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琴 韩子满
内容摘要:奚如谷作为美国汉学界的领军人物,译介了十余部中国经典戏剧作品,其中《西厢记》最具代表性。他以直译的方式译介了弘治岳刻本《西厢记》,做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双重忠实,使西方读者在乐于接受的基础上感受到原文的美学特征。奚如谷在译介经典戏曲时重视翻译底本的挑选,同时致力于还原文本特定的历史语境和场景。他的译介和研究为中国戏曲西传起到了不容忽视的推动作用。
关键词:戏曲译介;《西厢记》;翻译底本;奚如谷
基金项目:本文是国家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重点项目“当代汉学家中国文学英译的策略与问题研究”(项目编号:17AWW003)的阶段成果。
作者简介:谢玉琴,上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文学文化与翻译。韩子满,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翻译研究。
Abstract: As a leading figure in the field of American Sinology, Stephen H. West has translated more than ten classic Chinese operas, among which The Story of the Western Wing is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one. Based on Yues block-printed edition of the book in the Hongzhi Period of the Ming Dynasty, his translation achieved faithfulness of both the content and form, and through which readers feel the poetic characteristics and aesthetic traditions of the original text in a pleasant way. When translating classic operas, Stephen H. West attaches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selection of the script, and at the same time is dedicated to reproducing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context and scenes of the text. His translation and research have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promoting Chinese opera in the west.
Key words: opera translation; The Story of the Western Wing; translation script; Stephen H. West
Author: XieYuqin is postgraduate student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 is English literature and translation. Han Ziman is professor and Ph. D. Supervisor at School of English Studies,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 whose major research interest is translation.
美國汉学家奚如谷(Stephen H. West,1944-)是“美国汉学界的领军人物”(吴思远 388),同时也是一位翻译家和哲学家。他致力于12至15世纪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内容包括诗词、散文、戏曲、都市文化、园林文化等多个方面。数年来,奚如谷在这些领域建树颇多。自1976年至今,他受邀开展中国戏曲研究专题讲座120多次,发表相关研究论文50多篇。他还译介了十余部中国经典戏剧,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当属《西厢记》。奚如谷的译介和研究为汉学西传做出了重要贡献。
一、博观约取译裕之
1944年1月6日,奚如谷出生于美国亚利桑那州。此后数十年,他的求学经历一直和汉学息息相关。1963年,奚如谷进入美国印第安纳大学(Indiana University)的空军中文学校(U.S. Air Force Chinese Language School)学习。沉浸于浓厚汉语学习氛围的同时,他开始关注中国的传统文化。但奚如谷很快认识到对中国文化感兴趣和做研究完全是两码事。中国文化内涵艰深,要深入到其中就必须先克服语言这一难关。为了解决语言问题,1966年,奚如谷进入亚利桑那大学(University of Arizona),开始研习东方学专业(Oriental Studies)。在这期间,奚如谷广泛参加各种中文学习活动,同时大量阅读中文书籍。通过这段时间的努力,奚如谷学会了在掌握中文的基础上对文字进行润色修饰。这为奚如谷之后的经典戏曲译介打下了扎实的语言基础。之后,他凭借卓越的学术成就获得了1968年的“美国大学优等生”(Phi Beta Kappa①)和“高级荣誉奖”(Senior Honors Award)两大奖项,并于1969年取得东方文学硕士学位。面对汉学研究,他坚信做研究不能只依赖译文,而必须深入原文,才能避免流于表面。因此他博览群书,阅读了大量的中国文学经典著作,例如《论语辩惑》《心经》等。此时的经典阅读培养了奚如谷深厚的文学功底,但他并没有满足于此,他深知自己对于汉学的研究仅仅是初窥门径而已。1970年,他进入美国明尼苏达大学(University of Minnesota)继续深入研习汉学。1972年,奚如谷获密歇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东亚语言与文学博士学位。除了专注于学校的学业外,奚如谷还常常远赴他国游学,不仅到访澳大利亚、德国、荷兰等国,更在1974年,亲历中国台湾,切身感受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在这次中国之行中,他意识到“中国文化与文学不仅仅是中国的,而且还是世界文化中一种难得的文化资源”(奚如谷,《中国和美国》 77)。从此,他更加热爱中国文化,坚定了长久研究汉学的决心。
硕士时期,奚如谷就展现出了对翻译的兴趣。他的翻译之路始于宋、金、元文学研究。最初,他主要研究文学家元好问的诗歌。20世纪60年代,在他的硕士论文中,奚如谷以直译的方式翻译了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中的绝大部分诗歌,以其中一首为例:“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West, Yüan Hao-wen 71)。此诗的译文是:
Each syllable natural
each word eternally new
embellishment, extravagance fallen aside
truth and purity revealed.
