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嘉宏
摘 要:细细咀嚼《木兰诗》的语言,发现其并非只是简单刻画舍生忘死、英勇善战的女英雄花木兰形象,更立体地刻画了拥有深厚家国情怀的平民英雄形象——替父从军,果断中又有丝丝担忧;立功后却选择回到家乡,回归平常生活,侍奉双亲。从整体上看,《木兰诗》,语言跳出严谨的格律形式,且语言通俗又形象,贴近生活、朗朗上口;且结构独特、主题鲜明——将更多的笔墨用在从军前和从军后,而非从军中,为的是凸显百姓对和平安宁生活的向往和渴望这一主题。
关键词:《木兰诗》;民歌赏析;语言艺术;结构艺术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北朝民歌《木兰诗》以其流露出的深厚的家国情怀和朗朗上口、适合传唱的优美旋律,流传至今已一千五百多年,仍焕发出无限蓬勃的生命力。然而我们在传唱中,往往只是刻板地将花木兰解读为一个女英雄形象,很少深入地细读文本,挖掘该民歌所蕴藏着的深厚的“言”与优美的“文”。正如孙绍振教授所说:“其实,在文本里,花木兰是个女性英雄,作者设定的女英雄的特点,恰恰不在英勇善战上。”
一、“言”:民歌刻画了一个拥有深厚家国情怀的平民英雄形象
《木兰诗》真的只是为着刻画一位人们传统意义上的舍生忘死、英勇善战的女英雄花木兰形象么?其实细读文本会发现,这首民歌331字(不含标点),真正写战争的也就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句,10字。从战争内容所占全诗篇幅可见,该民歌的用意不是为了写花木兰在战场上的英雄形象,那目的是什么呢?
再品读全诗,发现民歌整理者将众多的笔墨花在写木兰准备从军和十年征战立功之后回到家乡的场景上。可以看出,诗歌意在写以花木兰为代表的人民那种当国家有难时主动担当、保家卫国,又渴望享受亲情、享受和平安宁生活的浓烈的家国情怀。花木兰是她所处时代的人民的代表,战时为兵,闲时为民,她得以写进诗歌之中只不过是性别角色的与众不同而已。
(一)替父从军,主动迎击挑战
开篇落笔:“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读来,一幅清晰的生活画面铺展在读者面前,声情并茂:“唧唧复唧唧”,是织布的声音,还有木兰叹息之声;为何叹息?不是少女思春想见少年郎,也不是触景生情回忆往事,而是昨夜看到了可汗的点兵文告,战事将起,家家户户要出丁从军打仗去;然而父亲年已老迈,大姐或已出阁,而小弟尚幼,未及弱冠。此等情状之下,木兰左思右想,唯有自己年纪合适,“愿”“替爷征”。一个“愿”字,是心甘情愿,表达的是一种为父为弟为自己的家庭担当从军的责任,也是为“可汗”所代表的国家的主动担当。
接下来便是做从军前的准备,“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置办出征前的行军装备,满市场地奔忙,待装备齐整,便告别父母亲人,踏上漫漫的从军之路。
“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为何用如此重复的语言写从军的历程?要写这赶赴前线的历程,只选其中一组(4句)句子就可以了,为何写了两组呢?可以看出,整理此诗者的用心所在。替父从军虽是豪迈,然而作为一个刚到被允许上前线年纪的人,还是一个女孩子,自然对征程充满了无限的担忧,乃至恐惧等诸多的不确定性。从军路上孤身一人,没有伙伴,行军一整日,人困马乏,好不容易才来到黄河边,前程的未卜,家园亲人的远去,孤独的征人,思亲想家。军队集结的地点远未到,第二天,又只得踏上征途,到离家更远的黑山头、燕山。一路行军,一路走来,孤独寂寞冷,还有随时可能遇上的残酷战争,都在这两组八句诗中,隐隐地透露了出来。只有细细品读,读者才能设身处地,为花木兰的前程牵动,理解她难以名状的复杂心绪。
(二)功成身退,主动回归日常
