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咕咕咕咕喵儿,咕咕咕咕喵儿!”
当“猫头鹰”的叫声再次传来的时候,我侧耳细听,哥哥呼吸均匀,的确是睡熟了。我小心地坐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衣服,然后蹑手蹑脚走到外间屋,在锅台后摸到了两个玉米饼子揣进怀里,接着一点点拉开了屋门。门轴突然“吱呀”响了一声,吓得我半天没敢动弹。听听没有反应,我急忙走出来。我在院子里找到了事前准备好的镐头和一条口袋,就像小偷一样翻墙跳了出去。
月色迷离,空气凉浸浸的,还夹杂着小南河那边飘来的鱼腥味儿。在对面的墙角那儿,正有一个黑影立在那里。我低低喊了一声:“老猫!”黑影便应了一声。我快步跑过去,迎接我的却是一句埋怨:“我都叫了多少遍了,你怎么这么能磨蹭啊?不去拉倒!”我讪讪地凑过去,说:“不是我哥看得紧吗!我们赶快走吧!”
黑暗中,我看见老猫的眼睛在灼灼发光,真像是一双猫眼。
我们一口气跑出村子,看看后面没人追来,这才放慢了脚步。才走出不远,老猫忽然说:“二平,咱们可得提前说好了啊,是你自愿跟我去的对不对?”
“对,没错儿。”
“那好,假如出了什么事,比如遇见狼了或者是遇见坏人了,或者是什么都没有挖到,空手回来了,你可不能埋怨我啊!”
“不会,我不会埋怨你的。”
“特别是对你哥,你一定要说是你死乞白赖非跟我去的。要不他非跟我干仗不可!”
“好,我会跟他说的。”
“那行,咱们走吧。”
老猫比我年龄大,个子也大。他大踏步地往前走,我要小跑才能跟上。一旦我落在后面,他就不耐烦地扭头说:“你快点走啊!唉,早知道这样,就不带你去了。”
我就觉得脸红耳热,踢踢踏踏追了上来。
我们紧走慢走,太阳冒红的时候,已经翻过了好几座山,离村子很远很远了。我走得浑身是汗,气喘吁吁。我提议歇一歇再走,但是老猫却不屑地说:“歇什么歇,去晚了大黄芪可就飞了。”
我问他:“到底还有多远啊?”
老猫说:“你就只管走吧,该到的时候,自然就到了。”
我望望前面不断起伏的山梁,开始有点后悔跟老猫来了。
二
这一年,我十三岁。我跟着十六岁的老猫,要去遥远的山里寻找传说中的大黄芪。
那时候,中小学都停课了。一向以学习好著称的哥哥和我,一下子变得英雄无用武之地。而从小就不愿意读书的老猫,忽然成了我们的学习榜样。爹谆谆教导我们说:“没书念也好,人家老猫不念书不也一样吗!明天你们就跟他上山去挖药吧。人家老猫,每天挖药能挣一块多钱哩。”
哎呦,那时的一块多钱可是一笔大数目啊!逢年过节,爹给我们的压岁钱才有两毛啊。
尽管哥哥和我一百个不乐意,但还是准备好了挖药的镐头、铁锹、口袋什么的,磨磨蹭蹭去找老猫。
哥哥和老猫同岁,他一向看不起老猫,经常向我讲述老猫上小学时动不动就“吃鸭蛋”的故事,嘲笑他天生就是一个大笨蛋。可是这个大笨蛋现在却成了我们的师傅,你想哥哥的心情该是多么糟糕啊!
老猫果然就神气得不得了,他张牙舞爪地向我们吹嘘他曾经如何挖到甘草王、白马肉的经历。哥哥带听不听的,不时插话打断他,眼神里充满不屑。
老猫吹嘘够了,才带我们上山去认识药材。还真别说,防风、甘草、知母、远枝、黄芩……山上所有的药他几乎都认识。哥哥是何等聪明,只跟他学习了半天,就找了个借口,带我独立上山去挖药了。
我们一开始挖的药是防风。在我们那里的黄土山梁上,你在草木稀疏的地皮上仔细寻找,就会发现一种叶片深绿细密、一层层叠起来像伞状的植物,这就是草药防风了。防风的秧苗有的就贴着地皮生长,有的也拔节开花,结出的种子随风播撒。防风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年头越长,埋在地下的根须也就越粗越长。最粗的好像小孩的胳膊,两三米长。防风肉白白的,脆脆的,这就是老猫说的所谓白马肉了。防风肉可入药,我至今记得防风的收购价格,新鲜的每斤两毛二,晒干的每斤四毛八。
但是山上的防风却越来越少了,有时出去一天,也挖不到几棵。
就在这个时候,老猫突然和我们玩起失踪来。山野间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可是收购站的人却告诉我们说,老猫这几天每天都会送来很多防风,有一天他竟然卖了三块多钱。天啊,这家伙简直就神了!
