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研究

金宝兰

摘  要：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是指由多个指令言语行为共同组成的复杂指令形式。根据分句类型的不同，可以进一步划分为直接复合型和间接复合型两种类型。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的使用与复杂指令意图的表达策略有关，并且是提高指令实现度的重要手段。

关键词：指令言语行为;复合型;复句;祈使句

一、引言

在日常言语交际中，单句和复句都是常见形式。指令言语行为也是常见的言语交际形式之一，同样可以通过单句和复句形式来表达。对于指令言语行为（包括祈使句），以往的研究主要是以单句形式为研究对象，即使采用复句形式的例句，分析也大多集中在单句上，对单句指令言语行为的结构和功能研究已经取得了丰富的成果，但复句形式的指令言语行为尚未得到足够重视。

从意义方面来说，通常情况下，单句形式的指令言语行为直接体现出指令内容;复句形式的指令言语行为，至少一个分句体现出指令内容，其余的分句既可以体现指令内容，又可以体现其他内容。例如：

（1）a.必须给我好好排练！（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b.不要喝太多，早点回家吧。（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c.我们去其他地方看一看吧，说不定有更便宜的。（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从形式方面来说，单句形式指令言语行为仅包含一个单句，复句形式指令言语行为可以由两个到多个分句构成。例如：

（2）a.排队啊！①

（3）a.大家都在排队，您能配合一下吗？

b.这边是排队的，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请您也遵守秩序。

其中，例（2）为单句形式，例（3）为复句形式。它们的指令言语行为可以表达同一个指令意图，即“阻止听话人插队”。

我们根据构成复句中分句的功能，将复句形式的指令言语行为分为两大类：一是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通常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指令言语行为的组合，如例（1b）;二是话语结构型指令言语行为，由一个指令言语行为和附加内容（辅助行为语）构成，如例（1c）。本文主要从功能角度，对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的特点进行分析。

二、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的构成

关于祈使句和指令言语行为的研究，有些学者也关注到复句形式。朱斌、伍依兰从句子的语气出发，考察了“祈使+陈述”型因果复句的组合形式，如“快睡吧，天已经不早了”[1]。他们主要是依据邢福义的观点[2]（P38），认为“‘祈使+陈述组合的复句是具有两种或两种以上语气的复合语气句，和单句在语气上存在差异”。李艳霞基于“小句中枢说”，分析了由祈使语气的小句联结构成的复句关系类型，作者主要根据语义关系和形式，将其划分为并列句、连贯句、递进句等十个小类，并提供了丰富的复句关系类型的语言事实[3]，不过，她并没有从指令言语行为的功能角度进行分类。赵微认为，复句形式的指令言语行为主要出现在说明书和法律文书中，因为它们主要是以条件、目的、因果和假设关系组成的[4]。值得注意的是，以上研究都没有对复句形式的指令言语行为进行全面的分析。

基于前人的观点，我们可以对指令言语行为的复句形式做一个简要的归纳：指令言语行为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分句组成，其中，至少一个分句是指令本身，与其他分句构成一种复句关系。同时，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还需要满足以下条件：第一，复句指令言语行为的每个分句都可以单独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第二，每个分句都要单独表达指令。如“我現在在你家大门口，你方不方便出来？”（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其中的每个分句都是完整的句子，但是前分句“我现在在你家大门口”只是一个提供信息的陈述句，没有指令的功能，因此，该句不属于复合型指令。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的构成形式多种多样，由于往往没有明显的连接词，因此常常被忽略。

