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贤
园林无水不灵,水中无荷则不成景。用荷来布置水景,在中国园林中非常普遍。荷花还被称为“湖眼”,是装饰湖泊的点睛之笔。春秋时期,吴王夫差曾在太湖之滨的离宫修筑“玩花池”,于池内种植野生红莲,以供宠妃西施玩赏,从此开启了引荷入宫殿之风气。此后,荷花逐渐成为宫廷园林的宠儿。
汉武帝于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修建建章宫,在建章宫的北侧开凿太液池——一个相当宽广的人工湖。宫人在湖内种植从南方引入的荷花,并仿制了江南的采莲舟。采莲时节,红花朵朵,莲叶田田,小舟掩映其间,采莲女手折荷花踏歌而来,一派水嬉之乐。可见,原本流行于江南的民间采莲习俗,此时已传播到中原一带。
不过宫廷中的采莲活动与民间采莲有不同的趣味。民间采莲最早流行于吴楚地区,得益于当地的地理与气候条件。采莲既是农事也是民俗活动。汉代,采莲时节,少女们结伴而行,身着红罗,摇着小舟,穿行在碧波之中,时而低头弄莲子,时而哼着小曲儿,欢快活泼,热闹非凡。这里的小曲儿伴随采莲农事产生,本是流行于采莲女之间的民歌,后来渐渐出现男女唱和、调情逗趣的场景,采莲成了一种欢乐甜蜜、富有诗情画意的活动。“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汉乐府中的《江南》便是流传下来的一首男女唱和的民歌。此后以采莲活动为基础,还生发出了“采莲船”“荷花灯舞”等游艺表演形式。
宫廷虽然引种荷花、模仿采莲活动,就实质而言,这并不是真实的劳动场景,而是一种游戏、娱乐活动。
魏晋时期,皇家园林中也遍植荷花,典型的如邺城铜雀园中的芙蓉池。这里的“芙蓉”即指荷花。曹丕曾于夜间乘辇在此宴请众人,赏荷赋诗,著名的《芙蓉池作》就出于此。在芙蓉池边觥筹交错,想必那酒味中也夹杂着丝丝荷香吧。曹植也曾在《洛神赋》中用荷花来形容洛神的绝美风姿,并将荷花视作水中灵芝。
湖庄清夏图(局部) 绢本设色 19.1×161.3cm 宋 赵令穰 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说到荷边饮酒,不免让人想起王羲之的“曲水流觞”。在举行修禊仪式后,众人皆沿溪席地而坐,将酒杯放在荷叶上,置于水面,任其顺着溪流而下。托着酒杯的荷叶停在谁的面前,谁就要满饮此杯,并作诗一首。不过,早在三国时期,魏国名士郑悫就开创了一种以荷叶作为酒杯的饮酒方法:将大荷叶连叶带柄一同采下,用头上的簪子刺破叶柄,然后通过叶柄畅饮美酒。通过这种方式喝到的酒被称为“碧筒酒”。这种用荷叶喝酒的方法一直到宋代都很流行,苏轼就有诗写道:“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碧绿的荷叶常被人忽视,其实它上衬莲红,下助藕白,还能增加饮酒之趣,在荷景中也是不可或缺的点缀之物。
南北朝的皇家园林沿袭了前代皇室对荷花的喜爱,在民歌和宫廷游宴诗中多次出现与荷相关的意象,如徐陵的“初荷未聚尘”“荷开水殿香”。与此同时,佛教的兴盛带动了寺庙园林和私家园林的发展,荷花得到广泛种植。
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大量修建寺庙,寺庙园林随之兴起。而荷花作为佛门的标志,不仅出现在佛像、壁画上,还被种植在寺庙后园的水池中。洛阳的宝光寺和河间寺就因荷景秀丽,吸引了众多游人前来观赏。
私家园林的兴起,则与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的发展密不可分。官绅们的经济实力得到提升,于是不断扩充庄园,广建私家园林,并在自己的庄园中大量种植荷花。