如果说替父从军体现的是一种有担当的家国情怀,那么历经十年征战之艰苦的木兰,在“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军功卓著之后,面对可汗的厚爱,想安排立有战功的木兰以官职厚禄,可“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尚书郎”官位不可谓低,可见木兰立功之大;而她此时唯一想做的事,便是回到久别的故乡,回到亲人们身边,回到之前的平常生活中去。当然,按钱穆先生的说法,因为汉代之后唐代之前,是兵农合一、寓兵于农制,皇朝把国防武装寄托于农民的生产集团;有战事,全农皆兵。如立有战功,则以勋名奖励,勋官有爵号而无实职(或经济,或名誉,并不干预政治,而自有其尊荣),立功最高者在朝作大将军,多数还是回家种田。“策勋十二转”,勋位是一级一级升上,这不是升官,而是升勋。同样是“愿”,和“愿为市鞍马”的“愿”一样,前后照应,是木兰的“心甘情愿”,是其内心真实的想法;一个“儿”,一个不经意的“儿”字,写出的是此時战功卓著的花木兰,在可汗和世人眼里,还是一个“儿郎”的模样。
从高高的庙堂出来,在残酷战场朝夕相处了十二年同伴们的护送下,一路奔波,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家乡。此处,又是细细描摹的生活场景的铺排:“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十年(十二年)过去,父母更加老迈,然而一听闻二女儿从战场死里逃生,将要回到家里,兴奋得走到城“郭”外相迎。出嫁了的姐姐,携家带口回到娘家,抓紧时间梳妆打扮;已成年的小弟听闻二姐回来,正做着杀猪宰羊的准备,“磨刀霍霍”,如同“唧唧复唧唧”,充满了日常生活的烟火气。
回到家里的木兰,先一时抛开亲人和战友,“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东阁门或许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亲手推开,找回往日的记忆;西阁床或许也还是走时的摆设,不坐一坐仍不敢相信此时已回到家乡,可以恢复到和平年代的生活。脱去穿了十年(十二年)之久的战袍,终于穿上了以前穿过的衣裳,或许衣裳已经小了,毕竟十年过去了。“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一个女孩常有的装扮,同样恢复到日常,就如阿姊“当户理红妆”一样,怕是在闺房梳妆打扮忙了好一阵子吧。
卸去英武形象的战袍,穿上女孩子才有的装束,“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这一幕,怕是全文的点睛之笔吧。此时出现在战友们面前的,不再是掩饰了女儿身的战时“火伴”,而是一个恢复女儿身的“美娇娘”吧。“火伴”们一见花木兰的真容,惊得下巴恐怕都掉了吧?不但“惊”,还“忙”。一个“忙”字,不只是文句安排的需要,一个极具生活气息的画面感出现在我们读者眼前:几个日日夜夜厮守十年之久的小伙伴,面对着一个英武与柔美兼具的木兰,“忙”得围着她左瞧右看,细细审视着这突如其来的易容,似乎想从中找到十年战友木兰的影子。回想十年光阴,一群小伙伴竟然都未曾有一丝的觉察,可叹木兰掩饰女儿身的用心和细心。同时,木兰在面对小伙伴们惊讶得无所适从的情景下,表现出的“恢复女儿本来面目的自豪和自得”。
花木兰是可敬、可爱的:可敬于她在国难当头、父母窘困焦虑之时毅然决定替父从军,表现的是一种既有国家之大爱,又有“我”家之小爱的家国情怀,担当而非退缩,主动上前而非哀叹抱怨;可爱于她,和一群异性战友历经漫长而艰苦的战事之后,不恋功名,不贪财富(“赏赐百千强”),而是主动要求回到家乡,照顾双亲,回归平常的日子,这种淡然,这种超脱,也代表着千千万万百姓的心声和愿望。
二、“文”:诗歌体现了语言生活化、结构独特化等艺术特色
《木兰辞》无疑还是一首优美的民歌。美在它极具生活化的语言,而非文人化的格律谨严、对仗工整,以及字斟句酌的炼字。当然,其中的一些诗句,经由历代整理者爬梳,也带上了文人诗的特点,如“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等,分明有超越某一个特定时代的烙印(即全诗既有北朝民歌的主要特色,也有其他朝代的诗歌风味)。
(一)语言生动性
