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谦祥益保记“原是百年绸缎庄,如今被改建成天津相声博物馆。
相声表演
约上三五好友,找一家老茶馆,一壶茶、一袋瓜子、一盘西瓜,听相声、评话、快板过一天。在大家眼中,这是80、90岁老头老太太们的生活,然而,在以前这却是比发朋友圈和刷抖音更时尚的生活。
那时候没有网络,相声演员、评书先生、弹词歌女便是那个时代的大V,而茶馆充当着微博和微信公众号的角色,成为容纳城市各种声音的公共空间。网络兴起后,微博、微信、抖音慢慢成为年轻人心中的茶馆。昔日占据茶馆舞台中心的曲艺艺人,早已成为大家眼中的“过气网红”,依然守在茶馆——这个过时的赛道里。
从北方的曲艺之乡天津,到南方的评话中心扬州。我们闯入曲艺人的世界,试图告诉他们,这世界的变化早已地覆天翻。但他们依然一袭长袍一把扇,淡定地自说自唱:既然这个世界每天狂飙突进我们卯足了劲都追不上,那不如安心做一个落后时代的人,守住茶馆这一亩三分田。
我们来到天津有“津沽第一老街”之称的大胡同估衣街,但这里与我们想象中截然两样:旅行攻略中说这里是天津商业的发源地,是华北地区小商品集散中心。但这里却一派萧瑟——街道两旁商店招牌鳞次栉比,但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着,几百米长的老街上竟然没有一个人影,一时竟然让我产生错觉——是不是我们来得太早,所有的店铺都还没开张。
长长的街道上有几个年轻人骑着共享单车穿过,我连忙打招呼问路:“这里是不是有一家老字号绸缎庄谦祥益保记,还营业吗?”
年轻人把单车停在我们身边说:“这条路上有很多老字号,瑞蚨祥、瑞生祥、元隆、老茂生、谦祥益。但最近一年多这里拆迁,所有的老字号都关了。唯有这家谦祥益是个例外。因为它早就不做绸缎生意,改成茶馆了。您跟着我们,我们也正准备去谦祥益听相声!”
年轻人把我们带到一座雕梁画栋的建筑前,锁好单车听戏去了。我一边在门口等要采访的相声演员,一边打量这华丽的建筑,建筑呈现出一派祥瑞:墙壁上是松鹤延年的浮雕,门洞两旁朱漆柱上刻着“谦乃盛德四民益,祥乃福源万业隆”的对联——这是估衣街上老字号惯用的装饰,市井俗气接地气,期望与大众打成一片而基业长青。
老街上曾经经营丝绸布匹的字号有“八大祥”,分别是谦祥益、瑞蚨祥、瑞生祥、瑞增祥、瑞林祥、益和祥、广盛祥、祥益号,其中谦祥益规模最大,不僅在天津为八大祥之首,鼎盛时在全国甚至有24 家分店。但因为本身所从事丝绸布匹行业是夕阳产业,最终人去楼空。绸缎庄衰落后被改建成天津相声博物馆,最终以“谦祥益文苑”之名重新出现在大众面前,成为了一家相声主题茶馆。
谦祥益墙壁上挂满了茶馆多年来前辈们演出的照片
每天,茶馆会安排两场演出:下午场4点半到6点半,晚场8 点半到10点半。每场2 小时有10来位从20到70岁演员同场表演,一场60元。看一场演出,差不多是一场电影的时间,票价也正好是一场电影票钱。
我们本以为要拜访的相声演员像谦祥益一样是“老古董”,没想到却是位年仅32岁的玉面小生,名叫管新成,在这百年老店中表演已经整整10年。游客来这里参观,建筑是凝固的历史。而他在这里表演,相声是他的生活日常。
我们很好奇,为什么年纪轻轻的管新成会选择相声这门古老的曲艺。但在管新成看来,每一个天津人,选择曲艺作为自己的事业,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天津是北方的曲艺之乡,各种曲艺,无论是快板还是相声,甚至是京韵大鼓,都有着无比深厚的相声群众基础。观众就能在茶馆里坐整整一下午。很多孩子,都是泡着茶馆,听着相声长大,听相声早已变成天津人的生活方式。
“你看看这茶馆里的茶客,很多都是60、70岁的爷爷奶奶,带着6、7岁甚至2、3岁的小孩。我从这小是在茶馆里听着戏长大的,能等待表演,是这些听戏的孩子每个人的梦想,所以长大后在茶馆里唱戏,再正常不过了!”
