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布新
一
陈奂生是新时期文学过渡阶段具有很大影响的农民形象。长期以来,当代文学批评和当代文学史大都将这一人物形象置于启蒙文学传统中,与鲁迅、赵树理等作家笔下的农民联系在一起,建构起百年新文学农民书写的文学史谱系。尤其是陈奂生“上城”的经历,以其所谓“奴才式的破坏”与“精神胜利法”,被批评家纳入鲁迅以降的国民性批判话语体系。早在陈奂生问世的同时期,就有批评家从陈奂生身上“看到了阿Q的影子”a“鲁迅风”b;将陈奂生比喻为高晓声这个“剧团团长”麾下的“功勋演员”,突出陈奂生与阿Q在面子问题等方面的沟通点c。在这样的阐释框架中,陈奂生被指认为具有逆来顺受奴性和善于自欺欺人劣根性的落后农民。即使是1990年代以来对高晓声与陈奂生的批评性研究,如陈奂生的虚荣心、小聪明和世俗化,导致高晓声处理国民性话语的庸俗化d;又如高晓声从“人民认同”到“国民性批判”的归来之路上,越来越无法确认启蒙者的位置与力量”e等等,也都沿用了国民性批判的理路。
如果注意到“五四”启蒙话语及其指向性与新时期文学叙事的错位关系,“陈奂生故事”国民性批判的研究视角就可能存在某种历史局限。近年来,陈奂生被重新置于改革时代的城乡关系中考察其情感与精神结构变迁,如有学者从经济理性、个体能动与他者视野三个层面考察陈奂生等“这批活力主体始终在困局中捕捉政策与形势,不断调整自身与他人的关系,试图为自己包括乡村共同体争取更大的伸展空间”f,并反过来印证新时期社会结构与政治文化结构变化,如有学者提出陈奂生“以空间的穿越来暴露城乡经济差异及其伴生的收入和身份问题的一次契机”g,从而将陈奂生的个人生活史与社会主义实践史,纳入当代文化史和思想史视域。也有学者认为,“1980年代乡村追求现代化的动力恰恰来自一种非现代化的实践”,“未来关于乡村的故事不再可能仅仅停留于‘小生产者的故事,而是农民如何进入城市的故事”。h
然而,“陈奂生故事”并不是农民如何迁居城市生活的底层叙事,陈奂生与骆驼祥子、刘跃进等进城农民有显著区别。陈奂生进城卖油绳、搞物资甚至出国考察等经历,只是以喜剧形式叙述了农民在进入城市的瞬间所遭遇的身份认同与个体经验危机,以及农民仅靠“劳动”无法取得城市人认可的悲剧,陈奂生对自身处境的体验、对危机的解决以及在此过程中对农民主体性的体认与重建,或许是被忽略却又值得关注的问题。这提醒我们,“改革”作为强有力的意识形态召唤结构,询唤着陈奂生对自身的主体性认知,使其在自身农民身份体认与主体经验危机突围中,重构了“改革”时代的农民主体性。
二
陈奂生是高晓声在新时期复出后发表的两篇小说《“漏斗户”主》 《陈奂生上城》的同名主人公,其历史出场时间基本与高晓声平反复出同步。按照高晓声自己的解释,“是同一个性格在两种不同境况下的统一表演”i,人物活动设置的具体历史时间是1978年秋忙时节。虽然高晓声正式回归文学岗位的时间是1979年3月j,但据其好友回忆,“从七八年的秋冬起,他就知道自己早晚将要重返文学岗位了,便称病在家,躲在阁楼上埋头写作,就连吃饭也由老婆孩子给他送上去,一口气写了七八个短篇”k。发表在《钟山》1979年第2期的《“漏斗户”主》是其中一篇。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重叠”,高晓声出身农村,又因为“探求者”事件被遣返农村老家改造长达21年。某种意义上,陈奂生就是高晓声复出前自我的历史投影,“五七”作家从接受改造到复出归来,参与着知识分子从耻辱到力量转化的过程,重返岗位即意味着从革命“失语”状态向改革“力量”的转化与重构。高晓声对陈奂生的历史状况与现实未来的探讨,与其对自身历史、现实与未来的思考具有同构关系,农民陈奂生面临的历史困境、现实困难及未来难题,也即作为知识分子改造结果的“农民”高晓声如何迈向改革时代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陈奂生就具有了突出的历史真实性和现实针对性。
