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守松
“昆大班”是一个传奇
2012年8月,中国第五届昆剧节上,有一个拜师仪式。
老师端坐在上,徒弟虔诚跪拜,奉上鲜花,磕头谢师。
第一次亲见这样的仪式,不仅隆重,而且新鲜。
这是文化部为传承昆曲的一个重要举措。全国11个“国宝级”艺术家正式收徒。其中北方昆曲剧院、浙江省昆剧团和江苏省昆剧院各一名,其余8人为:蔡正仁、岳美缇、张洵澎、计镇华、王芝泉、梁谷音、方洋、刘异龙——
他们都来自上海“昆大班”!
何谓“昆大班”?
20世纪50年代初,上海华东戏曲研究院开办了第一届“昆曲演员训练班”。按照公办戏校模式,培养专业的昆曲演员。这个“训练班”后来习惯称之为“昆大班”。
正是这一届的学员,成就卓著,成为影响至今的一批昆曲艺术家。
1978年2月1日,“文革”后的上海昆剧团正式成立,首任团长为俞振飞,其主要演员就是昆大班的学生。
正是这一届的“昆大班”,汇集了“七梁”(华文漪、计镇华、蔡正仁、岳美缇、梁谷音、王芝泉、刘异龙)“八柱”(方洋、史洁华、姚祖福、段秋霞、陈同申、陈治平、张铭荣、蔡青霖),此外还有后来去北昆的蔡瑶铣等,他们共同创造了昆大班的卓越和辉煌。
昆大班是一个传奇,一个空前绝后的奇迹。
自2016年以来,对昆曲人的数百次采访中,我经常会问(有时是自言自语):昆大班,怎么就那么辉煌、那么伟大呢?大班的辉煌之“源”究竟在哪里呢?
当然,一般想象中的原因都是可以说的,可是我总不能满意,总觉得有点牵强,总感觉是泛泛而谈不得要领。
2012年9月12日,上海宾阳路某小区,采访方洋。
方洋是赫赫有名的“大花脸”,也是第一次收徒仪式的“大师”之一。先生字斟句酌,说话严谨。然而,在陈述了传字辈老师对他的影响后,却随意地也是非常认真地说道:昆大班的成就,和校长周玑璋是分不开的——
“我举个例子,当时传字辈老师要拿两百到三百的工资,当时的两三百相当于现在的两三万哦,那么周玑璋拿多少呢?他才拿一百多块。这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所以我一直讲周校长功不可没。在纪念俞振飞、言慧珠的时候,我再三提出来,一定要纪念周玑璋,因为没有周玑璋,就没有上昆的演员,他功不可没。我们要摆事实讲道理,上昆演员的成绩要归功于周玑璋的正确领导。”
“归功于……正确领导”,耳熟能详却已经远去了的句式,忽然在昆剧表演艺术家方洋的口中出现,我差不多愣了一下,然后,仔细品咂,回味许久,我感觉到了方洋话语中的真情、实在和分量。
周玑璋,一个陌生的名字跳进我的视线,挥之不去,历久弥深。
跛残者的威严
周玑璋是1933年入党的老党员,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做过教师,当过编辑,写过戏,在白色恐怖中营救过革命同志……
他是老革命。他懂艺术。
1954年3月25日,上海华山路1448号,昆大班正式开办。
周玑璋坐了一辆三轮车来了,他目光冷峻甚至严酷,他拄着拐杖,尽量使自己站稳站直,可是身体依然有点倾斜,然而,他的言语却声若洪钟,直冲云天:“不办好昆班,我死不瞑目!”
