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山
承平桥那边有一座小码头。几条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几蓬高高低低的苇子,几棵弯弯曲曲的柳树,泊着一湖宁静。远处,隐隐现出一带楼宇,一抹青山若隐若现,山的名字,叫佛慧山。
一条小船划过来,咕噜咕噜的桨声,越来越近。哦,船家是个女孩子。花头巾,水红褂子,青色的灯笼裤,一身质朴的青春气息。她叫冉秋萍,是这座小码头的主人。在这向晚时刻,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秋萍收了桨,回到她住的朝摆村。
小船很好看,刚换了船篷。船帮、船栏、桨,都新上了油漆,好似一条遨游的锦鲤。小船是她刚买下来的,原来的主家改了生意,低价让给了她。她从小喜欢船上的生活。小船是一家人的营生。
船篷挂了一道素花帘子,显出她的用心和与众不同来。那道软软的帘子把阳光挡在外边,也挡住了她活泼泼的身子。她不太喜欢男客们那火辣辣的目光,也不太喜欢女客们唧唧喳喳,对着她评头论足。在船上,她是自由舒展的,心也自在,身子也自在,那么多的客人喜欢她,她也越发喜欢船上的生活。
扯开帘子,躬身钻进船篷,浑身的燥热一扫而光。船篷里,油汪汪的小茶桌,朴拙可爱的小圆凳,一把儿暖瓶,茶壶茶盅。攥着一碗茶水,抓一把炒花生、风栗子,嚼几颗点心果子。炒花生、风栗子是她自己做的,别有风味,点心果子是聚丰德的,果子有来头,味道也是个好。
倦了听听船外哗哗的水流声,扯开帘子一角,秋萍玲珑有致的背影,飒飒飞动的头巾,分外惹眼。船外的绿水,依岸而生的庄稼、柳、杨、荷、茅屋一晃而去,左一笔石青,右一笔胭脂,在客人眼里,自个儿就绘成了一幅画,比南宋吴炳的《出水芙蓉图》还要好看些。
“咏柳”诗社的张野庐先生,很少坐在船篷里喝茶,或站在船上跟她说笑几句。每逢有了新诗,张先生就把着船栏读给她听,把她当成了红颜知己,红颜倒是有,知己算不上。张先生说给她相面,就盯着她乱看,说这说那,她不喜欢张野庐,私下里叫他张野驴。
张野庐有日子不坐她的船了,“咏柳”诗社解散了,跟张野庐结社的秦先生说,张野庐投了日本人,做了日本人的帮办。她不知道帮办是干什么的,看秦先生一脸鄙夷,她就觉得做帮办的不是好东西,给日本人做事的都是下三滥。秦先生说张野庐是汉奸走狗,把济南城卖了,绝没有好下场!
坐她这條小花船游玩的,正经有几位大户人家的小姐。比如对花门的张家,一风堂的郇家,小姐们带着家丁婆子,时不时出来过清闲。二月佛慧山折杏花,三月大明湖看柳,四月七里山踏青,五月买青插艾,六月观鱼赏荷,七月泉边乘凉,八月采菱,九月秋风凉了,赏菊品蟹,十月下了小雪,小姐们穿着棉裙,手揣袖筒,躲在历下亭看残荷。
小姐们大多好照应,出手也大方。张家小姐送她一枝好看的簪花,嘻嘻哈哈地帮她戴在头上。秋萍是短发,没处可戴,张家小姐惋惜地说,萍姐,你这么俊俏,没件首饰衬着,就显得清寒了。张小姐又说,留着出嫁的时候戴,挽一个结实的小髻,戴上它很别致呢。秋萍不知道什么是别致,总之是个好看的意思吧。
郇家小姐赠她一盒儿西洋粉。粉盒儿好看,画着一个光腚娃娃,身上插着一对大翅膀。郇家小姐说,光腚娃娃是天使,叫安琪儿。郇家小姐开了盒儿,在秋萍的腮上,点了两指头,把粉盒儿装进秋萍的口袋里。
日子进了六月,济南曲曲折折的水系,水光潋滟,四处开满了荷花。弯腰就是荷花,伸手就是荷花,朵儿又大,开得又好看。插一瓶荷花,清芬的气息在船篷里久久不散。干净、凉爽、自在,又有居家的烟火味儿,难怪客人们喜欢坐她的船。
她也载贫苦人。茶水是免费的,捎一个短程,钱不凑手,笑一笑算了,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呢?在这一道水路上,很多人认识她,喜欢坐她的船,喜欢跟她攀谈。在民国,在前清,或者更远,济南大大小小的水道上,画船如织,行船的大多是女人家,摆渡的女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船娘。于是,有人叫她秋娘,她是万不敢答应的,她才多大呀?!
秋萍跳下船来,把小船系在柳树上,伸手把船头上的蒲柳篮子接下来,篮子里一把儿青菜,几尾小杂鱼,一只油汪汪的纸包,纸包里是客人剩下的小点心。秋萍并不急着回家,扯下头巾,洗了一把脸,一天的疲倦随水流走了。
她坐在台阶上择菜,清洗乱蹦的小杂鱼,偶尔瞟一眼湖水,鲢子、鲤鱼受不住热跃出水面,激起片片浪花。太阳沉下去了,余晖落在湖水里,水波一摇一荡,满湖里金光闪烁。湖里的光线慢慢暗了,佛慧山顶一枚月亮,楚楚地升上来。她在等一个人,也是船家,也是一只螺壳一样的小花船。
朝摆村有十几户水上人家,原是过的逍遥日子,自日本人进了济南府,出门的人少了。穿旗袍穿花裙子的女孩子自然闭门不出,男人多半是公干,总是步履匆匆。街上日渐冷清,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摇船的船公船娘们,顺着黄河水道一路南下,飘到河南去了。
清风飒飒,流水哗哗,秋萍听着水上的动静,心里隐隐担心。前几天,日本人抓了一干民夫疏浚护城河,日本人的小机轮在小清河上突突地响,圩子河码头设了卡子,来往的商船不让通行。子林哥不会有事儿吧?
突然之间,水面上冒出一只小船,由远而近,船上一个黑苍苍的人影正躬身摇桨,咕噜咕噜的桨声划着水皮,朝着小码头嗖嗖地漂过来。她知道是谁来了,心里坦然下来。
船上的人应该看见了她,“呼哧”打了一声长长的唿哨。转眼之间,小船到了眼前,缆绳嗖地抛过来。船上跳下一个青年人,对着冉秋萍微微地笑。秋萍说,咋这么晚?
