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华栋

2021-07-20 10:47张清华
扬子江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马车

张清华

我,年轻的马车夫

高唱着玉米和马铃薯的幻想

从盐到水

我赶着明亮的黑马车

这是邱华栋的诗,《黄金麦地》中的几句。先前笔者曾偶翻其“博客”,读之有如电流掠过,身上起了小米,便随手录了下来。

马、马车、黑马车、马车夫……主人公的意象里,充满了力量与速度。这是田园版的“速度与激情”了吧,其能量来自于土地,来自于年轻的幻想,来自盐与水,还有那些农事与收获的招引与激荡。

瞧,它带着呼呼作响的风声,哗哗地驶来了。马车上坐着少年:壮硕的身躯、浓黑的头发、高亢的嗓音,哼着动听的民歌。

这是华栋的自画像么,有点儿,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么说。他的自我期许的原型,大约就是这位驾车人了。我猜想,这个自我想象里,必定充满了不衰的冲动,他的世界里充满了阳光,以及对生命的享受的快意。

“把水淋淋的卵石运进你的掌纹/在烙铁的另一面/我们的影象重叠,是的/没有一根针,能够拆开/滴血的我们的芒果和心/黑马车,指向石人的地方”。这马车渐渐驶入了意象的丛林,穿行并出没于个人的记忆与秘密中。我说不清背景,只能猜想,这是他内心的场景,他在生命的沿途所见,以及独属于他的经历。

显然,他在随时随地刷下自己的文字。仿佛他手里有一个生命的按键,一个快捷的按钮。

有人说,写作的人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因为文字会使他将活过的又来了一遍。对华栋来说,则不止两次。他手里的这玩意儿是不可思议的,它决定了一个人生命的体积与速率——他会比你我多活很多,多活几辈子。我们一生只做了这么一点点事情,而他则用他的马车,搬运了整个世界。

其实一切景语亦皆情语,它说明,华栋的内心有非常坚硬的部分,“明亮的黑马车”,表明他确有自我较劲的东西,有悖谬、分裂,有明亮的纤细,也有黑暗的勇猛。但它必定是有速度和质量的前行。

车轮哗哗,马蹄踏踏。卵石、烙铁、针、芒果般滴血的心……但最终指向的,是黑马车和石头人。灵魂有点儿重,速度也有点儿快,它们在旅途上自我追赶着,且自我较劲。这状态,你自个儿去掂量吧。

呵,我忽然意識到,这个开头也有点儿重了,像灵魂;有点儿偏了,像速度。如说华栋是一头大象,那么我便成了一个瞎子,只摸到了一堵墙。

等到华栋从车上下来,我们会发现,他开着的,原是一辆大马力的越野。

是不是很神奇?华栋有多面性,如果不小心,我会把自己变成一个瞎子。当然,比较理想的情况,至少可以是两三个瞎子,这样摸到的,便不止是一堵墙,还会是一根柱子,或是一条绳。

开越野的华栋和驾着马车的华栋,是不是一个人呢?当然是,又不是。作为诗人的华栋,自然是驾马车的;但作为记者和小说家的华栋,则是开汽车戴墨镜的家伙。诗人的华栋是唱民歌的,而小说家的华栋则唱摇滚。

当然,一旦喝酒时,他们又变成了一个华栋,笑嘻嘻的一个肉身,就在你面前,像个可以两肋插刀的兄弟。是不是很神奇。

还有一个华栋,据说是少年飞侠的华栋。这个我没有见过真人秀,只是在传闻中,在微信朋友圈里看过。这少年双手握刀,劈向空中,而人是整个儿腾起在空中的。不知是拍摄人找好的角度,华栋刻意摆拍的“pose”,还是真有过人功夫,我不太确定。因为每次见他,见到这沉重的肉身,便狐疑那是假造的。便追问,华栋真的可以来此大跳,施展空中飞人的绝技么,他就笑。

看照片哦,有照片为证,那现场插着十八般兵器。华栋说,没问题,样样行。那飞在空中的样子,确实英武、彪悍、帅气。咋没去演个角色呢,我觉得华栋大可以去演个动作电影嘛。他就说,就是就是。

有一次,我逼得急,华栋说,前不久把腿崴了,不然真跳给你看。

我还是将信将疑。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华栋,他还是一张可爱的娃娃脸。那时三十才冒点儿头,属于“青年作家”中年龄偏低的。华栋扮相酷,冬天永远是竖领的大氅,夏季则是削身的白色衬衫,胸大肌鼓鼓的,背宽而厚。头顶的头发刻意向上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知道的,是作家华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演艺圈的时尚型男。

装束酷,但华栋见人却永远笑眯眯的,不说话时先已带笑,一说话一排洁白的牙齿就露出来了。真是一个典型的大男孩。

曾有高人在酒局上说,你瞧哦,华栋绝非久居人下之人,这气宇,这眉眼面相,自带了轩昂……

我傻傻地看着,华栋笑眯眯地,饮完一杯,又露出了那洁白的笑齿。

数年后,华栋真的已坐上了高位,当到了“书记处书记”,成了大人物,在一些极重要的场合,很严肃地坐在了台上。

我确乎暗暗佩服那位,真是有眼光,看得透。

因此,据说华栋讲话的腔调,有一点点“慢”下来了。这是前不久,在一个由他主持的会上,有一个坐在我旁边的朋友告诉我的。这老兄把胳膊肘顶了我一下说,哎,你看华栋,现在也进入状态了,说话开始拖音儿啦。我仔细一听,果然有那么一点。于是我们对视了一下,诡秘地笑了。