颇像一位将军,决战疆场,要么凯旋,要么马革裹尸。
然而,他是一位跛残者,一位拄着拐杖的“矮子”。
就是这位“矮子”,身体力行,呕心沥血,把昆大班办成了一个人才辈出群星闪耀至今无法超越的楷模。
周玑璋跛残,为了照顾他,组织原想给他配一辆淘汰的小轿车,他坚辞不受,他很乐意有一辆三轮车。
一根黑色的拐杖伴随他的一生。黑色的拐杖和冷峻森严的黑眼圈,还有那吱吱呀呀的破旧发黑的三轮车,组合成了一幅黑色的畫图——幽默,或者滑稽,但是令人望而生畏、闻之胆寒。
昆大班的学员,只要听见三轮车的轮毂响,就汗毛竖起。
如果黑手杖的“秃秃”声传来,更是灵魂出窍!
周玑璋严肃、严谨、严厉、严酷……
严到了“吓死人!”
“吓死人!”这几乎是大班学员们的一句口头禅。
周玑璋规定,戏校学生男30岁、女28岁才允许恋爱结婚。当时的婚姻法规定是男20、女18,整整退后10年,这不是“违法”了?他轻轻敲着他的黑手杖,眼睛透射着冷峻的光芒,说,国家花这么多钱来培养你们,十几二十岁就恋爱,肚子一大,整个艺术生命就完了,还演什么戏?!
力排众议,严守他的“准则”。
谁要违反,就去养猪!
再不行,开除!
真就有人去养猪。
真就有人被开除——昆大班开班不久,就有三名学员卷铺盖走人。
这一招很绝,也很灵。花前月下成为梦想,卿卿我我成了云烟,戏校的恋爱之风戛然而止,男欢女爱只在舞台上呈现——
在台上,生生死死由人恋;
在校园,同窗同学只谈戏。
“舞台上的柳梦梅和杜丽娘、薛平贵与王宝钏、张生与红娘……你侬我侬,台下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如今想来,周玑璋的确有点“过”,甚至有点不近人情。可是,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下,如果不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如果不是周玑璋严苛的“校规”,昆大班很可能就如当时上海某个剧团那样,恋爱成风,待到排戏,这个怀孕,那个大肚子,堂堂几十号人马,竟然凑不满一台戏!至于若干年后,中国昆剧节第一次大师收徒,恐怕就轮不到大班了,更何况还占据了拜师的绝大多数!
铁骨柔情
就是这样一位看似严苛得“吓死人”的周玑璋,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柔情蜜意。
一座假三层的旧洋房和窄小而简陋的三开间平房,60名学生和55位教职员工的教学、办公、住宿、吃饭和练功,都在这里。这就是昆大班开班时的物质条件。螺蛳壳里做道场。
共和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百业待举,能够突破常规,开设昆班,足见高层的智慧与远见。可是,物质生活的的确确是非常艰难的,不可能为一个昆大班而给予特别的“照顾”。
可是,事在人为啊!
戏校和当时的剑青中学是同门进出的,周玑璋跟他们商量说,学生在水泥地上练功,太苦了!我们一起跟文化局说,要点钱,建一座小礼堂,作为共有资产,上午我们用,下午你们用。对方欣然同意……
小礼堂建成后,教学条件改善了许多。随着业务不断扩展,周玑璋又争取到文化部和文化局的经费,建起了五层的教学大楼,还有一座被称之为“蒙古包”的小剧场……
周玑璋对学生们说,你们看,我周玑璋还是那么“矮”,可是戏校长“大”了长“高”了,你们的水平也要水涨船高啊!
看见校长难得的笑容,学生们想笑却不敢,只是频频点头。
望着正值青春期的学生,周玑璋想,戏校条件改善了,可是,孩子们训练辛苦啊,应该争取再争取,给他们好一点生活待遇啊……
就为这,周玑璋凭借自己的影响,时不时拄着那黑色的拐杖,一瘸一拐地登楼爬梯,到文化局,甚至去宣传部,说软话,赔笑脸,苦巴巴地求爷爷告奶奶,领导同情他,但是,也不能为昆大班单独“开小灶”啊。
周玑璋不气馁,大班毕业前小剧场实习演出多,演员体力付出大,看着孩子们饿着肚子演出,他咬牙拄杖,再次颠簸着去到文化局……
文化局领导被感动了,同意给演员每月10元钱的补贴——那个年代,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开支,也不到10元!大班学员有这样的“待遇”,可算是特别而且特殊的“特例”了!
