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诗歌通释三则(十二)

2021-07-20 09:25查洪德
名作欣赏 2021年7期
关键词:元好问

查洪德

摘要:《家山归梦图三首》写于金末元好问避兵河南期间,诗人因题画而引发了思乡的伤感。“桑榆绿”的可爱、“掠社钱”的有趣,逝去的快乐都变成痛苦的回忆。《出都二首》写金亡近十年后诗人重回金中都燕京,充满今昔之慨。诗歌用典多而恰切,在今与昔、虚幻与现实之间自然转换,感情沉郁与飘忽交织,让人感受到亡国之痛的深重。《镇州与文举百一饮》写金亡十五年后在真定与老友白华、王鹗同饮,亡国已成往事,诗人深感现实的无奈。“日月尽随天北转,古今谁见海西流”等句为清人赵翼所推崇,认为“千载后犹使读者低徊不能置”。

关键词:元好问 家山 燕京兴亡之感

《家山归梦图三首》

别却并州已六年,眼中归路直于弦。春晴门巷桑榆绿,犹记骑驴掠社钱。(其一)

系舟南北暮云平,落日滹河一线明。万里秋风吹布袖,清晖亭上倚新晴。(其二)

游骑北来尘满城,月明空照汉家营。卷中正有家山在,一片伤心画不成。(其三)

这是一组题画诗,是一组很特别的题画诗,因为画专为元好问而作。诗题中的“家山归梦图”即《系舟山图》,画家李通所作,元夏文彦《图绘宝鉴》:“李通字平甫,号寄庵,栾城人。明昌进士,官至东平府治中,善山水,尝为元裕之画《系舟山图》,得前辈不传之妙。”金宣宗兴定五年(1221),元好问登进士第,不就选,日与汴京文人交游酬唱。李通为作此图。画的是他的家山系舟山,山下的韩岩村是他的家乡,元好问在这里长大。山上的东岩,有他父亲读书处,他父亲因此号东岩。金宣宗贞祐四年(1216),家乡被兵,元好问从太原奉母南渡黄河避难,离开家乡,至此时约六年。六年了,家乡依然沦陷,那是梦中都想归去而不可能归去的故园。元好问的题诗写诗人由家山图引发的伤感。同是题这幅画,元好问的同乡友人赵元《题裕之家山图》交代了以上内容:“系舟盘盘连石岭,牧马澄澄倒山影。山光水气相混涵,中有元家旧庐井。雁门一开豺虎场,驾言投迹嵩之阳。青山偃蹇不可将,十年竟堕兵尘黄。”如此家山情怀,在元好问是不可触动的,一旦触动,感情就会爆发。而画家李通,以绘画的方式触动了。当时文坛大佬赵秉文、杨云翼都为此图题诗,赵秉文《系舟山图裕之先大夫尝居此山之东岩》说:“名字不经从我改,便称元子读书山。”杨云翼《李平甫为裕之画系舟山图闲闲公有诗某亦继作》说:“彼美元夫子,学道如观澜。”这些,在年轻的元好问,都会引以为荣。但杨、赵未必能体会元好问见此图复杂难耐的心情。相对来说,友人刘昂霄就比较理解元好问,其《题裕之家山图》说:“万里神州劫火余,九原夷甫有余辜。作诗为报元夫子,莫倚家山作画图。”眼前的《系舟山图》,哪里是画图?在元好问,也不是看一幅画。这幅画的名字,本是《系舟山图》,画的是他的家山,这图中家山,似真似幻:这是他无数次梦魂归去的地方。所以,他把诗题写成《家山归梦图》。家山,家乡的山,唐李绅《过梅里》:“上家山,家山依『日好。”

看图思乡,他要写的东西太多了,当然不可能全都写出来,何况纷乱无绪。这幅画,他人看到的是画中物,元好问想到的却是画外事。画外事,首先是无数次对家山的望眼欲穿。第一首前两句说,逃难离开并州已有六年,并州即今山西太原。六年中,“眼中歸路直于弦”,弦,即弓上之弦。实际的路不可能“直于弦”,但是望眼欲穿,一次次看,都会看“直”。“直”让人感到归去应该很容易,事实上却毫无可能。忆家乡,想到的是家乡的美好和快乐的时光。“春晴门巷桑榆绿,犹记骑驴掠社钱。”桑榆,桑树和榆树,古人常植于宅旁。掠社钱,向各户收取闹春社所用之钱。古时于春耕前(立春后第五个戊日)祭祀土神,以祈丰收,谓之春社。春社费用取自各家。“掠”是向各家收取。陆游《秋日郊居》:“半醉半醒村老子,家家门口掠社钱。”又《晚秋出门戏作二首》其二:“邻僧每欲分斋钵,庙史犹来索社钱。”“索社钱”一本作“催社钱”,索是讨要,催是催缴,掠是收取,含有挨家收取之意。“桑榆绿”的可爱、“掠社钱”的有趣,眼下,逝去的快乐都变成痛苦的回忆。

