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议浩然”现象探析

2021-07-20 10:47张志平
扬子江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边缘化争议文学

张志平

浩然是“文革”时期的标志性作家,是改革开放后工农兵名作家的榜样。他评价自己的业绩抑或是研究者评价他及其作品,实则是评价中国某段历史甚至某个时代,兹事体大,难免争议。他的长篇小说《金光大道》1994年8月完整面世后,“争议浩然”波澜迭起、气象万千,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道特异的风景线。研究者厘清“争议浩然”的缘起、过程,揭示“争议浩然”的根源、实质,不仅具有文学史意义,而且具有学术史意义。

一、“争议浩然”的缘起

“文革”期间,浩然在文坛独领风骚。“文革”结束,浩然大红大紫的时代过去了!1978年9月18日上午,浩然在北京市文联理事扩大会上做长达一个小时的检讨时承认他在“文革”期间“所犯的错误是严重的”,并分析了原因。a他实事求是、言出肺腑、态度诚恳,绝大多数与会者认可他的检讨,他在清查运动中解脱。但是,1979年7月,北京市文化局党的领导小组把他在“文革”期间所犯的错误正式定性为“一般政治错误”后,他不认同和接受此组织结论,暂停写作活动,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给中共北京市委有关领导和部门写申诉信,表明自己的看法和态度。他连寄几封信,但一直没有回音。他成了“文革”期间“全国唯一的一个在创作上走了弯路的作家”b,从人生巅峰坠入低谷。

浩然年方四十七,正处在精力旺盛、艺术成熟的黄金时代,不甘创作生涯就这么画句号。他怀着强烈的失落感,怀着委屈、不忿、悲观、苦闷、困惑的复杂心情,同时怀着在文坛“东山再起”的雄心壮志,边研读文学名著,边深入实际,边重新认识历史、生活、文学和自己。他逐渐转变文学观念、创作方法后,写了反思历史和农民命运的长篇小说《男婚女嫁》、中篇小说《浮云》等。目光敏锐的研究者认为,《山水情》 (即《男婚女嫁》) 《浮云》在他“整个创作历程中,是一个新的发展”。c《男婚女嫁》面世及由它改编摄制的电影《花开花落》公映,彰示着他在文学道路上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接下来,他在编辑的激励下,在农村新形势、农民新生活、热心读者的召唤下,解放思想,克服重重困难,于1986年4月21日写完反映现实生活的长篇小说《苍生》,在文学道路上迈出“决定性的一步”d,在文坛再次崛起!

浩然在创作上奋力追赶历史潮流、文坛先驱时,在生活上则抱着对文坛某些人的作风的不满情绪、怀着强烈的自卑感主动疏离文坛。1980年2月初,他为规避人事摩擦和社交活動,没征求亲友的意见,匆匆忙忙奔到通县通州镇,在水暖模具厂借了间房子生活、写作。怕他独自居留通县通州镇太孤单,他的女儿春水为陪伴他,从师范学校毕业后留在通县二中工作。5月22日,他和春水在通县通州镇安家,过起“甘于寂寞,安于贫困,深入农村,埋头苦写”的日子。1986年11月11日,他到三河县燕山脚下挂职段甲岭镇副镇长,一边工作、写作,一边深入实际、体验群众生活,在过自己喜爱的生活的同时,为多写精品佳作奠定基础。1988年6月,他携妻子杨朴桥入住中共三河县委、三河县政府在县政府招待所院内僻静处为他建的包括六间正房、六间倒座的新居,即“泥土巢”,扎根三河,开始新的创作生涯。他只有参加会议、办事、跟家人团聚,才回北京。即使1988年年底当选为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1989年年初当选为北京市文联副主席后,他也没有改变跟文坛若即若离的状况。他主动疏离文坛的好处是规避了人事摩擦和社交活动、赢得了宝贵的写作时间,负面效果是在体制的边缘游走、享受不到体制内的一些待遇。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因建设社会主义的经验不足、对中国国情和经济社会发展规律认识不足,在农业合作化运动后期以来农村工作上有偏误。“文革”结束后,党和政府切实补救这一偏误,在农村全面推行以家庭联产承包为主的责任制和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此事波及浩然及其作品,直接结果是他反映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长篇小说《艳阳天》 《金光大道》的价值降低。对此,他心知肚明。他念兹在兹的是凭一部大部头佳作名垂青史,既然《艳阳天》 《金光大道》的价值悬着,他期盼的目光自然投向新作。他看重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他的友人也视他写作自传体长篇小说之举为他“将要赢得第二次‘艳阳天的大事”e,但是,1989年5月,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第一部《乐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受到冷落,他怏怏不快。

