬,就像电视机屏幕爆开了。我开心得手舞足蹈,听见自己的笑声和鸽子的叫声一起欢唱起来。
半晌,我隐隐听见南南怒气冲天的喊声,停下来!停下来!
我脑瓜里满是雾,就跟旋紧发条的木偶似的停不下来,手和脚都不属于我了。我忘乎所以,忘了南南随身携带的小工具包里不只有手电筒、弹弓,还有他最钟爱的塑料打火机;忘了南南不只是小小的粉刷匠,还是个喜欢让打火机吐出火苗的人。
南南喊声越来越急,你别晃了!晃得我眼睛都花了!你快停下来——
可我觉得不是我在晃动手电筒,而是手电筒在拉着我的手跳舞。鸽子的叫声与翅膀离我越来越远,不是它们飞走了,而是我的耳朵和眼睛离开了它们,向着车厢外的月亮飞去了。我的脑瓜里出现了很久以前的事儿,那就是我梦里的梦,总游荡在比梦更深的地儿。那是一个雾气很重的早晨,从南方回来过年的爸妈又要出门了,我抱着他们送给我的礼物发条狗去为他们送行。他们坐上尚未停开的绿皮火车,在车窗里向我挥手。火车慢慢开动了,我抱着发条狗追去。爸妈的脸挤在窗玻璃上,都挤得变形了,嘴里说着什么,可我听不见他们的声儿。那两张脸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我哭了起来,边哭边追。火车把我甩了下来,把爸妈带走了。我脚下一滑摔倒,发条狗抛在地上,莫名其妙地蹦跳个不停。我的手脚跟着发条狗抽搐起来,仿佛它把发条安在我的身上了。从那以后,绿皮火车就趴窝了,我就有些憨了,也许是那天的雾气钻进我的脑瓜里了吧。爷爷带我看过医生,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不是机械修理工,他们修不好我身上的发条,也驱不走我脑瓜里的雾。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件事,心里想哭,可嘴上还是在笑。我恍惚觉得脚下的绿皮火车又摇摇晃晃开动起来,要带着鸽子奔向远方。
忽地,一团火跳了起来,灼红了我的眼睛。我像松开的发条似的,一下子就停住了,手电筒光稳稳地落在那团火旁边的脸上。那是南南的脸,一张气急败坏的脸。他用塑料打火机点燃了座位的海绵,嘴里恨恨地咕囔着:“让你们飞!让你们飞!我要把你们全都烤熟了——”我愣住了,手电筒掉在地上。火苗窜动起来,从这个座位跳向那个座位,木头鸽笼也烧着了,一股呛人的皮革焦味扑鼻而来。我还在恍惚,被一只手拉着跳下车厢,沿着铁轨奔去。
等跑到不远处的小火车站,我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被南南抓破了。
南南浑身发颤,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
我转身向绿皮火车看去,看见那节车厢火光闪烁,火被绿皮囚住了,在模仿鸽子飞舞。接着,数只鸽子飞了出来。它们不是白的而是绿的,不是褐绿,也不是星星点点的绿,而是全身发绿,就像从油漆桶里飞出来的。我頭晕起来,难道那些雪白的鸽子被南南刷上绿漆了?难道那些鸽子被绿皮火车染绿了?难道被烤熟的鸽子是绿色的?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闭上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最后一眼看见,绿鸽子沿着铁轨向山外飞去。
第二天早晨,我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自家的床上,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赶忙下床跑向小火车站,想看看绿皮火车和鸽棚烧得怎样了,那儿是不是还飞着绿鸽子。我跑得急急慌慌,把脑瓜里的雾都跑散了。
当我跑到小火车站,发现绿皮火车还像往日那样趴在铁轨上,只是锈绿的铁皮上染了些烟火气。我奔过去一节一节车厢寻过去,没走多远就找到了邮递员爷爷的鸽棚。那儿,座位全都被卸去了,里面的鸽笼是三角钢和铁网焊成的,显然是专业焊工的产品。鸽笼里,一只只白色的鸽子在悠闲地跳来跳去,吃着玉米粒。我揉揉眼睛再看,还是刚才看到的样儿。我确信我脑瓜里没雾,看得真真切切的。我愣住了,难道昨晚那里没有起过火,难道昨晚发生的事只是我的又一个梦?
我迷迷怔怔地往回走,走到小火车站的水泥屋前,听见里面有说话声传来,就走近门边竖起耳朵听去。那是邮递员爷爷和张奶奶在说话,他俩面前没有蜡烛,也没有照片。他俩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椅上,就像是候车的乘客。他俩说得絮絮叨叨,就跟缠毛线团似的。
你是啥时候爱上养鸽子的呀?
是我女儿三岁那年,她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问我邮递员是干什么的。那时她在学看图认字,刚认识鸽子。我就跟她说,邮递员就是信鸽……她就吵着要养鸽子,我就开始养了。
那你养了三十多年的鸽子了哦。
是哦,养了这么多年,我越来越离不开那些小家伙了。
张奶奶长长地哦了声。
邮递员爷爷呼吸重起来,半晌才说,我老了,就要走了。我走后这些小家伙没人照顾,怎么办呀?
张奶奶摸摸邮递员爷爷的手,你别多想……你的病会好的。
邮递员爷爷眼神平静,我晓得自己的身体……我都梦见鸽子飞到南方,找我女儿报信去了。现在走,也好。
张奶奶抹抹潮湿的眼睛。
邮递员爷爷看向墙壁上指针已经停了的大钟,我想过把鸽子放了,就给它们绑好脚环,可小家伙们就是不肯走……我用脚踢它们,它们才咕咕叫着飞走了……可到傍晚,我再去鸽棚,它们又飞回来了。
这些小家伙通人性呢!不像咱们901的后生,飞着飞着,就不回来了。
这也怪不得那些后生,901没有好的鸽棚,他们不回来,也很正常嘛。他们能在外面找到自己的鸽棚,就好喽。
张奶奶叹了口气,邮递员爷爷不再说话,使劲地咳嗽起来。
张奶奶轻轻地拍起邮递员爷爷的后背。
邮递员爷爷喘匀了气,昨晚那场火……真危险啊!
张奶奶点头,是啊!幸好护厂队师傅发现了。
我的鸽棚起过两次火,第一次烧过后,我就把鸽棚从天台移到小火车上……这次呢,烧去了木头鸽棚,换来了铁鸽棚……鸽子的家坚实好看多了哦。
就是,那些师傅人老了,可手艺没老,做个鸽棚轻轻松松的。
邮递员爷爷连连点头,那是那是!他们是造火车的人呢!
两个老人呵呵地笑了,笑得日光扑闪闪的像长了翅膀。
我一口气跑到南南家,他还在给铁楼梯刷着绿漆,已经刷好一楼到三楼,还有四楼到六楼的铁楼梯在等着他呢。他朝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帮他提起小油漆桶。他认真地刷着,刷一截就上一个台阶。他不说话,我也不好提昨晚的事儿,我还拿不准那是不是我的梦,怕说出来被他笑话。
半晌,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南南,你见过绿色的鸽子吗?我看见了!
他放下毛刷子,挺挺胸,据我所知,鸽子有灰的、白的,也有灰绿的,你说的是灰绿色的鸽子吧?
我摇摇头,不是!是全身发绿的那种!
他用手指点点我的鼻子,你啊真憨!在说梦话呢。
我想我是在说梦话,摇摇脑瓜想把里面的雾气赶出去,却发现那一直在我脑瓜里飘来飘去的雾没有了。
我不想看见火,可真的想再次看见绿鸽子。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