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构建历史与无意识两种深度

2021-07-20 22:54张清华
扬子江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小影亚军小说

张清华

后现代主义的一些理论家,曾声称要“拆除深度设置”,但实际上无论怎么说,他们也是希望建立一种写作的“深度”。深度和意义肯定是联系在一起的,没有哪个有自尊心的作家、写作者会愿意承认自己没深度。有时候是“故意没深度”罢了,这种故意实际是为了显现一种态度——对于深度的一种不一样的理解。所以深度很重要。

在笔者的理解中,深度主要又分为两种:一是所谓的现实或历史深度,另外一个就是人性深度,或叫精神深度。在现代以来,这样的一种人性的、心理的或精神的深度,实际上更多的也表现为一种“无意识的深度”。无意识深度才真正表明了一种写作的当代性。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包括更早的文艺复兴,它们在历史与人性深度方面,已标立了各种风范,已有无数经典,我们都很难超越。但是现代和当代的写作,确乎更多地是诉诸人的無意识,而人的无意识世界是经由精神分析学来打开的。弗洛伊德告诉我们,人的意识构造里面,占绝大部分的实际上是无意识。我们“意识到”的这个部分,就像大海上的冰山一样,在水面上只露出来一丁点儿,下面则是六到七倍于上面的体积。

为什么要讲这样一个题目呢?因为作为专业的研究者或写作者,我们总是会追问,什么样的小说才是好小说,什么样的文学才是好的文学?回答当然是——“有深度的文学”。很显然,只是写出了故事或者堆积出了“现实”的小说,不是好的文学。现在大部分小说都是堆出来的,我们每天都会碰到这样的作品,它们让我们感到疲惫,败坏了我们的胃口。

显然,这会涉及到所谓“完成度”的问题。什么叫完成度?打个比方,就是把矿石冶炼完毕,最终出来了我们想要的东西——比如黄金、钢铁,金属或玻璃,我们想要的各种各样的成品。必须要把原有的东西都予以“融毁”之后,才能造出新的东西。你只是把矿石挖出来,用矿石“堆”起来一个建筑或装置,这不是完成后的作品,而只是材料。很多写作者都是直接把矿石,把“现实”堆到那里,并没有把材料处理掉。一旦把现实材料处理掉之后,真正伟大的作家和作品才会出现。

一、通向历史或现实深度的道路

自从“现实主义文学”或者巴尔扎克以来,历史深度成了一个测量文学水准的标准尺度。这个当然受到革命意识形态的影响,比如恩格斯就盛赞巴尔扎克,认为他为我们提供了1830年代法国的历史,且比全部的历史学家、政治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获得的总和还要多。这就是典型的强调历史尺度的观点。

再来看米兰·昆德拉的说法。此人可能不是最伟大的作家,但他是作家之中对小说艺术理解特别深的一位,我喜欢他的《小说的艺术》a这本书,经常拿出来翻翻,里面有太多可能成为格言的东西。

他说,在过去四个世纪欧洲的历史中,人们以小说特有的逻辑,发现了关于存在的不同方面,“在塞万提斯时代小说探讨什么是冒险”——骑士小说的主题都是冒险,冒险是人的一种原始冲动,这从希腊史诗、悲剧里面都能看出来,史诗里的英雄其实都是冒险家。骑士小说把西方文学中的冒险主题扩张到了极致,然后出了种种笑话,而塞万提斯就是以笑话方式终结了这冒险主题。

后来,“在塞缪尔·理查森那里,小说开始审视发生于内心的东西”。展示情感的隐秘生活,从外部世界进入人的内心世界,这也是一个重大的变化,也可以说是现代文学的起源。

“在巴尔扎克那里,小说发现人如何扎根于历史之中。”人的身份、经历、命运总是和历史发生密切关系。当然,这个“历史观念”是黑格尔主义所赋予十九世纪的小说家们的想象。根据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思想,人们想象历史有一种“总体性”。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前言中就说,“伟大作家应该把他的所有作品变成一个系列,每一个作品表现一个时期,加起来就是表现一个时代,表现一部历史”。他其实也是这么做了,把《人间喜剧》谱系化了。所以马克思、恩格斯都特别推崇巴尔扎克,认为要研究1830年代法国的经济学,看巴尔扎克的小说就好了。

最近格非研究《金瓶梅》的著作《雪隐鹭鸶》b,就是通过《金瓶梅》里面所表现的日常生活、饮食起居、人际交往、生活习惯等等——当然他也是结合《明史》和很多文献,证明《金瓶梅》是中国明代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的。这也就是等于证明了它的历史深度。当然,兰陵笑笑生是无意识地这样做了,而巴尔扎克则是有意识地做到了,他在表现人物的时候,和历史的发展建立了必然的联系。

巴赫金在讨论作为“教育小说”之一种的“成长小说”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人的成长和历史的进步之间发生了内在的联系,人的成长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历史本身的进步。

“在福楼拜那里,小说直接探索直至当时还不为人知的日常生活的土壤。”在昆德拉看来,福楼拜比巴尔扎克还要深邃些,他更细致地讨论这一类日常生活是从哪来的,在《包法利夫人》中,他对艾玛这个人物的种种性格表现,包括他对婚姻和爱情的态度,是意在深入揭示其性格和命运的生成原因,这是他最厉害的地方。

昆德拉接着说,“在托尔斯泰那里,小说探寻在人做出的决定和人的行为中非理性如何起作用”。这一点他概括得很深刻,但是有点偏颇。这个说法放到《安娜卡列尼娜》中可能是合适的,放到《复活》里面也可以,可是托尔斯泰却不能概括为一个以表现非理性为主要宗旨的作家,他主要还是讨论道德和历史的关系。