这人不胖不瘦,浑身透着结实干练,对襟小褂儿,灯笼裤,白布袜子,青布鞋。这个让她担心的人,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像一棵树,像一堵墙,只要他在,她就觉得踏实。他叫刘子林,十八九岁的年纪。秋萍的小花船,就是刘子林贴钱帮她买的。找船匠修补,换篷髹漆,又替她买下这条水道,秋萍觉得欠了刘子林一个天大的情分。
刘子林是秋萍六姑奶奶家的孙子。两人一样的年纪,不一样的性情,桂林嫂子说了几回,撺掇她跟刘子林过成一家。每一次说起她和子林的亲事,她都红着脸说,晚一年吧。
两人一前一后往村里走。岸上的风是潮润的,月光也是潮润的,一条清白的小道在脚下延伸。路边的庄稼在月色里沙沙地生长,唧唧噥哝的虫声起来了,断断续续的蛙声也起来了。秋萍偏头看了一眼刘子林,她想问问刘子林见没见日本人,见刘子林的脚步很快,她不好问了。
村子就在眼前,东倒西歪的几十户人家,在月光里,更显得寂寞和寥落。朝摆村的人家,大多是从沧州过来的,沧州的日子不好过,春起春旱,夏起水涝,连年蝗灾,一年比一年艰难。总不能饿死吧?有人走西口,有人闯关东,人是一群羊,呼呼隆隆,哪儿有草往哪儿赶。秋萍一家,就混在这群羊里,找草吃找到济南府来了。可是,济南府容不下这么多嘴巴呀!轻轻一膀子,这群河北过来的羊,就挤到河汊里来了。
一年过来几家,赁地,修屋,生子,没几年时间就有了朝摆村。朝摆村像一棵树,第一年开枝,第二年放叶,刚起了蓬勃之势,日本人过了黄河,济南府一夜之间败落了。朝摆村走了下坡路,好些人离开了朝摆村,有人改了行当,有人回了沧州,有人下了河南。这棵从河北移过来的树,经历了一场秋风,树叶哗哗落了一地。
三岁上,秋萍跟随父母,跟几家逃难的同乡,来济南府讨生活。济南府比沧州不知好了多少倍,到处绿汪汪的。开始几年,冉家租地种,收几担粮,收几升豆,日子不轻快。再后来,爹替东家跑船,从承平桥过成丰桥到大明湖到五柳闸。
一道高高低低的篱笆墙,围了一个简单小院。到了院门跟前,子林站了站,看着秋萍开了院门,抬脚走了。冉秋萍听见刘子林的院门呱嗒了一声,刘子林到家了。
屋里没上灯,爹在院子里吸烟,脚下一盘艾绳,热辣辣的艾香,在院子里缭绕不散。秋萍叫了一声爹,爹咳嗽了一声。三年前,秋萍娘得了一场病,将息了半年有余,没钱抓药,娘含着一眼恨走了。娘走了,爹的身子跟着不好了,腿也弯了,背也驼了,身上没一处不疼。进了六月,湿气一上来,爹的病又重了几分,秋萍受不住煎熬,第二天,在护城河码头湾了船,跑到按察司街口,把同济诊所的昭先生请了过来。
昭先生看了爹的腿脚,小木锤上上下下敲了一遍,问了饮食起居,给爹把了把脉,说是风湿病。船上的日子,离不开水,做一个客人,在水上逍遥几天,倒是一番享受,做了摆渡的船家,就知道日子是多么琐碎清寒。
昭先生说爹的病半是水湿,半是火旺,日积月累,病根就扎牢了。昭先生皱着眉头,开了一纸方子:羌活、川芎、大活、土元、牛膝等,用以活血化瘀,祛湿破滞。可钱不凑手,吃几天停几天,脉络没通开,气机没打开。怎么办呢?
昭先生说,先吃几味药,缓一缓吧,风湿病难医,一时半会儿病是除不了的。她和昭先生不熟,不敢胡问。父亲的病,大抵是治不好了。送昭先生回诊所,昭先生说,三年之艾,治七年之病。乡下有的是艾草,做做艾灸,也是好的。昭先生说了几个穴位:血海、昆仑、足三里等。灸了几遭儿,腿上燎了一串大水泡,爹就不耐烦,药也不吃了,也不艾灸了。疼就是了。
昭先生有昭先生的医道,未必没有更好的医生。倒是郇小姐上心,打听了一家教会医院,只是她没有那么多的钱请医生。她想,缓一缓吧,等还完了船钱,攒一笔钱,请郇小姐帮个小忙,让教会的林大夫给爹瞧一瞧,断出个因由来,兴许一服药就把病除了呢。
秋萍做好了饭,搬出一张小桌,爷儿俩对桌吃饭。爹抬头问,萍啊,见没见日本人?这些日子,城里乱了,人心惶惶。秦先生说前儿泺口炸死了十几个人,日本人在千佛山上架了高射炮,琵琶山住满了小鬼子。秦先生说秋萍啊,完了,完了!大济南呀,完了!秋萍怕爹担心,咬着嘴唇不说话。
前几天,在圩子河桥头等秦先生,河堤上过来一队日本兵,明晃晃的刺刀,大头靴子咔咔地响。她吓得不敢喘气了。秦先生朝日本兵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小日本!她问秦先生,日本人不走了?秦先生说,中国人呀,活成羊了!