作为以种粮为生的农民,陈奂生像“投煞青鱼”一样骨骼高大,身体结实,积极劳动,却长期处于缺粮的漏斗户状态,这正是革命时期所批判的“挖煤的却没煤烧”的资本主义悖论的当代中国版本。高晓声在《“漏斗户”主》中对陈奂生致贫原因有详细描述,现实原因是大龄新婚导致的缺粮状况加剧,老婆过门时娘家“忘记”把她的口粮带过来,老婆生过脑炎不大能劳动,生孩子都生在正月里当年口粮没有供应。由此可知,陈奂生的贫困并不是惯常意义上的因病致贫、因懒致贫,而是多种生活“巧合”叠加造成的时代病。但这些巧合并不是导致其十年来一直贫困的原因,真正的深层原因在于1971年初粮食“三定”方案没有真正实行。陈奂生有能力劳动也热爱劳动,却不能够养家糊口,这是在继续革命的时代语境下,继人民公社合作化运动之后,劳动与粮食辩证关系的又一次断裂。陈奂生试图通过付出成倍力气的劳动摆脱缺粮困境,事实上,陈奂生所在社队的粮食产量,1971年就已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但“有一斤余粮就得卖一斤”的政策,致使农民积极劳动提高产量与个人获得更多粮食之间逻辑关系的中断。在这样的现实境况下,陈奂生作为“行动”主体的行为对自身而言是失效的,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木然的陈奂生只能处于“失语”状态。
“行动”主体因行为失效而形成的“失语”状态,必然引发行为主体的价值危机。陈奂生面对的价值危机正是积极劳动与脱贫之间逻辑关系失效造成的,这种价值危机促使陈奂生被动地思考国家的粮食政策,并为“三定”方案得不到落实而陷入思想困境,他不相信“粮食分多了黑市就猖獗”的说法,不相信用粮食奖励养猪是积极方法,不相信分配口粮的办法是合理的。仅从生活逻辑上看,陈奂生从自身生活经验出发的怀疑有相当程度的合理性,但很显然,陈奂生无法洞察政策背后的深层意图。按照经济学者的解释,在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的国家工业化初期发生过三次城市危机,而危机应对的方法是“直接向高度组织化的人民公社和国营、集体农场大规模转移城市过剩劳动力”,同时“通过加大提取农业剩余来‘内向型地转嫁因危机而暴露出来的工业化和城市化代价”l。在这样的语境下,农民通过积极劳动而提高的产量,被当作农业剩余来提取以化解危机,陈奂生要摆脱贫困只能依赖政策的调整。由此可以看出,《“漏斗戶”主》是一篇典型意义上的伤痕小说,高晓声对1971年以来粮食政策的批判还仅仅是一种前提、一种反衬,按小说的叙事逻辑,其实际目的是为了肯定国家1978年调整实行的“三定”政策,这种“歌颂”在政策真实落地后陈奂生满眶眼泪溢出来的瞬间达到高潮。“批判历史—歌颂现实”是高晓声复出后小说的一种叙事策略。
以政策的调整完成时代语境的转化,来重新确立处于“失语”状态行为主体的合法性,是新时期起源阶段文学叙事的常见手法。这种话语转换的背后,其实潜藏着“压抑—反抗”的基本逻辑。“失语”状态下的陈奂生一直处于物质匮乏的生存困境当中,又长期遭受乡村垄断势力对物质的控制。政策调整不仅让陈奂生迅即摆脱了缺粮的境况,而且意味着粮食与劳动之间辩证关系的修复。陈奂生在分粮现场与生产队长的对话,真实地显示了陈奂生生存处境的逆转与重获话语权的复杂心理过程。在十七年时期文学叙事里,作为工农兵革命话语的合法身份之一,农民经过乡村改造运动与诉苦入社动员,被叙述为革命阶级的主体、民族国家的主体和历史的主体m。尤其对于到农村接受改造的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而言,农民具有身份合法性的优势和对其进行教育改造的话语权力。但农民在进入1970年代后如何丢失话语主体位置进而转入“失语”状态,在70年代文学与新时期文学的农民叙事中是缺省的,陈奂生在《“漏斗户”主》中直接以“失语”者的形象出场。陈奂生从再教育主体到漏斗户主的身份变化,揭示了政治话语掩盖下的1970年代农民的真实生存境况,他在持续的脱贫努力与失败、思考原因与困惑中陷入了深深的身份危机。这种危机集中体现在自然经济形态下个人信用的失效与自身道德品质价值的丧失,“宁可没有吃,债是一定要还的”信用底线逐渐被持续借粮不还的现实打破,乐于助人的淳朴道德品质被曲解为廉价出卖劳动力。