到了现代,昆德拉说,“小说在探索时间,普鲁斯特探索无法抓住的过去的瞬间”,如《追忆似水年华》里面那种琐细的记忆描写;“乔伊斯探索无法抓住的现在的瞬间”,他的《尤利西斯》是描写主人公当下的无意识流动的范例。“从现代初期开始,小说就一直忠实地陪伴着人类,它也受到认识激情的驱使,去探索人的生活。”所谓的“认识激情”,其实就是“认识论冲动”,在过去的文学中,这或许只是作为本能;但在现代,人们似乎在这一点上变得非常疯狂。当我们讨论一部作品的价值时,总是喜欢说它“反映了……”“忠实地记录了……”之类。这当然与唐人孟棨在《本事诗》中所记,“当时号为诗史”的杜甫,还有鲁迅称赞《史记》,乃“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一样,都是对于作品所载社会历史信息之丰富的一种肯定。但与古人相比,我们或许将这一问题张大到了俗化的程度。

还可以追溯至夫子讲的“兴观群怨”,其中的“观”,就是通过诗来观照一个时期的世态人情、社会变化、人世沧桑。很简单,我们要了解明代社会生活,看《明史》可能不如看《金瓶梅》和《水浒传》里面的某些章节,因为后者能给我们以更为感性和精细的认识。史书中材料再翔实,也不可能提供一个“活体的样本”,而文学是专门提供活的样本的。我们通过武大郎这样一个城市小手工作坊主的日常生活,就可以体察到明代的社会生活,因为这两部作品看似写的是前朝故事,但是实际所承载的社会信息,却无疑是明代的。

我们可以看到,那时早已有了特征明显的城市社会,已发育出一个成熟的市民阶层,这个阶层的生活相当不错,财富水平也很高。武大郎一个卖炊饼的,尚在清河县里住着一间二层小楼,虽在一条不太繁华的街道上,但也有里有外,对面开着王婆的茶馆,他还娶了一个漂亮媳妇,媳妇住在楼上,还有条件描眉画眼,生活质量并不很低,动辄弄点散碎银子出去买酒、买鸡鸭鱼肉,各种果蔬。吃饭的时候,女人是可以陪坐的,这很不简单,即便是在当代社会,农村很多地方还不允许妇女上席呢。在我老家山东农村吃饭,妇女就不能上桌,只能在灶间里吃点残汤剩饭,这是我小时候的记忆。历史有些方面是进步了,但某些方面并不总是进步的。

而且我们可以看到,明代的社会风气是相当开放的,男女间的偷情广泛存在。宋江没有娶老婆,但他后来被迫养了一个外室,这个外室又有偷情的对象,偷情者就是宋江的本县同事——也是“押司”。显然,在家庭伦理与婚姻形态方面,明代是一个相对多元和开放的社会。在《水浒传》 《金瓶梅》里,充满了形形色色的男女关系,我们原来所理解的那些概念化的“封建礼教”,在这里反而显得很薄弱。

上述理解方式,便是一种“认识论冲动”,是指通过文学来探索人的生活,让小说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中的各种秘密。从这个意义上,昆德拉的这句话非常精到和精彩。他说:“发现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唯一存在的理由。”

完全可以作为格言了。文学不止是“反映论”的产物,它同时也是“照亮和发现”,且发现只有文学能够发现的秘密,只有文学能够洞烛的人性幽微。这里当然也包含了宽容——如果变成一个“文学伦理”的命题,那么便可以改为:“宽容惟有文学能够宽容的一切,乃是文学唯一存在的理由。”

那么,文学到底要发现什么?什么才是唯有小说可以发现的东西?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秘史自然不是正史,正史不需要小说家。近来我因为要写一个涉及文学传统的文章,重读了《红楼梦》 《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等作品,又有很多新的感受。这些东西显然不是一个民族正经八百的历史,而完全是一些犄角旮旯里的东西。

昆德拉说要发现内心的东西,情感的隐秘生活,这不就是人的无意识世界的秘密么。昆德拉强调小说家不要将时间问题局限在“普鲁斯特式的个人回忆”上,要“把它扩展为一种集体时间之谜”,这个集体时间,其实也就是指历史本身,是一种公共的历史记忆。

以写二战为例,我想举出的例子是《朗读者》,原作是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Bernhard Schlink)的《生死朗读》,改编为电影后译为《朗读者》。在我看来,这部作品的意义就在于它所传达的,恰好是政治学家、历史学家们无法表现的。一个普通的不识字的德国妇女,喜欢通过一个年轻人给她朗诵文学作品,来获得精神的慰藉。而她过去曾经做过纳粹政权的集中营的看守,这并不是个重要的角色,但是却跟纳粹有关。在政治正确的意义上,所有与纳粹政权有关的人都应该受到审判,但她却因此而成为了历史的替罪羊,她的一生因此而被埋葬。尽管她可能是一个并未作恶的人,但却必须要背负历史所赋予的罪孽与创伤。这个小说表达了对于那些被捆绑于国家战车,被陷于历史泥淖当中的人们,作为历史牺牲品的“沉默的大多数”的内心的痛苦、绝望与情感的秘密。

电影本身也令人感动。那位女主人公是由《泰坦尼克号》的女一号凯特·温丝莱特扮演的。当年她演《泰坦尼克号》的时候,正值青春年少,气质高贵,性感美丽;演《朗读者》时,她已历经岁月,有点美人迟暮之感,但还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冷傲和高贵。为什么导演会用这个角色去演一个普通妇女,显然也有暗藏的意图在里面——他是同情这个人的,所以赋予了她高贵的气质。这就是文学和艺术对历史的处置方式,同政治正确的历史观之间,确存在着微妙的差异。

二、代际经验书写与可能的历史深度

关于历史深度的建立,有多种通道,其中一个是关于“代际经验”。

代际经验本身也是一种公共经验,它的公共性可能会有局限,但很重要。以“50后作家”为例,他们的公共经验非常显在,因为这一代人共同经历过如火如荼的“文革”,又经历过波澜壮阔的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大历史在他们的经验构成中处于绝对主导的地位。这与“60后”也一样,只是有微妙的差异。“60后”接受教育是在1980年代,其成长经历是启蒙主义思想特别活跃的时期。所以“60后”和“50后”有共同的东西,但相比之下,“60后”一代更注重个人价值,更接近于存在主义的世界观。