这时华栋的眼睛也看过来了,他看到了我们在笑,但不知我们为什么在笑。他正在讲着话,不能走神儿。但估计那时他会想,这俩家伙,大概是在瞅我的毛病吧,看我得空不收拾你们。

哈哈,我们不怕,因为华栋不是那样的人。华栋阳光,纵使当了官,也不会杀当年知底细穿开裆裤的兄弟,他私下里还会与我们称兄道弟,也还会约时间,偷闲喝一杯。至少,我们自己会这么想。

这么想着,就看见他又露出了那满口的白牙,与孩子般纯真的笑。

实在说,以上有点“套近乎”的嫌疑了。因为我认识华栋相当晚,虽然读他的作品很早,但真正见到人,是世纪之交以后数年了,是在我调到北京工作之后才有机会的。90年代,我在写关于先锋文学的那本书时,特别关注到他,觉得他的作品牛,戳到了时代的痒处,便很喜欢,在书中大书特书了一番。

后来果见到真人,虽然一见钟情,但其实交集也没有那么多。直到近五六年,因为北师大与鲁迅文学院合作办学的事情,才算是打交道多了。

打交道多了,才算得上是朋友,通常虚头巴脑的那些客套,就不需要了,就知道华栋的可爱和软肋了。

华栋做鲁迅文学院的常务副院长,而我,则被师大责成操办具体之事。两家原就有合作的历史,早在八九十年代之交,就曾合办了作家研究生班,其中出了莫言、余华、刘震云、迟子建等一批名家大咖,三十年过去,莫言都得了诺奖,我们焉有不承续前贤之理。于是,就重新罗致种种,忙活年余,总算是重续了前缘。

在此一过程中,凡两家合作之事,无一不顺,自然都有赖于华栋之畅快,做事之有决断,为人之够敞亮。

工作上的事就不说了,只是借此说华栋这个人,四个字,有大格局;三个字,好合作;两个字,友善;一个字,好;不用字,大气,此处无字胜有字。

当然,这么说还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也有原则。这是政治,不可以忽略。

便有机会喝酒,遂知道华栋作为酒友之品性:酒量大,酒风好,喝酒痛快,绝不扭捏作态,也不逼迫劝酒,杯子从不养鱼。再就是,喝了酒亦从不失态。曾有兄弟私下蓄谋,这么多年咱们没把华栋干倒过,能不能合作一把,让他醉一次。我说也是,要不咱们努力一下?于是几个人轮番上阵,笑容可掬,心怀鬼胎,可是碰了一百杯,也没见效果,华栋说话的舌头也有点儿硬了,但他那壮硕的身躯,还是直直地戳着,不见半点儿晃荡。

我们几个,倒是把自个儿弄醉了。

你说烦人不烦人。一个人从来不醉,醉了也不任性胡说,是不是也算个做人的软肋?

自然还得交代一下,所谓喝酒,都是自己掏钱,喝自带的酒,未敢揩公家的油水,故未有甚把柄也。

还须转说点儿正事。我之与华栋的交集,主要还是在文学上,我作为读者,他作为作家之间的关系。在我的印象里,华栋是90年代中期崛起的“新生代”的代表性人物,这不止是因为年龄,因为他刚好被收进了这个“批评的袋子”,被做成了概念,而是因为他的写作本身,给当代中国的文学经验,带来了不一样的新东西。

这新东西应该如何准确描述,不是本篇短记的任务。我这里要说的是,是华栋首先用小说的方式,给我们描绘了那时代,那玻璃幕墙背后的故事。这缘于他做《中华工商时报》时的积累,这新崛起的高楼大厦里,所发生的现代乃至后现代的生活,那些资本交易,情感迁移,那些男男女女的悲欢离合,延续了千百年来,相似而又绝不相同的故事。

或许,用“后工业时代的新浮世绘”之类的概念,也不足以概括华栋的“玻璃社区”的故事,那些故事实在是太惊人,太有后文明时代的戏剧意味了。

记得我曾经专门讨论过华栋小说的戏剧性,他在三对男女之间,展开了一个“爱情与命运的接力故事”,他们的爱情、婚姻、出轨关系,最后都解体了,但解体中,却实现了一个戏剧性的移动,产生了新的组合。新的组合会怎样,会幸福么,不一定,因为这命运与爱情的接力仍在继续中。這个小说的名字,叫作《生活之恶》。

是的,阳光灿烂的华栋,并不妨碍他观察世界的阴鸷。作为作家,他是将萨特、加缪和卡尔维诺捏在了一起。这才生成了独属于他的,那些当代中国的都市寓言。

华栋是短篇的圣手,他写作的数量是惊人的,我虽然没有统计准确的数字,但就短篇形式而言,在描写当代都市生活方面,他庶几是无人可及的。

当然华栋也是其他文体的方家,这个我就不做评判了。还想说的,就是华栋的学养,他是当代作家中最具世界视野,读书最多的之一——华栋好像很看重这个说法。你质疑他是不是伟大作家,他可能并不在乎,但他一定在乎“读书多”的这个荣誉。你要敢不承认,他定会和你急,那可就麻烦了。

华栋之做学问,还有些个旁门左道的意思,某天他拿了一本《金瓶梅版本考》,吓了我一跳。当然,惊吓之余是叹服,是钦佩也。非真爱书者,在如此扰攘时代,能有此悉心与匠意乎?

噫,交友也,宜交益友;读书者,要读过人之书。华栋为友,益也;华栋之书,过人也。能不交,不读乎?

2020年9月26日,北京清河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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