悬置陈奂生在此前革命阶段的身份转换,虽巧妙地避开了农民叙事话语与现实话语的冲突,但又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从农民话语角度对1970年代进行反思的可能。高晓声的成功之处在于,他没有将陈奂生的困境阐释为阶级敌人的压迫陷害这样的宏大政治话语,而是基于农民的现实生存状况将其解释为国家的粮食政策问题,并以政策转换为轴线,勾连起伤痕文学与改革文学的叙事脉络。与其他伤痕文学不同的是,陈奂生虽然长期处于“失语”的生存困境下,但他始终没有失去思考能力,可以说始终是一个“清醒的受迫者”形象。即使行为失效也不放弃劳动,使得陈奂生在政策调整而带来生存处境改变后,可以再次迅速地成为“行动”者。陈奂生作为“失语”者的思考与行动,某种程度上折射了“五七”作家复出初期的真实心态,或者说高晓声正是以自身的真实心态,敏锐地捕捉到了农民在新的政治语境与利益驱动下“再出发”的历史过程。其对历史转换时期农民现实生存境遇及其生存法则的揭示,既有同情之中的历史性批判,也有着指向现实的主体性召唤。
三
陈奂生摘掉漏斗户主帽子的故事,其话语逻辑是以时代政策转换为前提的。将复杂的历史过程简单抽象地概括为政策原因,尽管我们应当给予充分的历史同情,但仍应警惕其真实性问题及这种话语逻辑可能造成的历史遮蔽。政策的变化为农民带来物质和精神的变化,并不能理解为完全真实的历史事实,也可能是另一种宏大政治话语的文学想象。事实上,农民生存状况的改变即实现脱贫致富,是一个相对漫长而复杂的过程。尤其是乡村政治权力形态及其对乡村物质生产与分配的支配方式,并没有因为对继续革命话语的否定而全面逆转。如陈家村的陈宝宝们,在改革时代来临后,又率先掌握了村办工厂的领导权。土地、粮食等“三农”政策的调整,是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宏大政治话语的构成部分,为陈奂生这样的农民提供了主体重建的契机,但其主体性的重构与生成必然是一次漫长而艰难的精神苦旅。
高晓声对国家政策的赞颂既有时代语境的策略性考虑,也是一种“归来者”心情的真诚表达。“农民”一词,对高晓声及“五七”作家而言具有特殊的意义,它既是遭遇苦难与冤屈的历史证明,又是在苦难时期得以生存的身份保证。对于高晓声被遣返老家改造这段历史经历而言,农民是知识分子高晓声努力改造的方向及受教育的对象;对于现实而言,则是已经改造成农民的高晓声如何面对农民的历史和历史转折期的农民问题。重新进行文学创作,是高晓声重获知识分子身份的重要依托,当高晓声再次以知识分子身份面对农民身份时,无疑需要在历史、现实以及未来的历时性脉络中重新认识陈奂生这样的农民。高晓声正是在这样的复杂情绪中写出了陈奂生的真实境况,询唤着陈奂生主体意识的复苏与重建。饶有意味的是,高晓声在《“漏斗户”主》发表之后也认识到将复杂历史简单化了的问题,进入改革时代的陈奂生们作为农民依然可能面临更加严峻的问题,于是,高晓声写出《陈奂生上城》,来“救活”n《“漏斗户”主》。
与《李顺大造屋》 《“漏斗户”主》等向后看的文本不同,《陈奂生上城》是高晓声对刚刚迈进“改革”时代农民颇有意味的观察。高晓声在创作谈中提道:“我从农村上来,住招待所很想不通,为什么住一夜要花那么多钱。……人的价值那么低,床的价值那么高。农民劳动一天几角钱,一比更不得了,我就想到,弄个农民来住招待所,看他有什么意见。”o显然,高晓声再次激活了“探求者”时期文学干预生活的某些主张,解决了粮食问题的陈奂生们进入到“改革”时代,依然面临劳动贬值而无法跟上时代脚步的难题,农民及其生活的农村如何实现现代化由此延展开来。进入新时期的高晓声还在文學干预生活的基础上,引入了文学干预灵魂的主张和实践,“把人物特有的性格及其精神因素表现出来”p,在生活现实与情感结构两个层面叙述农民在“改革”时代的辛酸故事。