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颜与生活的意义

2021-07-23 07:54王宁泊
读者 2021年16期
关键词:沙堆伍尔夫弗斯

王宁泊

对于一个喜欢的作家,我时常会去找一找这个作家的照片,看看他长什么样。话说相由心生,透过面貌,我们对作家的个性也能管窥一二。张爱玲文笔细腻,常有出人意料的绝妙佳句,华丽冷峭,因此照片中张爱玲双手叉着腰,连头也高高昂起。菲茨杰拉德的文字在灯红酒绿背后潜藏着莫名的哀伤,正如他一部短篇小说集的名字《幻梦的残片》一般,而菲茨杰拉德的照片亦是如此,精致的穿着,笑容中有些许疲惫。萨冈的作品洋溢着年轻的热情,照片中的萨冈也仿佛一只灵动、狡黠的猫。照片为我们呈现一个作家的精神与心性。

当我们面对伍尔夫的照片时,所有的视线都会被伍尔夫的鼻子吸引。那张拍自伍尔夫20岁时的照片最令人动容,照片中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伍尔夫的侧颜,苍白的背景仿佛蒙上了厚厚的雾,雾中的人好像在梦境中一般,但梦境又是锋利且冷静的。摄影师塞西尔·比顿描述:“纯洁而忧郁,深陷的双眼充满怯懦和惊恐,长着一只挺拔如鸟喙的鼻子,双唇却紧闭不开。”照片中伍尔夫不施粉黛,仿若用锉刀打磨过的大理石像。

有趣的是,据说在拍摄伍尔夫的传记电影《时时刻刻》时,每次拍摄前,伍尔夫的饰演者妮可·基德曼都要花上3小时来安装一个假鼻子。鼻子,如同其他的道具一样,成为我们接近伍尔夫的通道。高耸的鼻梁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官,鼻子审视着脸上的其他器官,借着伍尔夫鼻尖的高度,我们审视着生活,审视我们“时时刻刻”的生活。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中有一个概念,叫“过度决定”,大致意思是梦是由多种因素共同作用而形成的。生活就是由多种多样的事件共同编织而成的,事件与事件之间常常看似毫无逻辑,却共同对我们的生活产生影响。“时时刻刻”的事件编织着我们的生活,就像电影《时时刻刻》中相互交织的3个故事,就像电影中重重叠叠的蒙太奇画面,不知什么时候哪一个事件或哪些事就让我们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时时刻刻”的生活就同昨天与明天一样,是毫无新意的生活。电影中交错的3个女人,3段在刚开始也是普通且平淡的生活:伍尔夫的丈夫为了缓解伍尔夫的抑郁症,搬到平静的乡村,伍尔夫与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在早晨的阳光中清醒,坐在书桌前开始写作;生活在20世纪50年代的布朗夫人,在丈夫生日的这一天为丈夫准备早餐,想着怎样做一个蛋糕为丈夫庆祝生日;生活在现代的克拉丽莎打算为朋友举办一场聚会,以庆祝他的小说获奖……3个人的生活都是忙碌的,短短的24小时或主动或被动地塞满了似乎用42小时也无法完成的事。

我们也许常常会认为忙碌的生活令我们感到充实,也许会说:“你看我这一天做了多少事情啊!”我们之所以选择忙碌,选择不停歇,选择让大大小小的事情来填补我们的时间,是因为我们真的喜欢这种所谓的充实,还是因为我们害怕一旦停下来,那强大的虚无就会迅速包裹我们、席卷我们呢?平凡的生活是我们每天都要面对的,但这并非我们想要的,我们像勤劳的工蜂一样往来于他人和自我之间,穿梭在家庭、社会种种不同的场合。我们之所以不知疲倦,是因为我们需要忙碌,我们害怕生活骤然停止后的孤独、虚无和无所适从。

试想,当我们手中抓着一把沙子,沙子顺着指缝缓缓下滑,落下的沙子在地上形成一个圆锥形的沙堆。沙子不断往沙堆的顶部堆积,这个沙堆也越来越高……突然,在那么一刻,圆锥形的沙堆开始崩塌。沙堆的崩塌将在何时开始,没有人真正知道。或许沙堆的崩塌不是因为某一粒沙子,每一粒沙子都在对沙堆的崩塌造成影响,它们在筑高沙堆的同时,也预示了对沙堆的破坏。

“时时刻刻”的生活如同一粒一粒的细沙,不断地堆积,迟早会迎来沙堆崩溃的时刻。这个时刻,就是伍尔夫写出《达洛维夫人》这部小说,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寻求解脱时;就是布朗夫人突然间发现自己多年来所扮演的好妻子、好母亲的角色,只是让她能够在丈夫的生日做一个蛋糕时;就是克拉丽莎试图为自己患艾滋病的诗人朋友举办一场聚会,朋友却拒绝并当着克拉丽莎的面从窗口一跃而下时。生活的灾难与崩溃往往不是因为某种巨大的变动,而恰恰是因为这庸常的生活,因为一件件令人厌烦的事件的累积,于一瞬间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伍尔夫说:“如果让我在死亡和里齐蒙德之间做选择的话,我选择死亡。”如果说我们日常的庸俗生活,我们日常这些看起来几乎毫無意义又毫无希望的生活,就如同西西弗斯不断地推巨石上山,又眼睁睁地看巨石从山坡上滚落,那么我们应该如何面对这样的荒诞与绝望?如伍尔夫那样自杀是一种反抗,但这种反抗的背后亦是怯懦的逃避,因为她没有办法摆脱生活的阴影而自行消失,无法粉碎荒诞的生活而自我毁灭。

加缪的《西西弗神话》中有这么一句:“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过,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选择放弃自己为之奋斗过的一切,说明人生没有什么崇高的理由来支撑,认识到了日常行为的无意义。但这能构成我们放弃生命的借口与理由吗?

西西弗斯之所以成为英雄,正是因为西西弗斯不断地重复着那毫无意义的行为:他完全清楚自己的处境,清楚自己永无尽头的悲剧,可是他仍然将自己的整个身心都投入这没有任何效果的行为,仍然选择义无反顾地热爱与前进,带着清醒的痛苦,面对那本就无意义的生活,迎上去,并且决不后退!

(妍 妍摘自《检察日报》2021年6月5日,〔英〕范奈莎·贝尔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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