这一时期,采莲活动风靡朝野,出现了很多专门论述采莲的文章,最著名的莫过于梁元帝的《采莲赋》:“于时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開。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这是热闹的季节,也是风流的季节,采莲的女子唱着歌儿在荷塘嬉戏,诉说着内心的情感。如果说汉乐府民歌《江南》中的采莲活动和劳作还有联系,到了南朝,宫廷中的采莲曲则大多是帝王、文人们在欣赏少女歌舞时的创作了。
唐代赏荷风俗更加普遍。因为城市、宫廷用水得以保证,皇家园林颇盛,荷花的种植面积进一步扩大。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曲江池。
曲江池由来已久,本是天然池沼。汉代时,汉武帝因其水波浩渺,池岸曲折,“形似广陵之江”,遂取名“曲江池”。唐朝时开凿了黄渠,引水进入曲江池,这股城外活水为荷花的大量种植奠定了基础。唐代的进士及第后,通常会在此处举办“曲江会”,池中碧波翻卷,岸边车马喧嚣,大半个长安城的人都会聚集于此,文人们不吝笔墨地书写着失意或得意的情怀。“曲江荷花盖十里,江湖生目思莫缄”“曲江千顷秋波净,平铺红云盖明镜”……这些诗句记载了曲江池的荷景盛况。
当时的曲江池定期开放,是长安城内百姓游览的胜地之一。每到三伏天,人们便结伴来到曲江池边,吃瓜赏荷,嬉戏玩耍。池中碧浪起伏,红荷吐艳,游人从风亭水榭上走过,怕是衣服也要被染上荷香。后来,伏日赏荷的习俗逐渐演变成了“荷花节”“观莲节”。在节日期间,人们不仅赏荷吃莲,还要披红挂彩,制作荷花灯置于水面,祈愿福寿安康。
荷亭对弈图绢本设色 24×24.5cm 元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此外,文人园林的发展也为唐代的园林注入了新鲜血液,王维的辋川别业就是代表之一,位居辋川的天然园林中亦不乏“芙蓉池”。王维的一首与荷相关的《临湖亭》令人叫绝:“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与挚友相约湖上,高朋共聚一处,共赏良辰美景,已是人生快事。更精彩的是“四面芙蓉开”一句,芙蓉之嫣然映衬游客之欢颜,四面开阔的美景与敞亮明澈的心情相呼应,岂不美哉?
中唐后,文人园林中种植莲花的趋势与前朝相比有个显著的区别,即白莲渐渐打破红莲一统天下的局面。在中唐前,尤其是六朝时期,园林中多植红莲,中唐后白莲受到诸多文人的青睐,开始在北方普及。在红白之间,是美艳与清丽的角逐。到了晚唐,枯荷、衰荷之美得到赏识,李商隐的“留得枯荷听雨声”,让荷的美进一步突破了前代的局限,无论丰腴、枯瘦,都各有其风姿。
这一时期,除了园林中建有莲池外,还兴起了以盆池种莲的风尚。所谓盆池,即挖地成盆或埋盆于地,引水灌注而形成的小池,用以养鱼及种植水生植物。时人在盆池种植莲花的同时,还会养几条鱼儿。盛夏时节,莲花从浑圆的莲叶中探出头来,鱼儿在莲叶下遨游,白日洒下天光云影,夜晚投来星耀几颗,文人的意趣便在其间。唐代诗人杜牧就写过一首名为《盆池》的诗:“凿破苍苔地,偷他一片天。白云生镜里,明月落阶前。”
到了两宋时期,科举制度的完善促使文人士大夫的地位大大提升,加之周敦颐在《爱莲说》中将莲花比作“君子花”,提升了莲的地位,赋予其高尚的人格品质,造园、植莲等“雅”文化备受上层社会推崇,私家园林进一步发展,随之涌现出许多的能工巧匠,在莲花种植的精致化、文雅化方面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在荷花种植方面,尤以苏杭为
圆明园四十景图咏册·多稼如云 绢本设色 清 唐岱 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藏胜,那是柳永笔下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地,是“荷花绕郭三十里”的江南水乡。借助繁荣的经济与适宜的环境,荷花开遍了整个苏杭。
