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中
1
老杨睡到下午三点,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慢慢地骑自行车去苏家庄园。路过宾馆斜对面的桃城老菜馆时,他看见女老板坐在柜台里的折叠椅上,低着头,葱白一样纤细的手指在摁计算器,身体向前倾着,脖子里系着玫红色的丝巾,浅蓝色水洗布裤子紧绷绷的,撅着硕大浑圆的屁股。老杨扭头看她的时候,她抬起头来向外看,正巧和老杨对视。两秒钟的电光石火,老杨的目光先断了,心里“咯噔咯噔”的,觉得身体里某种早已死去的渴望刹那间复活了。这半个多月,他从天津一路骑行到这里,路过大大小小几十个城市,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他觉得女老板的眼神有些疲惫,应该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苏家庄园是国家4A级旅游景区,是清代乾隆年间一个姓苏的富商留下的,现有八个大院、二十二个小院。老杨一个小院一个小院地看,逗留了将近两个小时。离开的时候,他在景区门口买了两本厚厚的介绍苏家庄园的书。
这时太阳不那么刺眼了。老杨摘下太阳镜,决定看看这个县城。大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大都骑电动车。几乎所有的人都扭着头看老杨。老杨知道自己的形象很惹眼。他头戴黑色宽檐帽,上身穿黑色短袖T恤衫,下身穿满是口袋的黑色七分裤,脚蹬黑色牛皮马靴。长满了汗毛的胳膊比很多人的腿都粗,络腮胡子乱蓬蓬的。脸晒得很黑,只有两只眼睛周围的皮肤是白的,让人很容易想起大熊猫的眼睛。整体形象很像美国电影里的西部牛仔。他的自行车也很另类,一辆普通的山地车,却像邮差那样在后架上挂着硕大的绿色帆布褡裢,还安装了一个用于遮阳的花花绿绿的顶棚,上面喷着“骑行达人”四个杏黄色的魏碑体大字。
县城被一条不规则的四方形外环路圈了起来。东边有一段铁路,火车从隧道里呼啸着钻出来,又一头钻进另一个隧道。新城区很繁华,到处是新建和在建的高层住宅楼,售楼处和样板房都装修得十分豪华。老城区就有些破旧了,楼房稀稀落落,最高的是六层的百货公司大楼。大片低矮的红砖红瓦的民房,每户的房顶都有一个高约一米的烟囱。街边的电线杆歪歪扭扭,电线像蛛网一样密密麻麻。老杨注意到,很多工厂、商店的牌子都是一个名叫“赵孟春”的人题写的,字写得还不错。路过一家“桃城烤肠”作坊时,老杨被那种香味迷住了,花二百元买了五斤。路过一条长约三百米的美食街时,各种小吃的香味让他浑身打颤,有灵魂出窍的感觉。
不到一个小时,老杨就把桃城的大街小巷转了个遍,回到了他入住的荣祥商务宾馆。这时他才知道,这家宾馆地处老城区的边缘地带,位置有些偏僻。斜对面是一大片平房,临街有副食调料批发商行、海鲜超市、婚纱影楼、药店等等,门头都花花绿绿的。桃城老菜馆在一个胡同口,和后面的四合院相连。宾馆里好像没住多少人,老杨在他住的五楼只看见三四个客人。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服务员——胸前的工牌显示她名叫“侯玉霞”——大部分时候都在堆满床单、浴巾、卫生纸、洗涤用品等杂物的工作间里干坐着,时而看看手机,时而望望窗外,时而抠抠自己的指甲。老杨每次路过,她都礼貌地跟他打招呼,他也叫她一声“侯大姐”。
