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亚当-特洛伊·卡斯特罗 译/彦柯
这是风趣的老爷子亚当-特洛伊·卡斯特罗第三次登上我们的“世界科幻”栏目了。没办法,谁让老爷爷是位笔耕不辍的高产作家呢,他的作品也经常在“星云奖”“雨果奖”“世界奇幻奖”等知名奖项的提名角逐中。题材不出奇,但角度刁钻有趣,可以说是他的创作特色。这次他给大家带来的这篇作品,可以说科幻得很隐晦,需要你细品哟~
这男孩和与他同龄的其他男孩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只有一样不同,由于他,这世上目前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孩了,同样也没有其他年纪的男孩。大消除让他成了数十亿人的唯一子集。现在,他是“男孩”这一类型的理想模型。他不仅仅是一个男孩,而是唯一的“男孩”。
作为族群中最后一个留存在这世上的人,他的肌肤柔软且毛茸茸的,脸上长着扁扁的小鼻子,两颊布满雀斑,淡褐色的双眼和总是气鼓鼓撅起的小嘴很是相衬。由于他让一切都消失了,男孩没有经过任何方式的梳洗,所以他闻上去臭烘烘的,手掌和脸上也全是弄不掉的污渍。他那头曾经的短发已经揉进了许多沙子,现在乱得像是老鼠窝一样……不过这样说也没什么意义,因为他也已经让老鼠消失了,当然就不再需要什么老鼠窝了。
男孩不仅把所有的人都装进了自己的盒子当中,还把所有的动物、所有的树、所有的楼房和这世界表面上所有的细节都装了进去。这些细节即使在它們最难以令人忍受的时刻,也是使这世界显得有趣的组成部分。如果这男孩需要水的话,他早就该渴死了;要是这男孩需要食物的话,他早就该饿死了;要是温度稍有些不适的话,这男孩早就被冻僵或感到闷热难耐了。但他也早把这些顾虑抛诸脑后。他自给自足,无懈可击,不朽且自由。
他四处闲逛,无所事事,那时间超出我们能够测量的范围。当他厌倦了盯着单调、完整且平坦的地平线发呆之后,他停下闲逛的脚步,准备拿出些玩具来玩耍。
首先,他从盒子里拉出了他最喜欢的矮墩墩的岩石——也是现在唯一的一块“岩石”——放到地上,然后坐在上面。那块岩石坐起来非常舒服,他试过许多块岩石,只有这块坐起来最舒服。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岩石上,发现它还跟之前自己为了满足小怪癖而搞测试的时候一样完美。因此,像其他男孩对待自己熟悉且重要的物品一样,他把盒子也看得相当重要。
这盒子平平无奇,并不是什么能够发出预言光芒,被噼啪作响的炫目能量所环绕的宇宙宝库。它只是一个珠宝盒,内衬垫着柔软的蓝色天鹅绒,表面上装饰着一家著名零售公司的商标。这家公司如今像盒子里曾保存过的戒指和售卖这首饰盒的商铺一样,也稳妥地待在盒子里。在那个现在已经被保存起来的世界里,盒子中的礼物已经被拿走,戴在了一位女士的手指上,而盒子则被当时还在蹒跚学步的男孩兴高采烈地捡走了。他喜欢塞在盒子里的天鹅绒柔软的触感,还有用手指在织物上划过时产生的光影变化。他还十分孩子气地沉溺于盒子盖关上时产生的“砰砰”声,他想象那是和某种饥肠辘辘的怪兽在猛地合上嘴巴。有时,即使是到了现在,他仍然会打开盒子,对里面传出的数十亿人惊恐的叫声充耳不闻,然后关上盒子,好再次听到那个“砰”的声音……但他现在并不想玩这个,这不是他现在想要玩的游戏。
把手伸进这个比他手掌小太多的空间,男孩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难度,更不用说把整条胳膊一直到肩膀那儿都伸进去有什么难度了。当然,把一个比开口大太多的成年男人拽出来,或是这男人可能会太重让他拉不动,这些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问题,他一点儿也不担心。他就是能办到。
男孩挑选的那名成年男人惊慌失措地被拽出来,像是硬币被抛在烤得坚硬的地面上一样(这可是现在这宇宙中唯一的风景了)打起滚来。他双手抱膝缩成团状,哭了起来,像是因为隔绝了太长时间之后无法忍受空气的重量一般呕吐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男孩,畏畏缩缩的,他只有如此才显得合适,毕竟他面对的是一个具有无限力量却冷酷无情的存在。
“你要是想的话,可以站起来。”男孩说。
听到指令后,男人仍然蜷缩着没有立马起身,过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终于站了起来,但他并没有朝男孩靠近哪怕一点点。他长着高额头、鹰钩鼻和尖下巴,驼着背,脸色惨白。他身上蓝色的衬衣领尖钉有纽扣,已经从卡其布裤子里跑了出来。即使站着,他也没有看向男孩,而是盯着自己棕色流苏乐福鞋中间的某个点。
男孩问道:“你叫什么?”