为了弄清老猫的秘密,哥哥带人对他实行围追堵截。但是这家伙却贼得很。晚上他躲起来不跟我们见面,一大早天还不亮就悄悄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又怎么会挖回那么多的防风来。
这天,哥哥把村里的孩子分成几伙,轮流去老猫家站岗,说什么都要把这只神出鬼没的“猫”逮住。果然在第二遍鸡叫的时候,我们把他堵个正着。他一看我们这么多人,就扔了铁锹说:“我今天不去了。想跟我抢饭吃,没门儿!”
我们就开始给他套近乎,连哥哥都放下架子,对他说了好话。最后他才说:“我带你们去也行,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们不答应就拉倒。”
哥哥说:“只要你能带我们去挖药,条件好说。”
老猫说:“我带你们去,不能白带,你们每个人每天要分二斤防风给我。”
哥哥就代表大家跟他谈判,最后以每人每天送他一斤防风的代价达成了协议。于是,老猫就带着我们十几个孩子出发了。
奇怪的是他带我们不是走向山野,而是走向沙漠。哥哥問他是不是走错了,他很不耐烦地说:“你只管跟着走就是了,乱问什么!哼,你不是很牛吗,全村就你一个人考上了县城中学吗,到最后还不是得来求我。”
哥哥气得满脸通红,但是他只能忍着。老猫总算找到报复哥哥的机会了。
到了锅撑山脚下的沙漠里,我们才知道老猫这些天在这里挖另外一种防风。这种防风的叶片长得和山上的不一样,但是根须差不多,只是没有那么白。最重要的是沙地松软,非常好挖。几锹下去就露出一半,再拉住一拔,刺溜就出来了。哎呀,怪不得老猫每天能挖那么多的防风哩。
在沙漠里,我们又摆开了新的战场,你追我赶,热火朝天。收工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按约定给了老猫一斤防风。加上他自己挖的,这家伙这天竟然赚了七八块钱,把他乐得大牙都快掉了。当然我们的收获也不小。
但是好景不长。几天以后,当我们再去卖防风的时候,人家收购站却不肯收了。说我们的防风是假货,已经给国家造成了损失。并说以后再也不收我们的防风了,无论真假。老猫装模作样还要和人家理论,收购站的人说:“就是你卖的假货最多。如果你不是孩子,我们就要追查你。”吓得老猫差点尿了裤子。
过了几天,哥哥经过研究,开始带领我们去挖黄芩。黄芩又叫小黄芩,漫山遍野都是,一丛丛的秧苗开着蓝色的花。它的根须皮黑肉黄,只有拇指粗细,收购价每斤五分八厘。我们头顶烈日忙上一天,也只能挖到十几斤,卖不上一块钱。于是大家就更加怀念防风,痛恨老猫。
没人理的滋味肯定不好受,老猫就处处巴结我,说他知道在很远的地方有一种很值钱的大黄芪,并说要带我去挖。于是就有了今天的行动。
三
我们走啊走啊,喉咙越来越干,两腿越来越沉。我实在是不想走了。
这时老猫开始鼓励我,他指着前面的一座大山说就是那里了。他还说,你知道吗,咱们要找的大黄芪,那可是宝啊!那东西就像东北大山里的人参一样,它的秧子很高,开紫花,还挂着许多的小铃铛,风一吹,还会发出响声呢!它的根很大,一棵就有几斤重,每斤要卖一块多钱。你想,只要我们挖上三两棵,不就可以卖十来块钱吗!到那时,他们还不得羡慕死啊!
在他的描述中,我仿佛真的看见了充满诱惑力的大黄芪,耳边也好像听到了它的铃铛发出的响声。我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
我们走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晌午了。找了个有水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来吃干粮,然后歇了一会,就开始寻找大黄芪。找啊找啊,直到太阳压山,还是没有找到。
我对老猫说:“不找了,我们回去吧。”
老猫却说:“要回你自己回吧,我今天要住在山上,明天接着找。”
我說:“这山上怎么住啊,再说咱们带的干粮也不够,还有家里人也不知道啊!另外,这山上怕是有狼吧?”
老猫就恶鼻子恶眼地说:“你怎么这么多事啊!想挖大黄芪,还怕这怕那的,看你那点出息。不想留你就自己滚蛋下山!”
我眺望了一下来路,实在没有勇气一个人往回走,眼泪不由就涌了上来。这时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想念哥哥。如果他在该多好啊,他在老猫怎么敢对我这样。没办法,我只好留了下来。
天黑之前,我们在几棵树下搭了个简易的窝棚,然后钻进去睡觉。蚊虫凶猛,哪里睡得着。最要命的是我们竟然真的听见了狼叫,先是在很远的地方,后来好像就在很近的地方。我吓得浑身发抖,不由哭了起来。老猫就像个凶神似的骂我:“你哭吧,把狼招来,我让它先吃了你!”后来狼不叫了,却又下起雨来。四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窝棚根本就挡不住雨水,身上很快湿透了。雨水就像虫子一样在身上爬,我的牙齿开始哒哒哒地打架。脸上湿湿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们把身体蜷成一团熬着。后来天晴了,又圆又大的月亮升起来,把山野照得一片通亮。老猫这时对我态度又好起来。他让我学他的样子,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拧干,然后他又说:“反正也睡不着,月亮这么好,我们干脆接着找吧。”
我说:“那要是狼来了怎么办?”