为了能够更好地分析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的形式特征，我们首先介绍一下指令言语行为的基础形式。对单句形式的指令言语行为的研究已经有较多的成果。研究者已经意识到指令是通过祈使句形式表现的说法并不准确。人们在交际沟通时，根据自己的需求，或者所处场合的要求，可以选择使用祈使句、疑问句或陈述句等多种形式的指令言语行为。在汉语祈使句研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袁毓林，在典型的祈使句之外，袁先生还谈到一些通过疑问形式体现的祈使句，如“还不快跑？”“你少说几句行不行？”等，这些例子虽然并不具备祈使句的结构特点，但表达的却是祈使意义，因此，袁先生将它们称作“边缘祈使句”。不过，他将通过陈述形式间接地表达祈使意义的情况看作例外，即带言外之意的不能算作祈使句，如“我们班的同学个个都有溜冰鞋了，就我一个人没有（言外之意：给我买一双溜冰鞋！）”[5]（P8）。提出言语行为理论的Searle，将指令言语行为的表达形式分为直接和间接两类[6]（P44）。指令言语行为主要是依据句子功能进行的分类，与祈使句相比，在表现形式上并没有严格限制。赵微[4]、樊小玲[7]等学者基于Searle的研究，对汉语指令言语行为进行了分析，只是他们所涉及的具体范围有所差异。本文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汉语句类的具体情况出发，对指令言语行为的形式进行重新分类，将其划分为直接指令言语行为和间接指令言语行为两种类型。

首先，直接指令言语行为是最直接、最典型的指令言语行为形式，通常以祈使句表达。例如：

（4）a.司机师傅，停下车。（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b.麻烦你不要这么没品，是个女的你就要吹口哨。（《夏至未至》）

其次，间接指令言语行为是以祈使句以外的形式呈现的指令言语行为，像疑问句、陈述句和感叹句。例如：

（5）a.立夏……你现在可以出来和我谈谈吗？（《夏至未至》）

b.你安静点行不行啊？你影响我看书了！（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6）a.先生，我们该打烊了。（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b.我希望你可以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困扰。（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7）a.我想吃生蚝！（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b.废话真多！（电视剧《转身说爱你》）

例（6a）的言外之意是“请你出去”;例（6b）的言外之意是“你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例（7a）的言外之意是“给我生蚝”;例（7b）的言外之意是“你少说话”。有学者指出，主谓结构的感叹句除了句尾用感叹号，句子形式与一般的陈述句一样[8]（P48），如例（7），因此，本文不把感叹句作为指令言语行为的一个独立类别。

三、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的分类和形式特征

我们认为，单句指令言语行为的表达形式可以分为三类：以祈使句形式表达的指令言语行为（下文简称为“祈使型指令言语行为”）、以疑问句形式表达的指令言语行为（下文简称为“疑问型指令言语行为”）和以陈述句形式表达的指令言语行为（下文简称为“陈述型指令言语行为”）。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由以上三类单句形式构成。按照构成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的分句类型，我们将其分为六种：祈使+祈使、祈使+疑问、祈使+陈述、疑问+疑问、疑问+陈述、陈述+陈述。

那么，单句指令言语行为的并列形式和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本文认为，复合型指令的分句之间存在主辅关系，即前后之间在意义、时间和行为等内涵因素上存在相对紧密的连续或关联性，但连续出现的多个单句指令言语行为则没有这些特点。具体来说，说话人选择复合型表达指令的主要原因与指令意图的复杂程度有关。如果说话人只具有一个指令意图，而采用复句形式发出指令，这时前分句和后分句是相互补充的关系。人们的认知体系和现实情况是非常复杂的，一个指令意图不一定通过一个动作的实施而实现，这时，为了实现指令意图，需要伴随着许多语境因素的支持和一个动作或多个具体动作的实施。因此，构成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的分句地位有所不同，其中，一个分句是主干部分，另一个分句则是辅助部分。辅助部分主要由执行指令的具体方式或理由等内容构成，辅助分句可以弥补信息量的不足，以提高指令的实现度。判断这类分句的主辅关系也主要基于说话人的指令意图。此外，如果说话人通过复句形式发出两个或两个以上指令意图，那么分句之间的时间先后顺序比较明显，而前后分句在意义上可能有关联性，也可能无关。

基于上文的分类，祈使型分句属于直接型分句，疑问型和陈述型属于间接型分句。需要注意的是，直接型分句并不等同于主分句，间接型分句也不等同于辅助分句。下面，我们就具体分析各种复合型的搭配情况。

