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化在隐匿与显现之间：日本数寄造和茶室空间中线要素的抽象表达

郦文曦范 舟

语源中的“数寄”（ⅩⅢffi）一词有喜好和歌、茶道或花道等风雅之事的意思，“数寄屋”即“任凭喜好建造的家”。

现代日本文学之父谷崎润一郎也热爱数寄屋，甚至他自己的房子也用了数寄造，同时在其代表作，随笔《阴翳礼赞》一文中谈到了数寄美学：“每当我看到凝结着数寄之美的日本座敷的壁龛时，我就理解了日本人阴翳的奥妙，感叹对于光线与阴影那巧妙的区别运用。”（原文：「私tt、数寄PH凝（x）しft日本座敷の床の間PH見tf毎に、ⅩⅣfkに日本人fu陰翳の秘密PH理解し、光と蔭との使ⅩⅣ分けに巧妙でfftffkに感嘆ⅩⅢtf」）

日本住宅的样式，从古代到今天，经历了由寝殿造到书院造，再到数寄造茶室的发展历程。到了近代，书院式和数寄屋式依然是住宅建筑的主流，并一直延续到今天。

数寄屋式建筑是近代初期，在书院式建筑的基础上衍生出来的建筑样式，近代以后的建筑风格，原则上是将书院式、数寄屋式、茶室式三种样式用在不同的功能里。招待贵宾的客房就依循书院式的建筑风格；家属和亲友们聚会的客房则采用数寄屋式的建筑风格。除了这些非日常用的书院式和日常用的数寄屋式之外，殷实的家庭，还会设置茶室。

始建于17世纪中叶的桂离宫新御殿为数寄造的代表作，而月波楼则为茶室代表作（图1～2）。

图1 桂离宫平面图（1.表门、2.御幸門、3.御幸道、4.外腰掛、5.苏铁山、6.延段、7.洲浜、8.天桥、9.四出腰掛（卍亭）、10.石桥、11.流水、12.松琴亭、13.赏花亭、14园林堂、15.笑意轩、16.月波楼、17.中门、18.桂垣、19.穂垣、A.古书院、B.中书院、C.乐器房、D.新御殿）

图2 左：桂离宫月波楼，右：桂离宫新御殿

1 模度的叠加

相比于寝殿造、书院造、主殿造等样式，数寄屋造和茶室的尺度偏小，用材的形制不追求精致华美，转而倾向于古拙质朴。然而在长期的发展中作为基本模数的榻榻米，其横纵组合形成从起居、饮茶、会客、就寝等一系列空间，其边缘的深色包边带来的是在组合过程中的线要素的不断被强调，虽有部分榻榻米其边缘被隐去，然而大量线要素被保留。再加上门上小横梁（長押）、壁龛（床の間）、中柱、障子格栅、梁柱等空间要素的叠加，使得空间中的线越来越多。并且随着面积的增大，榻榻米根据模数拼合，地面上将出现越来越多的横纵叠加的线条（图3）。

图3 随着模数叠加而增加的线条（从左至右：妙喜庵茶室（待庵）二畳角炉，如庵二畳半大目，大徳寺孤篷庵忘筌十二畳）

在柯布西耶设计国立西洋美术馆的时候，他的日本学生坂仓准三和前川国男希望带他去看看日本传统书院造建筑的代表作。这一集数寄造和回游式庭园等日本传统建筑意匠大成的离宫，在战前迎来它的西方客人，著名建筑师陶特的时候，曾让他感动落泪，当时的陶特仅仅看见了外面的竹垣就颇受感动，之后在二战结束后不久，格罗皮乌斯拜访了桂离宫，同样颇为喜欢，之后还与丹下健三一同写了专著出版（图4～5）。