老杨在房间里喝了一杯茶,连着抽了两支烟,天渐渐黑下来了。他想遛达着去那条美食街吃晚饭。可是,他遛达了一会儿,却没去美食街,而是来到了桃城老菜馆。女老板正在柜台前坐着,看老杨进来,马上站起来,说了句“先生您好,欢迎光临。”老杨也说了句“老板你好。”女老板系了系丝巾,笑着问:“你要骑行到哪里呀?”老杨近距离地打量着女老板,脑袋嗡嗡的,很后悔出门时没喝口水漱漱口,滿嘴烟味。他用手捂住半边嘴,说了将要路过的几个省,终点是深圳。女老板欣喜而又期待地问:“那你路过武当山吗?”老杨本来想说不路过,说出来的却是:“武当山?哦,我会专门去游览的。”柜台上放着一盒名片,老杨拿了一张。名片显示女老板名叫“李晓雪”。
老杨点了三个菜,要了两瓶啤酒,在大厅一个临窗的小圆桌旁坐下来。大厅大约八九十平米,有大大小小十几张棕色的实木餐桌,大约一半的桌子坐了人。四组水晶吊灯照得大厅像白天一样亮。
过了一会儿,进来三个老杨见过的人。中午,老杨在荣祥商务宾馆住下后,骑自行车找地方吃饭,在肉联厂附近的一家烧烤店撸串、喝啤酒。这家烧烤店应该是由废弃的工厂车间改造的,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一排排的小木桌不下一百张。老杨邻桌是三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其中一个又黑又瘦又丑,眼珠子白多黑少,一翻一翻的。他的两个朋友一个叫他小罗,一个叫他永良。罗永良喝了几杯扎啤后,脱掉短袖T恤搭在肩膀上,说起老婆的坏话来,边说边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老杨无意偷听别人的隐私,但因罗永良嗓门很高,还是听到了很多。罗永良说,他和老婆很少干那事,半年一次就不错了。和别的那些女人都行,和那个烂货怎么都不行,总觉得她脏。哥们儿谁要是觉得她好,要是他妈的真有种,就离了婚把她娶了,到时候他一定随个大份子。他已决定,等儿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就马上离婚……老杨听得心惊肉跳,不敢相信竟然有这么损自己老婆的,同时对这位罗永良很反感。
罗永良和那两个朋友在大厅里面一个角落的方桌旁坐下来。这时菜馆里人越来越多,唯一一个女服务员忙得脚不沾地。老杨隔着一片晃动的人头,不时打量罗永良他们一眼。他们吃喝了一会儿,把李晓雪叫过去了。罗永良跟李晓雪说了几句什么,李晓雪低眉顺眼,面无表情。忽然,罗永良站起来,照她脸上“啪啪”扇了两耳光,端起一杯啤酒泼她一脸,然后抓着她脖子里的丝巾使劲拽。李晓雪伸着脖子,使劲张着嘴,脸憋得通红。那两个朋友站起来劝阻,被罗永良狠狠地推到座位上。正在吃饭的人看着这个场面,有的一脸坏笑,有的窃窃私语,都无动于衷,似乎已见怪不怪。
老杨坐不住了,他眼珠子血红血红的,放下酒杯走过去,一把把罗永良推了个仰巴叉。那两个朋友上来打老杨,被老杨两个迅疾的扫堂腿扫趴下。三个人爬起来,上下打量着老杨。老杨粗壮的胳膊抱在胸前,说:“滚!”三个人骂骂咧咧地跑出去了。老杨追到大街上,看着他们走远才回来。侯大姐下班骑自行车路过,笑着看了老杨几眼。
老杨坐下来继续吃喝。李晓雪亲自送来两瓶啤酒,站在老杨桌旁,低声说:“谢谢你。”老杨问:“那个人为什么打你?”李晓雪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没什么,他是个酒鬼。”
李晓雪坐在柜台前,面如死灰,茫然地看着大厅里正在吃饭的人。老杨偷偷地打量着她,忽然很想把她搂在怀里抱一会儿。
2
第二天上午,老杨去游览县城以南三公里的银驼山。银驼山海拔五百三十多米,奇峰兀立,怪石嶙峋,岩洞幽深,洞壁的石刻不计其数。从山顶俯瞰县城,县城小得可怜。整个县城就是在山坳间的一片平地上建了些房子,楼房像积木,平房像火柴盒,大街上的汽车像甲壳虫,行人像蚂蚁。