陈奂生在“上城”中遭遇到了现实与情感的双重危机:现实层面,因为不了解商场的经营时间又没有带钱而不能当天买到帽子;因为买不到帽子导致在火车站的夜市中受凉发烧,从而被好心的吴楚书记送进招待所;因为住进招待所而损失了卖油绳的利钱和部分本钱。情感层面,因为农贸市场开放可以做副业而高兴,又因为没能买到帽子而失落;因为在夜市卖光了油绳而高兴,却又因为受凉发烧而失望;因为得到吴书记的救助而高兴,又因为需要支付昂贵的住宿费而不知所措。最后,又意识到此次经历对于自身而言可能具有更高的经验价值而豁然开朗,从而完成情感上的自我救助。以往学者往往依据陈奂生最后的情感自我救助,将其阐释为与阿Q相联通的精神胜利法,因此也就将其纳入了国民性批评的体系。但是,从《陈奂生上城》的结尾来看,陈奂生的自我救助并不是自欺欺人式的精神胜利,而有着深层的乡村文化基础,并实在地取得了陈奂生所预想的效果。回到村里之后,老婆、邻居与村干部的态度变化正好印证了他的判断:“从此以后,陈奂生的身份显著提高了,不但村上的人要听他讲,连大队干部对他的态度也友好许多。”q陈家村的农民对现代城市文明的敬畏与向往,以及对官本位思想的盲从与臣服,隐含着潜在的乡村文化焦虑与对官本位思想的批判。
城市一日游遭遇到的经验危机及其化解,对陈奂生而言并不是迁居城市的经验积累,而是其改善提升乡村地位的重要经历,因而不宜将陈奂生“上城”纳入“乡下人进城”的城乡差异视野加以考察。陈奂生“上城”并非是“进城”,城市只是其搞副业而拓展的他者化空间。在这样的异质空间中混杂着现代性的物质文明与官本位的文化传统,城市成为改革时代农村的异己力量。陈奂生因为城市生活与生产经验的匮乏,而陷入经验与道德的双重危机,哈贝马斯认为:“只有主体才会被卷入危机。在社会成员感觉到结构变化影响到了继续生存,感觉到他们的社会认同受到威胁时,我们才会说出现了危机。”r招待所的收费管理是城市商品经济形态中的常态行为,陈奂生在非自主自愿的情况下入住招待所,昂贵的收费标准显然是他不能理解、不能承受的。他对招待所里高档物质的态度变化,是乡村自然经济形态与城市商品经济形态下不同价值伦理的冲突,其经验危机以及由此引起的道德感缺失,正是乡村价值伦理的失效与城市价值伦理的缺失导致的。因此,陈奂生在招待所内的失态行为,与其说是奴才式的破坏,不如说是遭遇经验危机后无所适从的应激反应。这是一种“含泪的笑”,也是一个跟农民的身份、经验与伦理有关的时代寓言。
农民劳动的绝对价值与相对贬值也是“上城”故事的潜在主题。漏斗户时期的陈奂生不惜去邻居家帮工来解决自己的口粮问题,特殊的农业剩余提取政策加上家庭副业的非法化,形成革命时期特别的乡村自然经济秩序,通过主动降低自身劳动的绝对价值来缓解家庭缺粮状况,不仅不是奴性的表现,而恰恰是基于现实考虑的无奈选择,对于家庭长期缺粮的漏斗户主来说,似乎并没有多少拒绝与选择的余地,这里涉及的正是农民的主体性在现实生存困境面前的有限退守与让渡。改革时代取消了农业剩余提取政策,逐渐改变了家庭副业、乡村工业与城市消费主义的非法化状况,但农民劳动的相对价值不升反降,时代话语的转化并不意味着农民能够真正成为经济社会的中心,农民劳动的绝对价值在两个时代都遭遇相对贬值,这种悲剧性的现实境况成为强大的询唤力量,刺激着陈奂生们的情感世界与道德结构的改变,这也就不难理解住一晚招待所花掉五元钱对陈家村农民认知的冲击与震撼。因此,以城市为中心的经济理性的确立过程,也可以说是对乡村自然经济形态深刻影响与相对掠夺的过程。高晓声虽然主观上是以一种积极的心态加以观察,但客观上对陈奂生们而言无疑是一种深刻的悲剧性命运呈现。
四