（一）直接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

所谓“直接复合型”，指的是包含直接型分句的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含有直接型分句的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有三种：“祈使+祈使”“祈使+疑问”“祈使+陈述”。直接型分句在复合型指令中包含了相对大量的指令信息，它通常都担任主分句，表达核心指令，但是当每个分句都为直接型指令时，情况则比较复杂。

“祈使+祈使”是指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祈使型分句构成的直接复合型指令。例如：

（8）a.干脆回我家里去吧，顺便换身衣服。（《夏至未至》）

b.那你快起来，现在就去。（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例（8）的每个分句都可以单独成句，而且它们都可以直接实施指令。例（8）的前后分句共同表达了连续性的指令。在例（8a）中，交际双方均处于衣服被雪淋湿后的情况，说话人刚好住在附近，于是建议一起回家换衣服。在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推测“顺便换身衣服”是说话人的主要指令意图，“干脆回我家里去吧”是为了实施后分句而必然经过的一种阶段，即先行条件。这样一来，分别表达主要指令意图和先行条件的两个分句便形成了主辅关系。

“祈使+祈使”类复合型中有一类形式值得格外注意，即肯否结合式。例如：

（9）a.你碰到什么事了，跟我说，不要憋在心里。（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b.罗曼，你快帮帮我，别睡了。（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从意义上来看，肯否结合式既可以是肯定和否定都谈同一事件，如例（9a）;也可以是肯定和否定谈不同事件，如例（9b）。从指令意图来看，两者形成有连续性的指令言语行为，即否定部分表达“要求听话人停止目前的行为”，肯定部分表达“停止目前的行为后，听话人应采取的行为”，最终指令意图的目标就是达到肯定部分所表达的状态。只采用肯定式也能够表达指令，不过说话人通过否定式指令补充听话人应采取的态度或行为，从而强调肯定式指令所蕴涵的意图。

直接型分句还可以和间接型分句搭配，即“祈使+疑问”和“祈使+陈述”。“祈使+疑问”是指由祈使型和疑问型分句构成的直接复合型指令。例如：

（10）a.我们抓紧干活，争取早点赶回来好吗？（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b.叫你拖你就拖，哪儿那么多废话啊！（《夏至未至》）

“祈使+陈述”是指由祈使型和陈述型分句构成的直接复合型指令。例如：

（11）a.太太，今天的牡蛎棒得不得了！不买就亏啦！一定要买给老公尝尝啊。（《解忧杂货店》）

b.张秘书，如果你不着急的话，进屋坐会吧，我有些事情想问你。（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以上两类复合型指令中的疑问型小句和陈述型小句单独成句时，也表达指令，因此常出现一些指令标记，如“～好吗？”“（我）想～”等，虽然是疑问和陈述形式，但是已经出现一定程度的固化。没有标记的间接型分句，如例（10b）“哪儿那么多废话啊！”依然是疑问句，例（11a）“不买就亏啦！”是陈述句。不过，根据常识，通常将它们理解为一种指令，不需要经过推理，如“哪儿那么多废话啊！”就相当于“不要说话”，“不买就亏啦”相当于“你要买这个东西”等。无论有没有标记，这些间接型分句既可以表达指令，又可以与直接型分句形成主辅关系，同时，通过补充指令信息、强调指令内容、表达感情等，提高指令的实现度。

（二）间接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

所谓“间接复合型”，指的是不包含直接型分句的指令言语行为。主要有三种情况：“疑问+疑问”“疑问+陈述”“陈述+陈述”。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中的间接型分句通常是规约性间接指令形式，换句话说，间接型分句已经出现一定程度的虚化，不需经过非常复杂的推导过程也容易被理解为指令。这些规约性间接指令形式通常含有固化程度较高的指令标记，如“～好吗？”“好不好？”“能不能～？”“（我）希望～”“（我）觉得～”“（我）想～”等，同时仍存在着没有显性指令标记的间接型分句。在间接复合型中，呈现更多信息的分句担任主分句，即带有标记的间接型分句。当两个分句都没有显性标记，或每个分句都有指令性标记时，缺乏形式上的判断依据，这类间接复合型则需要根据说话人的指令意图来判定主辅分句。下面，就按照其不同组合形式进行分析。