张洵澎在《感恩老校长》一文中说:“周校长对学生的生活关爱有加,不仅请来了几位苏、锡帮好厨师,每周还能吃西餐。这还不够,用当时算新潮的列宁装、咖啡呢裤、花棉袄、麻纱花衫、棉大衣来打扮60位男女生。又为我们包下了13辆三轮车,三人坐一辆,或看戏,或游玩,浩浩荡荡行驶在马路上,也成为当时大上海的一道风景线。都说周校长富养了昆曲,又富养了昆曲人。”
2012年7月16日,我在上海采访,70多岁的张洵澎重复说到这段经历时,面若桃花,如沐春风,充满了自豪和感恩。
1962年,大班学员剧团实习一年,要“定级”了,按教育部规定,中专毕业生,少数定23级,一般定24级和25级。周玑璋向局里请示说,戏校的学制比一般中专长,昆班要8年,按照一般中专标准定级不合理,要求局里向上报告,能不能上升定级标准。
文化局请示宣传部同意,统统往上一级,定22级……
富有戏剧性的故事还在后面,市委副书记石西民知道后说,少数拔尖的演员,可以与本科大学毕业生一样,定到21级!
昆大班风光无限。
穷追猛打,请来传字辈
传习所的学生,称之为“传字辈”,他们学了600多个昆剧折子戏,全方位传承了昆剧,使得奄奄一息的昆曲一直延续到共和国成立。也正是传字辈的演员,改编和演出了昆剧《十五贯》,轰动全国,“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
《十五贯》成功演出之前,传字辈演员散落在四面八方,极少有人关注他们,更不会有人想到要请他们来做“技导”。
周玑璋想到了。
周玑璋有危机感。他清楚,昆大班要成才,必须有好的老师。没有好的老师,再好的学生也成不了才。
人才短缺,迫在眉睫。
求贤若渴,穷追猛打。
上海滩上的名技导(导演)郑传鉴,就是周玑璋各方奔走,好不容易请来的。
当然,一个老师不够。传字辈演员各怀绝技,生旦净末丑,行行都很出色。可是,要一个一个请过来,谈何容易?上海只能管上海,其他省市和上海“平级”,话就不那么好说。上海文化局领导感到为难,周玑璋就建议,向文化部报告,争取部领导的支持。
果然,文化局報告上去后,文化部同意并正式具文,还经国务院领导批转有关省市,这样,沈传芷、张传芳、朱传茗、薛传刚、王传蕖、周传沧、刘传蘅,还有倪传钺,传字辈八位艺人先后来到上海戏校任教。
这时,倪传钺在四川任职,还是个副科长,听说上海戏校要人,可以“重操旧业”,兴奋不已,很快办理好手续,到了上海戏校,担任老生行当的老师。
不仅如此。
传字辈老师的待遇,超过校长周玑璋,是校长的二到三倍。
怎么可能?
怎么来的?