那么“70后”呢?大家对这代作家有很多研究,但是又觉得有很多不满足,为什么有一定知名度的“70后”作家是如此之多,但到现在为止,其经典化的程度还没有达到应有的程度?“50后”和“60后”这批人早在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期就成名成家了,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他们依然占据着文坛。余华、苏童、格非在1987年成名的时候,分别才27岁、24岁、23岁,余华写出《活着》的时候也才32岁,写出《许三观卖血记》时才35岁。莫言写出《红高粱家族》的时候才30岁,写出《丰乳肥臀》的时候才40岁。那时他们都已大名鼎鼎,他们的作品已高居在时代的云端。但是“70后”至今还没有成为文学研究中“公认的知识”,为什么?因为“70后”对于公共经验的揭示,完全被前两代作家给遮蔽了,他们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主题、故事和话语空间。

所以“70后”作家们不得不书写更为琐屑和渺小的个人经验,他们通向集体记忆的路径部分地被前人遮蔽或踏平了,因此才过于“迷恋”个体的方式与风格本身。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我有时候会和同龄人或更年轻的评论家们去讨论问题出在哪里,大家都有不同的看法,但有一個很趋同的看法是,“70后”是继承了精英写作或者纯文学写作的一代作家,但他们是迄今为止最不幸运的一批作家。

“80后”这帮就不一样了,他们基本上没有历史的包袱,成长过程完全进入了商品年代。像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刚出道就已完全被书商包了,有的小小年纪就已经成为富豪,他们对主流文坛、对于文学传统较少或根本不认同。韩寒说“文坛是个屁”,那帮在文坛上混的人在他看来什么都不是,这帮人没有钱,只穷酸而已。

显然,代际的差异是非常微妙的一个问题。但不管怎么说,每一代作家都应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公共记忆。

需要某些特殊的符号:比如我个人记忆当中的一些事,可能是下一代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我大概在1974年或者更早,突然看到了一部北朝鲜进口的电影,叫《卖花姑娘》。我们今天觉得北朝鲜很穷,可是我的童年第一次看到的“彩色宽银幕电影”,竟然来自朝鲜,那时我们既和美国斗又和苏联斗,世界上所有先进技术都对我们禁运,所以我们在七十年代初还在看黑白片,看正方形银幕的老电影。突然有一天在县里的露天剧场,放映了北朝鲜进口的彩色宽银幕故事片,你们知道那个视听震撼,那个轰动达到了什么程度?我记得那天是看的晚场,我的1950年出生的叔叔,比我大13岁,他带着我去县城看《卖花姑娘》。那个人挤到水泄不通的程度,我坐在叔叔的脖子上,从黑压压的人群里探出半个头,看到了差不多全场电影,但是我叔叔一晚上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天晚上剧场还发生了骚乱,踩死了七个人,放到现在可是重大事故。但是第二天,所有人都是以极其兴奋的口气说,你知道吗,昨天晚上的电影真是太开眼了,“踩死了七个人”!用“踩死人”作为一种表达惊奇和兴奋的方式。这就是我这代人特有的历史记忆。

到了1976年夏季,发生唐山大地震,大地震在我的故乡山东也有剧烈震感。之后有一个月,上级不让在屋子里睡觉,所有人必须在院子里的树上扎吊铺睡觉,晚上下雨没有办法必须在屋里待着,雨停就出去。下雨的时候在屋里就非常焦虑,担心这时候地震会来了。在院子里睡了整整一个夏天。那个夏天里,我常常睡不着,因为月光有时候很亮,有时候会有各种奇怪的动静,会看见很多小动物。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一只在月光下行走的刺猬,我误以为那是一头小猪,走近一看,它就团起来不动了。夜里,我仰望星空,看到那么浩瀚的星河,流星如雨,让我浮想联翩。

共同记忆写成的小说还是很多。苏童的《城北地带》,他的“香椿树街”系列,那些童年记忆的作品,读来都让我觉得像是我自己的经历;读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时,也觉得是在读我自己的童年。我想这批作家为什么那么早成名,不是偶然的,他们善于写一代人共同的成长经历。像苏童的一个短篇,叫作《什么是爱情》,就是一个特别富有“时代喜剧”意味的作品。他写的是1980年代的恋爱故事。那个年代的人谈恋爱是非常滑稽的,比如我当时就认为,如果我要请我的女同桌看一个电影的话,我就要为她的一生负责了。如果没有正当理由,我不可以跟她说话。女同学跟男同学主动说话是没问题的,但如果是男同学有事没事跟女同学搭讪,就会被周围的人看不起。80年代的男女交往非常受限制,但是有的人却聪明地创造了一种合法机会。苏童的小说中就是这样:一伙年轻人组织了一个“读书会”,其中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姑娘,她是读书会的核心焦点,同龄人垂涎她,稍年长的人也对她有觊觎之心。后来这女孩喜欢上了一个年龄比较大的家伙,此人读了很多书,喜欢谈哲学,人称“小卢梭”。但女孩很快发现他很吝啬,也很庸俗,于是就转而注意同龄人当中的一个追求者。现在小伙儿终于有机会约会她了,这天,两个人在公园里正谈得开心,忽然男孩不小心,生理管理机制出了问题,他不小心没憋住——放了一个屁,而且放出声来。这女孩听到后,拂袖而去。这就是“80年代的爱情”,容不下一个小小的生理失误。我相信90年代的人不会因为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废掉一次恋爱的机会。马原的代表作《虚构》里,专门写到一个“红色幻想症”——这是我给出的命名,这种症状只有“50后”和“60后”的人才会有,更年轻的人则完全不理解。

有一个有趣的故事。60年代曾有一个叫刘学保的人,他是原兰州军区某部的一个战士,他一直想当英雄,但是没机会。于是这人鬼迷心窍,栽赃了一个出身不好的人,他自己弄了一个爆炸装置,来到大通河的一座两孔水泥桥上,他先用石头砸死了那个人,然后把雷管引爆,炸掉了自己的四个手指。在现场,他妄称说阶级敌人要炸毁大桥,他和阶级敌人做了殊死搏斗,身负重伤。然后刘即被认定为一个英模人物,一直宣传了很多年。一直到了1982年,在知情者的质疑声和死难者家属的鸣冤声中,才有政府部门去做调查,经过查证,终于确认此人不是英雄,而是一个故意杀人的刑事犯,于是判了他无期徒刑。