Bright day beneath the southern window
the age of antiquity,
no hindering Tao Yüan-ming
this man of chin.(71)
元好问借此诗赞颂陶渊明诗歌的真淳朴素与明丽夭然,而奚如谷的译文也以简练而忠实的语言展现出原文的质朴,保留了原作的神韵和风貌。译文中“the age of antiquity”意为“上古时代”,是对原文典故“羲皇上”的直译。“no hindering”意为“不妨碍”,准确地表达出“未害”的含义。不仅如此,奚如谷按照中文的思维和七言绝句的韵律对译文进行断句。各句译文一一对应,节奏鲜明,读起来朗朗上口。奚如谷的译文做到了内容上的忠实和形式上的统一。这样的直译使读者能够感受到原文的美学特色,欣赏原汁原味的中国古诗词。
除了将元好问的诗歌译成英文,奚如谷同样对元好问的诗歌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且在1986年发表了《沧海与东注的大河——元好问的丧乱诗》(Chilly, Seas and East Flowing Rivers: Yuan Haowens Poems of Lament, 1986)一文。霍明琨评价此文道:“元好问在金国被元国所灭前后时期的诗文,描述了他从被压抑到面对现实,最终把保护传统文化作为一种责任的过程。奚如谷教授将元好问的诗与当时的有关史料进行比较,更深入地解读了元好问如何将文人的想象力与自我意识加入到了他对逐渐消亡的传统文化的见解里面”(霍明琨、武志明,65)。该文章收录于奚如谷和田浩②(HoytC. Tillman,1944-)合著的学术论文集《女真统治下的中国——金代思想与文化史》(China under Jurchen Rule: Essays on Chinese Intellectual and Cultural History, 1995)中。这本书在汉学研究领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美国夏威夷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副主任任友梅(Cynthia Y. Ning)评价称“这本书对金代进行多方面的研究,展现了一段被忽略的中国历史文化,对汉学研究具有重要意义”。这本书对金代的历史进行了深入的探索,论文内容广泛,涵盖诗歌和戏曲等多方面。具体又涉及儒家思想、佛教和道教的传播等,凸显了金代文化发展在历史中的重要作用。
通过长期的知识积累,奚如谷开始着手从事汉学研究领域的相关工作。1976至1985年,奚如谷在《宋元研究公报》(Bulletin of Sung and Yuan Studies)担任特约编辑。自1999年始至今,奚如谷先后在汉学研究中心(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东亚研究中心(Institute for East Asian Studies)、伯克利东亚国际研究所(Berkeley East Asia National Resource Center)、美国高校汉语言研习所(Inter-University Board of Chinese Language Studies)、清华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亚利桑那大学(University of Arizona)等多个汉学研究中心和高校任教。他课程涵盖中国戏曲、诗歌、散文、文言文、翻译、传统中国城市历史与文化等多个方面。奚如谷现为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Arizona State University)国际语言文化学院中文讲座教授、亚洲研究中心(CAR)主任。奚如谷丰富的求学经历和任教生涯为他今后的汉学研究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999年,奚如谷在早期的学习和教学基础上,就如何阅读中文文本发表了三篇文章,分别是《观察手指,勿望所指:庄子〈齐物论〉》(“Look at the Finger, Not Where it Points: Zhuangzis Essay Equalizing Things”,1999)、《心经》(“Heart Sutra”, 1999)和《笔法记》(“The Bifa ji”, 1999)。这三篇文章与奚如谷的《心经》英译本一同收录在《文字的方法——中国古代文献解读论文集》(Ways with Words: Writing about Reading Texts in Chinese From Early China, 1999)中。