如果说《陈奂生上城》是在“农业-副业”的现实方向上,展示了带着历史伤痕的农民进入“改革”时代遭遇的个体经验危机,那么,《陈奂生转业》 《陈奂生包产》则在“农业-工业”的现实指向上,触及到新时期过渡阶段农村的现代性路径问题,以及农民在欣喜与迷惘之间的现实困难与精神困境。陈奂生被动当上采购员及其成功完成首次“采购”工作,本身就暗示着新时期初期农村工业化的现实语境,这里展示的既不是工厂制度或体制改革(如《乔厂长上任记》),也不是工业化进程中的技术革新(如《祸起萧墙》),实际描述的是科层制官僚体系下的“关系”原则。高晓声巧妙地将“走后门”叙述为吴楚念及以前蹲队感情的例外行为。既没有掌握权力,也没有原始资本积累、更没有面向经济市场的生产知识,陈奂生无法适应从农村延展到城市的空间裂变及其劳动的转义,再次遭遇个体经验危机而不断陷入精神困境。高晓声有意识地以陈奂生独有的农民行为方式,解构惯常意义上的“搞关系”通道,以农民憨厚淳朴与体力劳动应对城乡工业生产运作机制与博弈规则,以例外式的成功喜剧展示了陈奂生的工业化悲剧,“陈奂生转业的初步成功,又表明了陈奂生‘工业化的困境”。s面对改革时代以经济及其内在逻辑支撑的城市,农民的经验错位、认知恐慌和怪诞式行为,折射的正是农民现代性的难度。
陈奂生的现实经验也是一种反观转型期工业现代性的视角。他始终没有分清楚乡村事理与经济理性之间的逻辑关系,其遭遇的身份、经验、道德等多重危机,正反映了改革时代农民与农村经济社会典型的现代性症候。陈奂生虽然缺乏工业生产与城市生活经验且不断陷入各种危机,但他始终是清醒、积极的行动者。拿到高额奖金后的陈奂生并未建立起稳定的物资采购通道,根本原因在于,首次采购成功并不是遵循采购员的“关系至上”原则,并在复杂的科层制管理体制及其利益分配博弈中取得的成功,而仅仅是依靠吴楚在守法与人情之间打开的例外失衡点。这样“一个法在其中透过自身的悬置而将生命纳入的原初结构”式的“例外状态”t,只有在形成相对稳定的利益分配规则与运作机制之后,才可能转变为陈奂生作为“采购员”的常态,这也正是厂长与他老婆等人的期待。陈奂生在宾馆遇到的两个采购员成为观照陈奂生的现实镜像,年轻采购员靠着物资局的领导熟人关系正如鱼得水,而林真和则因依靠的远亲调走而处于“磕头跪拜求人”的窘迫状况。高晓声以陌生化的叙述视角,深刻展示了管理部门、工厂、采购员等各层次内外多种权力关系及其争斗。陈奂生想要当好采购员就必须与吴楚书记形成稳定的利益分配关系,但从文本塑造的吴楚这一正直的官员形象来看显然是不太可能的,“想发财叫別人犯错”使其陷入道德危机与融入工业现代化困境的多重焦虑。
无法通过农民身份向工人身份的转变而完成自身的现代性,陈奂生转而试图通过农民身份的现代转化而跟上“改革”的时代步伐。《包产》集中展现了陈奂生放弃工业化路径而返回农业道路的思想转化历程。浅层次的城市经验与工业化经历,反而使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城市及采购员之间的差距,在充满迷惘与不安中感受到了现代化的冲击与改造,放弃工业重返农业正是其理性判断与选择的结果。他的思想困境主要来自两个层面:一方面,虽然已经意识到自己不是做采购员的材料,但在城乡差异感受中获得的关于劳动与物质价值的全新认知,使其对自身的工业化路径仍心存念想;另一方面,新的乡村政策打破了他对土地以及与之相联系的集体主义的旧有认知,革命时期的物质与精神创伤成为其迈进改革时代的历史重负,旧有经验无法帮助他理解和接受新的土地政策。他与陈正清的对话过程就是对自身现实处境与思想困境的体认过程,其做出的决定也是对自身农民身份的重新确认与自身主体性的重构,同时也是对自身没有资本积累与缺乏城市经验这一现状的有效退守。从这个角度来看,陈正清并非是陈奂生的思想启蒙者,而是陈奂生自我主体再认的镜像化他者。如前所述,陈奂生遭遇的是经验危机而不是道德危机,如果需要启蒙也应当是具有现代性质的经济理性启蒙,但陈正清显然不具备这样的知识与经验储备,自然也就承担不了启蒙者的叙事功能。
问题是陈奂生的退守并不能形成对自身经验危机的有效“解决”,紧紧依靠农业与土地的农民仍面临着新的多重困境。陈奂生对自身主体意识的确认与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接受密切相关。将集体土地承包给农民家庭,激活了农民对1960至1970年代单干户历史遭际的某些记忆,担心政策一变就要“退赔”的犹疑心态成为一种群体性的创伤经验。高晓声并未接续赵树理式的进步/落后农民类型叙事,而是将其描述为农民历史创伤经验的集体记忆,陈家村的人除赵书记与王生发等掌握基层权力者之外,都因包产与集体主义在语义上的矛盾而持怀疑态度,因而写出陈奂生们的怀疑、害怕及思想矛盾,就具有浓厚的历史反思意味。最终陈奂生克服了各种犹豫、挣扎、矛盾,选择并接受包产,再一次完成对时代政策的行动配合与思想抵达。对时代政策具体层面否定、宏观层面肯定的叙述方式,是新时期过渡阶段许多归来作家常用的反思策略,也可以看作是知识分子内部形成的“新时期共识”的具体展现。