如果以这个人物为原型,我以为可以写一个极有精神深度的作品。其“奇怪而虚伪的超我”背后所隐含的那个“卑鄙的自我”,以及“恶性膨胀的本我”之间的复杂纠结,堪称是一种政治化的精神分裂症,它在正面表现为一种“渴望成为英雄”的幻想症,而在负面则是一种极度自私而不择手段的魔鬼人格。假如能够写出这样的一个人物,我想他将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一个对于世界文学人物画廊做出了重要贡献的作家。

上述这些经验太敏感了,但我以为,唯其敏感,它们才会真正成为一代人的特殊记忆,成为一种信息载力丰富的历史无意识。因此,我们没有理由忽略它。

三、历史与无意识的混合:深度构建的策略

接下来要分析的例子,是马原1986年发表的小说《虚构》,这是他迄今为止短篇小说的代表作。我们经常说马原是新潮小说的开山作家,这个说法也没有错,但马原究竟是依靠什么来显示他的非同一般的?《虚构》将是最重要的依据之一。

众所周知,《虚构》还引发了一个重要的评论,上海的批评家吴亮早在1987年就写了一篇《马原的叙事圈套》c,这篇评论非常有名。“叙事圈套”的说法,可以说是发明了一个“中国式的结构主义叙事学”概念。因为当时美国人华莱士·马丁的“元小说”(metafiction)理论还没有介绍进来,而吴亮在尚未听说过“元小说”概念之前,已提前发明了这个中国式的概念。這说明他的理论阐释能力非常强大,这篇文章也让我崇敬他多年。但是我不能不说,他的文字却没有真正进入到《虚构》的内部结构之中。

我认真思考原因,当然不是吴亮“不够厉害”,吴亮可以说是这个年代最为敏感的批评家了,但他为什么没有真正“识破”马原的文本秘密呢?是因为他还没有“意识到”要使用“X光机”一般的探查方法。

在我看来,马原写的是两个梦,两个梦拼到了一块。其中一个是“春梦”,或者叫“性梦”,在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d和霭理士的《性心理学》e两本书里,都专门论述过。然而单独写一个春梦,显然会有点无聊,处理得不好会显得庸俗和没格调。但是如果处理好了也会很出彩——《红楼梦》里就处理了多个性梦,一个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这是最典型的一个;还有一个是贾瑞的梦,即“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致使贾瑞痴迷于妄想而不能自拔。有个道士给了他一面镜子,叫作“风月宝鉴”,只许他看反面而不许看正面,因为反面是一个骷髅,让他看三天,病就好了;但是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老想看正面。一看正面,王熙凤便在里面招呼他进去,进去后就与王熙凤交合,如是者三,最后一命呜呼。显然,贾瑞是死于一种叫作“滑遗”的“单相思妄想症”。

《红楼梦》里处置这类敏感经验,就处理得特别好,而且还将之升华为全书的纲要,或者灵魂。何谓“风月宝鉴”?它有两个面:一面是“色”,一面是“空”。色为表象,空即本体。他要用“空”来治疗人间的贪欲,将世俗与肉体意义上的“色”,用哲学与形而上学的“无”来消解掉。这恰似《道德经》开篇所阐述的“常无”与“常有”一样,“此二者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贾瑞正是不知道这样一个互为依存的关系,偏执于“色”和“有”,而不知道“空”与“无”,所以才断送了卿卿性命。

宝玉的春梦是整个《红楼梦》的核心。为什么如此说?一场无边的春梦,然后是恍惚的记忆,短暂的温馨,漫长的回味,与无法释解的惆怅。此经验的核心,恰恰就是“红楼梦”本身,它隐喻了人的一生,一段爱恨情仇,一个盛衰兴亡的历史的完整逻辑,隐喻了一个家族的历史,宇宙万物的存在之理。如果说有无数个同心圓,那么这春梦,就是那个原点与核心。显然,两个梦是用了两种方式来解释《红楼梦》,前者是空间模式,后者是时间模式。

我们再回到马原的小说。其故事的内核可以概括为,“与一个患了麻风病的女性发生性关系的故事”。梦见一个女人,和她有染,并不奇怪,但为什么会梦见和一个麻风病女人发生关系呢?如果去看一下霭理士的《性心理学》,便会有答案。其中专门有各种各样的讨论,在梦中梦到的异性往往是面孔模糊或是并不美丽,等等,这确乎是很复杂的心理。但我们要把这个梦境做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能把它解释为一个“男权主义的无意识”。什么叫男权主义的无意识?看看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通常都是女人主动诱惑男人,一个书生正灯下苦读,门突然开了,一阵凉风进来,一个美女子出现了,她主动委身于这个书生,这书生当然也很享受,可是过了几天他的身体就完了。这是什么寓意呢?男权主义总是想在不做任何付出的情况下,享受女性的投怀送抱,然后又把一切不良后果委身于女性,这就是男权主义自私心理的基本模式。

从春秋以来中国历史上所有美女,妲己、褒姒、飞燕、貂蝉,一直到武则天、杨玉环,这是中国历史当中的一种模式,一个原型,男权主义对妇女的一种定义,男性的自私虽然表现为各种不同的叙述形态,但是骨子里的实质是一样的。在语言里面也种下了很多无意识,沉淀了大量的男权主义无意识。比如说“倾国倾城”——美丽但是会有害处,毁人国家、坏人城市;另外与环境也不友好,“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还有很多寓意不好的词,都是以“女”作为偏旁的,汉字当中也有这种男权主义的无意识。