男人想拒绝回答,但过了一小会儿却开口说道:“莱尔·丹顿。”
“我没有问你姓什么。我才不用知道你姓什么呢!姓氏蠢透了。”
“对不起。”
“道歉没用。”男孩说,“你已经把我的时间给浪费了。我想我得让姓氏消失,这样你就没法再用它浪费我的时间了。那你现在叫什么?”
“莱尔……”男人开口说道,音调刚刚开始升高像是要跟一句什么来结尾一样,但却什么都没说出口,“莱尔。”
“莱尔。”男孩重复了一遍,像是用舌头掂量这词儿的重量一样。“不,这名字细细一想,感觉也蠢透了。”
“你说什么?”
“这名字听起来跟‘骗子很像。”①
“并不是的。”男人刚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纠正的是谁,哆嗦了起来,“是莱尔,莱尔……里头还有个L呢。”
“真是个蠢名字,莱尔。你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那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这个曾经叫莱尔的男人张开嘴,然后又合上了,不知如何作答,“我……我觉得我没有名字。”
“要是我们聊天的话,你得有个名字。我想我要叫你‘蠢脸。你是做什么的,蠢脸?”
“我……我是一名律师。”蠢脸回答道。他频频眨眼,然后,非常快地说道:“那,那里面很黑。我能听到我的老婆和我的孩子在尖叫。我找不到他们,但我能听到他们在尖叫。你……你把所有人都装进去了,是不是?你不是上帝,你只是个孩子。你怎么能把全世界都……”
男孩嘘了他一声,“我会把你放回去的,蠢脸。”
于是,蠢脸消失了,回到了盒子里。
男孩在盒子里又翻找了一通,然后拽出一个女人。她年近花甲,看起来像是那种,或者更准确一点儿说,像是曾经世上存在的那种,到了一定年纪后放弃追求青春貌美而安于现状的女性。男孩并不知道形容这种状态的那个词儿叫作“发福”,但是通过一大群慈爱的阿姨,他也早已发现了这一规律。这个女人穿着一條灰色及膝长裙,上身是一件白色丝绸衬衫,领口上还有个可笑的蝴蝶结,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夹克。她的口红太过鲜艳,显得脸色惨白。她没有像蠢脸那样一下子就瘫软在地,而是晃晃悠悠的,对突然回到有声音和光线的空间中感到头晕目眩。
“告诉我,你有多爱我。”男孩说。
女人眨了眨眼,眼中满是不解,“你说什么?”
“我等会儿再救你出来。”男孩说道。
女人又回到了盒子中。
男孩坐下,一只胳膊架在膝盖上,指节撑着下巴,一边凝视着盒子,一边把它放在另一只手心里翻来覆去。他抽了抽鼻子,然后把手又伸进了盒子里。这次,他拽出来一个身着橘色连体狱服的高大男人。这男人剃着光头,留着八字胡,脖子上还有个卐字文身,袖管里胳膊上的肌肉肿得跟大石块一样。他还文了一个文身,是一个蛇头,吐着信子,曾经可能是其他颜色,但现在已经褪成暗紫色,从他右边的袖子里显露出来,一直延伸到他手臂上。他不像蠢脸那样缩成一团,而是向后仰面跌倒在地,屁股挪腾着,尽可能地远离男孩。在恐惧消失之前,他停了下来,眼珠子在眼眶中乱转。
男孩问他:“你叫什么?”