中午,老杨又去桃城老菜馆吃饭。大厅正中一张直径两米多的大圆桌旁,坐了十几个中年女人,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她们涂脂抹粉,戴戒指、项链,穿着也较讲究。桌子正中摆着一只硕大的生日蛋糕。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头上戴着金色的皇冠帽。
李晓雪也坐在那一堆女人当中,笑声也很大。只有她系着丝巾,显得很扎眼。她亲热地叫那些女人“李姐”、“王嫂”、“二妹”等等。那些女人谈论谁在市里买房子了,谁和老公闹离婚了,谁的儿媳妇怀孕了,谁出国旅游了,谁在哪里做头发了,等等等等。李晓雪敬王嫂一杯酒,感谢她帮她把账要回来。王嫂得意地說,她小叔子的同学的姐夫的同学和那个包工头是连襟,所以要账并没怎么麻烦,只是打了几个电话。那些女人都哈哈大笑,说县城太小了,七拐八拐,说不定谁和谁就能扯上什么关系。李晓雪扭头看见了老杨,矜持地笑了笑,冲他点了点头。
老杨有些后悔没去那条美食街吃午饭。他忽然决定下午离开桃城,天黑之前到达下一个县城。出了菜馆,他在街边遇见一个快递小哥,就询问从桃城发快递到天津需要几天。快递小哥说需要四五天,并说他们公司已经是最快的了。
老杨这一路买了很多水果,香梨、杨梅、李子、荔枝等等,没吃多少,大部分都剩下了,足有十五六斤。他想打个包寄回家去,可是四五天后就坏了。回到宾馆后,他把那些水果装了满满一个大方便袋,去工作间送给侯大姐。侯大姐不好意思要,有些难为情地说:“这得花不少钱呢,这哪能行呢?”老杨说:“你要是不要,我就扔在房间里,最后还是你收拾。”侯大姐这才收下了,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老杨说他想退房。侯大姐说现在退房太亏了,只要过了十二点,就收半天的房费。他要是决定退房,应该提前把行李收拾好,寄存在服务台,结完账再去吃饭。侯大姐建议他明天走,下午可以去城北十三公里一个新建的影视基地看看。
3
傍晚,老杨从影视基地回到宾馆,下起雨来了。他不想出去吃饭了,在房间里吃了两根烤肠、两片面包、两个青苹果,看了一会儿电视。他摁着遥控板换了三十多个台,什么都看不进去。和老婆用微信视频聊了一会儿,听老婆说了说水费和电费的事。他刷了牙,洗了澡,穿着睡衣,抽着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听着雨点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窗户,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烦躁、沮丧,甚至觉得自己的骑行没多大意思,真想把自行车和行李托运回天津,自己坐高铁回去。快十点了。隔着窗户,他隐约看到桃城老菜馆还亮着灯,门口停着两辆拉煤的大货车,李晓雪在柜台前坐着看手机,脸前一团亮光。他慢腾腾地穿好衣服,带着雨伞,下楼,去了桃城老菜馆。
老杨一进菜馆,李晓雪就马上站起来,有些惊喜地说:“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吗?”老杨笑着说:“吃过了,但没吃饱。”他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半斤装的二锅头。李晓雪爽快地说:“你请坐吧,一会儿就好。这顿饭我请客。”老杨说:“这不好吧,哪能让你破费?”李晓雪嗔怪地说:“我的哥哎,不就是一顿饭吗,又吃不穷我。”老杨看着墙上的菜单,在心里算了算价格,不到五十块钱,就没再客套。这时他心里忽然亮堂起来了,很后悔没早点来。