周玑璋争取来的。
周玑璋懂啊!周玑璋惜才爱才啊!周玑璋知道传字辈命运多舛啊——
抗战爆发,传字辈仅存的“仙霓社”衣箱被日军炮火炸毁,艺人们四散飘零,各寻活路。当家大官生赵传珺饥寒交迫猝死街头,打鼓师赵金虎贫病交加卧轨自尽,张兰亭死了棺材都买不起,最后靠“施棺材”(相当于今天的众筹)才下葬的。更惨的是王传淞母亲病重,无钱看病,还跟着戏班“跑码头”,结果死在舞台下,而王传淞正在台上唱《奈何天》……
五六搭剩水残山,七八个颓梁乱瓦。莫道是天籁之音,都付于断井颓垣。凄凄惨惨戚戚,冷冷清清泣泣。
现在,传字辈盼到了新时代,新旧对比,天壤之别,何况,一个共产党的领导,他们的校长,居然让他们的工资远远超过自己……
感恩的传字辈,掏心掏肺都心甘情愿!所以他们无不竭尽全力教学……
昆大班实力见长,昆大班辉煌初现。
然而,传字辈小生、青衣、旦角、小花脸,这方面比较强,花脸、武生、武旦、武丑这方面相对比较弱。周玑璋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为了要昆大班行当齐全,文武齐全,他又请了很多京剧老师。武的方面,请了毯子功老师,京剧界翻跟斗很棒的,教学生毯子功,还有跟斗大王、把子大王,都请到了上海戏校。
行当方面,王芝泉的武旦,请了宋雪芳老师,然后再请了武生老师盖春来,花脸则请了陈富瑞,他是昆曲世家,他的曾祖父在北京皇宫里头专门演戏给慈禧太后看的。《芦花荡》《醉打山门》《钟馗嫁妹》几个戏,都是陈富瑞教的。
请进来的同时走出去。
周玑璋不惜工本,把学生送出去,送张洵澎去浙江跟姚传芗学《寻梦》,岳美缇跟周传瑛学《西园记》。还把方洋送到北京跟侯永奎学《刀会》,从而有了方洋南北结合的《刀会》,方洋还跟北昆侯玉山学了在传字辈老师已经没有了的《通天犀》。
传字辈文戏擅长,武戏不擅长,北昆则相反,是武戏擅长,文戏不擅长。所以当时要进行南北昆汇演,南昆以文戏为主,北昆以武戏为主。周玑璋的目的就是要求文武双全。
果然,昆大班文武双全!
对专家,毕恭毕敬
昆大班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1957年5月,组织上突然派来了俞振飞任校长、言慧珠任副校长。
这在有些人看来,周玑璋一定会疑虑、反感甚至抵触,或者设置障碍,让你有名无实,或者身败名裂,直到待不下去了,灰溜溜卷铺盖走人!
没有。
周玑璋胸怀坦荡,他只想把学校办好,把学生教好。俞振飞艺术精湛,会在业务上更好地把关掌舵,这对昆大班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啊!
所谓大公无私,周玑璋可以作为楷模。
妙就妙在俞振飞,他和周玑璋一样胸襟开阔,他看得清楚,说得明白:我这个校长,就是块招牌,你们用得着的时候拿出来,用不着的时候就放在一边。意思就是要周玑璋放心大胆地工作。
的确,周玑璋平时不去“请示汇报”,更不把难题推给校长,他按照既定的目标继续向前,没有顾忌,只问耕耘,而对于俞振飞积极合理的建议,他一概言听计从——
俞振飞上任不久,发现闺门旦人才济济,而岳美缇气质儒雅,举止洒脱,建议让她学小生,否則很可能淹没了岳美缇的才情。俞振飞这样说是需要胆识的,因为在当时,普遍认为男旦和女小生都是旧社会遗留的畸形现象。周玑璋不可能不知道,连周总理都这么认为。可是,出于对专家的尊重,他明确同意,并积极协助做好岳美缇的工作。
果然,岳美缇走上了一条至今风度翩翩异彩纷呈的艺术之路。
一次,英国芭蕾舞剧团到戏校参观,昆大班演出《游园惊梦》,张洵澎演杜丽娘,华文漪是花神,群众演员,当她从陪同看戏的俞振飞面前走过时,俞振飞眼前一亮,他发现了华文漪的无限潜质,他对一旁的周玑璋说,这个学生天赋好,可成大器……周玑璋立即组织对华文漪重点培养。
果然,华文漪脱颖而出……
周玑璋懂艺术,所以他懂俞振飞。
因为懂,所以尊重。
周玑璋几次撰写文章,在《文汇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和《上海戏剧》杂志发表,称赞俞振飞是“杰出的表演艺术家”。
有趣的是,周玑璋属虎,俞振飞也属虎。“二虎相处,必有一斗”。然而,共产党的官员周玑璋和艺术大师俞振飞二虎一心,和谐共处,难怪昆大班如虎添翼,虎踞群雄。
官员和专家,能做到这样和谐知心的,我们见了多少?!