“弗……弗利。”
“别磕巴。”
“弗利。”
“你尿裤子了,弗利。”
高大男人意识到这糟糕的事儿之后,双眼又睁大了一点儿。
“没关系的,”男孩说,“挺好笑的。你是坏人吗?”
“你他妈的在鬼扯什么?”
“这问题很简单啊,你也不用对我撒谎。我需要一个坏人干点儿事儿。你是坏人吗?”
弗利放松了一点点,表情变得狡猾,仿佛弄懂了些什么。“这能让我一直待在盒子外面吗?”
“没错。”
“那好,我是坏人。”
“那你有多坏呢?说详细点儿。”
“我以前杀过几个傻X。有一个,我用钢管先捅了他的屁眼,然后捅了他的脸。还有一个用拳头直接干掉了。第三个被我揍得在床上躺了十年,脖子以下都动不了,拉屎只能靠根管子。但他没成植物人,清醒得很,每天都能想起来我对他干了什么。我可不是那种为了找乐子才干这些事儿的变态杀人狂,如果接了活儿,我肯定能做得干净。有些人就是这样。你需要有人来干脏事儿,就得找那种知道闭嘴,知道谁是老大的。我全心全意追随你,我会让你骄傲的。”
男孩用几秒钟消化了下这一大段话,然后轻轻点了点头,随意指着地平线上的一个点,说道:“好吧,弗利。往那边走,直到我变成一个点为止。然后坐下,一直看着我。等我挥手的时候,就跑回来,杀了我身边的男人。”
高大男人点了点头。要是你被一个无所不能的存在所困住,最好的办法就是证明自己的价值。他站了起来走向远处,抖了抖腿好把裤子尽量甩干。
男孩等待着,看着弗利走到合适的距离然后坐到冰冷荒芜的地面上。显然,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得等到被召唤才能动弹,他可能得坐上几小时、几天甚至几年,如果时间这种东西还存在的话。凡事都是公平的,在盒子里的状态也不会比这儿好多少。这里只是更亮些,更平静些,更宽敞些。男孩意识到,这就是他要费心提供的所有的行事动机了。
接下来,他把蠢脸从盒子里拽了出来。
蠢脸尖叫了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如泉水一般从脸上滚下来。“求你了,请别再把我放回去了。我保证,我不会问问题了。请让我待在外面吧,求求你了。”
“你之前说得对。”男孩说,“我只是个小孩子。我不觉得我是变态或者畸形人,或者电影里那种怪物。我甚至都不怎么聪明。至少,我在学校里成绩就不怎么好。我只是有天坐在那里,想心事,然后我突然想明白怎样去做一件从来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的事情。我只是恰好成了第一个想到这个点子的人。不过说真的,这其实非常简单。就算是你也能做到。现在,你要是想的话,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蠢脸的大脑飞速运转,差点儿要问出口,但又接着尝试了三四次,终于字斟句酌地说:“但——但即使你能够……你为什么要……?”
男孩挖了挖鼻子,说:“我不喜欢我爸爸。”
“什么?”
“别误会。他没有打过我之类的。他也不是恶霸、醉鬼或者变态。他只是……那个……跟你差不多。早上上班,晚上下班。这点儿挺好的,他会试着当个好爸爸,试着让我们吃饱喝足,还会尽量陪伴我们,但有时候你没法儿看着他,也说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厌倦了那些尝试。他会死盯着我、妈妈、我的两个姐姐和我的狗,好像希望我们并不存在一样。因为如果那样的话,生活对他来说会轻松得多。当我发现怎样才能做到我能做的事儿时,我立马就先让他把我们都给忘了,然后把他放进了盒子里。接着我对姐姐们和妈妈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因为我也不怎么喜欢她们。这很简单的。”
蠢脸扑倒在地,摇着头,对着泥土絮絮叨叨。这些泥土坚实地在他身下,通情达理和富有同情心的程度跟他面前的男孩比起来一点儿也不少。他的双肩颤抖着,和身穿橘色连体狱服的高大男人一样,也尿湿了裤子。他喃喃地说道:“哦,天哪,哦,天哪……”
“现在我有一个问题。你是好人吗?”
“什么?”