二、精推细敲译元曲
奚如谷喜爱中国的表演艺术,尤其钟情于中国的戏曲经典。他与戏曲的淵源始于他的老师柯迂儒(James Irving Crump,1921-2002)。柯迂儒作为美国汉学界著名的翻译家与元杂剧研究鼻祖,不仅精于元杂剧研究,出版了《忽必烈时期的戏场艺术》一书,同时也传道授业,桃李无数。奚如谷正是柯迂儒的高徒之一。在柯迂儒的指导下,奚如谷踏上了戏曲研究与翻译之路。
在元曲研究的起步阶段,许多学者认为中国古典戏曲很难被西方文化接受,即使对其进行研究也难以将其“全球化”。可是在奚如谷看来,“古代的文学与文化史,则是我们当代人认识区域文化之间和自身文化发展内在逻辑的重要起点”(奚如谷,《中国和美国》 77)。实际上,不同时代的戏曲从文人案头的剧本转化到舞台表演的过程中,展现出了各个时期的民间文化和习俗。因此,研究中国古典戏曲对于深入剖析中国文化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奚如谷深谙元杂剧的深刻本质,故在元曲研究领域耗费了大量的心血。自1977年至今,奚如谷就戏曲研究共出版专著十余部,发表论文二十多篇,其中专著多为戏曲的译介,这些成就推动了中国戏曲西传进程。奚如谷研究的戏曲多为经典元杂剧,包括《西厢记》《才子牡丹亭》《东京梦华录》等。
奚如谷在1977年出版的专著《通俗剧与叙事文学:金代戏剧面面观》(Vaudeville and Narrative: Aspects of Chinese Theater, 1977)和1982发表的论文《蒙古对北杂剧的影响》(Mongol Influence in the Development of Northern Drama, 1982)中重新评估了蒙古的统治对杂剧形成的影响。奚如谷认为中国的戏曲传统“在元代之前很久就已经形成并存在了”(West, Vaudeville and Narrative 19),而且杂剧植根于“中国乡村和城市的本土环境”(张海惠 667)。蒙古的入侵并没有直接影响杂剧,而是影响了士大夫阶层,促使戏剧文化加入士大夫文化的行列。1985年,奚如谷发表了《释梦:〈东京梦华录〉的来源、评价与影响》(“The Interpretation of a Dream: The Sources, Influence, and Evaluation of the Dong Jing Meng Hua Lu”, 1985)。奚如谷在本文中探讨不同学者对《东京梦华录》的阐释,他认为学者们对这部作品的研究不够谨慎。虽然《东京梦华录》的语言多为描述性话语,未加雕琢,且“以讽刺为主要特色”(曹广涛 75),但其文学价值是不可否认的。奚如谷认为它并不是一种消遣式的对话,而是一种特殊的历史景观。
在研究戏曲的同时,奚如谷凭借着自己深厚的文学功底和语言优势在翻译方面开拓了一片天地。奚如谷的古典戏曲英译以戏曲名剧和元杂剧为主,除了1976年出版的《秦观与元好问诗歌四首》(Four Poems by Qin Guan and Yuan Haowen in Sunflower Splendor, 1976),其他译著都是与他人合作完成的。
奚如谷与哈佛大学的伊维德③(Wilt L. Idema, 1944-)教授志同道合,两人合作长达三十余年。1982年,两人合著出版了《1100-1145间的中国戏剧:资料手册》(Chinese Theater 1100-1145: A Source Book, 1982)。在这本书中,奚如谷对杂剧的划分时期提出质疑,并考辩了杂剧和南戏的形成时期。他对宋、金、元、明时期的戏剧做了详细的介绍,其中包括《都城纪事》《梦粱录》《西湖老人繁胜录》等戏剧。奚如谷认为杂剧始于12世纪,衰退于15世纪,而且称这一时间段是“中国戏剧的第一个黄金时期”(张海惠 667)。此外,这本书中收录了六章杂剧和南戏的译文,其中包括《永乐大典》中的经典南戏《宦门弟子错立身》和明初剧作家朱有燉的三部剧作。奚如谷在分析作品和文本历史背景的基础上将其翻译成英文,并且对中国早期戏剧进行了详细的论证和梳理。翔实准确的内容使这本书成为西方了解中国传统戏曲的重要参考手册。