李晓雪请老杨到大厅最里面一张四人座的方桌旁坐下来。柜台上一个音箱循环播放着《绒花》《西海情歌》《九儿》等歌曲。只有四个外地口音的中年人在吃饭。老杨抽了一支烟,喝了一杯茶,听着厨房里的排气扇嗡嗡地响了一会儿,四个菜就陆续上来了:糖醋鲤鱼、黄芪煨羊肉、酱梅肉荷叶饼、大葱烧海参,还有一盆紫菜鸡蛋汤。李晓雪亲自从柜台拿来一瓶桃城烧锅酒。老杨看着墙上的菜单算了算价格,那四菜一汤是四百多块钱,那瓶酒是二百多块钱。李晓雪这么破费,他心里有些惶恐。
那四个外地人走了。李晓雪让厨师和服务员也走了。
李晓雪在柜台前忙活了一阵,在老杨对面的木椅子里坐下来。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敬老杨。老杨干了,她也干了。她的胳膊肘子支在桌沿上,十指相扣,撑着下巴。她的脸美丽、精致、端庄、恬静,老杨每看她一眼,心里都“咯噔”一家伙。他的身体有些发烫,嗓子有些发干。他提醒她,回家晚了是不是不好?她说没关系,儿子一放暑假就和同学去外地玩了,老公今天出差了。老杨问她儿子是上中学还是大学,她说在北京上大学二年级。她笑了,说她结婚早,二十岁就当妈了。老杨问她家远不远,她又笑了,说餐馆就是她家,打开后门就到家了。老杨问平时在菜馆里闹事的酒鬼多不多,她说很少有“凶酒”的。老杨脑子卡了一下壳,才明白她说的那两个字是“酗酒”。
李晓雪问老杨是干什么的。老杨说,他是天津一家国企的高工,因为和领导关系紧张,提前内退了。女儿很有出息,不花他的钱。他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辛苦了大半辈子,不愁吃不愁喝,只想随心所欲、痛快淋漓地活几天。
李晓雪羡慕地说:“真好,自由自在的。那你老婆一定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女人。”
老杨说:“还算是吧。不过,我们有时候也吵架。婚姻嘛,大都是凑合。”
李晓雪问:“那你这辈子遇到过真爱吗?”
老杨觉得这句话很突兀,他愣了愣说:“说实话,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爱。前些年曾经遇见过几个喜欢的女人,但疯狂过后,还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偶尔活得不耐烦的时候,想想她们,回忆回忆那些美好时光,觉得活着还是挺好的。”
李晓雪的眼睛忽然红了,喃喃地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为情而活。心里有个爱的人,日子会明媚一些。”
“明媚”,老杨觉得这个词儿挺好。这时,他更加相信李晓雪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并判断她有很多话要向他这个陌生人倾诉,于是说:“我明天就走了。如果你信任我,就把心里那些秘密都倒出来吧,这样会舒坦一些。”
李晓雪愣了愣,眼睛又红了,她系了系丝巾,沉吟了一会儿说:“就叫他何先生吧。他比我大四岁,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优秀的男人,是我的蓝颜知己、精神导师。如果说一个人的一生真爱只有一次,他就是我的真爱,我会爱他爱到死。”
老杨没想到李晓雪的开场白这么“先声夺人”,他夹香烟的手不由得颤抖了几下。
李晓雪向右偏着脑袋,盯着一片白墙,讲起她和那位何先生的故事。老杨这才注意到,李晓雪蓬松的头发向后梳,头顶别着一个蝴蝶形的黑色塑料发卡。这时柜台上那个音箱正播放着刀郎演唱的《西海情歌》,很深情,也很忧伤。