再回到小说:马原一开始就用了两种策略,一个是厉害的小说家:“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天马行空。”但他同时又耍了另外一种花招,“不瞒你说,我现在就住在安定医院里”,安定医院是北京一个有名的精神病院。所以读者现在要做两种设定:一个是天才的小说家在讲故事,还有一个是精神病在跟你瞎掰。这就决定了作品的“复调性”,一个文本两种理解。

然后作者开始讲述他的“性梦”。我们要想真正准确理解它,还要与宝玉的梦境作个对照。

“神游太虚幻境”一节中宝玉和一个名叫可卿的仙女梦中交合,警幻仙子称之为“意淫”,可谓之为典型,如果放在精神分析学的现代视野中看,它应该是一个性成长经历的真实再现,也是作家自己一段不能释怀的隐秘经验的自曝,所以难怪他会将之置于全书的总纲这一回当中来处置。

接下来我们看一下这个梦。首先是环境的暗示:宝玉随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同游宁国府赏花,困倦之中午睡于他的侄媳贾蓉之妻秦可卿的房中。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机遇。主人公心理上出现了微妙的反映,开始“有一个嬷嬷说,哪有个叔叔在侄媳妇房间里睡觉的礼啊”。这话对宝玉来说显然是一个反面的暗示,随后来到房中,又闻到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墙上还有一幅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这也是暗示。他的身上则被秦可卿亲自盖上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这就更有隐秘联想和暗示的作用了,这些被褥、枕头都是秦可卿的贴身之物,而由秦可卿为之加盖,她临时扮演了宝玉最亲近的异性。还有其他的暗示,比如“伤了太真乳的木瓜,赵飞燕舞过的盘子”等等,都构成了宝玉意淫的条件。

第二是性想象的对象,按照辈分,秦可卿属于宝玉的侄媳,而按照年龄她则是风韵正佳的成熟异性,恰好可以成为性想象的对象。而且特别是作为未成年人,乱伦式的联想尤其是常态式的冲动。弗洛伊德说,精神分析学的研究已证实,“儿童必先以父母为性爱对象,后来才表示对于这种观念的反对”,成年后的无意识活动也仍然存在上述记忆。这是弗洛伊德的分析。宝玉作为未成年人,此时应是十三四岁,他恋慕一个成年异性,这在弗氏的理论当中是叫作“移情”——即由对双亲的不合法的性想象,转移到了其他成年异性身上。所以,宝玉初次性经验的对象,便呈现为一种暧昧的命名状态:与“可卿”同名,而模样则与黛玉、宝钗接近,他的想象当中是多种面孔混合于一起的。

另外,小说还把春梦的发生原因归之于警幻仙子,警幻把名唤可卿的小妹叫来,“秘授男女之事”。这就把宝玉的意淫行为,变成了神权意志的赐予,从而充分合法化了。

第三是做梦的内容,关于这一点,作者恰好隐去了正面的交代,只是语焉不详地说“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这一处理确保了叙事的洁净。

《红楼梦》中这个春梦的处理表明,好的小说一定有经得起细读的东西,这是人类经验当中最普遍和重要的东西,如果弗洛伊德有幸读过《红楼梦》的话,我想他又会写出一部伟大的著作。真正的细读应该触及这些深层的东西。

以上是我们所寻找的一个背景,以此来理解马原的《虚构》非常有借鉴意义,因为他写的也是一个春梦。

让我们来看看这个梦境的初始情境:“我”走进玛曲村,最先看见的是三个妇女沿着一面墙坐着,上身袒胸露乳,下身则根本没穿衣服,而且“故意把腿岔开,让太阳晒他们的隐私部位”。其中有一个妇女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婴儿一边吃奶,一边还在转着眼珠……

显然,梦中男主人公发生了性欲支配下的窥视行为,这是典型的色情梦中的情景。这在日常生活中肯定是违法或不道德的,因此某种“犯罪感”使主人公在梦中,将那些女性转换成了麻风病患者。这样一来他的犯罪感就会减轻,同时又增加了厌恶感和恐惧感,就像是“风月宝鉴”一样,以此来帮助其节制性的冲动。

接下来他来到村子里,一个小广场上,一帮人在打篮球,周围有人在围观,“我”也站在旁边观看。这时有一个妇女走过来——大概是“我”刚才看到的三个女人中的一个,她怀里抱着那个小男孩,跟我搭讪。这时场上的一个篮球飞过来了,“我”接住这个篮球,好像还把它投出去。然后注意到场上有一个最出众、球打得也最好的男人,这个妇女向“我”暗示,怀里的这个孩子就是和那个男人的。这女人反复向我表达亲近,显得熟悉而又陌生,和我的一切交往都保持了主动和默契。显然,这也符合色情梦中的常态。

到了夜里面,“我”没敢在村子里借宿,便来到村外的一块巨石下面,打開自己的睡袋钻了过去,原想在外面过夜更安全。结果夜里下起了雨,来了寒流,“我”被冻感冒了,迷迷糊糊发起了高烧——这像是个“梦中梦”,在梦里睡得更沉,发生了另外的梦。觉得迷迷糊糊中自己像是被别人抬走了。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发现已躺在那个女病人的家里,变成了“病人的病人”。在她家,女病人给了“我”细心的照顾,过了几天觉得自己好了,便开始走出房间,到街上去溜达。溜达时注意到了街上有一个人很神秘,这个人像是一个哑巴。“我”跟踪这个哑巴来到他的房间,趁他不在的时候开了他的抽屉,发现里面有一枚青天白日徽章,还有一把二十响的盒子枪。这时候哑巴回来了,他开口讲话说,我在这里已经等你二十年了。这下变成了两个人“接头”了,“我”不知不觉也变成了一个“特务”。

这是很荒诞不经的一个场景。我想说的是,现在的年轻人对此会很难理解,除非你刚刚看了《悬崖》或者《潜伏》一类谍战剧,会有些“剩余想象”。但在我的童年,每天都在受这种教育,阶级斗争的教育,认为敌特就在我们的生活里。所以,这是一个“革命时期的无意识”,由高度紧张和警惕所带来的一种错乱。