吃完了饭,爹说,萍啊,你跟子林的事,别拖着了,子林娘的身子不好,跟前没个人照顾不行。她不说话,咬着嘴巴收拾碗筷。爹一声一声地叹息,爹每叹息一声,她心里就咯噔沉一下,好像她冉秋萍做了对不起刘子林的事。
爹说,萍啊,爹不是逼你,日本人来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抛头露面,兵荒马乱的,爹不放心。萍啊,爹还能活几天呀?秋萍淡淡地说,爹,晚一年吧。还是那句话。
秋萍和爹一样,头上顶着刘家一段情分,秋萍说再等一年,是她在心里设了一个小赌,今年跑一年,把船钱还上,照顾子林娘俩一年半载,把情分过过,给子林娘当闺女也行。万一,今年还不上呢,她就咬咬牙,跺跺脚,嫁给他刘子林。
爹说,萍啊,明儿把船停了吧,好汉不吃眼前亏,哪天小日本走了,天下就太平了,日本人搬不走河道,不愁吃不饱饭。爹说得倒是轻巧,船停了,拿什么生活呀?欠子林的船钱,哪天才还上呢,不治病了?!爹说,萍啊,子林娘心口疼犯了,你过去看看,想吃啥,给她做一口。
秋萍洗了一把手,掩门出去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伸手把篮子里的小纸包拿走了。到了刘家门口,屋里传来一长一短的嗳气声,秋萍快步进了院子。哦——哦——!子林娘一声一声地喊,秋萍的头皮阵阵发麻。娘走了,子林娘拿她当亲闺女,她把子林娘当成了娘。
刘子林光着上身,在院子里练把式。秋萍小时候,也练过几天拳脚,上了几岁年纪,娘说萍啊,闺女家家的,咱不练了,开了胯骨,身子就不好看了。刘子林练的是劈挂掌、叉步撑掌、撩掌上挂、单劈手,合掌翻身,脚下尘土飞扬,掌上风声嗖嗖。除了拳脚功夫,刘子林啥也做不了,娘的喊声越大,他的动作就越快。
秋萍小声咳嗽了一声,刘子林慌忙收了拳脚。刘子林披上褂子,说,你咋过来了?秋萍问,婶吃了没?刘子林愣着神,跟着秋萍进了屋。屋里没上灯,窗棂里进来一缕光,照着跪在炕上大声嗝气的子林娘。子林娘病得日子不短了,隔几天病一场,好的时候,给子林洗衣做饭,过院陪爹说说话。
秋萍叫了一声婶,子林娘的喊声止住了,捂着肚子说,子林啊,秋萍来了,快上灯。子林点上灯,灯芯跳了几下,屋里霎时明亮了起来。见了秋萍,子林娘又哭起来了,萍啊,婶拖累你子林哥了,啥时是个头啊?!秋萍陪着掉了几滴泪,婶,别这么说,您活着,子林哥有娘,有娘就有家。
刘子林在炕前发愣。秋萍打了一盆水,给婶洗了脸,梳了头,炕上炕下收拾了一遍。子林娘看着秋萍忙前忙后,眼泪汪汪地说,萍啊,婶一个跟头走了,你子林哥咋办呀?不言不语的,哑巴也没这样的,婶巴望了多少年,啥时候你和子林哥才成就一家人啊?分明看中了秋萍,让秋萍说什么好呢?
秋萍只是心疼,不知道怎么安慰子林娘。子林娘攥着秋萍的手说,萍啊,婶受活够了,想一根绳子打发了,又舍不下你子林哥。秋萍说,婶啊,快别这么想,过些日子,我去求昭先生,让昭先生过来,给您搭搭脉,开个方子,吃几服药,兴许就好了呢。拿什么去求昭先生呢?话出了口,秋萍又后悔了。
秋萍给子林做好了饭,说了几句劝慰的话,见子林娘脸上有了笑影子,抽身出了刘家的院子。刘子林的脚步声在身后跟着,到了院门跟前,刘子林的脚步声停下来,不等秋萍说话,脚步声就回头了。子林喜欢秋萍,又觉得自己不配,不敢远不敢近,就干巴巴地等。
院子里有人跟爹说话,是桂林嫂。秋萍进了院子,桂林嫂子站起来,萍啊,子林娘好些了没?秋萍淡淡地应了一声。她不喜欢桂林嫂子。为啥不喜欢呢?不是桂林嫂性情不好,桂林哥走了半年,桂林嫂子開了半掩门的营生。城里的人,兜里有几个闲钱没处打发,隔三差五,坐花船过来解闷。
桂林哥也是跑船的,前年载人在大明湖赏玩,客人是芙蓉街的马老板,马老板开了一家棺材铺。跟马老板同游的,是紫香园的姐儿,两人倚着船栏看荷花。水中就有一枝并蒂的,多稀罕呀,并蒂莲有的是,并蒂的荷花却是少见。姐儿马老板马老板地叫,非要那一枝荷花,马老板伸手去摘,腕子上的金表啪地落进了湖里。
桂林哥二话不说,一个猛子扎到湖里去了,半天,汩汩地冒上来一串水泡,桂林哥死了。马老板赠了一副棺材,赁了一块墓地,把桂林哥埋了。马老板时常来看桂林嫂子,桂林嫂子人漂亮,又解风情,半推半就,两人好上了。马老板给桂林嫂子修了房,把大一点的孩子接到城里念书去了。
开始,朝摆村的人看不惯桂林嫂子,念着桂林的好也不说什么。日本人来了,马老板开了一家戏园子,唱京戏。马老板生意忙,自己不来了,倒是三天两头给桂林嫂送客人。
秋萍端了一只小凳,坐在远处,她闻不惯桂林嫂子身上的香粉味儿。桂林嫂子说,萍啊,你跟子林哪天成亲?秋萍不理她。桂林嫂子说,萍啊,别怨嫂子说话不中听,咱是谁呀?咱是朝摆村,城里再好,跟咱不沾边儿,荷花开得好看,也是栽在烂泥里。爹咳嗽了一声,桂林嫂子不敢胡说了。桂林嫂子说,萍啊,明儿,我上趟城。
一大早,桂林嫂子挎着小包,过来等船。一身湖蓝的旗袍,一双红色的半高跟鞋,描了眉,画了一嘴巴红。秋萍在灶房里忙,桂林嫂子伸了一下头,捏着开气儿转了一圈,问秋萍,嫂子好看不?马老板买的,穿呢,花花绿绿的;不穿,我可对不住马老板一片心。
秋萍在心里骂了一声贱,淡淡地说,好看,嫂子穿啥也好看。桂林嫂子冷笑着说,萍啊,你少冷言冷语的,我知道你看不上我,看不上,我也得活!我也想对得起你桂林哥,孩子吃饭穿衣,我一个女人家,你叫我怎么办?桂林嫂子眼里起了一绺潮红,秋萍可怜起这个女人来。
