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峰
中国人植莲育莲,由来已久。春秋时的《诗经》中已有“彼泽之陂,有蒲与荷”的诗句;《周书》中有“薮泽已竭,既莲掘藕”的记载;楚辞《招魂》中亦曰:“坐堂伏槛,临曲池些。芙蓉始发,杂芰荷些。”这说明,莲不仅能为先民提供食物,而且很早就被引入苑囿,成为观赏性植物。
莲花亭亭玉立,风姿绰約,清香四溢,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南朝梁元帝萧绎在《采莲赋》中写道:“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可见他对莲花观察之细微、喜爱之深切。西晋文学家夏侯湛的《芙蓉赋》中也说:“临清池以游览,观芙蓉之丽华,潜灵藕于玄泉,擢修茎乎清波……”这些描写或赞誉都极富美感。
“览百卉之英茂”的曹植认为,莲花具有独一无二的灵性之美。故此,他在《洛神赋》中用“灼若芙蕖出绿波”来形容洛神的风韵。洛神为水中仙子,莲花是水中佳卉,用来比喻洛神可谓不二之选。绿波滋润的莲花既美艳又清丽,正可形容洛神的容颜之美;芙蓉出水,亭亭玉立,恰似洛神的形态之美;远在水中央的莲花宛若洛神,令人苦苦思慕却可望而不可即,仿若永远无法触及的美丽幻影。
周敦颐赏莲图 绢本设色 250.67x122.87cm 明 刘俊 美国明尼亚波利斯艺术馆藏
“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叶。将归问夫婿,颜色何如妾。”莲花最初的文化意涵与女性渊源顿深,文人们将莲花与娇美的女子相联系,从而诞生了许多经典的文学作品。“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唐代诗人王昌龄的这首《采莲曲》,无一字描写采莲女的容貌,却营造出荷叶与罗裙一色、莲花与人面难分的诗画之境,将采莲女的美丽情态展露无遗。
莲花的美是多方面的。杨万里的“恰似汉殿三干女,半是浓妆半淡妆”,这是描写莲花艳美的一面;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对莲花之清丽的最高礼赞。若说艳美与清丽是莲花审美的主流,那么,“留得枯荷听雨声”的“衰美”,借“无人解爱萧条境”的残荷物象,因情见景地抒写冷落之意,又道出了莲花的孤寂、顽强之美。
在屈原生活的时代,楚国人的爱情花就是莲花,它们随处可见,美艳动人,自然而然成为男女沟通情感的媒介。《九章·思美人》中说“因芙蓉而为媒兮”,屈原把莲花比作媒人,赋予它柔情蜜意,来传递对美人的思慕之情。
莲象征爱情的意蕴一直在不断地演进和强化。南北朝时期采莲诗的出现,使得这种意味变得更加清晰和浓烈。
太液荷风图绢本设色 23.8×25.1cm 宋 冯大有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女子在采莲时,花儿在手、所念之人却在远方的孤独感被传神地表达出来,显得情真意切、婉转曲折。“江南莲花开,红光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梁武帝的这首《夏歌》,更是借莲花盟誓,表达了对忠贞爱情的赞誉。“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莲”与“怜”谐音,“清”与“情”谐音。南北朝的这首《西洲曲》采用虚实双写、谐音双关的修辞,表达了女子对所爱之人深切的思念。
“莲”亦与“连”谐音,有爱情、连理的寓意;“荷”与“和”“合”谐音,象征夫妻和睦、百年好合;“藕”与“偶”谐音,象征配偶;藕内有丝,“丝”与“思”同音。这些象征爱情与婚姻的文化符号的出现,进一步丰富了莲的文化意蕴。
唐代女诗人晁采所撰《子夜歌》中,就多处采用了谐音双关的艺术手法,诸如“金针刺菡萏,夜夜得见莲”;“褰裳摘藕花,要莲敢恨池”。宋代无名氏《九张机·其四》曰:“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这些诗词,都是借助莲花的生物特性来表达女子情深意长的相思之苦。
在《离骚》中,屈原写道:“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因小人离间中伤而饱受楚王的误解和冷落时,屈原用荷叶制成上衣、红莲缝成下裳,装扮自己。屈原为何要这么做呢?就是要借服饰的芳泽护持内在的修养,寓意品格的高洁,以表达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决心。恰如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所说,“其志洁,故其称物芳”。
瓶荷图 纸本设色 144.3×60.7cm 明 沈周 天津博物馆藏
秋塘花鸭图 纸本设色 90.8×36.2cm 明 陈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莲蒲松荫图(局部) 纸本设色 31.2×138.5cm 明 朱瞻基 故宫博物院藏
《离骚》开创了中国文学“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其影响十分深远。宋代理学家周敦颐继承和发展了这一传统,他不仅取莲花高洁的特质,还以莲的姿态和生物属性来比喻君子美好、高尚的道德情操。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花出淤泥而不与泥同污,恰似君子积极入世,不逃避现实,不浮躁迷失,心志坚定超然,长葆品性高洁,这其中需要有大智慧。“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君子當气质沉静内敛,还要具有感化他人、导人向善的特质,能遵循处世法则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操守,“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在《爱莲说》中,周敦颐还把各色花卉与各类人物相类比。与菊花超然物外的隐逸、牡丹世所共趋的富贵相比,莲花即妩媚又不艳俗,在众花卉之中为最高品,颇为契合儒家所推崇的外圆内方、温文尔雅又不失志向和操守的君子形象。
正是《爱莲说》这一借花喻志的千古绝唱,奠定了莲花作为“花之君子”的崇高地位。《爱莲说》不仅完全确立了莲花人格化的象征意蕴,也成为“爱莲文化”的滥觞。
后世由爱莲文化又引申出清廉文化,并被文人士大夫奉为安身立命的根本之一。莲与“廉”谐音,青莲寓意“清廉”,插一瓶青莲寓意“一品清廉”,绘白鹭青莲寓意“一路清廉”。莲花再次以它“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性,带着人们对政治清明、官吏清廉的企盼,走进了德治盛世。
莲花与佛教的关系也十分密切,是佛家神圣、洁净的象征。
佛教认为,莲有“出尘离染,清净无瑕”的品性,体现着“自性本空”的佛理。莲从淤泥中开出纯洁、清丽的花朵,象征着芸芸众生从此岸到彼岸、从人世苦海到佛国净土的过程,有志者要保持清净的心性,努力修行以求超脱。
莲池观音图 明 佚名莲舟仙渡图 绢本设色 21.4×22.4cm 宋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莲舟仙渡图 绢本设色 21.4×22.4cm 宋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佛陀有“四德”,莲花也有“四德”与之相应。《华严经》记载:“莲花有四德,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比如四德,谓常、乐、我、净。”在佛教中,莲花已不是一种普通的植物,而是具备佛教精神的觉悟之花。
“诗夸碧云句,道证青莲心。”莲花的宗教意象反哺了中国的诗歌文化,重构着诗人的心灵家园。“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的李白,“似彼白莲花,在水不着水”的白居易,“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的孟浩然等,他们以莲之净,比心之纯,在禅诗之中将哲思与文学再度完美融合。
一花一世界,莲花藏大千。
莲所展现的,是中华文化强大的包容性和旺盛的生命力。同时,莲的高洁形象还在绘画、工艺、饮食等诸多方面留下了深刻的历史印记,它们共同构筑起中国人的那方精神莲池。
宫沼纳凉图 绢本设色 82.4×44.3cm 宋 佚名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周茂叔爱莲图 绢本设色 65×30cm 明 仇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