接下来第二首,写诗人无数次遥望家乡,而今对画,再次遥望。不同的是,这次是画里看,画外望。“系舟南北暮云平,落日滹河一线明。”“系舟”即系舟山,“滹河”即滹沱河,滹沱河的支流牧马河流经系舟山下。元好问的家乡在系舟山下韩岩村,村边即牧马河。这是画中所见。画中是落日下家乡的山、家乡的河。这是生他养他的山与河,他站在清晖亭上再次遥望真实的系舟山、牧马河,山河在那望不到的远处,却又分明在自己心中。此时诗人的心情,他没有写,也无须写,写也写不出,只用“秋风吹布袖”的形象让读者去感受。布袖,布衣之袖,如说布衣,代指无官职者,平民。古代平民不能衣锦绣,耶律楚材《和邦瑞韵送奉使之江表》:“布袖来朝无骑乘,锦衣归去不徒行。”时元好问已中进士,但未选官,故为“布袖”。末句说“清晖亭上倚新晴”,清晖亭在汴京,具体位置不详。倚新晴,在新晴中倚栏眺望。

第三首点破:“游骑北来尘满城”,他由此逃难;“月明空照汉家营”,金军不能收复失地,他有家难归。游骑,本义为巡逻或突击的骑兵,这里指蒙古骑兵。汉家营,在此借指金之军营,言金军兵营已空。此画引起的悲伤痛苦之深,难以言说。“卷中正有家山在,一片伤心画不成”,画家能画出山河,画不出山河沉陷、家乡沦没的悲凉,那伤心,借用前人一句诗“一片伤心画不成”表达。怎么伤心,读者自去品味吧。落句用唐高蟾《金陵晚望》“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成句。

《出都二首》

汉宫曾动伯鸾歌,事去英雄不奈何。但见觚

棱上金爵,岂知荆棘卧铜驼。神仙不到秋风客,

富贵空悲春梦婆。行过芦沟重回首,凤城平日五

云多。(其一)

历历兴亡败局棋,登临疑梦复疑非。断霞落

日天无尽,老树遗台秋更悲。沧海忽惊龙穴露,

广寒犹想凤笙归。从教尽划琼华了,留在西山尽

泪垂。(其二)

出都,即离开京都,这里的“都”指原为金中都的燕京(今北京)。金自海陵王完颜亮迁都燕京,称中都,至宣宗完颜殉迁都汴京,六十余年间,这里是金朝的政治中心。贞祐三年(1215),燕京被蒙古占领。蒙古乃马真后二年(1243)秋,元好问应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铸的招请,于八月、十二月两度前往燕京。三十多年前的大安元年(1209),刚刚二十岁的元好问曾来燕京应试,那时的燕京还是金之中都,而当时金朝,还是一派盛世景象,中都作为皇都,宫阙之壮丽,气象之辉煌,处处竞奢华。而今再来燕京,沦陷已近三十年,金朝亡国也已十年。作为亡金旧臣,睹物伤怀,心情沉痛。今昔盛衰,使他不能已于言。是年冬,离开燕京,回到忻州,以《出都》为题,以“行过卢沟重回首”为立足点,回顾在燕京的所见所感,写了这两首深悲大痛之作。第一首写他三十多年前到燕京和这次来燕京,盛衰兴亡带来的心灵震撼,第二首具体写这次燕京之行中的凭吊伤怀。

第一首,忆旧与感今交叉。首联上句“汉宫曾动伯鸾歌”,说当年来到中都,看到京都的辉煌与奢华,曾触动自己如汉代梁鸿《五噫歌》那样的感慨。梁鸿字伯鸾,家贫博学,隐居霸陵山。《后汉书》载:“梁鸿,东出关,过京师,作五噫之歌。”又有记载是“登北邙山作五噫之歌”。《五噫歌》只有五句极简单的话,每句后加一叹词“噫”,一句一叹,是为“五噫”,也就是五声感叹。感叹什么呢?前三句是“陟彼北邙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有深意的是,梁鸿顾瞻繁华帝都,人却站在北邙山上。北邙山,东周、东汉时都是贵族墓地。唐人沈俭期有《邙山》诗:“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不管居住的宫阙如何崔巍,归宿处都是累累坟茔,奢华只能加速衰亡。过了五年,金迁都,中都陷落,如今国也灭了。这里借汉事言金事,说当年中都的豪华,曾触动自己发出梁鸿《五噫歌》那样的感叹。下句感今:“事去英雄不奈何。”事去,一切已成过往,言金朝已亡,大势已去。不奈何,无可奈何。时至今日,大势已去,即使有不世英雄,又能如何呢?