“疑问+疑问”是指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疑问型分句构成的间接复合型指令。例如：

（12）a.大家怎么晚饭时间还在排练，不如先吃饭吧好吗？（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b.怎么还在扯这种无聊的事？不是叫你们别管了吗？（《解忧杂货店》）

例（12）的每个分句都可以单独成句，而且都含有常用的指令标记，来间接地表达指令，如“～好吗？”“怎么还VP？”等。从整体来看，“怎么还VP？”结构表达“听话人不应该保持VP的状态”的意思，从而对后分句指令的实施进行铺垫。

“疑问+陈述”是指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疑问型和陈述型分句构成的间接复合型指令。例如：

（13）a.烦不烦哪，这种事你不说我也知道。（《解忧杂货店》）

b.有空吗？想跟你聊聊。（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在“疑问+陈述”型中，既可以出现有指令标记的间接型分句，也可以出现固化程度较高的无标记间接型分句。例（13a）的疑问型和陈述型分句都不包含显性指令标记，我们可以从后分句中知道说话人的指令意图是“使听话人别提这事”。其中，“烦不烦哪”不仅表达指令，还表达说话人不满并且指责对方的态度，从而辅助指令的实现。例（13b）中“有空吗？”是一种惯用的间接指令形式，意思是“抽出時间来做某事”，同类型的“有NP吗？”逐渐形成间接型指令标记。同时，还通过后分句中陈述型指令标记“（我）想……”补充指令信息，从而前后两者形成主辅关系。

“陈述+陈述”是指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陈述型分句构成的间接复合型指令。例如：

（14）a.我希望你说话不要含含糊糊，我听不清你在讲什么。

b.在这件事情上，我觉得你应该看到修齐对你的好，现在你最应该做的就是对张灏死心。（电视剧《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

从表面上看，例（14）是一个完整的陈述复句。为了使陈述复句具有指令功能，语句中需要包含一些陈述型指令言语行为标记，如“（我）希望……”“（我）觉得……”等。如果没有上述标记，语句中也要提供引导指令类推的信息，如“我听不清你在讲什么”“现在你最应该做的就是对张灏死心”。由间接型指令分句组合而成的复合型指令表达了连续性的指令言语行为，互相补充指令信息。

对交际双方而言，间接复合型是比直接复合型更为复杂且需要更多推导过程的类型，相应地，它也比直接复合型具有更丰富的语用效果，如传达礼貌、感情和态度等。如例（13a）的指令意图是说话人想让听话人停止说话，那么，直接说出“你不要提这种事”或“你别说话”，可以更直观地传达指令意图;不过，说话人却采取间接的方式说出“烦不烦哪，这种事你不说我也知道”。这在传达指令意图的同时，还表达了对听话人的不满情绪或指责态度。

综上所述，本文按照分句的类型，将复合型指令言语行为分为直接复合型和间接复合型。前者通过主辅分句的配合，向听话人传达更丰富更准确的指令信息;后者通过前后分句互补，依赖于语境的补充信息、双方的默契和规约化标记来表达指令。复合型指令与连续出现的多个单句指令的区别是：复合型指令在意义、时间和行为等方面，存在紧密的连续或关联性，因此，分句之间会形成主辅关系;通过这种关系，不仅可以表达复杂的指令意图，而且可以提高指令的实现度。而连续出现的多个单句指令言语行为，则没有这些特点。

参考文献：

[1]朱斌，伍依兰.“祈使+陈述”型因果复句[J].汉语学报，2008，（3）.

[2]邢福义.汉语复句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3]李艳霞.“小句中枢说”理论下的祈使型复句关系及成因[J].殷都学刊，2010，（4）.

[4]赵微.指令行为与汉语祈使句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

[5]袁毓林.现代汉语祈使句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6][美]约翰·R.塞尔.表达与意义：言语行为理论研究[M].王加为，赵明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7]樊小玲.汉语指令言语行为研究[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

[8]邵敬敏主编.现代汉语通论[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