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梅花
曾经,南门口十字街,是庸城的主街,现在也是。那时的人,进了庸城,到过十字街,走过南门口,站到河边看了渡船,便算是真正上过街了。打渔鼓筒的老人,便在南门口和十字街交接口的拐弯处。
庸城的夏夜,蚊子总是很多,而南门口的人是不怕蚊子的,大人小孩都一样。
老人是晚上八点准时去打渔鼓筒的。老人个子不高,精瘦,穿着朴素,一双褪色的解放球鞋,两只裤脚经常一只高一只低地卷着,一只脚微踮,肚子往前挺起,脖子上挂着的渔鼓筒一直垂到腰边,和着节拍,左手拿个小棒敲,右手拿个铂唧拍打,“睡到了半夜更啊……”哐哐哐!“狗娃儿啊汪两啊声哪啊……”哐哐哐!“一脚踢开呀啊……门”哐哐哐!“进来了……啊……啊两个人哪……啊”哐哐哐!哐哐哐!“拿起那个索索兒哎……哎……哎……就捆人哪啊……啊”哐哐哐!这是老人每天晚上必唱的《抓壮丁》,唱时头一昂一勾,眼睛微眯,唱声悲凄,时而高亢,时而平缓,时而无奈,尤其是那唱声后面拖长的颤颤尾音,听的人无不是沉醉状,唱得有味啊!
老人不光会把《抓壮丁》的故事唱个几天几夜,还会唱《王爹爹卖女儿》《三国演义》《水浒传》,还有《封神榜》。老人打渔鼓筒时应该是没有蚊子咬的,从不见他勾身拍一下腿赶蚊子,估计一唱一敲一拍的早把蚊子吓跑了。而听的人却时不时要用手拍一下腿部或脸上,只要人蹲着站着坐着不动,就会被蚊子悄悄袭击。蚊子聪明着呢,知道赶热闹。就算是这样,每晚打渔鼓筒的老人周围还是围满了人。
不知不觉,打渔鼓筒的老人成了庸城十字街夏夜的一景。他每晚都要敲到夜里十一点左右,我家住在南门口,往往入睡时还会隐隐听到十字街敲渔鼓筒的声音,于是便在那断断续续的声音里渐渐睡着。
有一年夏天,十字街没有了渔鼓筒声,老人没来。一些人蹲在十字街头乘凉闲聊,得知打渔鼓筒的老人白天拖板车扭了脚,扭得厉害,几个月出不得门,须要等脚好了才能出来。那个夏天,十字街头静悄悄,只有卖西瓜的有一声无一声地喊着:“西瓜啊,西瓜哦。”
老人扭脚的第二年夏天,十字街头的夏夜依然静悄悄,人们似乎也知道那位老人再不会来打渔鼓筒了,十字街也没人蹲坐在那儿闲聊和等待。打渔鼓筒的老人似乎渐渐被人遗忘。
后来,一个夏夜,我回娘家取东西。我坐在“慢慢游”三轮车上突然就听到一种久违了的敲击渔鼓筒的声音,伴随着那颤颤的尾音,典型的本地腔啊!我激动了,忙喊师傅停下,抬眼望去,十字街那里的水泥台阶上坐满了老把式和老大娘们。我慌天忙地挤到人群最前面,定睛一看,顿时感觉鼻头有点发酸,抬手悄悄使劲捏了捏。是那位老人,打渔鼓筒的老人,好多年没见,他更老了,头发有些花白,皱纹多了些,人还是那么精瘦,穿着白色对襟褂子,和一条时髦的西装短裤。声音更颤了些,没有以前那么洪亮自如,却也唱得顺利流畅,依然是那动人的《抓壮丁》,依然让人听得如痴如醉……
那天回到家,母亲问我,为何取了东西,屁股都没沾板凳,就要往外跑?我边走边笑着说:“我要去听渔鼓筒,好多年都没听到了。”母亲哦哦着,说:“那,天天回来哦,现在十字街天天晚上又有渔鼓筒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