图4 榻榻米的铺设方式

图5 空间中繁复的线条（左：桂离宫新御殿轴测图 右上：室内门上小横梁（長押）、天花等做法 右下：四种障子构造做法）

然而柯布西耶并不喜欢桂离宫，他指出：线太多了①。

这句话中隐含有一层意思，即模度是规制建筑的控制性要素，但是模度本身不应该被强调，但是在日本传统的空间构成里，作为基本模数的地席，其边缘深色的包裹让它们在拼接过程中的线性特质得以显现；作为建筑结构组成的梁柱系统，其木材本身的黑色让它们作为线的特质被强化，同时作为围合的障子、屋面、外壁、外围墙系统，它们的细部构造也是以长短不一的线性木条编织起来的。也正是因为这些线性要素的显现，使得空间被切割成零碎的小块，每一小块又与人的身长极为近似，这反而让人觉得不安。与其被这种线条所切割，倒不如将其隐匿。

繁复的线性要素充斥在建筑中，使得我们失去了对于空间的整体性把握，日本建筑家尝试在继承和风样式的基础上把空间明朗化。

2 构件的隐匿

吉田五十八，这位与柯布西耶几乎同时代的日本建筑师，在他31岁那年赴欧美考察建筑，也正是在这次环球旅行之后，对于风格派的追求使他决定吸收西方的形式观念并潜心研究日本样式的当代化。

这一关键性的转变对之后线的隐匿起到决定性作用。诚如柯布西耶所说，日本古建筑中的线要素被强化了，尤其是他们引以为豪的榻榻米这一模度的基础单位，其边缘在相互拼贴的过程中出现大量纵横交错的黑色线条，把空间切割的支离破碎。

于是，如何将线条隐匿一度成为了吉田五十八的创作中心。

吉田所说的“数寄屋建筑的近代化”手法，在其1935年的论文《近代数寄屋住宅与明朗性》一文中便被提出。文中吉田指出，室内可见的构成元素的复杂化是由构件中线的繁多带来的。为此他提出了线的消失的手法。吉田打比方地说，传统的数寄屋就像纽扣繁复的日本和服一样，“线”过多过于复杂了，数寄屋应该去接近“连衣裙般的明朗”。不使用“真壁”（明柱墙）而使用“大壁”，这样在室内可以看不到柱和“束”（栋梁之间的短柱）；不配置顶角线与“長押”，同时“鴨居”（门框上端的横木）以及刀刃的收纳处都使用了无法看到其构件的手法。另外，他喜欢使用大块的障子，这样一来细木条就会变少，这也是他让线消失的手法之一②（图6）。

图6 线的简化（a 线的隐匿过程，b 猪股邸，c 猪股邸）

3 逆光的显现

吉田为了获得明朗的空间感受，在阴郁的传统数寄屋的内部更多地引入内庭。猪俣邸中使用了两个内庭所达到的效果就是典型的例子。柱子围合庭园，在外光作用下显现出来，强调了空间的轮廓（图7）。

图7 吉田五十八-猪俣邸

另外，为了让近代的照明器具不破坏室内设计的品格，吉田精心研究技巧，如新喜乐在“格天井”的格框边缘装配荧光灯，间接地照亮天花板，也使得光线可以均质地散落在房间（图8）。柱子以及木结构顶棚围合庭园和天井，线要素本身的特征显现了出来。另一位日本建筑师堀口捨己在清惠庵的设计中也把人工光置入顶棚，并以木结构的空间形式制作吊顶，光线透过木架照射在榻榻米上，形成幽暗静谧的氛围，显得更加立体③。

图8 左：清惠庵吊顶，右：新喜乐顶棚

4 柱的多意性

当客人坐在日式房间时，正确的礼仪是让最重要的客人背对着日式壁龛。这是因为谦虚；不应该看到主人向客人展示日式壁龛里的东西。

除非必须遵循严格的礼仪，否则更改显示器时，严格禁止踩踏。

日式壁龛一侧的支柱通常由木材制成，专门为此目的而准备。它可以是一个看似生的树干，树皮仍然附着，到一块方形的心木，非常直的纹理。

日本学者近藤康子教授认为堀口捨己建筑的中柱不仅仅是支撑空间的结构要素，更是对于空间要素的平衡④，在日本住宅当中，有作为炉（Ro）空间和日式壁龛（Tokonoma/床の間）空间的两种日常起居的空间，前者主要用于煮茶，后者是一种家族中的精神场所，此种日式收纳空间凹入房间的侧面，通常放置的是花器、书道作品等艺术品。日式壁龛最初出现在室町时代晚期。在这个时期的建筑中，它基本上是一个墙壁的附属空间，其中常悬挂书法作品的卷轴，前面有一个凸起的台面，上面会设置诸如香炉，花瓶等项目和烛台（图9）。