演完下午场后,管新成走出茶馆简单吃个晚餐,又迅速回到茶馆,准备晚上的表演。这时,离晚场开幕只有不到一个小时。
管新成像往常一样,在茶馆的各个角落游走。或在二楼的贵宾席俯瞰,或走上舞台试演。因为在茶馆里演出,不是电影可以彩排,每次都是现场直播。没有灯光、场务和助理,所有的现场都要自己把控。所以每一次巡场,他都要先在内心默默彩排。
管新成虽然早已是老演员,但每次要上台,还是会有点小紧张
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管新成虽然早已是老演员,但每次要上台,还是会有点小紧张。以前的相声演员都四处跑码头。吃了上顿没下顿,是真正四处飘摇的江湖艺人。如今,他们在茶馆安定下来了,但工资也和票房挂钩,因而每个人都要卖力表演吸引观众。每天茶馆都座无虚席,对相声演员来说,这是最开心的事情。
管新成说,对曲艺演员来说,最大的喜悦并不是成为全民皆知的腕儿,而是有一群真正懂你的观众。你抖的包袱他们笑得出来,你埋的梗他们能会意。很幸运,自己生在天津,这里有一群比演员更懂曲艺的观众。有一群比演员更懂曲艺的观众捧场,每个演员对每次演出,都马虎不得。
巡视一遍后,管新成走进舞台后面狭小的演员休息间。二十来平米的休息间里,已经聚集了十多位演员。虽然对今晚的表演胸有成竹,但在演员休息室里,他们还像是临考的学生一般,不停地排练。在管新成前面登台的是一位70多岁的老前辈,虽然已经有50 多年演出经验,但出场前,却一丝不苟做准备。和搭档在台下已经排练了无数次,演出了无数场,但每次上台前几分钟,还不忘温习一下台词。
老前辈终于登台了,这时管新成也开始起身,向门口的柜子走去。每个演员都在演员休息室有一个小的柜子,柜子里摆放着自己的私人物品。快要到管新成上场时,他打开自己的柜子,拿出他的道具:一袭长袍,一把折扇。穿上长袍,就像将士要出征一般。
终于登台了,管新成往台上一站后,嘴就没有停过。拿着快板边敲边说,连珠炮一般连说了十多分钟,引起得观惊叫连连。在来茶馆之前,我们只知道管新成是位相声演员,但没想到他快板也说得这样酣畅。
相声已经成为天津的市民文化,早已变成天津人的生活方式。
天津是北方的曲艺之乡,很多孩子,都是泡着茶馆,听着相声长大。
如今,众多的曲艺纷纷凋零。相声因为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屹力不倒。
原来,管新成最开始是位快板演员,师从快板名家李润杰的弟子刘世鉴先生。2008年,管新成拜在相声名家佟守本先生门下,很快成为天津相声新生代中的中流砥柱。管新成说,自己不是天赋很高的相声演员,能有现在的成绩,主要得益于自己的勤奋和天津这城市的滋养。相声中的各种段子和包袱,都来自平时的积累,因而观察生活,给自己充电是每个相声演员的自我修养。
管新成也是位电影演员,主演过一部名为《天津闲人》的电影,很多人认为他会进军娱乐圈,但电影演完后,管新成又回到茶馆说相声。管新成说茶馆这舞台无法替代,他喜欢在舞台上和观众零距离的感觉,这样能直观的检验自己的演出水平。
结束一天的演出后,向观众深鞠躬致谢,观众也纷纷起立鼓掌。来听相声的绝大部分都是普通市民,看完一天的演出后,他们纷纷乘公交、地铁、骑自行车离去。管新成说,相声原本就是平民艺术,因而不管是舞台风格还是演出价格,都要保持市民气质才能接地气。