“我”和这个哑巴聊了一会,发现他很不老实,他的手居然插到了他母狗的生殖器里,这是一个“兽交”意象,相当恶心。这显然和主人公的“性梦想象”之间有影射关系。

最后一夜,马上要离开了,“我”心里似乎也很清楚,不能和这个女人发生亲密的肉体关系,但在月光下“我”看到她的身体那么美妙光滑,没有忍住,两人终于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第二天早上,“我”就像逃跑一样悄悄离开了她家。路上搭了一辆车,似乎昏昏沉沉走了一天,最后在一家青年旅馆里睡着了。再醒来时,“我”问周围的人,今天是什么时间?别人告诉“我”说,今天是“五四青年节”。

如此,“我”在玛曲村里待的“七天”便没了,故事发生的时间消失了。还有一个人说,你知道吗,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北边的半座山都塌了,我想,那个玛曲村肯定也被冲毁了,故事发生的地点也不存在了。

最后作者还画蛇添足,以证明这其实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产生性欲高潮的梦”。他闪烁其词地说,“梦见了幼儿园里的小情人,我们睡在一个木床里,盖着一条儿童线毯,后来我尿了”。这是什么意思呢?答案其实就和宝玉的梦醒来时,袭人所发现的是一样的。

故事很简单,怎么来分析?我认为有这样几个要点须要注意:一是小说玩弄了“元小说”或者“暴露虚构”的花招,即华莱士·马丁所讲的“metafiction”的策略,以第一人称“我”的叙事视角——通过“既是叙事人又是主人公”这种方式进行讲述,通过“亲历”与“颠覆”的策略,在确认故事的同时也将其拆除。第二,与麻风病女性之间发生了性关系,这暗含了一个古老的命题——对于女性的恐惧感,它和“红颜祸水”的说法同源,是一个古老的男权主义集体无意识的再现。与《西游记》 《聊斋》当中关于女性的妖魅叙事如出一辙。第三,醒来后的处置,现实否认与升华,这就像沈既济的《枕中记》一样,“黄粱一梦”,醒来后的现实自然要宣告梦的破产,尤其“春梦”这样的私密经验,更是不宜暴露,但在这里,马原恰好有机会挑战了一个在1980年代中期近乎不可能的叙事,非常隐晦地完成了一个色情梦的叙述。第四,是政治元素的植入。小说中主人公为什么梦见了一个“哑巴”,因为“历史是沉默的”,特定的历史更是会无声地消失,湮灭于人的记忆之中。马原通过这个意象,为我们复活了一种“红色幻想症式”的儿童记忆。关于这一奇特的梦境因素,在精神分析学家的著作里几乎闻所未闻。我没有查到过西方的精神分析学家在他们的著作里有过类似的论述。这只能是一种中国人特有的记忆,与奇怪的“历史无意识”。

与弗洛伊德的理论一样,上述分析显然带有某种实验色彩,这是一种近乎“小人”的推想,格调不高,如果遭到作家的抗议,我将表示诚恳的歉意。但我坚持认为,这样的分析是有意义的,文学是文学,而今日之文学恐不能再局限于先前我们认同的那种伦理意义上的“真善美”的内容,而应该是最为复杂隐秘的精神活动。好的作品应该是关于这一幽暗世界的生动揭秘,至于它是否美好和健康,就不是我能说的算了。

大概总结一下:该小说因为潜入了一个“政治梦”,而被意外地扩展了意义。如果只单纯写一个春梦,它的意义就显得比较难确立。因为《红楼梦》里所写的宝玉的春梦,与作家所要表达的“空”的观念之间是一个隐喻的关系,所以对全书起了一个统摄与点睛的作用。而马原要想使一个私人化的梦境获得某种公共性,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历史——五六十年代人特有的一种集体记忆,把这个东西嵌入进去之后,小说一下子就发生了化学反应,就变得意味深长。至于发生化学反应以后让我们想到了什么,每个人会有不同的理解,仁者见仁。

四、通过无意识抵达历史之痒

再讲一个政治与无意识的混合叙事。例子是艾伟的一个长篇,叫作《爱人同志》。

这是一个政治阉割和变态爱欲的变奏的故事,一个历史与无意识的二重奏,因而是极具有心理深度的作品,它让我意识到艾伟的重要。艾伟生于1966年,也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他一直致力于书写公共记忆,是有一定必然性的。但是单独处理政治主题或者精神性的命题,都有很大的难度,要么显得过于直露,要么显得虚浮暧昧,但一旦把政治和性两者联系在一起,叙事发生出的意义辐射和复杂内涵就会成倍增加,从而使作品展现出丰富的社会意义以及人性的幽暗与深度。

小说取材于七八十年代之交的中越边境战争。在战争中有一个残废军人叫刘亚军,从前线下来,双腿截肢,住在荣军医院里。他和很多英雄住在一起,却不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他是因为去偷窥一个越南妇女,结果踩了地雷被炸掉了双腿。但即便如此,他不说没人知道,官方更不会将其描述为一个不光彩角色,一定会把他“归并”为一个英雄。那时官方组织了很多“学英雄、献爱心”的活动,便有一个女中专生叫张小影,来到了荣军医院,组织给她分配的照顾对象就是刘亚军。刘亚军是个干部子弟,如果双腿健在,他会风流倜傥,脑袋里面更有许多花花点子,不会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革命军人。现在他失去了双腿,陷入了严重的焦虑。那时候我们尚不知要对负伤的人进行“心理干预”,还没有这些人道概念。刘亚军在变成一个“半截人”之后,对自己的未来完全没有信心,他内心焦虑而狂躁。所以当有一个女孩来关心他,他并没有表示感动,而是充满了排斥。而这让张小影误解了,认为他作为英雄这样拒绝人,是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这更表明他是一个真正无私的英雄。