工作上对专家毕恭毕敬,在剧本创作上,他也尊重昆剧的规律。
南戏《幽闺佳人拜月亭》是关汉卿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元杂剧四大爱情传奇之一,作品通过动乱年代,大家闺秀王瑞兰和秀才蒋世隆一对年轻人互助、互帮到互爱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戏剧性地展示了人性中的美好与善良。周玑璋很喜欢这部戏,就有了想要改编演出的念头。
可是,尽管在1949年前,他曾经写过京剧剧本,他和昆剧传字辈老师很熟悉,和俞振飞大师合作愉快,耳濡目染,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很多,但是,他有自知之明:要创作和改编昆剧剧本,绝非易事。
他请来懂行的汪一鹣先生,他的谦虚和虔诚,使得两人一拍即合,同心合力,共同切磋,打磨,改编,终于有了新编昆剧《拜月亭》。
主教老师是沈传芷。
1958年公演。
主演:蔡正仁、张洵澎。
此时此刻,作为现场观众的周玑璋,非常难得地微微笑了——欣慰,还有那么一点点得意。
只是,他一定没有想到,五十多年以后,2012年,上海昆五班的学员,再次排演了《拜月亭》,还参加了在苏州举办的第五届中国昆剧节,获得“优秀剧目奖”。
作为观众的我,很快入戏,其间泪水止不住泉涌……
这是昆剧节一股清新美丽的风韵。当时我还不知道周玑璋,没想到这样一出好戏,最早是由戏校校长亲自改编的。
又过了八年,2020年9月,上海戏校再次演出《拜月亭》,艺术指导正是六十多年前《拜月亭》的主演蔡正仁和张洵澎。
《拜月亭》成了上海戏校的“保留剧目”。
周玑璋在天有灵,当驻足含笑,并且举起他那威严的黑色拐杖,吼一声:同学们,昆大班是最棒的!
最棒的昆大班,因为有最棒的校长。
一身傲骨
可是,当年周玑璋挖掘传统戏,改编传统戏演出,官方却是不待见的。尤其是,到了“文革”前,江青的八个样板戏几乎占据了全国戏剧的所有舞台,周玑璋的命运就有些悬悬的了。
张春桥是上海分管文教的市领导,为了紧跟江青,他十分卖力地搞样板戏,常常往来于京剧院和戏校之间,不是开会就是座谈。
座谈座谈,其实就是灌输灌输,就是要搞样板戏!
周玑璋也搞“样板戏”,他还和陆兼之、冯少白合作编写过现代昆剧《琼花》。
主演是华文漪。
1964年10月,《琼花》在广州演出22场,场场客满,上座率(包括加座)百分之一百零四。
接着在深圳连演四场,同样爆满,观众5000多人中,有2000多人是港、澳同胞。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台下观众高呼:“毛主席万岁!”
这是在江青政治阴谋还没有锋芒毕露之前。
笔者找来剧本,仔细阅读,感觉基本上是按照昆剧的艺术规律来写的。故事情节环环相扣,吴琼花和洪常青两个人物的形象亲切可信,即便在今天,用不着怎么修改,就可以上演。
在那样的时候,能写出这样的剧本,实在令人敬佩。
可是张春桥不喜欢。
江青的样板戏“横扫一切”,张春桥亦步亦趋,紧紧跟上,尤其是如何塑造英雄人物,他一再指令,要怎么怎么写,怎么怎么做。
周玑璋“不唯上”,对的听,不中听的,他置之不理,甚至当面反驳。
一次讨论现代戏,张春桥认为,为烘托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一上场就要有大段唱腔。
周玑璋不知道张春桥是不是就说的《琼花》,因为《琼花》的确没有这么写。不过,无论是或不是,他都反对这样的“指示”,他不知天高地厚,拄着拐杖站起来说,这样说不符合艺术规律!英雄人物当然要大段唱腔,但不能机械地一上来就唱半天,要根据剧情,该唱时唱,不该唱时不能硬塞进去……
这谁啊,这么大胆!