哈科特出版公司(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在2010年推出了奚如谷与伊维德合作译介的《僧侣、强盗、恋人和神仙:十一部早期中国戏剧》(Monks, Bandits, Lovers, and Immortals: Eleven Early Chinese Plays, 2010)。在这本书中,奚如谷将1250年至1450年间主题各异的11部元明杂剧和南戏译成英文,其中包括关汉卿的《感天动地窦娥冤》《包待制三堪蝴蝶梦》和《闺怨佳人拜月亭》、白朴的《唐明皇梧桐雨》、马致远的《汉宫秋》、郑光祖的《倩女离魂》和佚名元曲作家的《汉钟离度脱蓝彩合》等戏文。奚如谷采用译文与插图相结合的方式。同时,他还在书中详细介绍了古都开封,并集中展现了中国古代口头表演艺术传统,让读者得以一窥早期中国的城市文化。
2012年,奚如谷与伊维德联袂翻译了《战争、背叛和兄弟情:早期的三国戏剧》(Battles, Betrayals, and Brotherhood: Early Chinese Plays on the Three Kingdoms, 2012)。这部专著包含七部三国题材戏曲的译文,内容包括《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关大王单刀会》《关张双赴西蜀梦》《诸葛亮博望烧屯》等戏曲。同时,奚如谷在书中提供了《关大王单刀会》和《诸葛亮博望烧屯》的《元刊三十种》版和宫廷演出版两种版本的译文,为汉学界提供了宝贵了学术资源。
《杨家将:四部早期戏剧》(The Generals of the Yang Family: Four Ming Plays, 2013)具有开创性的意义。杨家将被改编为戏曲之后,凭借着“反抗契丹,保卫宋朝”的故事演绎和舞台上特殊的杂技表演深受中国观众的喜爱。但在西方,《杨家将》却很少受到关注。奚如谷的这本译著是第一部集中研究《杨家将》的英文著作。具体内容不仅聚焦于中国传统戏曲与民间表演艺术,同时关注《杨家将》中的爱国主义、忠诚、嫉妒和背叛等丰富的主题内涵。奚如谷将其中的四部元雜剧剧本译成英文,使读者能够了解这些剧目早期的表演形式。同时,两人在这部著作中提出了新的观点——《杨家将》的戏曲版本出现在1330年之后,而非说书人口中的12世纪早期。
除了这些译作之外,奚如谷与伊维德于2014年再度合作杂剧译文集《〈赵氏孤儿〉及其他元杂剧》(The Orphan of Zhao and Other Yuan Plays, 2014)。此前,基于晚明时期修订过的版本为了适应舞台表演被大量修改删减,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失去精华,变得面目全非。考虑到这种状况,奚如谷选取了14世纪的杂剧版本作为翻译底本。此外,奚如谷在导言部分对元杂剧的结构和表演形式进行了详尽的说明与考辨,将杂剧完整地展现给读者,让读者切身感受到13至14世纪中国古人的都市戏剧活动。而且,这部译文集收录了《赵氏孤儿》《霍光鬼谏》《薛仁贵》《竹叶舟》《赵元遇上皇》《东窗事犯》《焚儿救母》等戏曲的译作,在文本中,奚如谷注有详细的题解和注释,这本译文集为元杂剧在英语世界的传播起到了推动作用。
三、原汁原味译“西厢”
在奚如谷众多的译著中,1991年出版的《月与琴:西厢记》(The Moon and the Zither: The Story of the Western Wing, 1991)最具有代表性。元代戏剧家王实甫所作的《西厢记》讲述了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贾仲明曾道:“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伏低。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张人和 36)。由此可见,《西厢记》及其作者在文坛曲苑的崇高地位。到目前为止,这部戏曲共有四种英译本。1991年,奚如谷作为第一译者,与伊维德共同完成的弘治岳刻本《西厢记》英译本得到学界的一致好评,在国外广为流传,被誉为“《西厢记》英译本中的最佳之作”(张海惠 633)。