李晓雪说,何先生家是省城的,人非常帅,也很有能力,简直是男人中的极品。他们是十四年前在网上认识的,那时他刚从机关辞职,开了一家广告传播公司。他烦闷的时候就向她倾诉,她总是耐心地安慰他。他们每天都在QQ里聊天,彼此非常默契,都给对方带来了很多快乐。她在他那里没有任何隐私,他知道她一切、全部、所有的事情,他像另一个她那样了解她。后來他的公司顺风顺水,越做越大。三年前他离了婚,和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博士结了婚。她不想再打扰他的生活,就和他彻底断绝了联系。但她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他。每天早晨醒来,她想起的第一个人是儿子,第二个就是他。如果没有他,她的日子就一片漆黑,心也空了。
老杨想起自己过往经历中的那些女人,还真没有谁这么强烈地爱过他;当然,他也从没这么强烈地爱过谁。相比李晓雪和何先生的那种深刻的情感,他和那些女人只能算是逢场作戏。
李晓雪说,她和何先生曾幽会过三次。第一次是十年前的十一月中旬,在海南三亚。那时北方已经很冷了,到处是枯枝败叶,但三亚还像初夏一样,到处郁郁葱葱。他们住在亚龙湾一栋富丽堂皇、极尽奢华的别墅里,那是何先生国内外四十多处房产中的一个。他们一起去冲浪,还乘坐游艇出海,在甲板上喝咖啡,海鸥就在身边飞来飞去,仿佛伸手就能抓住一只。这也是她和何先生第一次相见,何先生每天晚上都很有激情,恨不能把她吃了。
第二次是在欧洲,是七年前的九月上旬。他们跟团旅游,八天游十个国家。她和何先生假称夫妻,住同一个房间。只有领队兼导游知道他们不是夫妻,但他被何先生搞定了,一直守口如瓶。那几天欧洲天气晴朗,不冷不热,很舒服。
第三次,也是最难忘的一次,是四年前的十月中旬,在印尼的巴厘岛。他们住在当地一家最豪华最顶级的酒店里。巴厘岛太美太美了,如梦如幻,随便走进哪个角落,都像走进了电脑屏幕壁纸里。在金巴兰海滩的露天海鲜大排档,他们一边观赏落日,一边享用烛光晚餐,那里的海上落日太壮观了。他们在乌布区坐在高空荡秋千,下面是无边的丛林,非常刺激。更刺激的是,在情人崖附近,他们乘坐滑翔伞飞行,在空中能看到庙宇、海滩和珊瑚礁。巴厘岛旁边有个小岛叫蓝梦岛,坐船可以过去,那里的海水蓝得简直令人窒息。
三亚、欧洲、巴厘岛,这些地方老杨都去过,那些愉快的旅行经历至今让他难忘。
李晓雪一脸神往的表情。她说,她三次和何先生在一起,加起来将近二十天,非常非常美好。这是她之前从来不敢想象的,以后也不会有了。她每天都像过电影那样回忆很多遍,觉得真浪漫,真温馨,真甜蜜,真幸福。这些回忆,比她的全部财产都珍贵,她会一直搁在肚子里,死的时候带走。
李晓雪又倒了一杯酒,和老杨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老杨问:“你老公一点都不知道吗?”
李晓雪摇了摇头,很肯定地说:“他一点都不知道。我们俩动了很多脑筋,瞒过了所有的人,包括我最好的姐妹。”
老杨说:“我想,你的婚姻可能让你感到失望和痛苦。”
李晓雪皱了皱眉头,说:“是的。怎么说呢?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当初嫁给他是个错误,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这辈子活错了。”
老杨说:“很多人的一生都充满了谬误。我从小就想当武术运动员,没想到却当了一辈子路桥工程师。”
李晓雪说:“年轻的时候不懂爱情,半辈子过去了,现在终于懂了。我认为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爱情就是何先生了。虽然现在我们不联系了,但我没失去他,他也没失去我,我们都在对方的生命里。”
老杨问:“失去?”