这时,浩然的创作状态恶化,由写长篇小说《苍生》前的力不从心变为“江郎才尽”。1990年2月22日,他在写给挚友胡世宗的信中坦言:“《苍生》电视剧把我缠了两年,而耽误了三本自传小说。如今脱身,又不能再坐下,悔恨自己上了贼船”,“下一步如何走,能不能迈动,实在不敢想,艺术道路也许就这么画了句号。不甘心,可又无可奈何!”f此时,他不满五十八岁,当然不甘心!茅盾文学奖是中国最权威的文学奖,也是中国具有最高荣誉的文学奖。众多中国小说家的诉求和理想是写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荣获茅盾文学奖,浩然也不例外。他在创作上有“江郎才尽”之感的情况下,格外看重《苍生》、格外珍惜《苍生》获茅盾文学奖的机会,但事与愿违。1990年3月8日,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揭晓,《苍生》落选。《苍生》没评上茅盾文学奖的结果是,他在文坛再次崛起的根基动摇,他凭一部大部头佳作名垂青史的计划受挫。此事沉重打击了他,他极为愤懑!至此,他对中国文学界“绝望了,没有一丝一毫幻想了”,他认为他此生“不会从他们那讨来公平,只有寄希望死后若干年”,因此,他“不再多创作新作品,只设法印旧作品”,着手“后事”。g他在创作上有“江郎才尽”之感的情况下跟茅盾文学奖失之交臂,加上他的更年期综合征加重、社会风气不好等因素,他在文学道路上再奔一程的豪情壮志瞬间消损,心灰意懒。

浩然要强而虚荣,不甘沉沦。他再三权衡后,开始苦苦挣扎。1990年6月11日,他筹备的三河县文联成立,他正式启动旨在扶植、造就乡镇文学新人的“文艺绿化工程”。这是他苦苦挣扎之举,但他实施“文艺绿化工程”的动机及其效果叫一些文人怀疑。他在困境中日益增强了危机感,此危机是边缘化危机,是被文坛边缘化、进而被文学史家边缘化甚至否定的危机!他好胜心、虚荣心强,战胜困难的意志也坚强。他面对日益深重的边缘化危机,本能地奋力反抗,结果,他在文学道路上变被动挣扎为主动抗争。

浩然渴盼自己的作品面世后吸引人们的眼球、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当他意识到新作无此魅力后,目光又投向旧著。1993年,在社会上“左”倾思潮涌动的背景下,他的长篇小说《金光大道》完整面世的时机成熟。他觉得,“眼下文学界情景荒唐反常”,“有必要派它们去参加抗争,即使不能取得胜利,亦可让下流痞们不得安然”。h他借助完整的《金光大道》抗争的举动很明智。不难推测,他最看重、最喜爱的《金光大道》完整面世后,能吸引众多欲睹作品全貌的读者的眼球,进而能在社会上引起反响,这将缓解甚至化解他面临的边缘化危机。

浩然自踏上文学道路那天起,就翘盼凭一部大部头佳作名垂青史。改革开放后,他很在意文学史家怎样评价他及其作品。他视长篇小说《金光大道》完整面世为自己应对边缘化危机的主要方式后,下功夫修改、完善它。他不仅修订一遍《金光大道》第四部,而且按淡化政治色彩、提高艺术性的原则大幅修改初版第一、二部。他修改初版第一、二部时,至少删节四百四十二处、改动三百〇七处、增添一百四十八处,修改了好几万字。具体说来,他为淡化小说的政治色彩,删去拔高无产阶级英雄典型高大泉以及老一辈积极分子周忠和邓三奶奶的思想觉悟、理论素养、阶级斗争意识的文字,删去毛泽东语录和叙述者阐扬农业合作化政策的文字,删去关于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的文字,删去叙述者的大量议论;他为提高小说的艺术性,下功夫修饰全书文字。经他认真修饰,全书文字不仅更加顺畅,而且在塑造形象、刻画性格、描写风景、营造气氛、描摹细节等方面更加细腻而生动,结果,初版第一、二部的政治色彩淡化了、艺术感染力略微增强了。他修改初版第一、二部之举,是他反思自己二十年前认识和创作上的局限性、反思“文革”的结果。他希望焕然一新的《金光大道》在多元化的文学格局中获得新生,进而重塑自己的形象。i当然,他希望凭借焕然一新的《金光大道》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这是他活着的动力、生存的意义。