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联产承包責任制的落实仍需往日动员农民参加集体化的乡村干部来完成。公社周书记对前后两种目标的动员并未完成理论自洽,而是将落实政策解释为“跟形势走”;而队长王生发则更具洞察改革时代“形势”的敏锐性和预判性,将落实国家政策与自己进村办工厂目的紧密联系起来。高晓声以共情的方式发现了农民进入改革时代的现实难题,“没有足够的文化科学知识和足够的现代办事能力,没有当国家主人的充分觉悟和本领”u,农业技术与农业生产工具双重匮乏的现实问题,仍需依赖乡村基层权力掌控者来解决。在这个意义上,陈奂生们对乡村干部有限度的服从与让步,与其说是国民性谱系中的奴性表现,不如说是基于现实生存需求的主体性让渡,这也是农民现实处境悲剧性的另一种向度的呈现。
五
从经验危机与主体重建的角度对陈奂生进行再解读,其实也是确认了高晓声作为归来者的小说叙事所具有的主流话语表征。假设没有高晓声这些“五七”作家顺应政治诉求的文学叙事,可能就没有所谓新时期文学的起源与开始,或者说,高晓声们正是以顺应政治诉求的方式参与了新时期文学的反思与重建。相反,陈奂生的故事能够反复被研究者论及,也充分说明其具有超越时代局限的文学价值。高晓声紧扣时代政策的变化来展开陈奂生们遭遇的现代经验危机,描述的正是在“改革”的意识形态召唤下现代个人主体的再生产过程。陈奂生这一现代个人主体所具有的清醒意识、昂扬状态以及对自身贫困状况的努力改变,展示的正是革命时代的“集体共同体”的解体,一个以经济生活为中心的个体化时代的来临,以及暗含其中的对农民“未来共同体”的想象,这与同属过渡阶段文学/文化表征的“潘晓”事件及其指向的个体精神虚无形成有趣对照。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陈奂生这一人物形象无疑超越了1980年代初期文学叙事的现实语境,相当程度地契合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对“新人”形象的调整与再造。高晓声在1980年代初期对陈奂生的想象与书写,某种意义上成为以个体主体性为追寻目标的先锋文学的“先锋”,但又因其书写形式与思想资源的局限,悖论性地以“先锋”的方式展示了自身叙事理论的欠缺与思想的限度,不得不以搁笔的方式终结了自身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写作。威廉斯在分析英国乡村与城市变迁及互动关系时,通过对田园主义怀旧传统与城市进步主义观念的双向批判建立了农村与城市相对同等的地位。v以此为参照,从高晓声描述陈奂生遭遇经验危机及其解决的犹疑态度,可以看到其观察与思考时代转换的矛盾心态,其中既有对十七年时期与七十年代农村政策的反思,也有对新的时代政策及新崛起的个人主体有所保留的怀疑。在国家现代化目标设定的宏观政策规划中农业与工业是并置的,但新时期农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作为城市及工业化的附属性地位却没有改变,这预示了陈奂生等农民脱贫致富的难度,高晓声一再提醒读者,对陈奂生脱贫致富“不要看得太好”w。高晓声留给我们思考的问题是,在改革时代的语境下,农民主体是否依然面临需要以让渡主体性的方式来获得基本的生存必需。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1990年代初高晓声对“陈奂生故事”的“续写”,是一场脱离文学时代与文化语境的独语式书写,遭遇了文学评论界的批评。