“要是我问问题的时候,你一直回答‘什么,我可一会儿就要烦了。要是你让我烦了,就没必要不把你放回盒子里了。所以,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说‘什么。事实上,我打算让你现在就忘了这个词儿,免得你不小心又说出来。”男孩翻转了一会儿盒子,“好了,你再也不能说那个词儿了。这没什么不好的,那就只是个词儿而已。但要是你总浪费我的时间,我就让你把‘和啦、‘这个啦、还有‘是啦这些词儿也都忘了,那样的话,你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所以,你最好好好地回答我。你是好人吗?”
蠢脸的嘴张了张,本想再说一个“什么”来表明自己并没有明白男孩的意思,但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只是停顿了一会儿。缺失了一个关键词之后,好像所有的话语也都被转走放在了陌生的架子上,他的脑内需要大量的运算调整才能做出回应,“我想是的。”
“真的是吗?”男孩问道,“我本来也可以问我爸爸同样的问题,他可能也会这么回答,即使他跟大部分的人一样,只是循规蹈矩却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做。我觉得他并不真的是个好人或者坏人,因为除了他自己,别人并没有要求他做过什么事情。至少,他不是个英雄。所以,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个好人吗?”
蠢脸的嘴继续无声地张着,他脑子里翻腾着各种各样的回答,但都因为有更多的可能会冒犯男孩而被自己一一否决了。“对不起,我不知道。”
男孩失望地垂下肩来,“我想也是。”
他站起身,向着地平线上远远的那个点挥了挥手。那个点从原地跳起,越变越大。
蠢脸顺着男孩目光的方向,第一次注意到远处的那个身影。他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恐惧。他的下巴掉了下来,咀嚼了好一会儿空气,才从架子上找到合适的字眼,“那是谁?”
“那个,”男孩说道,“是个坏人。”
那个身穿橘色连体衣的大块头走了过来,并不特别着急,双拳紧握,双臂像弹簧一样垂在身侧,浓眉横卧在眯起的双眼上,薄唇紧闭。两人的表情产生了某种联系,就像是猎食者和猎物之间那样的一条直线—— 一条从蠢脸那里开始也从他那里结束的直线。
就像面对其他情况一样,蠢脸也无法理解那个从远处靠近的身影到底要干什么,只能看出那是什么。“不……”他转向男孩,希望他能网开一面。但那平静的外表之下,除了冷漠的好奇,其他一无所有。他站了起来,颤抖着。“不……”他又说了一遍,但仅仅否认自己现在的处境显然一点儿用也没有。于是,他说道:“你不能这样,我不会打架,看看他那块头。”但这话也没改变什么。他转了个圈,想要寻找藏身的地方,但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避难所,也没有可以关上的门,可以攀爬的树,更没有可以呼救的权威机构——事实上,除了那个向他走来的杀手和只要想就能召唤更多杀手的男孩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蠢脸向后退了几步,但立马就停下了,他意识到如果他想逃蛮可以跑上几千米,却永远无法逃出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命运。最后,他唯一能够做出的反应是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非常原始的喊声,“我爱我的孩子们,你个小混蛋!”
这时,弗利正好赶到,蠢脸朝他的下巴狠狠揍了一拳。这一下可以说是一个好人,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一个不那么坏的人,用自己的暴怒,为自己和他的孩子们的生命而抗争。他这一拳的力度之大,不仅击倒了杀手,也永远地为这世上如他一般的无辜人们赎回了颜面。但蠢脸从没有打过架,从小就没有,而身着橘色连体服的男人内心早已缺失了某些东西,使得他能够如呼吸般轻而易举地伤害他人。蠢脸的拳头落在坏男人的下巴上,却没有什么效果,而弗利一记回礼的硬拳却把蠢脸直接打得仰面朝天。他苦苦哀求着,但坏男人越靠越近,占满了他的视野。
在谋杀所需要的七分钟里,以莱尔活着却要以蠢脸身份死去的这个男人根本没有机会来扭转战局。三分钟后,他的意识模糊,只能用被揍扁的鼻子艰难呼吸;四分钟后,他的大脑几乎快要损伤;五分钟后,他差不多快死了。专业的暗杀者估计可以做得更干净一些。但弗利并不是专业杀手,而仅仅是有天赋且狂热的爱好者。
七分钟后,男孩说:“行了,你可以停下了。”
弗利站起来看着他,血从指关节上滴下来。男孩把尸体放回了盒子里。
“就这样?”高大男人问,“我干得还不错吧?”