爹没下炕,秋萍把饭焐在锅里,跟爹交代了几句。桂林嫂子脸上就不耐烦,萍啊,太阳快上来了,你倒是快着点儿。子林没过来,不知道子林娘咋样了?秋萍出了院子,桂林嫂子说,别看去了,我给子林做好饭了。萍啊,你那么上心,嫁过去算了,省得两头儿跑。秋萍不说话,坐在小凳上等子林。
在五柳闸,桂林嫂子下了船,踩着一绺潮湿的晨风,身姿软软地走了。秋萍揽了船,坐在船上发傻,柳荫下的人少了,街上的人少了,她担心不定哪一天,没人坐她的船了。过来一对人,男的一身通白的西装,戴着墨镜,捏着公文袋;女的撑着花阳伞,也是一袭湖蓝旗袍,一前一后,踩到她的船上来了。女的收了阳伞,秋萍吓得不敢说话了,是郇小姐。
郇小姐一脸红,叫了一声秋萍。男的摘了墨镜,原来是张野庐。他们怎么会在一块儿?张野庐说,秋萍,你这小船,往后我包了,包月,包年也行。张野庐拉开皮夹子,拿出一卷儿钱,秋萍,这是这个月的包金,你先收着。秋萍没伸手,她不想接张野庐的钱。秦先生说张野庐是个大汉奸。
郇小姐伸手把钱接了,塞到秋萍手里,小声说,拿着吧,当他行善的,拿着给你爹看病。秋萍只好接了。张野庐哈哈大笑,手在空中划拉了一圈,秋萍呀,这大济南呀,有咱的一份,有难处,跟我说!以前,张野庐坐她的船,一角一角地往外掏钱。
郇小姐进了船篷,张野庐在船头站了一会儿,看着她摇桨,跟过往花船上的人打招呼,有人叫他张社长,也有人叫他张会长。郇小姐咳嗽了一声,张野庐弓身钻进船篷去了。郇小姐怎么会看上张野庐这种人呢?秋萍一边摇船,一边摇头,世界上的事,好多没有道理,秋萍就不去想了。
大明湖的荷花,开得正盛,一片连绵地红,湖边没几个人看花,秋萍心里就替荷花抱屈。往年可不这样,进了六月,荷叶连天,湖里的花船,像鱼群一样,岸上船上,一派人声。
卖甜沫的,卖油旋的,卖马蹄烧饼的,卖把子肉的,卖泥塑的,卖面人的,敲着小锣算卦的,挑着幌子相面的,也有唱曲儿演双簧的;玩杂耍的吴桥人,耍猴的凤阳人,说相声的天津人,在湖边开一个场子,一玩就是多半天。
今年怎么了?湖心里停了一只大船,荷花荡开了一大片,花船上的大阳伞下,几个日本军官喝茶赏花,端着望远镜满湖里张望。张野庐会不会是奔着日本人去的?她后悔接了张野庐的包月钱,该不该把钱退回去呢?又怕得罪了张野庐。张野庐一句话,她就甭想活了。
在柳荫下,她看见了秦先生,好像秦先生在等她的船。秋萍想起张野庐包月的话,就觉得对不住秦先生,见了秦先生,说什么好呢?船靠了岸,张野庐扶着郇小姐的肩,从船舱出来,秦先生冲张野庐抱拳,野庐兄呀,有日子不见了!老树开新花,恭喜,恭喜!
把张野庐郇小姐送回五柳闸,时间尚早,捏捏兜里的钱,拴船上岸,她想去拜昭先生,请昭先生给子林娘看看病。昭先生的药铺,在按察司街口,进了胡同,远远看见柳树上挑着一面“同济药堂”的幌子,没到跟前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香。
昭先生的药铺,一门三间,一间号脉开处方,两间排着药柜,伙计在柜板上砰砰地捣药。昭先生正给人诊脉,对着门口,一个好看的女人的背影,湖蓝的旗袍,一头小卷发。昭先生的妇科可是远近有名的。她叫了一声昭先生,昭先生抬头说,来了。女人一回头,是桂林嫂子。这么巧!
桂林嫂子笑着说,萍啊,我跟你的船回去。我还跟昭先生说呢,哪天给子林娘看看病去。秋萍懒得跟她说话。桂林嫂子又说,昭先生呀,秋萍跟摆渡的子林是一对儿,您认得子林不?哪天秋萍办喜事儿,请您过去喝喜酒。昭先生摸着桂林嫂子的腕子,看了秋萍一眼,依旧笑笑。
桂林嫂子说,昭先生啊,一人一命,但凡生在城里,秋萍这小身子,嫁个大户人家,一点儿不屈!生在了朝摆村,倒是屈枉了她。秋萍恨得牙根儿疼,恨不得撕了她这张臭嘴。昭先生笑笑。桂林嫂子换了一只胳膊,昭先生一脸沉静,细细地品着脉。
昭先生摸完脉,静了片刻说,往后要小心了,这两个月不要叫客人了。桂林嫂子黄着脸问,昭先生呀,您说我怀孩子了?昭先生看了秋萍一眼,没往深里说,昭先生说,刚有了脉象,不作数儿,过些日子你再过来,我给你搭搭脉。
桂林嫂子的眼角紅了,又哭又骂,作死的呀,是哪个坏种下的蛆呀?断了我的营生,我可怎么活呀?!秋萍愣愣的,刚才还那么恨她,这会儿不知怎么安慰她了。桂林嫂子说,昭先生呀,打了吧,我不屙下这个下流种子,碰上这么个世道,我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昭先生呀,您行行好,打了吧!
当晚,昭先生宿在了朝摆村,原本跟子林一屋住,子林是个木头人,跟谁也不说话,子林娘叫得翻天覆地,秋萍是姑娘家,没法留昭先生过夜。桂林嫂子说,昭先生呀,您知道的呀,我是开门子的,您不嫌弃,住我那儿吧。若在往常,昭先生是一定回城的,日本人无处不在,万一碰上了呢?昭先生不好说什么,提着药箱跟桂林嫂子走了。
子林娘疼过了一阵儿,睡下了,秋萍不放心,坐在炕沿上发呆。子林在外边练拳脚,嗖嗖的风声扑上窗来。看着炕上的子林娘,秋萍心里阵阵发灰,朝摆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了,要不,嫁给刘子林吧,让子林娘和爹住在一块儿,她和子林照顾两个老人,比两下里容易些。
秋萍让自己的想法吓住了,她咬着牙,对自己说不,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她会离开朝摆村。她恨日本人,日本人不进济南府多好,不出一年,还完了船钱,给爹治好病,在城里找个好人家,哪怕给人家做个烧火丫头,哪怕给人家当一个小。想是这么一想,秋萍心气儿高,她是给人家当小的人吗?