全诗从头至尾,绝大多数选用的不是格律非常严谨的形式,而是符合民歌朗朗上口易于大众传唱的通俗风格。语言是生活化的,体现着生活语言的生动性、形象性,读来眼前总跳出一种很有烟火气的画面感,让我们身临其境,和木兰同忧,也同喜。
“唧唧复唧唧……从此替爷征”,是生活的生动场景。织布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边织布边叹息的木兰,这是为何?原来征兵的军帖搅动了人们的安静生活,战事将起,保家卫国的号令已发出,父迈弟幼,谁来代表这个家去征战?父亲、小弟,都不是可以上战场的年紀;阿姊或许已出阁,或许还有了孩子。唯有自己,或许可以揭下军帖。这样的左思右想,怕是夜难成寐,“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也是情属自然。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是写替父从军的准备过程。这句话本身就挺有意思,给一匹战马配行头,民歌铺排了到东市、西市、南市、北市,我们总这样说——这句话不一定是因为当时花木兰所处的那时那地,市场的售卖分区就那么明确,而是因为诗歌不能每句都将一个意思全部表达出来,此处用了“互文”的修辞。是的,这个解释说得通。可是,在写花木兰购置这些装备的这个过程中,我们从这句诗里是否也看得见她对替父从军这个人生新挑战的一点点渴望?年轻的花木兰,或许不知道战争场上的残酷,只觉得替父从军,既可为老父为幼弟分家庭之忧,也可为国分阻击外敌之忧,满腹家国情怀的她奔忙于各个市场的身影跃然纸上,显得生动活泼,动感十足。
“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此句也极为生动。前文已分析,不再赘述。
生动的语言,既让读者读来如同看到了一幅幅富有生活原味的画面,也让我们在传唱时朗朗上口,不佶屈聱牙。
(二)结构独特性和主题别致性
《木兰诗》常常被误读成纯粹的英勇善战的女英雄赞歌。花木兰是女英雄固然没错,但细致分析解读就会发现,全诗真正写战争场面、战争过程内容极少,实际上就“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此句也不是直接写战争场面,而是写从军途中的情况。“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说明很靠近战场,但仍然不是直接写打仗,而是写宿营的情况;而且,这几句是全诗中少有的最文人化的诗句,也就是对仗严格,所谓字斟句酌。诗歌更多的笔墨是写战争的准备,写从军的历程,写“壮士十年归”后的生活化场景。
我们需要从诗歌整理者的角度去分析这样安排的内在因素。如果是为了表现传统意义上的战斗英雄的光辉形象的话,战争场面的全面铺排、细致刻画,一定是要占据了全诗的主要篇幅。然而,这首诗不是,全诗更多的笔墨是写从军前和战争结束后的情况。为何这样安排?是民歌写法的随性任意所致么?面对这种困惑,我们读者更需要细细琢磨其用意所在。
如前所述,为何全诗对花木兰在战争中的英勇表现惜墨如金,却对从军前后的前景做了那么精细的描摹和铺陈呢?这用意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表现木兰作为刻板化的英雄形象而着笔的,一定有其他深刻的或与众不同的含义。
这样看来,这首诗似乎主次不分。而正是看似的主次不分,却从另外一个角度可以看出,这首民歌的创作者与历代整理者所代表的百姓那种对和平安宁生活的向往和渴望。如是,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这首千古传唱的《木兰诗》有这样特别的结构安排。当然,这或许是我们很多读者都未曾细细思考过的,而只以理所当然地认定凡是流传久远的诗文便是好诗文。
参考文献:
[1]钱理群,孙绍振,王富仁.解读语文[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8.
[2]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