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步云
袁华傥手迹。
容庚(1894—1983)先生,字希白,从事古器物、古文字研究之余,好与人交。一方面固然是先生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与他多才多艺名闻遐迩相关。夏和顺兄整理的《容庚北平日记》(中华书局,2019)附有人名索引,笔者粗略点了点,所提及的竟有985人之众! 即便排除三分之一的亲属乡里以及完全没有交往者,仍有六七百。先生交游之广阔,于此可见一斑。南归后,先生旧雨之外又增新知。由于长年居大学教席,相与者多同道学人,并及后生小子。而最让人感兴趣的是,其中竟有些老革命,例如大家都熟知的欧初、王贵忱、苏晨等。不过,袁华傥氏却鲜为人知。
袁华傥,1915年生人,原籍河北,自号“邯郸袁氏”,1938年5月参加八路军344旅689团,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营、团、师政治干部。随军南下广州后,长期任职公安战线,1983年转任文冲船厂顾问兼任广州市政协常务委员直至离休。袁氏幼入私塾,稍长入县立师范。能诗,雅好书法绘画,有集刊行。1982年1月“荔苑诗社”成立,担任首任社长(翁守皓〈荔苑诗社成立轶事〉,《荔湾文史》第八辑,2009年9月)。
袁氏与先生,大概是通过书画结的缘。其有诗记云:“初入西园访颂斋,容翁雅意锦橱开。烟云弥漫潇湘雨,父子颉颃羲献才。凤鹤齐翔鹅不换,龙蛇并舞字难猜。长长诗卷匆匆卷,窗外轻雷送雨来。”(《观中大容翁出示文徵明父子诗卷》)
诗作原载《荔苑诗词》(试刊号油印本,1982),后又收入有所增订的《荔苑诗词》(铅印本,1983)。袁氏书帖作“一九八一,载荔苑诗词”,“一九八一”当指创作时间,而非刊发时间。
这是袁氏首次拜访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和容先生谈起自己的行书上法二王下法沈尹墨,因而有了这次诗歌酬酢。先生和云:
最喜高轩过小斋,共谈草法逸怀开。
论诗难学邯郸步,赠句先钦伯彦才。
书继二文雄不让,胸藏三略敌惊猜。
只今笔阵聊挥洒,也似轻装缓带来。
(《步华傥同志观文徵明父子诗卷原韵》)
与袁作同载上述二刊,题目则微有不同。只是铅印本刊行时容先生已归道山了。这是先生首次公开发表的诗歌作品。
先生少小通读过《全唐诗》《明诗综》等,也整理过乡贤、父辈以及舅氏的诗集,却不大写诗。曾自谓“五十年来未曾一作韵语也”,只是因为慧眼识得《江山无尽图卷》为清人王时敏中年所作真迹而欣喜若狂,于是“戏谑二十八字以自讪”:
大智若愚岂出奇,古人神韵几人知。
梦想十年烟客迹,惊倒真龙下降时。
(1943年11月26日日记)
这是先生首度作诗。几个月后,又因为绘事而有了与徐宗浩氏的唱和:
水竹云山记偶亲,廿年投笔走京尘。
评量金石寻常事,每愧人称作画人。
书画搜藏只自怜,里居沦陷半成烟。
如何君竟痴于我,假去完庵未得眠。
(原载马国权《近代印人传》,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亦见1944年3月2日日记,文字略异)
时隔三十多年,先生竟诗心勃发,显然是情不自禁:我刚获平反不久,难得有高轩驾临,可以谈文论道,而不再提心吊胆,老怀殊感欣慰。足下厚意赠句,不意戎马之余复能觞咏,我只有钦佩,而实难企及。足下书学二王,不让时人咫尺,犹如昔日用兵沙场惊破敌胆。今天太平盛世更可专注于笔墨之间从容挥洒了。
袁氏造访颂斋,至少还有一次,那是前去观画,也有诗记其事:
沿溪垂柳拂堤沙,漠漠平林接远霞。
夏日江头无客艇,丛阴深处有人家。
荷花绕岸千茎叶,水色连天一部蛙。
已感身心清爽意,容翁仿宋得津涯。
(《题容庚教授早年临宋人江乡清夏画卷》)
不知何故,这回先生却未应和。难道是“每愧人称作画人”?
谈及先生的诗歌酬唱,这里有必要出一勘误,以免谬种流传。笔者曾引用“有笔兼有墨印学实在斯大巧貌若拙此意无人知”二十字,以为先生手笔(见《容庚先生言行录》,《南方周末》2019年5月30日),事实上本诸邓尔雅〈治印偶成〉(载《绿绮园诗集》影印本1960年)长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