所以接下来的逻辑陷入了错乱:刘亚军越是不接受关爱,张小影便越发对他好;而张小影越是崇敬他,他内心里就愈烦躁,有时对张小影还非常粗暴,而张小影也会“奋起还击”——这种关系是否也隐喻了早些年的中越关系?当他们俩用这些不正常的方式互相对待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效应,他们有了一种超乎常人的情感,这就是霭理士在《性心理学》中所说的“虐恋”的一个雏形。每当张小影给他擦洗身子的时候,他就会推开张小影,张小影也会反抗,冲突以后两个人又互相道歉,他们仿佛更有了一种命运中的互相依赖不能分离的东西。

这一关系迅即被组织发现了。而组织上特别愿意将此解释为一个美好的传奇:一个英雄和一个献身英雄的女孩子之间,发生了“革命的崇高爱情”,果然周围的人不由分说就这么界定了。组织上组织了演讲团,让刘亚军去演讲他的英雄事迹。某一天来到一个场合,掌声和鲜花把他们迎进了会场。可是刘亚军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满怀崇敬的目光时,突然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英雄,他也不愿意撒谎虚构。这时候气氛就非常尴尬了,完全不符合组织的安排,也不符合群众的期待,怎么办呢?张小影挺身而出,她本是一个学会计的,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过话,但是她居然从容不迫地讲述了刘亚军的“英雄事迹”。她不知道是哪来的灵感和力量,凭借着想象和早已熟悉的那个逻辑,生动地虚构了刘亚军作为一个英雄的故事,并赢得了热烈的掌声、鲜花、甚至泪水。由此,他俩被热烈的崇敬和感谢拥戴着,从甲地到了乙地,又到了丙地,巡回演讲大获成功。

这是八十年代的故事,那时意识形态需要并规定主人公是英雄,不准不是。而刘亚军和张小影按照意识形态规定的逻辑,不断虚构了他们的英雄事迹,这对新人就在组织的关怀下最终结为了夫妻,组织上还将他们安排住在“花房”里——这当然也是一个隐喻,你们不是到处接受鲜花和掌声么,干脆就让你们住到花房里。

那时刘亚军作为一个荣誉军人,是不需要工作的,组织上给张小影安排了一个教师的工作,这样他们就开始了崭新的生活。但是刘亚军长期处于心理焦虑之中,他并没有满足和张小影的婚姻。假如他是一个正常人,是不会接受相貌平平的张小影的,现在他变成了一个残疾人,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从张小影的角度来讲,她作为一个正常的健康人,也不可能愿意嫁给一个残疾人,她之所以嫁给他,是因为坚信他是一个英雄。而刘亚军自己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玩意儿,他認为自己就是一个混蛋,所以他对这一切无法感到满足和认同,他对张小影并不好,经常虐待张小影,张小影也反抗,两个人经常打架,打完架以后又拥抱在一起痛哭,仿佛有了一种新生。

刘亚军还有很强烈的性欲,他为了不断验证自己还是一个男人,就在性生活方面非常变态。而张小影在这方面恰恰没有太多的想法,所以俩人很不和谐,经常打斗。外面关于他们便有了很多流言蜚语,比如认为这个男人没有性能力,而张小影去单位也会遇见各种各样的目光,有人也传言她在外面有人。

有一天,刘亚军出门遇见了花圃里的老汪头,老汪头用一种怪腔怪调讽刺他,就把刘亚军惹怒了,他用一把水果刀,一刀把这个老汪头捅死了。出了人命当然应该负法律责任,照理他该坐牢。但是组织上考虑他是遭到老汪头的侮辱被迫还击,属防卫过当,只把他的荣军待遇取消了。取消以后,他的生活就大大下降了。

很快到了1990年代,中国社会迅速转型,人们的注意力不再在政治方面,没有人再拿他当一个英雄,他渐渐被社会遗忘了。原来在聚光灯下、舞台之上、花房之中的地位没了,他沦落到了底层。而且因为杀了人,丢了荣军待遇,现在必须到处去找工作谋生。他找到一份看大门的工作,兼在收发室分发报纸和信件,但因为脾气暴躁,经常与人发生冲突,所以很快被解雇了。之后再找工作就更难了。好不容易在一个娱乐场所找到了一个看车子的工作,也有点收入,但刘亚军对时代走到哪一步、发生了什么茫然无知,他看到娱乐场所里面出入的是一些打扮光鲜的男女,便很好奇,这里边到底是干嘛的呢?就打听,他一打听就被主人赶走了。这下工作再也找不到了,他就开始捡垃圾,由过去年代的“英雄”沦落为了捡垃圾的拾荒者。捡垃圾每天也能卖不少钱,他觉得这还行,能活下去。但是张小影却坚决反对,这时他们的夫妻关系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张小影说,我之所以嫁给你,是因为你是一个英雄,你现在居然去捡垃圾,我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张小影把他捡的东西全部烧了,把他关到屋子里再不许出去。从此以后他也不愿意出去了,每天将自己锁在家里不见阳光,渐渐得上了幽闭症。

再后来到了城市改造更快发展的阶段。到处都在拆迁,他们的“花房”也要面临被拆迁了——注意,这也是一个隐喻,即过去的荣耀与历史被“拆迁”了。刘亚军成了“钉子户”,时代的或历史的钉子户。周围所有的老房子都被推平了,建筑公司、政府都在等着起摩天大楼,他一个人待在花房里坚决不走。拆迁队对他进行各种威胁,他都是以死相搏,把那些人都吓退了。推土机就在附近包围了他的花房,日夜轰鸣,让他无法入眠。最后,他把煤气罐打开,点火自焚了。他把自己烧死的同时,也终结和毁掉了这段历史的所有痕迹。

他死后,公安部门公布了一则消息说,这纯粹是一个事故引发的悲剧。市委书记来对张小影进行慰问说,你们是英雄,过去年代你们给国家做了牺牲,大家都感谢你们,现在你们也不给政府添麻烦,树立了崇高的榜样云云。最后张小影放声大哭,小说也告结束。