“我可没让你干得不错,但你确实照我的话去做了。谢谢。”
“所以……嗯……现在呢?”
“你现在想怎么样?”
“我他妈的确定自己不想回那个盒子里,我确定。如果你是这儿唯一话事的,我愿意为你工作。当你的,比如说,死亡天使,管他的随便怎么叫。如果你之后觉得可以的话,或者再组个小队,找一两个妞儿。那总好过什么也没有。”
“死亡天使?”
“要是你不喜欢,可以不这么叫。你来决定,老大。我只是随口提一下,你知道,如果我接了這个大单,你要不干脆就这么叫。”
男孩想了想,“我不知道会不会给你组个队,或者找什么妞儿。但我会考虑的。同时,是啊,为什么不呢。你可以当我的死亡天使。去上次那个地方等着吧,除非我再挥手叫你,否则别来烦我。”
男孩看着弗利逐渐走远,从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一动不动坐着的小点。
这时,男孩觉得自己不会再有什么理由把弗利喊回来了。他已经完成了男孩想让他做的事情。但承诺就是承诺。弗利不会再回到盒子里。他也不会逃开一点点,因为害怕失去已经得到的这些,他也不会再走近一点点,因为会怕惹男孩生气。他只会待在那里,无所事事,无物可看,和其他人一样感受着时间的流逝。
男孩拽出了一只小狗,大大的眼睛,小小的身体,因为从寒冷黑暗的盒子里出来而兴高采烈。男孩跟小狗玩了一会儿。小狗很小,一会儿就玩累了,下巴枕着脚睡着了。这让男孩觉得无聊。他捏着小狗的后颈皮,把它拎起来,问道:“你就只能这样?”小狗打了个哈欠。男孩把它扔回了盒子里。
他重复着这个短暂的顺序:拽出来,玩一会儿,厌倦,扔回去。他拽出了一个球拍、一个溜溜球、一个雪球,还有一个啼哭的婴儿——在这个尖叫的小东西被扔回去之前,他突发奇想地移除了它的听觉和视觉。
然后,他拽出了之前那位发福的女人。被丢回去之后,她一直在哭泣,再次被拽出来之后,她跪趴在地上待了几分钟,嘟囔着某种男孩听不懂的母语。男孩起初觉得很好笑,这也让他没有打扰她静静听着,但过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无聊了,因为这些话跟他无关,而且最初那些的陌生辅音和元音产生的组合也不再令他感到新奇了。
他在女人说到一半时消除了这一外国语言——这时跪在地上的身影突然发出了一声失魂落魄的尖叫——然后等着她鼓起勇气再看他一眼。
他重复了之前的命令,“告诉我,你有多爱我。”
“什么?”
他叹了口气,“我真的很不喜欢这个词。从现在起,我要在问别人话之前就把它消除。好了,它被消除了。试试再说一次。”
她发不出声音,被吸进的空气呛到了。
“现在,告诉我你有多爱我。”
她畏畏缩缩的,突然,脸上发生了有趣的事情——一件男孩之前从未见过的事情。恐惧、无助和对男孩将要做什么而产生的担忧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铁面无情的脸。她用手背擦干脸上的眼泪,知道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后,所有恐惧都消失了。“不。”这个女人说道。
“你必须说。看看你周围。这里什么也没有,能看见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你可以走开,但会发现别的地方也一样,什么都没有。而且,只要我想,就能把你拉回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告诉我,你有多爱我。”
“没人会爱你。”
男孩摇了摇头,“我是个男孩,住在有四间卧室的房子里,那是在一个有草坪和树木的漂亮街区里。我想,我曾经被爱过,即使我的爸妈并不太知道怎么爱我。我需要有人来爱我。告诉我,你有多爱我。”
女人向地面啐了一口,说道:“不。”
“你不用真的爱我,你可以只是说说而已。你得用所有能想到的方式说出来,直到我喊停才能停。”
“不。你这个邪恶的小混蛋!”