1994年6月15日,浩然为加大反抗边缘化危机的力度,拿起笔为即将完整问世的长篇小说《金光大道》写前言时,一方面高度评价自己的业绩,另一方面刻意隐瞒自己大幅修改初版第一、二部的事实。他指出:我“想给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农村写一部‘史,给农村立一部‘传;想通过它告诉后人,几千年来如同散沙一般个体单干的中国农民,是怎样在短短的几年间就‘组织起来,变成集体劳动者的。我要如实记述这场天翻地覆的变化,我要歌颂这个奇迹的创造者!”“我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如实地记录下了那个时期农村的面貌、农民的心态和我自己当时对生活现实的认识,这就决定了這部小说的真实性和它的存在价值”。他强调,“由于《金光大道》是在特定的时期创作的,不可避免地打上了那个时期的烙印,留下难以弥补的缺憾。我没有修改它,让它保留其原汁原味原来的面貌”,“这样对读者认识过去的历史和过去的文学,以及认识那个时期的作者更会有益处”。j在此,最值得人们注意的既不是他的勃勃艺术雄心,也不是他关于作品内容真实性的烦冗辩词,而是他“没有修改它,让它保留其原汁原味原来的面貌”的价值取向。他隐瞒修改初版第一、二部之举实则是一把双刃剑。学者研究《金光大道》时如果不认真比对初版和新版,视新版第一、二部为他“文革”期间写作的结晶,固然会得出有利于他的结论,但也会忽视他在改革开放后的心路历程,进而高估他的“文革”情结。

此外,浩然为反抗边缘化危机,1993年12月下旬,特意从三河赶到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叶嘉莹在北京的故居拜访她,请她为长篇小说《艳阳天》重版写几句话。k1976年,叶嘉莹在长篇论文《我看〈艳阳天〉》中高度评价他及其《艳阳天》;眼下,他急需叶嘉莹的赞语。1994年6月24日,他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赴美国访问。他的美国之行,也是他应对边缘化危机的一个重要举措。

二、“争议浩然”的过程

人们普遍认为,改革开放后,浩然在思想上抱残守缺,既缺乏深刻反思历史和自我的精神,更缺乏承认错误的勇气,一直深深迷恋着过去,陷在“文革”情结中无从自拔。长期以来,他的“文革”情结引起许多人的反感。他的长篇小说《金光大道》1994年8月由京华出版社出版后,加上他在前言《有关〈金光大道〉的几句话》里高度评价自己业绩之举令许多人不安、不悦,令许多人反感、愤怒,在社会上很快引起争议。

陈思和撰文指出:在《金光大道》中,浩然“虽然没有正面写‘文革时代的‘现实,却用‘文革时期的主流思想来表现50年代的‘路线斗争”,他“把《艳阳天》里的两军对垒模式扩大化,编出了高大泉——张金发、田雨——王友清、梁海山——谷新民的三级斗争模式,正是图解了党内‘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的长久性,图解了‘文革时期反‘党内走资派的理论”l。杨扬撰文指出:“《金光大道》在艺术表现上并没有什么成就,更谈不上什么经典之作,那种概念化的描写,那种假、大、空和佯装的幸福感,那种空洞和充满说教的豪言壮语,那种谎言式的寓言故事方式,都是‘文革特有的东西”;浩然因“太痴迷于自己以往的‘辉煌历史”,没有反省“文革”和他写于那个时期的作品。m陈思和、杨扬从论析《金光大道》内容的真实性入手批驳他的真实观,进而抨击他在改革开放前的写作伦理、抨击他在改革开放后的“文革”情结。陈思和、杨扬很客气,在学术范围内抨击他及其作品,一些对他有恶感的批评者则越出学术领域,不客气地谩骂他及其作品。

浩然的支持者张德祥、肖云龙见他遭到围攻,挺身而出,竭力声援他。张德祥撰文指出,迄今为止,研究者很“狭隘”,对《金光大道》初版第一、二部有政治上的“偏见”,对它的评价是“一种以意为之的简单化情绪判断”的结果;其实,“它是70年代中期出现的一部代表这一历史时期最高艺术成就的作品。就反映50年代中国农村现实生活、反映农民命运的作品而言,《金光大道》在叙事的从容舒展上超越了《艳阳天》,在艺术气势上超越了《创业史》,即使把它放在当代文学史的过程中考察,仍然能够见出其多方面的价值与意义”。n肖云龙撰文指出,他的长篇小说《艳阳天》和《金光大道》第一、二部“堪称是六、七十年代我国文学史上一座光辉的里程碑。他真实地反映了那个年代的政治、经济和那一代劳动人民的实际生活”;“我们党的历史,就是一部活生生的阶级斗争史”,“历史是不能篡改的,用那部原汁原味的作品再重现那段历史的人和事以及那个时代整个民族的思想感情和政治面貌,让现在的读者去认识、去评价,……对今后去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不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吗?”o张德祥从正面肯定《金光大道》多方面的意义,肖云龙用阐扬他的文学观的方式为他辩护,他们因撇开他在改革开放前的写作伦理、在改革开放后的“文革”情结,所以辩护的效果不佳。