窗外好像有人说话,仔细听时,又没了动静。子林进来了,看了娘一眼,小声说,秋萍,你出来一下。秋萍跟子林出来,月光下站着一个人,见秋萍发愣,子林说,不认得了?子元哥,也是咱朝摆村的,出去几年了。秋萍不敢多看,眼前站着一个精壮的人。对子元她约略还有印象,子元也是跑船的,有一年子元翻了船,淹死了一个富家小姐,吓得连夜跑了。
刘子林说,秋萍,快给子元哥做饭去。秋萍刚要转身,子元说,秋萍妹妹,多做几个人的。子元打了一声唿哨,一会儿,院子里突然冒出来几个人,这帮子人,一律短打扮,也不说话,只是站着。秋萍心说,子元哥怕是道上的吧?也是个没正经的人,心里就有了几分冷淡。
吃完了饭,子元带来的人,在子林家的侧房里搭铺睡下了,只有子林子元坐在院子里。子林没有话,啪啪地掰手指。秋萍要走,子元说,秋萍,咱们一块儿说说话。她跟子元不熟,不摸人家的底细,子元一说,迈出去的腿,只好收了回来,找了一条小凳,远远坐着,往泥坯炉子续了一把柴,她想听听子元说什么。
子林问,子元哥,这些年你去哪了?子元说,跑了不少地方,挖过金,下过煤窑,这两年,不说了,以后你们会知道的。子林问,子元哥,你还走不?带上我行吗?子林去看秋萍,秋萍没动静儿,子林的声音就高了起来,子元哥,济南府到处是日本人,我想出去混几年。子元掀衣的时候,露出一把匣子枪,秋萍不由紧张起来,子元果然是道上的。成丰桥的刘巡警,腰里也有一把匣子枪。
月亮西移了,从水上过来的风,有了微薄的凉意。子元好像是在看她,秋萍妹妹,生意好做吗?她摇头。自从张野庐包了她的月,秋萍添了一块心病,她没法跟爹说,没法跟子林说。子元又问,你和子林是跑船的,见多识广,我想跟你们打听个人。子林张着嘴巴看着子元哥,他是木头嘴巴,不认识几个人,上船下船,来来往往都是过路客。
子元又说,这个人坐堂行医,姓赵。子林想了半天,不停地摇头。秋萍想,会不会是昭先生呢?子元问,秋萍,你认识不?这个赵先生,是我多年的朋友,想见一面,打听个事儿。秋萍犹豫着说,子元哥,按察司街口是有个行医的昭先生,在桂林嫂子那边住着呢。子林不说话,去叫昭先生去了。
子元往秋萍跟前坐了坐,问,秋萍,你恨日本人不?秋萍咬着牙根说恨。子元说,日本人一天不走,咱们就甭想过太平日子。日本人进了济南城,一路南下,中国就完了。秋萍想问子元你们能赶走日本人吗?韩复榘跑了,省政府南迁了,张野庐投了日本人,秦先生骨头软了,还有马老板,明着开戏园子,暗地里网络文化人,为日本人做事。秦先生说日本人可恨,掐住中国人的文脉了,文脉一断,不当亡国奴也得当。
一会儿,昭先生来了,昭先生握着子元的手说,子元同志,早就盼你们过来,早几天支队的同志过来买药,说最近有一批同志过来,谁知是你们!好像他们早就熟悉,话里透着亲切。秋萍终于明白了,子元是从山里过来的共产党。
秦先生说日本人呆不长,平阴、章丘、莱芜、博山到处都是共产党,把济南城围住了。秦先生是齐鲁大学的教授,那么和蔼,那么文质彬彬的一个人,怎么就转头做了汉奸呢?
子元问,子林,朝摆村还有多少只船?秋萍说,十几只船呢,船漏了,不能跑船了。子元说,子林,明儿找船匠把船修起来,子元掏出一卷钱,交给子林说,子林,钱不多,你拿着。昭先生说,子林,先修船要紧,钱不够,明儿秋萍到柜上去取。
好你个子元,这回你往哪儿跑?!大家吓了一跳,原来是桂林嫂子。桂林嫂子上前攥住子元的手,又哭又笑,哭完了骂完了,又在子元肩上乱捶,子元呀,你个狠心贼呀,你个遭天杀的,你个害人精呀,你上哪去了?一走就不见人影子。子元咧着嘴巴笑,子元以前跟桂林一道跑船,哥儿俩要好,子元没爹没娘,一衣一饭都是桂林嫂子照应。
子元心里对不住桂林嫂子,当着这么多人,让他说什么好呢?他紧紧攥着桂林嫂子的手,桂林嫂子说,狠心贼啊,你一跑,倒是把自个儿摘干净了,你桂林哥替你担了多少罪过呀。子元抽着鼻子说,嫂子,桂林哥还好吧?桂林嫂子咯咯笑了起来,子元,你哥好着呢,在大明湖安家了,陪荷花小姐睡觉呢。秋萍心里发恨,哪有这么说桂林哥的,多么有脸!
子元愣愣地看着桂林嫂子。桂林嫂子说,子元,你来晚了,你桂林哥走了三年了,这个死鬼呀,把我坑煞了。桂林嫂子又哭起来。看不见子元的脸,子元喘了几声粗气说,嫂子,别难过了,我回来了,这回不走了。桂林嫂子说,子元,刚才你们的话,我听见了,你哥的船我藏起来了。子元,你桂林哥走了,还有我呢,打小日本,嫂子算一个。
秋萍激动着,没想到昭先生是共产党,没想到子元真是回来打小鬼子的。子元说,秋萍,你们还跟以前一样,多留心鬼子的动静,打鬼子的事,不要往外说。只要咱们一条心,不愁不把小鬼子赶出济南。子林攥得手指咔吧响,子元哥,我听你的,打他个小日本!