通过赏荷活动,还可以看到宋人对清旷老成之美的追求。在昼日赏荷,是品味朝霞、晴天之下的艳美,但宋人偏爱月下赏荷,苏轼“最喜晚凉风月好,紫荷香里听泉声”。再看宋代诗人杨公远的《月下看白莲》:“十里荷花带月看,花和月色一般般。只应舞彻霓裳曲,宫女三千下广寒。”仙女与月、与荷产生了微妙的联系,荷花幽微的清香,在水与月的烘托下更加氤氲。有时,他们也会折荷插入瓶中,“红白莲花共玉瓶,红莲韵绝白莲清”。将红莲和白莲并插于瓶中,花色相间,兼具韵味与清雅,一花一叶中,包蕴万象,寄托缥缈幽微的意趣。
到了明清时期,园林发展到了极致,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有了巨大的飞跃。不管是私家园林还是皇家园林,都普遍种植莲花,为后人留下了无数风景名胜。
承德避暑山庄的整体布局得益于康熙、乾隆两帝多次江南巡察,借鉴了江南园林的陈设。江南本是莲花之乡,莲池自然是不能少。于是,避暑山庄的不同湖泊里也都种上了莲花,在御题的“三十六景”中,就有四处和莲花相关,分别是“曲水香荷”“香远益清”“观莲所”和“冷香渡”。每到盛夏,莲叶接天,走在堤桥上,恍惚间有踏浪之感,不是江南胜似江南。
圆明园四十景图咏册·多稼如云 绢本设色 清 唐岱 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藏
弘历观荷抚琴图 绢本设色 299.5×156.5cm 清 郎世宁 故宫博物院藏
人物山水圖册·荷花开了 纸本设色 24.3×31.2cm 清 金农 故宫博物院藏
康熙南下杭州,不仅为北方园林带来了江南气息,在杭州巡视时,他还亲自为荷塘题字。那是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康熙来到杭州西湖附近,远远望见湖中荷花盛开,御笔亲题“曲院风荷”四字。“曲院风荷”原名“曲院荷风”,为南宋朝廷开设在西子湖畔的官方酿酒作坊。当年近岸湖面每到夏季,各类荷花竞相绽放,香气窜进酒曲,酒中亦带荷香。南宋末年,这里渐渐荒芜,直到康熙年间从九里松洪春桥附近迁移到了苏堤跨虹桥头,并被康熙钦定为“西湖十景”之一。
除了大型的园林荷景,袖珍的盆荷、碗荷、缸荷也在明清时流行起来,清代还出了一本总结缸荷等种植技艺的《缸荷谱》。据记载,碗荷“高不盈尺”“花如脂盒”“藕才指大”,其花开如酒杯大小,叶子收缩于碗口间。如此小巧玲珑,种植成功后,常常被商贩带去沿街兜售,路过的文人书生买一盆,穿着漂亮衣裳的女子买几株,荷花清淡雅致的韵味就这样传遍千家万户。
清代民间的赏荷习俗以苏州最盛,留下诸多有趣的习俗。农历六月二十四被定为“赏荷节”,在这一天,苏州百姓会在种植荷花的地方,用纸做荷花灯,点燃后放在水面,用以祭拜“荷花神”。人们摇着船儿到东南门外的荷花荡赏荷纳凉,在途中边饮酒,边吟诗,吹拉弹唱以示庆贺。有人甚至夜不归宿,在荷花荡边待上一晚。正如清代文士顾禄《清嘉录》中所记录:“夏末舒华,灿若锦绣,游人放棹纳凉,花香云影,皓月澄波,往往留梦湾中,越宿而归。”
《红楼梦》第十七回,贾政在巡视即将建成的大观园时,准备进入港洞,突然想到是否有船。贾珍说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大户人家中备有采莲船用以娱乐,似乎是很常见的事。等到大观园真正建成后,书中便经常出现荷的身影。无论是因荷花景致得名的“藕香榭”、以荷的别称命名的人物,还是吃食里面的荷叶茶、莲子羹,甚至宝钗冷香丸中的“十二两白荷花”,都从各个角度向我们印证着荷之审美性与实用性的结合。
从《诗经》中翩然而来的荷花,在唐诗宋词中摇曳生姿,被文人骚客们阐发出无尽的含义。落入人间水域的荷花,或红,或白,以亭亭之姿时刻迎接着世人的注目,而民间的采莲活动更是让这种“只可远观”的花儿倏忽进入眼底。当荷塘上重新泛起轻舟时,几千年前的采莲姑娘的倩影恍惚复现,承载着太多男女情愫的歌声则顺着荷香,飘荡在整个盛夏。
圆明园四十景图咏册·曲院风荷 绢本设色 清 唐岱 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藏
荷亭奕釣仕女图 绢本设色 195.1×98cm 五代 周文矩 台北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