1994年年底,浩然的长篇小说《金光大道》完整面世后在社会上引起的负面反响异常强烈。他凭完整的《金光大道》有效化解边缘化危机的希望落空,十分恼怒。12月21日,他在写给友人吴汉宾的信中吐露了心声:“《金光大道》再版后,没有听到真正的批评意见,只有几个类似玩文学的痞子,连书都不曾看,就在小报上说三道四,给我一种被人戏弄的感觉。报纸的编辑和搞评论的人也堕落到如此地步,实在可悲!”p在“争议浩然”活动中,批评者占上风,结果,因批评者全盘否定他在改革开放前写的作品,他面临的边缘化危机不但没缓解,反而更加深重。他历来百折不挠,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不只气不馁,且在逆反心理推动下加大了反抗危机的力度。

1998年秋,浩然接受《环球时报》记者卢新宁、胡锡进采访时高调评价自己的业绩。他说:“我从一个只读过三年小学的农民成长为作家”,“是个奇迹,亘古未曾出现过的奇迹”;“在‘文革期间,我对社会、对人民是有积极贡献的”;“《艳阳天》曾被认为‘写出了五亿农民走合作化道路的豪情壮志”,“《艳阳天》 《金光大道》都是真实而本质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的作品”;“所有作品中,我最喜欢《金光大道》”,“我一直想用笔给农民树碑立传,《金光大道》圆了我的梦”;“尽管有一些遗憾,但迄今为止,我还从未为以前的作品后悔过,相反,我为它们骄傲”。q1998年9月20日,《环球时报·中国报道》专版刊载卢新寧、胡锡进的长篇访谈录《浩然:要把自己说清楚》,点燃文坛第二次“争议浩然”活动的导火线。参加争议活动的批评者有焦国标、章明、袁良骏、王彬彬等,支持者有管桦、祁淑英、赵润明、张德祥等,他们争议的内容十分广泛。

关于浩然的政治问题。批评者指出,《环球时报》记者关于他的报道“通篇是极左腔调,大言不惭”r,他“以超常的速度赶造出来的《西沙儿女》”“究竟是歌颂谁的?”s支持者认为,“粉碎‘四人帮以后,北京市委和中央对浩然进行了认真的调查核实以及他自己的认识是做了结论的,浩然任北京市作家协会主席,是北京市全体作家代表大会民主投票选举出来的,是北京市委认可的”t,浩然在“文革”中“并没有做出改变他本质的事情,……在文革结束后,有关组织对他的审查就已证明,浩然在文革中是没有干什么坏事的”u。

关于浩然的贡献。一名批评者认为,他关于“阶级斗争”的“文学想象”“变成了多少普通人的信念,进而变成多少人的行动”,“诲了子虚乌有的全国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恨和仇,其祸之烈决不在诲淫诲盗之下”。v另一名批评者说,他“的确创造了一个‘奇迹,一个大言不惭、自我吹嘘、自我膨胀的奇迹”,他标榜“奇迹”的目的“是炫耀他在‘文革中的‘成就和‘贡献”,而他“吹嘘的他在‘文革中的‘贡献,实际上是一种犯罪和出丑”。w他的支持者认为,“某些人可以隔断历史、无视现实,对浩然极尽贬斥,但放眼中华,谁敢小觑拥有上千万字佳作的文学巨匠?当那些如雷贯耳的喧闹声过去之后,人们记得的还是《艳阳天》和《金光大道》”x,“历史终会给对党对人民有过贡献的人一个公正,浩然半个世纪不倒,就是一个奇迹”y。