但是,沿着文学史的通道重新抵达历史现场时,姑且不论其精神突围的一面,其对1980年代文化语境的还原与后设小说本身所蕴含的对话性特征,恰好弥补了高晓声在1980年代初期对农民“未来共同体”想象的未完成,实现了陈奂生从“革命”“改革”双重询唤的赤裸生命,向立足于乡村文化价值、系于生存本身的形式生命的转换,因而“后陈奂生系列”也就具有了重新阐释的丰富意味与文学史价值。陈奂生能够成为当代文学人物形象的经典,既代表着高晓声的独特价值,也标识了“五七”作家归来后创作所达到的高度与限度,因此也就具有了丰厚而复杂的文化史、思想史意义。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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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范伯群:《陈奂生论》,《当代作家评论》1984年第1期。
d刘旭:《高晓声的小说及其“国民性话语”——兼谈当代文学史写》,《文学评论》2008年第3期。
e杨晓帆:《归来者的位置:“高晓声访美”与〈陈奂生出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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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金浪:《“进城”、改革与文学生产——〈陈奂生上城〉再解读》,《艺术评论》2011年第3期。
h戴哲:《城市化视域中的〈陈奂生上城〉——1980年代乡村故事的转折和隐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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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温铁军:《八次危机——中国的真实经验》,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32页。
m李祖德:《“农民”叙事与革命、国家和历史主体性建构——“十七年”文学的“农民”叙事话语及其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1期。
n高晓声:《谈谈有关陈奂生的几篇小说》,《文艺理论研究》1982年第3期。
op高晓声:《生活、目的和技巧》,《星火》1980年第9期。
q高晓声:《陈奂生上城》,《人民文学》198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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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王尧:《“陈奂生战术”:高晓声的创造与缺失——重读“陈奂生系列小说”札记》,《小说评论》1996年第1期。
t[意]吉奥乔·阿甘本:《例外状态》,薛熙平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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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参见[英]威廉斯:《乡村与城市》,韩子满、刘戈、徐珊珊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w高晓声:《谈谈文学创作》,《长江文艺》198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