老猫说:“不怕。我听大人说狼就是欺软怕硬。咱们边敲铁锹边喊,它肯定不敢来!”说着,他真的找了块石头,当当当地敲起铁锹头来。在寂静的山谷里,敲击铁器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还带着回声。接着,老猫又喊叫起来,他的粗嗓门似乎传得更远,连远山都在回应。我受到鼓舞,也跟着敲击喊叫起来。
我们一直找到天亮,吃了口干粮,喝了点冷水,又接着找。这时我渐渐觉得全身发冷,肚子也开始疼痛。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我在那个简易的帐篷里一躺下就不想起来了。我仿佛听见老猫在很远的地方不断叫我,我想答应,却没有力气;我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再后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
后来的事情,是通过老猫的讲述和我的回忆才连缀起来的。
因为淋雨和喝生水,我病了。我躺在那里,浑身滚烫,人事不省。
说到底老猫也才十六岁,他一下子慌了手脚。他拼命喊我,但是喊哑了嗓子我也不应;他又想背我走,但是走了几步又觉得不行。他跳脚大喊救命呀救命呀,但是除了他自己的回声,这大山深处哪有人应。最后,他又把我放回到窝棚里,砍了一些树杈把门口堵住,撒腿就往回跑。
多亏他堵在门口的树杈子,救了我一条命。
我醒过来的时候,感到周身无一处不疼,特别是脑袋,好像要裂开一样。隐约间,我听见近处有哗啦哗啦的声响,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了。周围一片黑暗,我伸手一摸,摸到了身下的草,还有身边的铁锹,我一下子想起了大黄芪,想起了老猫。我不由喊道:“老猫,老猫!是你吗!”
那哗啦哗啦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响起来。不好!我突然打了个激灵,猛地坐了起来。这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透过窝棚门口的树杈空隙,我看见外面有两条像狗一样的东西正在用嘴和爪子把树杈移开,准备进来。
是狼!
我感到自己的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浑身冷汗直冒。我想哭,想喊,但是我却发不出声音。我傻呆呆地坐着,眼睁睁看着两只狼离我越来越近了。在一瞬间,我甚至好像看到了自己被狼撕咬吞吃的景象,我也仿佛看到了哥哥和爹娘伤心欲绝的眼神……
不!我突然大喊了一声,同时,我也想起了老猫昨晚对我说的话。我抖着手摸到了铁锹,摸不到石头,我就脱下了自己的鞋。我突发一声喊,用鞋底当当当地敲起铁锹来。
立刻,外面的两只狼转身就逃。我追到门口继续敲击,还乘机把狼扒开的树杈子又拉回原位。透过窝棚的空隙,借着外面的月光,我看见两只狼并没有跑远,两双绿莹莹的眼睛正在对面的山包上向这里张望。
有好几次,我都想推开树杈往回跑。但是因为是夜间,山路又难走,而且只有我一个人,我只能躲在窝棚里死守。这时我想起了老猫,想到他竟然扔下我一个人跑了,我不由恨死了他。
事实证明我躲在窝棚里死守是对的。狼弄不清窝棚里有几个人,又不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武器,所以它们不敢轻易再来。如果我跑出来,它们看清只不过是个孩子拿把铁锹,那我的小命肯定没了。
我敲一阵,停一会。我发现我只要停止敲击,狼就会试试探探往过走;一敲,它们立刻又退回去张望。后来,它们就开始嚎叫,好像在呼唤更多的狼前来助阵。但是这个时候,我却好像已经忘记了什么是恐惧。我找到了一块石头,把铁锹敲得更加响亮,惊得两只狼又后退了很远。
就这么对峙了很久,我忽然看见两只狼飞快地逃走了。接着就听见山下人喊马嘶,随即,许多条喉咙喊出的“二平,二平”的吼声响彻了整个山谷。
啊,是亲人们来救我了。我推开树杈跳出来,边回应边往山下跑。我看见了灯笼火把,看见爹娘和村里人一起向我跑来,哥哥和老猫跑在最前面。
我身子一软坐在地上。我的手触碰到了一种植物。我低头一看,那上面真的开着紫花,挂着小铃铛。我喊了一声:“大黄芪!”就昏了过去……
作者简介
申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广东省小小说学会会长,广东省作协理事、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选刊·微小说》特约编辑,原惠州市文联干部。上中学时即在省级少儿杂志上发表过儿童小说《虎子放羊》,这些年也一直在关注儿童文学,但写得较少。发表其他各类作品400多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和小小说作品集20部,曾获小小说领域最高奖金麻雀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作品奖等70多项,小小说作品集《母亲的守望》获冰心儿童图书奖。有50多篇动物小小说作品入选大中专学校课外阅读材料和语文训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