奚如谷对翻译有独到的见解和思考。他认为许多翻译家都过于关注翻译作品的文学鉴赏价值,他们沉醉于将中国戏剧、诗歌或者小说等译成简单易懂的西方语言,以博取目标语读者的追捧。正如朱振武在《汉学家的中国文学英译历程》中所说:“认为只要把中国文化典籍和文学作品翻譯成外文,中国文化和文学就能走出去,这是不切实际的”(朱振武 5)。奚如谷觉得翻译最重要的问题在于翻译底本的选择。他认为“选择一个版本就不能仅仅因为其流行,或是这个版本有现成的标点和注释,或是它已经为别人所认可”(奚如谷,《版本与语言》 53)。他从外国人的视角深刻地洞察到了这一点。奚如谷英译本的目标语读者主要是学者。在他眼中,中国的经典是“具有知识价值的文献,是在评论和文化的阵列里闪烁着钻石般光芒的文献”(48)。他希望目标语读者可以感受到中国文学作品的文化价值,而不是像门外汉一般将其当作一笑而过的娱乐作品。因此,奚如谷十分重视翻译底本的挑选。假如翻译底本是最原始的,没有经过修改或删减,那么相对应的译本也自然能呈现出一个新的世界。
在奚如谷之前,《西厢记》已经多次被译成西方语言,但译者们选择的翻译底本都是金圣叹修订过的版本。《西厢记》经金圣叹大量修改删减之后,凭借其通俗易懂的语言和风趣幽默的评论,流传在各种娱乐场所中。而奚如谷对这种选择表示了异议。他在现存近四十个《西厢记》版本中,选择了最老旧的弘治岳刻本,将其译成英文。与金圣叹版本相比,现存最早的弘治岳刻本《西厢记》虽显得十分晦涩难懂,但最初的文本很好地保留了当时的时代特色。通过研究弘治岳刻本《西厢记》,奚如谷认为《西厢记》的文化语境并不在于城市和商业文化,而是植根于农业社会伦理中。而且,在后续的研究中,他发现许多后来的版本都存在错误,如将唱段张冠李戴等问题。这也证明了他与伊维德选择翻译底本的明智,并非所有版本都可以等量齐观。
之后,奚如谷多次在文章中强调版本选择的重要性。在《臧懋循对窦娥之不公》(Zang Maoxuns Injustice to Dou E, 1992)一文中,奚如谷对戏曲研究版本的挑选做出深刻的论述。以《窦娥冤》为例,奚如谷肯定了臧懋循的高超的改写技艺,同时也指出其修订本造成原版戏文被学界和大众忽视。臧懋循将《窦娥冤》中的零散戏文改为对仗,并使其押韵,同时将部分情节删去,以便整体结构更加紧凑,而且在戏文中加上了表演所需的舞台说明和注解。这版修订本刻字清晰,版式优美,成为坊间推崇的珍品。相比之下,最初的版本一时间相形见绌,被束之高阁。《窦娥冤》原本的主题是窦娥命运的悲剧、因果报应以及由此引发的对人类存在和命运的思考。而臧懋循改编修订的《窦娥冤》却集中表达了儒家正统礼教思想,变成了道德上的说教,掩盖了当时都市生活的本来面目。长期以来,臧懋循改编修订的《窦娥冤》被学界当作元杂剧研究的底本,但实际上,其中的戏文由于文人的个人喜好和舞台演出技巧的需要被大量修改删减,再加以润饰之后,其文化寓意也相应被破坏,无法传达出戏曲原本的精神内涵。奚如谷以此证明了版本选择的重要性。此外,2005年,奚如谷在《论〈才子牡丹亭〉之〈西厢记〉评注》(“On the Talented Ones Version of the Peony Pavilions Commentary on the Story of the Western Wing”, 2005)中指出了文本互证的必要性。他认为“剧本和小说常有多人进行改写,版本情况特别需要‘小心求证,而多种材料的参见既可以弥补一些人为的、主观的推断,也可以在参见中看出一些新的问题”(奚如谷,《中国和美国》 82)。通过将毛奇龄、金圣叹和弘治岳刻本的《西厢记》做对比,奚如谷发现崔莺莺这一人物形象在不同的修订版本中各具特色。
除了重视底本的选择,奚如谷在翻译时还致力于还原文本特定的历史语境和场景,再现文化语境,以此追求翻译的精确性。他期望西方的学者能够在最原始的版本和最忠实的翻译语言中感受到其价值所在。在这个基础之上,他提出译者应该深入思考文化与文学翻译之间的关系。只有在翻译时考量文化语境,才能译出原文本深刻的内涵,否则只会如同隔靴搔痒、流于肤浅。杂剧作为一种口述文学,其语言具有程式化的特点,并且伴有一定的流动性。故在翻译杂剧时,就应当将其语言放在特定的文化语境中进行考量。为此,奚如谷在翻译时深入考究戏曲中方言俗语和市语行话等的历史根源,将文本和语言放在特定的文化语域中去理解,竭力做到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
与此同时,奚如谷认为戏曲中的语言使用必须要与对应的人物形象相匹配。因此,在翻译过程中,奚如谷关注不同人物形象所使用语言的微妙差别。以《西厢记》中的人物张生为例,张生的形象介于拘谨迂腐和好色俗气之间,因此他的语言风格多变,既灵活又悲伤。例如,张生初见崔莺莺时说道:“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只将花笑拈”(王实甫,《新刊奇妙全相注释西厢记》)。