关于改革开放前浩然所写小说内容的真实性及其写作伦理。一名批评者说:“对浩然‘不后悔的年代,新时期有《李顺大造屋》 《芙蓉镇》 《犯人李铜钟的故事》等优秀作品予以深刻描述。请问浩然,是你全面颂扬‘阶级斗争为出发点的《艳阳天》 《金光大道》描写了时代的本质和真实呢,还是这些作品反映了时代的本质和真实?”z另一名批评者指出,《艳阳天》 《金光大道》“完全是‘左倾幼稚病的产物,书中描写的所谓‘农民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完全是虚假的、人为的、违反中国农民的心愿和根本利益的”,“他把错误路线当成了金科玉律,写成了中国农民的命根子,大错而特错了”,“无论从思想上还是从艺术上,这两部长篇都是不能成立的,它们已经被钉到了历史的耻辱柱上”。@7一名支持者指出,“大跃进、大炼钢铁、人民公社共产风、一平二调等一些脱离了生产力实际水平,是我们党探索的路上出现的问题,浩然的作品根本没有这些。他写的是互助组合作化”,“他们表面是批浩然作品,实际是对我们党十七年农村工作的彻底否定”。@8另一名支持者强调:《艳阳天》 《金光大道》“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历史,如果否定了这两部作品就是否定了我们党土改和农业合作化的历史”,它们“是文革文艺荒漠中的一片绿洲”,“能存活下去”。@9

关于浩然的人品。批评者指出:“再问浩然,什么是‘亘古未出现过的奇迹?是荒唐的年代中产生你这么一个荒唐的‘农民作家,而整个文艺界一片肃杀、作家艺术家全进了牛棚去了五七干校呢?还是新时期以来广大农民普遍过上好日子,文艺界又百花齐放,人才辈出?”#0支持者说:“作为一名作家,浩然无愧于生活,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不存在什么过时不过时的问题”。#1

1999年11月6日,《名家》编辑在第6期“人物聚焦”栏目聚焦浩然,推出《管桦对“争议浩然”现象的一点看法》、李世琦的《浩然答本刊记者问》、祁淑英的《“浩然”正气 笑傲文坛——寻觅浩然足迹》、赵润明的《浩然应该不后悔》、张德祥的《我所理解的浩然》 《近期批驳浩然的观点摘登》。《管桦对“争议浩然”现象的一点看法》收录了管桦同年6月24日写给中共北京市委领导的信,李世琦的《浩然答本刊记者问》的内容跟卢新宁等人的《浩然:要把自己说清楚》相似。张德祥的《我所理解的浩然》是他稍加修改发表在《文艺报》1995年11月24日上的同名文章。《近期批驳浩然的观点摘登》摘登了焦国标、章明、袁良骏等批评者的主要观点。管桦、赵润明、张德祥等人抱着大力支持浩然的态度,从政治上、艺术上、人品上充分肯定他,试图全面总结他的一生、进而终结“争议浩然”现象。但是,因《名家》杂志影响不大,管桦、赵润明、张德祥等人事倍功半。

吴培显看了《名家》1999年第6期“人物聚焦”栏目的几篇文章后认为,人们如果要在正常的文学批评和学术争鸣的范围内就浩然及其作品理性论争,须辩明两个问题:关于文学批评和“历史是非”的关系问题,关于浩然“农民的儿子、土地的儿子”的称谓问题。#2吴培显质疑问难的目的仍是抨击浩然在改革开放前的写作伦理、在改革开放后的“文革”情结。跟浩然的支持者的辩词相比,吴培显的见解有理有据、说服力强。由此看来,管桦等人终结“争议浩然”现象的愿望落空了,浩然还得在争议中负重前行。

三、“争议浩然”的问题、根源、实质

从“争议浩然”的过程看,因他在《浩然:要把自己说清楚》中比他在《有关〈金光大道〉的几句话》中对自己业绩的评价高,第二次“争议浩然”比第一次“争议浩然”激烈、规模大、涉及面广、持续时间长。譬如,批评者批判的锋芒不但指向他及其作品,而且指向社会上的“左”倾思潮。一名批评者指出,他“大言不惭地自诩为中国农民的代言人”是个“笑料”,其“援军”是“一些‘文革的遗老遗少”。#3另一名批评者指出,他的支持者是他的“社会基础”,他们怀念他,“就是怀念他们的过去”,他们今天对他“发出同情支持的声音,也正是借以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愤”。#4跟第一次“争议浩然”一样,在第二次“争议浩然”活动中,批评者理直气壮,支持者避重就轻,双方均未洞见他的肺腑、均未探明“争议浩然”的起因,结果,因批评者占上风、且全盘否定他在改革开放前写的作品,他面临的边缘化危机不但没缓解,反而越发深重。