天津是曲艺之乡,京韵大鼓、铁片大鼓、快板书都曾经繁盛无比。相声虽然起源于北京,却也兴盛于天津。但如今,众多的曲艺纷纷凋零。观众和演员们,都很小心地维护这份城市遗产。相声因为有深厚的群众基础,而屹力不倒。
天津曲艺很幸运,不仅扎根于天津这座曲艺底蕴深厚的城市,还因为其通俗的语言,让天津曲艺中的包袱,全国人民都懂。但在南方评话的中心扬州,用扬州方言演绎的评话就没能那么幸运了。
一把扇,无舞台,不化妆,无布景和音响,只需一袭长袍、一把折扇、一块醒堂木、一个人,站在台上,历史风云、江湖恩怨就在抑扬顿挫的扬州方言中娓娓道来。这里是扬州重宁寺,来这里,不是为瞻仰“江南诸寺之冠”的百年名刹风采,而是要寻那些平时只在古装电影中才能见到的扬州说书人。
才走进寺门,“伊伊呀呀”的女子唱腔和“嘈嘈切切”的琵琶声让人寻声望去。一间空旷的房间内,七八个年轻的女孩正抱着琵琶边弹边唱,歌声琵琶让屋中儿女情长绕梁。
听说我是来访评话艺人的,女孩便指着墙壁上的照片墙示意我先了解扬州评话的历史。在那面相片墙中,王少堂先生的相片十分显眼——“看戏要看梅兰芳,听书要听王少堂”,早就听过这句话,今日第一次见到评话宗师王少堂的照片,我不由得仔细打量。一袭灰布长袍,张手甩开一把折扇,这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很符合我对评话艺人的想象。正当我看得出神,有人拍了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一位穿牛仔裤,手持苹果手机的帅小伙,感觉脸熟,但又不知道在哪见过。小伙子看出了我的迷惑,指了指相片墙——在一个名为“今日新星”的分组中,他正排行第一个——青年评书艺人马伟,这正是我今天要拜访的对象。
“王先生是祖师,这是我师祖,这是我师父,我是‘王派第四代傳人。”马伟指着照片墙说他的师承。小小一面照片墙,就是一部厚重的扬州评话史。
扬州评话起源于明末清初,《柳敬亭传》中所写的说书先生柳敬亭,是扬州说书艺人公认的祖师爷。扬州评书兴起后,开始在江苏、上海、安徽等地流传,到上世纪中期出了扬州评书史上宗师级人物王少堂时,扬州评书发展到巅峰。如今的扬州评书,重新退守到扬州, “看戏要看梅兰芳,听书要听王少堂”已是奢望,“冲出扬州”是“王派”第四代传承人现阶段的目标。
马伟为外国友人表演扬州评话
正在说书的马伟
对于自己和扬州评话的姻缘,马伟说这是一门娃娃亲:外公是一个铁杆的“书客”,当马伟刚开始走路时,就被外公架在脖子上出入各大书场。在书场里,听艺人说书是外公最大的乐趣;散场后,听外公说书是马伟的催眠曲。所以,从小马伟就有一个想法,有朝一日也能站上舞台说,给台下的爷爷讲《武松打虎》。
1993年,接过外公的班成为铁杆书客的马伟参加了一个名为扬州曲艺之友社的扬州评弹爱好者社团。社团都是一帮和外公年纪差不多大的书客,也许他们说书不专业,却是听着王少堂的书长大的,有着专业的听书素养。“小伙子书说得不错,简直就是个小少堂。”这让马伟对王少堂充满好奇:王少堂说的书到底是什么样?因此,当马伟后来成为业余评话社团的“独孤求败”后,马伟就萌生了一个想法:成为专业的评话艺人,感受王少堂的气场!