这部作品虽然没有很大的故事结构,但却有震撼人心直逼历史良知的效果。男主人公以自焚的极端行为,回答了社会的遗弃和愚弄,上演了一部血与火、怨而怒的惨剧。他所表达的,实际上是对社会的批评和提醒,告知人们,在时代的巨变中,有人被遗弃了,我们的社会付出了代价。由过去意识形态的社会到市场年代多元价值的社会,这当然是进步,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些人却是被牺牲了,谁去关注这些人?当然应该是作家。

作者对上述主题的处理是非常隐蔽的,他极具耐心地揭示了这一过程,使之生发出幽深而丰富的意义。过去年代的意识形态的尊荣,那些虚构的尊荣,曾经虚构了我们主人公的荣耀,但最后这一切却历史性地化为了乌有。除了这些,还有个体无意识的丰富内容,他们夫妻之间的虐恋关系,隐喻了时代巨变中个人与大历史之间的关系,生发出了一个关于人性和社会复杂纠结的精神与历史、道德与政治的复合型命题。

有三种心理因素在主人公的命运历程中起着决定作用。

首先是革命意识形态强大的道德力量的控制。张小影为什么会爱上刘亚军?她觉得这种结合是一种高尚的奉献和牺牲,这是八十年代的主流价值观。当她决定爱上刘亚军时,甚至从未考虑过失去下肢的他是否还是一个男人、还具有性能力,而只是凭着一种道义的判断与莫名的牺牲冲动,显然从性的意义上,她最初的无意识反映是被阉割过的。张小影已经被阉割过了,她之判断爱情的基础,根本不存在“性”这一先决条件。

其次是隐秘的个体性因素。张小影对刘亚军的照顾之中感受到一种价值实现,她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平时毫不显山露水,而和刘亚军走到一起,使她变成了人人赞美尊敬的圣母式的焦点人物。她原来从未被关注过,现在突然由一个丑小鸭变成了圣母。她那充满神圣感的献祭式的角色,使她获得了始料未及的社会荣誉,而这种角色突转又反过来使她的献祭冲动更加得以焕发,成为一种巨大的热情。

而从刘亚军的角度看,他获得的是性的慰藉,这个残疾军人事实上并没有高出常人的精神境界,他之负伤实属阴差阳错,此刻他最关注的,是自己还是不是一个生理意义上的男人,失去双腿使他的心理变得畸形,性情暴躁,性格扭曲,一味追求性的刺激,而他面对的个体现实则并不美妙,虽然政治上因为有英雄的名声和待遇,但是组织上不会给他配发一个美丽动人的妻子。张小影的到来恰好满足了他对现实的需求,尽管也只是差强人意,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但从本性说,他并不真正喜欢张小影,表面的感恩掩盖不住他对于婚姻的不满足,这导致了他强烈的虐待欲。

我觉得艾伟特别了不起的一点,就是他能够在这样一个特殊而又平常的两性关系当中发现深意。

第三,这种虐恋式的爱欲,既可以解释为正面的道德感,同时又包含了真实的负面内容,这是源自本能的虐待欲望,也是由于残疾导致的情绪发泄和心理扭曲。他的残疾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阉割,而恰好张小影也有接近并且与之契合的隐秘需求,两个人打打闹闹、分分合合共同完成了他们各自生理和心理上的虐待、受虐的爱欲模式。

请看他们情感发生时的情景,他们之间的吵架:

你不要以为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不要以为我会爱上你。他吼道。她被他说的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你怎么了,我哪里错了吗?他说你没错,是我错了,我就是这样,你滚吧。她当然不会走的,但他却摇着轮椅向她靠近,她推他的身子,她感到他的手劲很大,她感到这只手的愤怒,就好像这只手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后来他哭了,一把抱住她说,不要同情我,你的眼里总是有怜悯,我受不了。开始时她对他的反复无常感到害怕,但没有多久就一点也不怕他了。等到他莫名其妙伤害她时,她也会奋起还击。她奇怪地从他们的打闹中体会到一种令人心酸的幸福感,当他们俩抱头痛哭时,她发现幸福变得非常强烈。这种强烈感觉足以冲淡她付出的一切,这样的打闹让张小影有一种生死相依的感觉。

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都曾讨论过爱欲的虐待式行為方式,但对其形成原因却未有详述。弗洛伊德的解释是将其普遍化,他认为大多数男人的性欲中包含一种侵略性的成分,即征服的欲望。其在生物学上的重要性似乎在于,男性需要求爱以外的手段来战胜性对象的反抗,他还说人类文明的历史,无可置疑的表明残忍行为和性本能之间有密切的联系。弗洛伊德是从生物本能的角度来阐释虐待性性行为的,但他承认这种行为的原因可能是多样的,很可能有几种心理因素抵达了一个结果。另一位心理学家霭理士则承认,某些社会性的心理反应也可以导致虐恋冲动,他说,从大处看,虐恋是性爱象征现象的一大支派,痛苦、愤怒、恐怖、忧虑、惊骇、束缚、委屈、羞辱等相关的心理状态发生联系着性的快感,无论是主动或被动的、真实的或模拟的,都可以归纳在虐恋之下。

以此来看刘亚军和张小影之间的虐待隐喻,首先是社会政治的派生物,这是富有象征意义的,战争使刘亚军失去了双腿,使他在无处告白的痛苦和委屈中滋生出强烈的报复欲。同样,也是主流社会的道德规训,又让他对张小影的奉献之爱采取了规避态度,其表达还不得不显得粗暴和冲动;而恰恰是这样的原因,使他们各自找到了合适而刺激的爱欲起点,开始了他们在虐恋中互相寻找满足的隐秘冲动。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叙事也包含了对反复无常的社会的一种怨诉情绪。当然我们的社会是出现了进步,但是这进步又恰好导致这对夫妇的失落。因为国家很快改变了它的外交政治,从交战国实现了和解,并且急于忘记和消除原来的战争记忆和痕迹,这样,昔日的国家英雄自然不可避免地被疏远、冷落、遗忘和遗弃。

【注释】

a[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相关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一一标注。

b格非:《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

c吴亮:《马原的叙事圈套》,《当代作家评论》1987年第3期。

d[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丹宁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版。

e[英]霭理士:《性心理学》,潘光旦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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