参与“争议浩然”活动的双方除了未洞见他的肺腑、未探明“争议浩然”的起因,还忽视了他反抗边缘化危机的底气来自他实施“文艺绿化工程”的实绩。1990年6月11日,他筹备的三河县文联成立,他正式启动“文艺绿化工程”。此后,他为扶植、造就乡镇文学新人殚精竭虑。1994年6月15日,他为即将完整问世的长篇小说《金光大道》写前言時,创办了《苍生文学》季刊,主编了一套《北京泥土文学丛书》、一套《潍坊泥土文学丛书》,在立足三河实施“文艺绿化工程”上取得显著成绩,借此,他高度评价自己的业绩。1998年秋,他接受《环球时报》记者卢新宁、胡锡进采访时表示,在立足三河实施“文艺绿化工程”上取得巨大成就。具体说来,他又主编了一套《三河泥土文学丛书》、两辑《文艺绿化丛书》;他不辞辛劳指导下的三河文学创作队伍由县文联成立时的二十人逐渐扩大为近二百人,许多人加入了中国大众文学学会、河北省作家协会、廊坊市作家协会,《三河市志》中的文学创作部分由十年前的目升级为编,字数由千余字扩充为十万多字;他填补了三河文学史的多项空白,三河由文学上的荒漠变成绿洲;他充分发挥“文艺绿化工程”的社会效益,有意识地构筑一条以三河为中心、辐射周边及全国各地的“文艺绿化带”,他耕云播雨的乡镇文苑百花绽放。借此,他高调评价自己的业绩。他过高评价自己业绩之举是他有意识地加大反抗边缘化危机力度的结果,而他在新作缺少反响、旧著被否定的情况下,评估立足三河实施“文艺绿化工程”上的实绩后,鼓起了反抗的勇气、增强了反抗的信心。

“争议浩然”活动中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双方对浩然在改革开放后的“文革”情结的态度不同。他有浓厚的农民意识,且未深入反思自己的农民意识,但其心理结构并非一成不变。他对《北京青年报》副刊编辑陈徒手说过:“改革开放肯定要做,他是被‘文革那个时代骗了。”#5改革开放后,他在重新认识历史、生活、文学和自己的过程中,解放思想,既转变文学观念、创作个性,也开始自觉反思、批判自己身上的农民意识和“左”的残迹。可惜的是,在“争议浩然”活动中,他的反抗者角色突出而鲜明,遮蔽了他追随时代脚步前进的身影,以致批评者抨击他在改革开放后的“文革”情结时,忽视他在改革开放后的心路历程和思想发展状况,进而高估他的“文革”情结。跟他的批评者不同,他的支持者则回避批评者所抨击的他在改革开放后的“文革”情结。譬如,批评者指出,像他这样的人“谈起改革开放,谈起市场经济,谈起邓小平时代,是满腔怨恨的,而对毛泽东时代则深深地怀恋。其实,与其说是怀恋那个时代,毋宁说是怀恋自己昔日的幸福、荣耀。他们是那个时代的‘既得利益者”。#6对此,他的支持者没有辩驳。

“争议浩然”活动中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管桦向中共北京市委领导求援的做法。社会上批评浩然及其作品的声势越来越大,浩然一概不理批评者,北京市文联原主席管桦坐不住,向他伸出援手。1999年6月24日,管桦给中共北京市委领导写了一封信,阐述自己对文坛“争议浩然”现象的看法。在信中,管桦指出:文坛主要围绕浩然的两个问题争论不休,一是关于他反映“文革”前农民生活的作品内容的真实问题,二是关于他“文革”期间的“政治问题”。#7不久,中共北京市委宣传部办的《宣传通讯》刊载了此信。管桦向中共北京市委领导反映的两个问题,前者是学术问题,应通过学术界自由讨论解决;后者是政治问题,党组织已明确做出结论。在此,管桦的意见有可取之处,但是,如果学术界怎样评价浩然及其作品是学术范围内的事,那么管桦给中共北京市委领导写信、向中共北京市委领导求援的做法值得商榷。

“争议浩然”现象是浩然应对边缘化危机的行为过激造成的。他面临的边缘化危机表面上是被文坛边缘化的危机,实则是被文学史家边缘化甚至否定的危机,而他面临边缘化危机的客观原因是“文革”结束后,文坛一些跟他积怨甚多的文人排挤他,主观原因则是1979年7月党组织把他在“文革”期间所犯的错误定性为“一般政治错误”后,他抱着对文坛某些人的作风的不满情绪、怀着强烈的自卑感主动疏离文坛。不过,从他造成“争议浩然”现象的原因看,他应对边缘化危机的行为过激只是外因,他争强好胜、爱慕虚荣的性格才是内因。