张春桥不高兴了,当场就拉下了脸。
周玑璋轻轻点了下拐杖,自报家门:我是戏校的校长,然后说,难道不是吗?
面对正气凛然的周玑璋,张春桥竟然一时无语。
事后,周玑璋依然愤愤不平,甚至不依不饶,公开说:“对牛弹琴还有个牛呢,牛都没有还弹什么琴呢!”
高大的跛殘者
昆大班之所以成为传奇,成为经典甚至是绝版,当然和1949年共和国成立,全国老百姓欢欣鼓舞,学校老师和学生都有翻身感,对共和国前途充满了希望和憧憬有关,因为这对学校管理和教育十分有利,但是,不可否认,十分关键的一个原因就是有周玑璋。周玑璋是共和国官员领导艺术的一个成功典型。
“不办好昆班,死不瞑目!”
想想当初周玑璋的誓言吧,这不是口号,不是应付,也不是心血来潮,这是一个懂艺术的老革命的心声。他言行一致,说到做到,的的确确就实现了他的誓言:昆大班不仅办好了,而且,只要说起昆大班,没有一个不佩服不称赞不骄傲——为有这样一位懂艺术且全心全意以行动践行的党的领导而骄傲!
至今,只要说到昆大班,人们都会想起周玑璋,想起那位一瘸一拐的跛残老人,拄着他黑色的拐杖,在上海戏校旧址,那一棵见证了昆大班历史的香樟树下,踽踽而行——
他在看什么?不知道。
他在想什么?不知道。
就如当年,他一瘸一拐赶去为地下党员通风报信,走在路上,谁会想到,匆匆赶路的一个不起眼的瘸子,是在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同志们呢?
就如现在,又有谁,会把他当作一个严苛教育只为昆曲培养传奇人才的教育工作者;尤其是几十年以后,这些学生中,有八个人会成为中国昆剧节第一次收徒的“大师”呢?
也许,他觉得自己过于严厉甚至严苛?
可是,不严格,不用“重典”,学生们会在练功房的大立镜前起早贪黑练功吗?会因为“抢地盘”而忘记吃饭和睡觉吗?会在上床时把腿紧扎在小木床的栏杆上通宵达旦吗?
没有汗水和泪水,哪来鲜花和掌声!
也许,学生们会当面怕他背后骂他身后恨他?
怕,一定。
骂,不敢。
恨,有一点,有两点,或许更多。
可是,从培训班开始,整整71年了,一个甲子的轮回也早过了,时光流逝,物是人非,当年的大班学生多已年逾古稀,要说恨,已经渐渐淡去,若说爱,却日益显现——
2012年采访著名的大花脸方洋时,他说昆大班的成就,“要归功于周玑璋的正确领导”!
2013年7月,连续一个月的高温天气下,笔者在苏州采访蔡正仁时,说到了周玑璋,先生充满了无限的敬意和深深的怀念,他说:“当时没有一个(学生)不怕他,没有一个不恨他,可是现在,没有一个不说他好……”
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时。
在位时有权,说话管用,像周玑璋那样,敢于顶撞位高权重的张春桥的,实属个例。当然,张春桥下台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可是周玑璋在去世几十年后,人们依然怀念和称赞他,恐怕也是难得的甚至是罕见的!
陌生的周玑璋,在我的心目中逐渐清晰起来。
那个在戏校走路一瘸一歪的“矮子”周玑璋,这一刻是如此高大……
(本文图片引自上海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2012年编《周玑璋纪念文集》非出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