月亮沉下去了,秋萍一点也不觉得困,子林在她后边跟着,一步轻一步重。秋萍突然想跟子林说说话,她站住,子林也站住了,秋萍心里一笑,子林哥真是一块木头。秋萍叫了一声子林哥,子林快步过来了,秋萍又不想说了。
子林看着秋萍的脸,月亮下去了,秋萍的脸模糊了。子林说,秋萍,我想跟子元哥一块儿打鬼子。子林故意把打鬼子说得那么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秋萍嗯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秋萍去送昭先生,以前见了昭先生,心里咚咚地打鼓,昭先生是共产党,秋萍就觉得昭先生亲近了。桂林嫂子也过来了,还是一个小包,还是一袭湖蓝的旗袍,只是没抹口红,比往日精神了。今儿子林不出船了,十三条船,够他忙一阵子了。
爹站起身朝昭先生打躬。昭先生说,老哥,我看看你的腿。昭先生蹲下来,小木锤敲了一遍。爹说,昭先生啊,老胳膊老腿了,好不了了,不看也罢。昭先生开了药箱,拿出几贴膏药,老哥呀,膏药是我熬的,这二年,麝香短了,膏药离了麝香,药不往骨头里走。昭先生给爹贴了一贴,老哥,贴几天看看,管用呢,让秋萍到柜上拿。
晚上睡晚了,早上起迟了,没做饭,子元他们怎么吃饭呢?秋萍就恨自己。看了昭先生一眼,问,嫂子,昭先生吃了没?桂林嫂子冷笑着说,秋萍,指望你问,有几个饿死几个了。昭先生吃了,子元吃了,子林娘也吃了,行了吧?!
秋萍不好意思地笑了,嫂子,今儿你还进城啊?桂林嫂子咯咯地笑着说,进城找相好的去!秋萍说,你这人,亲不得,近不得,好话赖话听不出来?少拿这话膈应我,我又没说别的!桂林嫂子冷笑说,随他们说去,听见蝼蛄叫,我还不种豆子了?!
桂林嫂子说,指望子林这块木头,黄花菜也凉了。萍啊,十三条船,使多少东西呀?苘麻是一项,桐油是一项,鱼鳔又是一项,没有十领二十领苇席,还不把修船的愁煞?秋萍点头,这一宗事务,子林是办不到。桂林嫂子说,我找老马去,老马这条坏蛆,有的是办法。
送昭先生上了码头,昭先生站住,让桂林嫂子跟他到药柜上拿钱。桂林嫂子扑哧一笑说,昭先生呀,看着精明,您也是个糊涂人,您不想想,我拿了您的钱,怎么跟姓马的说?昭先生担心桂林嫂子说漏了嘴,刚要嘱咐几句,桂林嫂子说,昭先生,您放心吧,我想好了,跟姓马的说,我想弄个小船队,自己养活自己。桂林嫂子扭着身子,找马老板去了。
秋萍在五柳闸等张野庐,半天没见着人,人家是包月的,又是收了钱的,只有耐着性子等。刚才,在船上她跟昭先生说了包月的事,昭先生说秋萍,张野庐是汉奸,这笔账迟早要算的,现在不是时候,先别惊动他。秋萍说了秦先生的事,昭先生说秦先生身不由己,他是个明白人。
太阳的热劲上来了,秋萍系了船,在岸边摘了一只荷叶顶在头上。水从船闸里倾泻而下,哗哗地流进滚水坝,坝子里几只戏水的鸭子,嘎嘎叫了几声,在水上不停地扇翅膀,荡起片片水花。柳树上的蝉鸣,一声比一声疼。秋萍想起昨晚的事,心里不由激动起来,子元哥真能赶走日本人吗?
呀!秋萍差一点叫出声来,过来一队日本人,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避,一辆小车上了码头,咔的一声刹住了。车上下来一个挎着钢刀的日本军官,跟着下来一柄小阳伞,秋萍吓得不敢抬头了。大头靴子向这边走过来了,咔、咔、咔,小皮鞋过来了。秋萍不敢喘气了。船在水里一摇一荡,呀,上船了!
秋萍不敢抬头,伞下的女人小声说,萍姐,去成丰桥。声音娇滴滴的,是对花门的张小姐。秋萍斜了一眼日本军官,日本人好像也看着她,宽大的军服,裹着瘦巴巴的身子,小胡子,眼镜。秋萍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了,张家小姐又说了一句,萍姐,去成丰桥。
日本人钻进船篷去了。张家小姐说,萍姐,别怕,快开船吧。秋萍在心里惧怕起张家小姐来了,那么文静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呢?兴许是逼的吧?她在心里为张家小姐辩解。秋萍迟疑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张小姐说,萍姐,你怎么了?秋萍只好说,张小姐,船,张先生包月了。張家小姐咬着牙说,张野庐就是一条夹尾巴狗!萍姐,张野庐敢说一个不字,我就宰了他!那么文静的张家小姐学会骂人了。船里边哇啦了几声,张家小姐着急地说,萍姐,快点儿吧。
到了傍晚,秋萍到护城河去接桂林嫂子,桂林嫂子站在码头张望,身边站着一个小伙计,还有苇席、桐油、几袋粮食。以前,秋萍看不惯桂林嫂子的做派,现在,她反倒敬重起桂林嫂子来了。桂林嫂子揉着胸口说,萍啊,你咋才过来?日本人过来一遍遍地盘问,多亏小伙计替我圆了场子,我的娘哎,可把我吓煞了。把东西搬上船,桂林嫂子跟小伙计说,回去跟老马说,记着给我办几张良民证,船上十几个伙计呢。
桂林嫂子上了船,抢了秋萍手里的桨,摇起船来。桂林哥活着的时候,桂林嫂子跟着行船,也是驾船的好身手。秋萍看着桂林嫂子摇船,把张小姐和日本人的事说给桂林嫂子听,一半替张小姐抱屈,一半恨日本人,小日本不来济南,保全个闺女身子多好呀!嫂子,你说张小姐郇小姐,那么好的人家,怎么看上日本人了,没家教的东西!
桂林嫂子冷笑了几声,秋萍,在你眼里,嫂子也是没家教的吧?!秋萍咧着嘴巴说,跟你说正经的呢,不跟你说了,好的歹的,只管往自己身上贴就是。桂林嫂子说,萍啊,大户人家更经不起风吹草动,又不舍得产业,又想保住名声,闺女原本是人家的人,逼到份儿上,就拿闺女出来填坑。
秋萍咬牙恨张家小姐的爹娘,日本人来了,吓得直不起腰来了,天下哪有这样的爹娘老子,把自己的闺女往火坑里送。桂林嫂子说,别生气了,也怨小姐们不长志气。各人有各人的难,天下的事,谁能说得清?