浩然的性格与众不同。2000年,他接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编辑郑实采访时谈及母亲的性格:“母亲有一颗好强的心。她一生都在执著地追求一种东西。盼望‘夫贵妻荣,以便在亲友面前,特别是在故乡梁(夫家)苏(娘家)两族人的面前,显示出她高人一等,而不低人一头。在追求的路途中她屡遭失败,然而锐气不减;每失败一次,她的好强心非但不削弱,反倒加强,以致于‘变本加厉地发展到极端,变成了‘虚荣心:什么都不怕,最怕让人瞧不起;什么都可以不顾,得要面子!”#8在此,他夫子自道!要强而虚荣是他母亲的性格,何尝不是他的性格?确切地说,他跟母亲一样要强而虚荣,根源里有遗传因素,也有他在成长过程中受母亲和环境影响的因素。好胜心强、虚荣心强是他一生中屡屡创造奇迹的内因,也是他一手造成“争议浩然”现象的内因。从他应对边缘化危机的方式看,他不明白,他的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他的文学史地位是文学经典化的产物,不是他主动争取的结果。

从学术上看,“争议浩然”现象的成因是学术界缺乏一个有效阐释浩然及其作品的范式。批评者抨击他在改革开放前的写作伦理、在改革开放后的“文革”情结时,言之凿凿,但漠视他在改革开放后重新认识历史、生活、文学和自己的可贵成果,漠视他立足三河实施“文艺绿化工程”上取得的巨大成就。支持者呼吁批评者抛开偏见,在特定历史背景下公正评价他及其作品,深入认识和充分肯定他及其作品多方面的价值,但为他辩护时因避重就轻,且囿于他的历史观、文学观,效果不佳。研究者只有回到历史现场,在文学史原始情境中全面、辩证地考察他的文学道路,才能客观、公正、科学地阐释他及其作品,才能终结“争议浩然”现象。显然,学术界成功建构一个有效阐释他及其作品的范式,是终结“争议浩然”现象的前提。

浩然2008年2月20日病逝后,众多学者抱着“了解之同情”的态度,评价他及其作品。雷达在旧文的基础上,融合新的感受,撰文指出,“浩然无疑是当代文学史上一位曾经拥有广大读者的重要作家,同时,因其经历的特别,他又是当代文学崎岖道路上汇聚了诸多历史痛苦负担和文学自身矛盾的作家”,“浩然的典型性表现在,他的文学生命的强弱与当代文学史的命运的浮沉,关系极为直接和紧密,于是,他的一身,奇特地交织着当代文学的某些规范、观念、教训和矛盾”。#9李敬泽撰文指出,“浩然已死。我向他表示敬意。这并非仅仅出于对死者的礼貌:凭着事后聪明,我断然不能同意浩然的‘金光大道,但是,他为一代人的生命和奋斗所做的热情辩护仍然值得后人慎重倾听”,浩然没有“强大而丰饶的精神资源”,“浩然只能凭依农民式的对文学的朴素信念,在1970年代我所倾听的声音的背面,他左右为难,一脸苦相,正在含混尴尬地低语。这一份执著不足以让他写出他所梦想的不朽作品,但足以使他成为一个‘好人”。$0程光炜读了雷达和李敬泽重评浩然及其作品的文章后撰文指出,“浩然的‘问题并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而集结、淤积着一个时代的问题”,“浩然小说不光记录了历史的虚构性质、神话性格,与此同时也记录了我们所经历的激情、追索、困惑、眷恋和生命冲动”,“我们这代人的个体经验、历史记忆和文学教育,事实上都明显残留着浩然小说的某些因子”,“我们这代‘研究者的‘文学教育,既帮助我们拥有了‘重返历史的勇气,但常常也会同样醒目地成为我们深入、体贴地细究浩然和他那代作家的历史盲点”。$1雷达、李敬泽、程光炜等学者怀抱“了解之同情”态度,把浩然及其作品放在特定历史背景下评价,持论公允。

为全面而深入地看待“浩然现象”,程光炜从他们这一代人受的“文学教育”出发,反思他携带的文学史问题及文学史本身的某种复杂结构,北京作家协会原党组书记赵金九则倡议从他扶植和造就业余作者的角度评价他。赵金九送走他后深切意识到,“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作家和文学,浩然是他那个时代培育起来的作家,浩然也用他的作品成就了他那个时代的文学。浩然走后,留给我们的,除了他那些广受读者喜欢的作品,还有他对业余作者那颗真诚无私的心和满腔热情的爱。没有人知道他这一生中究竟发现、扶持、帮助和培养过多少业余作者,也没有人知道曾经得益于他的发现、扶持、帮助和培养过的业余作者当中,有多少人最终走上了文坛”。$2无数业余作者的创作实践丰富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论在竭力扶植和造就业余作者上取得的成绩,无人能及浩然。研究者评价浩然时无视他在扶植和造就业余作者上的贡献,不可能得出符合实际的结论。赵金九不是专业研究者,但他提出的问题值得专业研究者深思。