男孩抬起头,细细品味了一会儿这句话,就像是在品味一种从未尝过的滋味一样。“但这句话对我来说讲不通啊。你怎么可能是判断好坏的那个人呢?是我把你从盒子里救出来的,而且我也能把你再放回去。这里我说了算,我是唯一一个能说了算的人。我才能是判断好坏的那个人。”
“下地狱去吧。”
男孩说:“这世上没有那种地方。我还没造呢。”
女人本还想继续咒骂他,但这一次,言语太过激烈极端,让那孩子也呆住了。男孩消除了她说话的能力,言语消失了。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沉默着,厌恶着他所代表的一切,双眼中充满了愤怒,承认着自己的绝望无助,但却拒绝向它屈服。
男孩深信,如果他允许女人将双手握住自己的脖子,她会持续不断地握紧手指,直到他毫无生气的几小时后也不会松手。这真是完美的憎恨,只有被剥夺一切的人才会拥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甚至可以被称为一种荣耀。男孩花了些时间来欣赏它,就像欣赏一颗从每个切面都会闪闪发光的宝石一样。
“我有一个死亡天使。”终于,男孩开口说道,“我可以叫他过来揍你,直到你说出爱我为止。但那就不是真的爱我了。那样的话,你只是不想再挨揍而已。你可以说出爱我,但我仍然能看到你眼里的憎恨。我才不会就这样满足呢。”
“但现在,我准备决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那么,从现在开始,爱我的就是好的,不爱我就是坏的。如果在我听烦了之前,你还不告诉我你有多爱我,那你就是坏人了,坏事就会在你身上发生。不管你什么时候停止恨我,你都会比之前讨厌自己,讨厌到不想活下去。唯一能让你觉得好一点儿的方法,就是回来告诉我你爱我,即使这只能让你稍微好受一点点。只要你说了,你就能待在这里。但如果你有什么坏心思,你就得回盒子里。我觉得这很公平,既然现在我已经决定了在这里什么是正确的,那这就是公平的。我都没有要求你真的那么想,即使一秒钟都不用,我可够慷慨了。行吗?”
女人的双眼变得呆滞起来,眼角涌出了纯粹的喜悦的泪水,“好的。”
“那开始吧。”
接着,当然了,就像被要求的那样,她开始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她存在于对他的爱之中。她欢欣鼓舞,竭尽全力,喋喋不休地用惊人的美丽诗句比喻她的爱意,但这些句子甚至都无法表达出她对他深情中最浅层的那部分。这男孩是如此完美,值得她全部的爱,而他竟用不可思议的慷慨,向她下达了爱的命令。她变得如此热情洋溢,渐渐地赞美的语句爆发成了歌声。
男孩听着,发现自己没过一会儿就厌倦了。他皱了皱眉头,发现自己并不满足于此。
这女人的行为简直就是他自己小世界中最严重的罪行——因为这实在是太無聊了。
当然,这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如果他想的话,可以从盒子里再拽几个人出来;如果有必要,可以让他们排成一排;如果需要的话,让他们组成队伍,然后指导他们,直到所有人都异口同声,用他们千百倍响亮的声音统一表达对他的爱意,使这空旷的大地震颤起来。他可以让他们为他山呼海啸,用即使是天空也会颤抖的声音。但什么样的存在会永远想要这种东西呢?什么样的存在会不仅提出这样的要求,同时还会真的沉醉在这种用统一声调唱出的空洞赞美诗当中,直到时间尽头一切沉寂为止呢?
他出了神,意识到自己现在无法成为这样的一种存在。要成为这样的存在,他首先要把自己的每一部分抛弃,然后明白这种爱是被迫的,是虚假的。他觉得自己能够轻易地将要抛弃的部分扔进盒子里……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会变得和这女人一样空虚。
所以,他打开盒子,走了进去。当双膝被没过时,他突然意识到,那女人已经停了下来,充满爱意的双眼只是看着他,想要在弄明白他在做什么之后,继续表述自己有多么赞同他的所作所为。
他无法假装自己会在意,也不想归还从她身上拿走的一切,或是带她一起走回黑暗的盒子。他说:“你最好继续,假装我还在听。”
女人又绽放出欣喜的笑容,继续吟唱自己的爱意。
男孩渐渐走进盒子,在完全消失前停了一下,把盒子也一起带进了盒子里。它收缩成一个点,然后消失了,所有能够进入盒子的入口也都消失了。
当然,这并没有令那歌声停止。
【荐 稿:吴玲玉】
【责任编辑:艾 珂】
①莱尔(Lyle)和骗子(liar)发音近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