迎面过来一只小花船,摇船的也是一位俊俏的船娘。船娘们不来往,秋萍不认识。错身的时候,船上一队日本兵,抱着女孩子调笑。船娘装作没看见,船摇得飞快。秋萍吐了一口,桂林嫂子说,萍啊,往后防着张野庐,老马说张野庐这个挨千刀的,天天搜罗城里的姑娘,往日本兵营里送。难怪张家小姐那么恨他,秋萍咬着牙说,他敢?!我剁了他!
沉船一样的朝摆村,一下子热闹起来了。林子里伐木叮叮,船湾里船匠乒乒乓乓。子元带来的人,在林子里练拳脚。村里的闲人,在一边闲看,他们不相信子元他们敢打小日本,城里人成了羊,子元就不怕吗?
子元带来的人,在秋萍家吃饭。桂林嫂子过来帮忙,院子里笑声不断。月亮上来了,满院子清辉。桂林嫂子和秋萍在灶房里忙,子林搓着两手等着上饭上菜。
桂林嫂子斜了子林一眼说,萍啊,这两天子林性情变了,人也精神了,话也多了。子林站在门外,像一根木头桩子。桂林嫂子说,这叫贵人不出语,男人家话多了不忠厚。秋萍笑说,他算哪门子贵人啊?子林听见了秋萍的话,嘿嘿地笑了两声。
吃完了饭,听子元交代了任务,各自走了。桂林嫂子说,子元兄弟,别跟嫂子见外,你们男人能干的,嫂子照样能干。子元说,嫂子,今天你办了一件大事,有了桐油,三两天船就修好了,修好了船,咱们狠狠干他一家伙。
桂林嫂子一脸笑,倒不是子元说她好,这二年,朝摆村没人正眼瞧她,好像她辱没了朝摆村。她往后跟着子元打鬼子,是让朝摆村的人看看,招风惹草的桂林媳妇,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子林插不上话,想走,又怕秋萍看不起他。子元说,子林,你教队伍练把式去吧。子林走了。子元说,嫂子,明天你跟秋萍一块儿进城,城里情况复杂,跑单帮不安全。嫂子,稳住马老板,城里咱没个落脚的地方不行。没有大事,你们不要轻易去找昭先生。
秋萍想了半天,欲言又止,子元说,秋萍,你有事吗?秋萍说,子元哥,我想跟你学放枪,杀日本人!子元笑着说,秋萍妹妹,打日本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慢慢来,以后我会教你的。
秋萍发狠地说,子元哥,先杀张野庐,张野庐是大汉奸,比日本还坏,祸害了多少女孩子!秋萍想说张小姐郇小姐的事,子元又不认得人家,说了也是白说。子元说,一报还一报,张野庐跑不了。
桂林嫂子说,老马可没起害人的心,子元,老马说他也是没法儿,在城里混饭吃,家小产业都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不听日本人的行吗?桂林嫂子分明替老马说话。秦先生说老马的戏园子新排了一出《战太平》,没等看戏的叫好,日本人变了脸,老马改了流水牌子,一天三出《四郎探母》。
第二天一早,桂林嫂子把自家的小船摇过来了。太阳还没出来,水面上一派宁静,几只水鸟站在荷叶上,嘀嘀地叫。佛慧山影影绰绰,城里的高楼在雾气里隐现。桂林嫂子换了一身装束,一条蓝底儿白花短衫,一件深青色的灯笼裤,蓬松的头发梢上,扎了一条葱白的手绢,越发显得飒爽俊俏。
秋萍给子元他们做好饭,可不就来晚了。桂林嫂子见秋萍来了,笑骂了一句苦瓜,萍啊,年纪轻轻的,没点儿谨慎,起五更赶晚集,快出日头了!秋萍笑笑,刚要解缆上船,桂林嫂子扯了秋萍一把,说,萍啊,我给你看样东西。
桂林嫂子背转了身子,放开裤腰,嗖地掏出一把儿闪着寒光的短枪,桂林嫂子双手抱着枪把儿,嘴里啪啪地放了两枪。秋萍吓黄了脸,问,嫂子,枪,你哪儿来的枪?桂林嫂子笑着说,偷的,抢的!萍啊,我还以为你见过世面呢,真有本事儿,昨晚上还缠着子元学放枪,见了真家伙,吓掉魂了吧?
秋萍心跳不止,被桂林嫂子羞臊了几句,脸红起来了。桂林嫂子收了枪,笑笑说,昨天我找老马办桐油,老马说鬼子到处抓人,见了女人就像苍蝇见了血,老马说梨花公馆关了好多女人。秋萍光听说新华院有座集中营,不知是干啥的,梨花公馆在哪儿,她说不上来。桂林嫂子说,老马怕我出事,临走,他把自己的枪下给了我。
两条小船顺着水道进了城,水上的雾气渐渐淡了,济南城从梦里醒来,路上有了几个行人,卖油旋 ——!卖甜沫 ——!七短八长的叫卖声,在雾气里飘。秋萍和桂林嫂子在码头上泊了船,静静看着半烟半柳的济南城。有桂林嫂子作伴,秋萍不那么害怕了。桂林嫂子朝岸上喊,喂,卖甜沫的,过来!
桂林嫂子叫了两碗甜沫,和秋萍吃了。秋萍问,嫂子,老马真不是汉奸?桂林嫂子说,他就是个开棺材铺的,就是个开戏园子的,这济南城里,给日本人打杂扛包的,挑水喂牲口的,都是汉奸不成?秋萍想了想,她不也替日本人搖船吗?桂林嫂子说,昨天,我找老马买桐油,老马问也没问,你当他傻呀?
秋萍又紧张起来了,嫂子,他知道子元哥的事了?桂林嫂子说,人家不说,我也没问,山里到处都是共产党,姓马的长着耳朵呢。日本人不定哪天走了,他的祖宗搬不走,他的家业搬不走,他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秋萍又想起秦先生来了,秦先生真不是汉奸?