浩然去世后很长一段時间里,仍有外地作者给《苍生文学》编辑部打电话,想请浩然帮他们看稿。其中一位老作者说,他花费很长时间,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有十八万字,但想不出恰切的书名,想请浩然帮他看看、改改,再定个书名。$3这些外地作者消息不灵通,他们不知浩然已离世,才有此举。对浩然来说,他的生命有限,他在扶植和造就业余作者上的贡献不可估量。这除了证明赵金九的倡议是正确的,还启示人们:“浩然现象”异常复杂,理性、客观、公正地评价浩然及其作品的举动明智,草率非议甚至谩骂浩然及其作品的做法不可取!

浩然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十分特殊,“浩然现象”异常复杂。“争议浩然”现象表明,人们在评价浩然及其作品上有重大分歧,实则是人们在评价中国某段历史甚至某个时代上有重大分歧。从某种意义上说,研究者理性、客观、公正地评价他及其作品,是学术界进步和成熟的标志,是社会进步和文明的标志。

【注释】

a浩然:《我的教训》,郑实采写:《浩然口述自传》,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45—258页。

b浩然:《〈苍生〉是怎么写出来的?》,《农民日报》1987年6月30日。

c金梅:《〈山水情〉——浩然小说创作上的一个新发展》,《长城》1981年第2期。

d曾镇南:《在蜕变的途中——评浩然的〈苍生〉》,《长篇小说》1987年第16期。

e见胡世宗1982年10月9日致浩然的信,胡世宗:《我与浩然》,春风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551页。

f见浩然1990年2月22日致胡世宗的信,胡世宗:《我与浩然》,春风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26页。

g见浩然1995年7月18日致胡世宗的信,胡世宗:《我与浩然》,春风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35—437页。

h见浩然1993年11月11日致马进的信,《浩然与昌乐档案资料》,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77页。

i 于树军:《浩然的文学史焦虑与自我反省及重塑——以〈金光大道〉再版本的修改为例》,《学术月刊》2016年第4期。

j浩然:《有关〈金光大道〉的几句话》,《文艺报》1994年8月27日。

k[加拿大]嘉陵:《〈艳阳天〉重版感言》,《文艺理论与批评》1994年第4期。

l艾春(陈思和):《关于〈金光大道〉也说几句话》,《文汇读书周报》1994年10月29日。

m 杨扬:《痴迷与失误:读〈金光大道〉想到的》,《文汇报》1994年11月13日。

n张德祥:《欲见〈金光大道〉全貌》,《太原日报》1994年11月29日。

o肖云龙:《历史就是历史 ——也为再版〈金光大道〉说几句话》,《农民日报》1994年12月18日。

p见浩然1994年12月21日致吴汉宾的信,《浩然与昌乐档案资料》,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97页。

q卢新宁等:《浩然:要把自己说清楚》,《环球时报》1998年9月20日。

rz#0 吴跃农:《不后悔什么?》,《杂文报》1999年1月12日。

s章明:《浩然的确是个“奇迹”》,《今晚报·副刊》1999年4月3日。

t@8#7 管桦:《管桦对“争议浩然”现象的一点看法》,《名家》1999年第6期。

uy@9#1 赵润明:《浩然应该不后悔》,《名家》1999年第6期。

v 焦国标:《您应该写的是忏悔录》,《文学自由谈》1998年第6期。

w@7袁良骏:《“奇迹”浩然面面观》,《中华读书报》1999年8月25日。

x 祁淑英:《“浩然”正气 笑傲文坛——寻觅浩然足迹》,《名家》1999年第6期。

#2吴培显:《有关浩然的两个问题》,《文学自由談》2000年第3期。

#3周东江:《他的运气为何这么好?》,《文学自由谈》1999年第5期。

#4#6王彬彬:《理解浩然》,《文学自由谈》1999年第5期。

#5 陈徒手等:《他一直没走出“文革”》,《南方周末》2008年2月28日。

#8浩然口述、郑实采写:《我的人生:浩然口述自传》,华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2页。

#9 雷达:《浩然,“十七年文学”的最后一个歌者》,《光明日报》2008年3月21日。

$0李敬泽:《浩然:最后的农民与僧侣》,《南方周末》2008年2月28日。

$1 程光炜:《我们这代人的文学教育——由此想到小说家浩然》,《南方文坛》2008年第4期。

$2赵金九:《送走浩然以后想到的》,《北京文学》2008年第5期。

$3曾嘉楷:《浩然的逸闻轶事》,《苍生文学》200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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