其中“颠不剌”就是一处理解难点。这个词意蕴丰富,可以指“轻佻荒唐”,也可以指“绝顶极佳”。而根据张生的人物形象,就只能将其解释为“极度粗俗”,意指张生对崔莺莺隐含的色欲。
此外,在翻译的方法上,奚如谷多采用异化译法,以达到忠实原文的效果。例如,1898年版的英譯本将《西厢记》译为The Romance of the Western Chamber,但“romance”一词过度强调男女之间的爱情,无法表达出《西厢记》中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对比奚如谷的英译本The Story of the Western Wing,不难发现“story”一词更加合适。除此之外,“Wing”比“Chamber”更能表达出古代厢房的含义。再者,以《西厢记》中的戏文为例:“夫主京师禄命终,子母孤孀途路穷;因此上旅榇在梵王宫。盼不到博陵旧家,血泪洒杜鹃红”(王实甫,《西厢记》 2)。奚如谷将其译为:
In the capital did my lord and masters life come to a close;
Child and mother,orphan and widow,weve come to the end of our road,
And so we have lodged this casket in the palace of Brahma.
Im filled with longing for the old graves at Boling,
And bloody tears sprinkle“azalea bird”red.(West, The Story of the Western Wing 115)
奚如谷的译文忠实于原文,并且与原文的对应性极强。例如,译文中的“Child and mother, orphan and widow”与原文“子母孤孀”一一对等。其他几句的翻译同样拿捏得当,不仅准确地传达出原文的含义,且其字词的排列顺序也基本与原文相符,达到了对形式与内容的双重忠实。
但是,由于语言文化等各方面的差异,奚如谷在翻译《西厢记》的过程中难免存在一些失误。例如,奚如谷将九首《满庭芳》误译成《Eight Satiric Songs Against The Western Wing》,将“Chaibaizi”错写成“Zhebaizi”。尽管如此,奚如谷对弘治岳刻本《西厢记》的英译实属学界首作。西学大家蒋星煜称奚如谷的这版《西厢记》英译本“是中外戏剧交流、中外文化交流的重大事件,必将产生十分深远的影响”(蒋星煜 428)。
结语
奚如谷长期浸淫于中国文学中,他的中文名字就源自《老子》中的“上德若谷”和“如溪如谷”。近年来,奚如谷多次在中国各大高校开办文学与戏曲研究专题讲座,在每一场讲座中,他都能够用地道的中文对所授内容进行阐释。奚如谷常说“读书人是长了两只脚的书橱”,他也身体力行做到了这一点。与中国戏曲和文学的奇妙邂逅促成了他和中国的深厚情缘。他带着一片诚心与痴心,在学术之路上追求真知灼见,既钟情戏曲又醉心翻译。鉴于奚如谷硕果累累的汉学研究,美国汉学界称他和哈佛大学的宇文所安(Stephen Owen, 1946-)为“东西部两个Stephen”。时至今日,奚如谷早已是著作等身,功成名就,但年逾古稀的他仍然活跃在汉学界,依旧致力于中国古典戏曲研究与译介,为汉学传播辛勤笔耕,做中西方文化交流的信使和桥梁。
注释【Notes】
①Phi Beta Kappa是美国历史最悠久的学术荣誉,表彰对象是美国本科教育的杰出代表。
②田浩(Hoyt C. Tillman, 1944-),主要从事宋元思想史研究,著有《功利主义儒家:陈亮对朱熹的挑战》《朱熹的思维世界》《旁观朱子学》《文化权利与政治文化》等,编有《宋代思想史论》和《文化与历史的追索》。
③伊维德(Wilt L. Idema, 1944-),荷兰汉学家,其研究领域主要是中国话本小说、戏曲和古代通俗文学,他用荷兰语和英语译介中国文学,出版学术专著、译著6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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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胡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