李晓雪说:“对,失去。我们谁都没失去谁。”
老杨隐约觉得,李晓雪请他吃这顿饭,告诉他这么多,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倾诉。果然,李晓雪说想请他帮个忙,但不知道会不会让他为难。老杨说,他一定尽力。李晓雪站起来,从柜台抽屉里拿来一个名片盒子。盒子用皮筋缠了好几道,里面是一把最常用、最普通的仿铜挂锁,锁是开着的,没有钥匙。她想请老杨游览武当山的时候,把这把锁锁在金顶扶手栏杆的铁链子上。老杨痛快地答应下来。
柜台墙上的挂钟显示,快十二点了。两人忽然沉默下来。柜台上那个音箱里这时正播放着谭晶演唱的《九儿》,时而舒缓深情,让人心尖打颤;时而高亢激越,一下子把人抛到了云霄之上。李晓雪呼吸有些急促,低着头不看老杨。
老杨站起来,把那个名片盒子装进裤子口袋里,左手拿起雨伞,准备往外走。李晓雪也站起来,系了系脖子里的丝巾,看着老杨。老杨迟疑了一下,把她拥在怀里,用右手在她后背轻轻拍打了几下。她的身体热烘烘的,他的身体却有些凉。
4
第三天早晨,雨还没停。老杨在房间里吃了两根烤肠、两片面包,喝了一袋酸奶,算是解决了早餐。之后收拾行李。桌上有四本关于苏家庄园和银驼山的书,图文并茂,印刷精美。老杨一路骑行到桃城,这类介绍各地景点的书和画册已有二十多本了,差不多有十斤重。他决定翻翻这四本书,如果觉得不好,就扔在房间里。这时他发现,四本书的作者都是赵孟春,里面大量的彩色照片也是他拍摄的。老杨又想起,这两天在大街上看到很多工厂、商店的牌子,题写人都是赵孟春。他想知道这位赵孟春是何方神圣,于是从手机里搜索他的信息。哗啦一下,出来了五六页,大概四五十条,有照片,也有网页。
照片都是西装革履的工作照。赵孟春长相英俊,身材魁梧,风度翩翩,气质儒雅、沉稳。不笑的时候,神情很威严,气场很强大;笑的时候则亲切平易。那些网页的日期大都是四五年前的,里面的信息显示,赵孟春是桃城县文旅集团总经理,社会兼职有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摄影家协会副主席,县书法家协会主席、摄影家协会主席、楹联协会主席等等,不下十几个。在这个小县城,他也算得上个人物了。
最后一页,桃城新闻网一条关于赵孟春的新闻《祸起红颜》,让老杨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报道称,十几年前,赵孟春与本地个体女老板王燕(化名)相识,每天都在QQ里聊天,两人打得火热。其间,赵孟春多次要求去宾馆开房,王燕每次都答应了,但每次都爽约。最后一次,赵孟春恼羞成怒,竟不顾斯文,一个夏夜潜入王燕家,意欲强奸。在黑暗中搏斗的时候,他用水果刀捅伤了王燕的脖子,致其重伤。因犯故意伤害罪,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报道还配发了一幅赵孟春身穿看守所桔红色马甲接受民警讯问的照片。
老杨又看了看赵孟春的那些工作照,不敢相信这么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竟能做出这么下三滥的事情来。他这大半辈子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像赵孟春这样严重挑战他认知的还不多。他摩挲着那四本书,装进包里又掏出来了。他望了望窗外,雨还在下。他看见李晓雪打开了菜馆的卷帘门,三个女人打着伞跟她进去了。他在房间里抽着烟转悠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微信,去工作间找侯大姐聊天。侯大姐正坐在窗前的一把折叠椅里,望着窗外。一看见他,就有些愧疚地说:“哎呀真不好意思,昨天把你留下来,没想到下雨了。”老杨急忙宽慰她说:“侯大姐别这么说,这是老天爷留我,看来我和桃城有缘分。”
侯大姐稍稍释然,请老杨在门口的一把折叠椅里坐下来,说:“急也没用,坐一会儿吧。”
老杨和侯大姐聊起来。说到年龄,他们竟然同龄,侯大姐比他大四个月。侯大姐连声说他看起来真年轻,并说自己老得都没法看了。老杨问侯大姐在这里工作几年了。侯大姐说,她十几年前从工厂下岗,一直在这里当服务员。儿子在省城工作,她得挣钱帮他还房贷。
侯大姐望了望桃城老菜馆,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笑嘻嘻地说:“我知道昨天晚上你为什么打李晓雪的老公。”
老杨惊讶得“啊”了一声,脱口而出:“罗永良是她老公?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侯大姐不动声色地说:“李晓雪这个人复杂得很,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老杨问:“不就是个餐馆老板吗,能复杂到哪儿去?”
侯大姐说:“她的故事可多了,一天都讲不完。”又有些调皮地一笑,“我发现你有点……喜欢她。她确实年轻漂亮,男人不喜欢她就不正常了。”
老杨脸上有点烧,急忙说:“侯大姐真会开玩笑,我都这个岁数了,哪还有那心思?”