等了一个时辰,远远过来一辆小车,秋萍小声说,张野庐来了,狗汉奸!桂林嫂子说,萍啊,别怕他张野庐,他敢对你动手动脚,老娘一枪崩了他!果真是张野庐,只是没见郇小姐,秋萍心里吓了一跳,难道郇小姐送进兵营去了?张野庐在前边走,秦先生像一个小跟班,替张野庐抱着公文包。来人近了,桂林嫂子脚尖一点跳到她的小船上去了。
张野庐说,秋萍,咱去成丰桥。成丰桥那边有个会,处决共党分子,你瞅一眼去,哈哈哈!一听说处决共产党,秋萍又怕又恨,恨不得一桨把他打下船去。秦先生替张野庐掀了帘子,张野庐肥嘟嘟的身子,滚进了船篷。
秦先生问,秋萍,吃早饭了没?秦先生捏着一个纸包,包里两只马蹄火烧,秋萍刚要说话,秦先生给她使眼色,秋萍伸手接了。秦先生又说,给你爹买的,驴肉馅的,回家给你爹吃。
在成丰桥头泊了船,张野庐秦先生上了桥头,不久就听见一片喧哗声,秋萍记得这边有一个小集镇,往常送下客人,码头上拴了船,到集上凑热闹去。大明湖的白莲藕、黄河刀鱼,这边有卖的,城里汇丰饭庄的季老板,常坐她的船,来成丰桥办货。也有口外的车马,也有赶着大骡子的河北客过来赶集,她就想问问有没有沧州的,沧州远不远呢?
桂林嫂子说,萍啊,咱看看去,看看张野庐这个坏蛆拉什么屎!经不住桂林嫂子再三说,秋萍和桂林嫂子上了桥。桥一侧是一大片庄稼,另一侧是集场子,集场子站了好多人,人头攒动,伸着脖子乱看。走了一段,两人猫在柳树行子里,桂林嫂子紧张地说,秋萍,快看。——昭先生!
秋萍顺着桂林嫂子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边搭了一个长台子,台子上坐着几个日本人,张野庐站在日本人的身后,秦先生哪去了?呀,她看见昭先生了,秋萍紧张得心快吐出来了。昭先生反剪着双手,面对着一排日本兵,他的头发高扬着,矮胖的昭先生,一下子高大了起来。
跟昭先生站在一起的还有几个人,穿长衫的,短打扮的,穿警服的,他们都是共党分子吗?秋萍嘴巴哆嗦着说,他们会杀昭先生吗?日本兵举起枪来了,桂林嫂子咔吧咔吧咬着牙根。日本兵喊起来了,听不清喊什么,啪啪啪,接着起了一排枪声,昭先生倒下了。
昭先生——!秋萍捂着嘴巴喊了一声。
晚上,朝摆村起了大雾,风声簌簌。大家无心吃饭,桂林嫂子哭了几声,说,子元,你要还是个男人,杀进城去,把昭先生的尸首抢回来!秋萍只是哭,昭先生多好啊,天杀的日本人!秋萍爹说,子元呀,一命换一命,数数咱们多少人,换几条日本人的命!子林一脚踹倒了一棵树,喘着粗气说,子元哥,你说句话,我把昭先生背回来。
子元不说话。桂林嫂子说,子元,嫂子看错人了,你不是个担事的人,那年你惹了是非跑了,今儿见了日本人,腿肚子转筋了?子元说,嫂子,仇一定要报,城里的情况还没过来,你们说打哪儿呀?打哪儿呀?!大家不说话了,还能打哪儿,哪儿疼打哪儿!往死里打,把小鬼子打回东洋老家。
秋萍想起秦先生送給她的火烧,打开纸包,火烧里果然藏着一张纸。秋萍把字条递给子元,子元,秦先生给的,你看看有用不?秋萍没叫子元哥,在秋萍眼里,子元跟子林没两样。子元凑着灯火仔细看了一会儿,错着牙骨说,打!给昭先生,给牺牲的烈士报仇!
子林带人把十三条船送到码头上,子元的人马集合起来了。今晚,朝摆村不睡了,大家等着子元发号施令。桂林嫂子招呼子元的人吃饭,子元兄弟,让大伙儿吃得饱饱的,吃饱了打鬼子,活着回来,在嫂子眼里,你是个大英雄;哪个回不来,我和孩子给他披麻戴孝。
子林在码头上发呆。月亮圆起来了,满湖里雾气飘荡。十三条小船,在水面上跳荡。秋萍喊了一声子林哥,子林在浓雾里说,秋萍,我在这儿呢。秋萍把窝头递给子林说,子林哥,快吃饭,吃了饭,打鬼子。子林咬了一口窝头,不吃了,愣愣地看着秋萍。
秋萍说,子林哥,有啥话,你说吧。子林说,秋萍,我,不当孬种!子林想跟秋萍说,照顾好他娘,想想,又不说了。秋萍心里冒出一股酸水,带着哭声说,子林哥,打完小鬼子,我给你当媳妇儿。
交了半夜,子元集合起队伍,带着船队要走了。秋萍一定要跟着去,桂林嫂子吵着也要去,子元说,嫂子,秋萍,小日本一天打不完,日子长着呢。子元喊了一声,船队像一群鱼,嗖嗖地游进雾气里去了。
桂林嫂子和秋萍就坐在码头上等。月亮沉下去了,身上渐渐有了凉意,秋萍紧张得要命。桂林嫂子攥住了秋萍的手,像攥着一块冰。桂林嫂子说,别怕,子林子元会活着回来的。码头上那么静,吱吱的虫声在身边脆响,起风了,哗哗的涌水声过来了,又走远了。
“嘭”地响了一声,“嘭!”,又一声,声音是沉闷的,很远,又像是在耳边。秋萍紧张地说,嫂子,你听,打起来了!不一会儿,“哒哒哒”的枪声撕破了夜空,济南城里像放焰火,轰隆轰隆响了一夜。天明之前,雾气慢慢散了,水面上的野鸭子,嘎嘎地惊叫着,振着翅膀飞到林子里去了。
子林哥——!秋萍叫了一声,一队小船朝这边飘过来了。
子林没回来。桂林嫂子哭了起来,子元呀,你们都是好样的!子林呢?秋萍满脸是泪,静静地看着子元。子元说,秋萍妹妹,子林是好样的,子林,牺牲了!秋萍站在码头上大声喊:
刘子林——!子林哥——!
太阳出来了,佛慧山起了一抹云霞,水面上一片血红。秋萍跳上小船,摇动双桨,头也不回地走了,桂林嫂子也跳上了小船,两只小船并肩行驶在血水里,一点一点变小,眨眼之间看不见了。
责任编辑:吴 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