1997年,马伟决定报考扬州曲艺团,没想到却遭到自己在扬州曲艺之友社的社友和教评书的老师的坚决反对。因为,虽然这帮书客对评书着迷,已达到“宁可食无肉,不可听无书”的境地,但是他们绝对不会去做专业的评书艺人。因为,专业的评书艺人,演艺太苦,更重要的是,当时是扬州评书最低潮的时期。在扬州评书圈里流传一句话:“扬州评话最多还有五年。”
当时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有可能是《武松打虎》听多了,认为每天可以把说书当工作,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于是像武松一样凭着酒劲走上景阳冈一般,马伟闯进了扬州曲艺团,开始了自己的说书人生涯。
在扬州曲艺之友社,把说书当爱好时,评话对他来说,是新奇的,花几天功夫,背一个小段子,模仿说书艺人的动作摆几个造型就会博得满堂喝彩;而到扬州曲艺团后,评话对他就变成了痛苦。因为这时说书就不再是一种兴起而说,兴败下台的爱好,而变成了一门要精益求精的艺术,成为了要风雨无阻坚守的事业。
做专业的评书人,最痛苦的事情就是背书。“王派”说书人《水浒传》是根基。一部《水浒传》被王少堂按人物故事编成了《武松》《宋江》《石秀》《卢俊义》四个“十回书”。是每个“王派”说书人必须要背得滚瓜烂熟的。
第一天到到扬州曲艺团,师父什么也没说,他背了一段《武松打虎》后问:“记住了没?”马伟想:“这都听过无数遍了,还不简单么?”于是回答:“记住了!”师父看都没看他,只说了一句话:“背一遍!”于是马伟张口便来,背一分钟时很流畅,背两分钟就开始卡壳,背到第三分钟,根本就没办法张口——平时,在曲艺之友社,说的都是小端子,没有这样的长篇大论的。看到马伟的窘迫,师父叫他打住,自己张口一背就一刻钟。背完后问他:“记住了没?背一遍!”于是马伟又开始背书,前两分钟一气呵成,中间两分钟磕磕巴巴,后两分钟一个字记不住。于是师父呷一口茶润喉后又开始背书,如此周而复始,直到徒弟背熟为止。
“那时学艺不像现在的小孩子,用录音笔记,用摄像机录。师父不允许用一点辅助手段,必须要口传心授。学艺的过程中,徒弟痛苦,师父也难受。但是这样的记忆,一旦记住了,想忘也忘不掉。评话艺人站在书场里,是没有时间想台词的,必须信手拈来。”虽然学艺时对师父一肚子牢骚,但当站在书场里时,马伟就开始体会师父的良苦用心。
用了整整一年时间,马伟背完四个“十回书”,终于进入学艺的第二阶段:表演,用身体去演示出书中的情景。当表演也惟妙惟肖后才进入三个阶段则——把二者重叠起来。
在学艺阶段,师父给他说了王派说书人的门规——千遍不变,万遍不改。每个学徒都被要求完全按照师父教的练习。嘴中说的,说过千遍,肢体语言,演过万变,都不许有丝毫改变。因为你能想到的任何细节,王少堂都已经做到最好,因此只要照他传承下来的去做就行了。
没见过王少堂,从来没看过他的表演,没听过他说书,是马伟最大的遗憾,也是他最大的幸运。遗憾的是没能和王少堂同场竞技,少了提高的机会;幸运的是,王少堂的气场太强大,他同时代的说书人都完全都被他的气场笼罩,王少堂之后,扬州评话一直裹足不前,而自己从来没进过这个气场。
当学艺三年之后,通过说书人的出师表演“过海”后,师父送给马伟一句话:“千遍不变是钢,万变不变是骨,钢骨不可变,其它皆可变。”当用“千遍不变,万遍不改”打下扎实的根基后,就可以放手去创新了。师父们在王少堂的气场中挣脱不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新一代说书人身上。
華灯初上,老书客们早已泡好一壶茶在扬州甘泉路书场坐定。他们在等待今晚的评话表演。一位身着中山装的青年缓缓走出,手上没拿折扇和醒堂木登场。说的内容也不是英雄豪杰、江湖恩怨,而是名为“朱怀镜”的现代人从升迁到被“双规”的故事——这是马伟历经三年时间,创作长达一百万字的扬州新评话《国话》。马伟认为扬州评话应该借鉴海派清口的自由和即兴,他将这部《国话》,定位为“新编散打评话”。
“听评话这么多年,清一色的《水浒》,清一色的长袍。这回穿中山装,说‘反腐了。有点意思!”曲终人散,书客们对“新编散打评话”讨论相当热烈。
在经历了多年的沉浸后,在评话新人身上,书客们已隐约感到,扬州评话开始风云初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