图9 吉田五十八-猪股邸壁龛

在紫烟庄的设计中，堀口捨己就利用了中柱作为壁龛与煮茶两个空间的分割，中柱左侧开低窗，投出微光，给予煮茶空间以静谧的气氛，中柱上部被遮挡，在右侧形成了内凹的独立空间，让书法作品居于中心与花道作品呼应，三者形成一组完整的空间构成，中柱下部透空，地板经过打磨，让光线得以通过漫反射的形式照亮书法作品和花器，形成更加幽暗的空间让人得以在此冥想（图10）。

图10 紫烟庄的茶室中柱对于空间的平衡

受到森佩尔提出的建筑四要素中的壁炉这一观点的影响，在半个多世纪之后，美国建筑师赖特将Tokonoma的含义翻译成了西方的对应物——壁炉⑤。这表明他已把日式壁龛作为与西方对应的空间核心要素，不同于西方在处理空间中心时的态度，日式空间里的核心要素往往不在建筑平面的几何中心，相反他们常偏居一隅，成为日常供观想的仪式性空间。

另一种柱多意性的表达来自于前川国男，这位柯布西耶的追随者，丹下健三的老师在其自宅设计中，对面前后庭园，用立在开间正中的四棵柱子来强调线作为建筑的空间划分的重要的作用。

在开间宽度为 6.37m的中间设置柱子，这一屋檐下空间同时也是延伸向前后庭院的过渡空间。柱子同时属于室外和室内，线要素在这里同时扮演了空间的虚拟分割与联系的双重作用。四棵柱子在同一直线上排列，形成虚拟边界，区分了住宅对称的两侧，这一由点状要素暗示的虚拟界面贯穿室内外，支撑屋面。在完成结构要素的使命的同时还能够让空间产生暧昧性（图11）。

图11 前川国男自宅平立剖面图

结语

在自然光亦或是人工光作用下，在室内外之间，线要素时而分割空间，时而勾勒出其轮廓，又亦或隐藏在面要素的背后来完形空间。线要素的显现与隐匿伴随着空间的完整性和碎片化的表达，其角色是暧昧的，空间伴随着庭园和人的使用呈现出不定形，光线忽明忽暗，阴晴在室内闪烁，当代日本对于线的诠释体现了阴翳礼赞的美学影响，又反映出西方现代建筑思想的东渐，其结果是一种折中的地域化表达。

资料来源：

图3：日本建築史，住宅建筑-图版3；

图4：作者根据高橋 昌巳，小林 一元, 宮越 喜彦《传统木造建筑事典》改绘p.281；

图6b：宮武先生，近代建築の楽しttf；

图7：作者依据近代建築の楽しttf改绘，作者自摄；

图8：左图来源于http://iida-archi.blogspot.com，右图来源于google map；

图10：藤森照信, 藤森照信の茶室学―日本の極小空間の謎, 六耀社；

文中其余图片均为作者自摄或改绘。

注释

① 藤森照信，建筑为何这样—藤森照信建筑史的解题，黄俊铭译，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7.11。

② 平尾和洋、青柳憲昌，数寄屋的“明朗化”——从吉田五十八的“新型数寄屋”看“大壁真壁”与“明朗的平面”，日本の建築意匠，2016.12.16。

③ 平尾和洋、青柳憲昌，让数寄屋的古典再生——堀口捨己的“本歌取典”，日本の建築意匠，2016.12.16。

④ 近藤康子, 堀口捨己の建築思想におけtf中柱の意味, 日本建築学会計画系論文集 2017年 82 巻738号 pp, 2105-2112。

⑤ Nute, Kevin, Frank Lloyd Wright and Japan:The Role of Traditional Japanese Art and Architecture in the Work of Frank Lloyd Wright London: Chapman & Hall.P.61, 1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