侯大姐意味深长地说:“你看起来可一点都不老,身体又那么好。”
老杨有点发窘,咧嘴笑了笑说:“侯大姐就别拿我开涮了。”
侯大姐说:“不跟你开玩笑了。我知道你对她感兴趣,那就说说她吧。”
侯大姐望着窗外,说得很急,好像担心雨停了还没说完,耽误老杨赶路似的。她说,她和李晓雪十几年前是地毯厂的同事。李晓雪高中没毕业就上班了,整天哈哈地笑,说话也很逗,跟个活宝似的。侯大姐把自己的侄子介绍给她,她看不上;很多优秀的小伙子追求她,她也都看不上。后来她认识了上海一家保健品公司驻桃城的一个业务员。那个人是个走江湖的老油子,把她骗了。她怀上了那个人的孩子,死活要嫁给他,他才说自己早结婚了,孩子都上小学了。李晓雪想自杀,吃了一瓶安眠药,但没死成。为了忘掉那个人,她和罗永良认识两个月就结婚了。后来那个人被公司派到了南方,但贼心不死,又来桃城五六次。最后一次,他和李晓雪正在宾馆房间里,被罗永良带人堵里面了。
老杨说:“所以,罗永良就抓狂了。”
侯大姐说:“何止是抓狂?是家暴。你都想不到罗永良有多狠。”
侯大姐说,罗永良是肉联厂的司机,是个很没本事的人。自从知道了李晓雪和那个业务员的事,就得了躁狂症,动不动就打李晓雪。把她脱光捆在椅子上,嘴里塞上毛巾,用烟头在她身上到处烫,还用刀子划。李晓雪浑身上下到处是伤疤,夏天都不敢穿裙子。她头顶上还有一块像半个扑克牌那么大的疤,光溜溜的不长头发,不知罗永良是怎么打的。在菜馆里,罗永良多次当着人的面把她打趴下,狠狠地踩她的头和脸,经常去菜馆吃饭的人都看见过。
老杨想起昨天晚上罗永良打李晓雪时的情景,终于明白那些吃饭的人为什么见怪不怪了。他禁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侯大姐说:“其实李晓雪是自作自受。她和那个业务员散伙以后,还是不安分,又勾引了一个男人,弄得满城风雨,名声坏透了。真不敢相信,当年那个那么单纯的小姑娘,竟然成了一个欺骗、玩弄感情的害人精。我那个侄子现在是水利局局长,当年幸亏没娶她当老婆。”
老杨疑惑地问:“她会是这样的女人吗?”
侯大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她的那些事情,她好意思做,我不好意思说。你到大街上随便找人打听打听,看他们都说什么。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个笑话。别看她每天都打扮得光彩照人,其实是硬撑,一般的女人还真撑不住。”
九点多,雨终于停了,太阳慢慢出来了。
老杨告别侯大姐,退了房。骑自行车路过桃城老菜馆时,他往里看了一眼,看见李晓雪正和那三个女人围着一张方桌打麻将,还听见她们恣意的“哈哈”的笑声。他想冲李晓雪点个头,但她没看见他。
老杨没去那条美食街尝尝那些小吃,多少是个遗憾。好在,在接下来的骑行途中,他可以琢磨李曉雪,那样不至于太无聊;关于李晓雪的事情,他的脑袋被侯大姐灌得满满的,都有些发涨了。不过现在,他必须要考虑一个问题:怎样修改骑行路线。前天晚上他告诉李晓雪说,他会专门去游览武当山。其实他已经去过两次了,这次不想去了。但为了去挂那把锁,他也必须去。不管李晓雪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愿意帮她这个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多情侣到了武当山,都在那里挂一把锁,把两人的心“锁”在一起。老杨记得武当山金顶的扶手栏杆上那些铁链子和所有可以挂锁的地方,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锁,密密麻麻,一嘟噜一嘟噜的,非常壮观。有的崭新发亮;有的锈迹斑斑,成了一块烂铁。还有由心形的主锁和副锁组成的连环锁,锁钩很长,锁体上刻有“永结同心”字样、两个情侣的名字及挂锁的日期。
那些锁被称为“爱情锁”或“连心锁”。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