次联依然是上句忆旧下句感今,“但见觚棱上金爵,岂知荆棘卧铜驼。”当时只看到宫室建筑的豪华,哪里想得到竟会亡国呢?觚棱,也作觚棱,宫阙上转角处方角棱瓣之形的瓦脊,代指宫阙。金爵,即金雀,装饰在觚棱上的铜制凤鸟。班固《西都赋》:“设璧门之凤阙,上觚棱而栖金爵。”吕向注:“觚棱,阙角也;角上栖金爵,凤也。”铜驼,铜铸的骆驼,多置于宫门寝殿之前。“荆棘卧铜驼”用西晋索靖事,《晋书·索靖传》:“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骆驼,叹日:会见汝在荆棘中耳!”后遂以“荆棘铜驼”比喻亡国后的残破景象。当年的辉煌,只用一个“觚棱上金爵”特写镜头表现;后日的败落,用铜驼荆棘之典。

同样写今昔盛衰,第一联从盛衰大势写,第二联从宫殿写,第三联则写到人:“神仙不到秋风客,富贵空悲春梦婆。”秋风客,汉武帝曾渡汾水作《秋风辞》,后人或称他为秋风客。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茂陵刘郎秋风客”。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墓,这里是用来指代金朝皇帝。春梦婆,宋赵德麟《侯鲭录》载:苏轼被贬昌化(今海南昌江东南),负大瓢,行歌田间,有老妇年七十,对苏轼说:“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于是“里人呼此媪为春梦婆”。这一联用两个典故,说金朝盛世的皇帝们也陶醉于升平,和汉武帝一样飘飘然,求神仙,慕长生。但荒唐不能带来福佑,“欢乐极兮哀情多”(汉武帝:《秋风辞》),他们往年的富贵也不过是一场“春梦”,虚幻不可追,转瞬已逝,徒增悲怆。

最后一联落在“出都”上:“行过芦沟重回首,凤城平日五云多。”芦沟,即卢沟桥,在北京西南郊永定河(金代称芦沟河)上,始建于金世宗大定十九年(1189)。成于金章宗明昌二年(1191),是金國盛世的象征。凤城,京都的美称,这里指金中都。杜甫《夜》诗:“步檐倚杖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仇兆鳌注引赵次公语:“秦穆公女吹箫,凤降其城,因号丹凤城。其后言京城日凤城。”五云,五色瑞云,多作吉祥的征兆。骆宾王《为齐州父老请陪封禅表》:“瑞开三眷,祥洽五云。”路过象征金之盛世的卢沟桥“重回首”,远观今日的燕京城,依然笼罩在五彩祥云之中,但作为帝都,早已成为历史了。

第二首承第一首,“历历兴亡败局棋,登临疑梦复疑非”,这是从第一首回顾往昔中得来的认识。回顾历史,金朝兴亡过程就如一盘败棋,走向灭亡的每一步都分明可见。杜甫《历历》诗:“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眼前。无端盗贼起,忽已岁时迁。”但来此登高四望,眼见故都的山水、楼台、草树,却又宛如梦寐,“疑梦复疑非”了,这些历史事件,果真在这里发生过吗?这一联言,回顾历史,清晰可见。登临观览,这些事件就发生在此地,反有梦一般的虚幻感。以下都是诗人登临的所见所感。

次联“断霞落日天无尽,老树遗台秋更悲”。遗台,前代遗留下的台。台是一种建筑物,高而方,上平,登台可观眺。其上建木屋,为榭,合称台榭。这一联因登临所见发历史感慨。“断霞落日”,让人想到一个帝国的没落直到灭亡;“老树遗台”,树木台阁,都是故国遗物,秋风萧瑟时,更增悲慨。这是第二联,是广角全景式的观览。由此引出第三联:“沧海忽惊龙穴露,广寒犹想凤笙归。”龙穴,传说神龙所居之洞穴,这里借指皇宫。广寒,传说中的月中宫殿,这里指琼华岛上的广寒殿。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载:“万岁山在大内西北太液池之阳,金人名琼华岛……山上有广寒殿七间。”凤笙,形状像凤的笙。笙是一种乐器.有十二簧,因其形像凤,故称凤笙。诗人站在当年城北离宫的琼华岛上,这个地方,就是今天北海的白塔山,在金中都时期是深宫,是皇帝贵族生活、活动的处所。当年北海中的琼华岛,就如沧海深处的龙宫,神秘而森严,如今却暴露于凡世,连一介平民的诗人都可以自由进出。“忽惊”,惊的是神圣与神秘不再,那个朝代真的灭亡了,“龙穴”就在眼前脚下,历史就是这么残酷。此地原来的广寒殿,让人想象当年的主人伴着凤笙归来的情形。

最后一联“从教尽划琼华了,留在西山尽泪垂”,诗人感情上万万难以接受的是,当年高不可即的离宫圣洁的琼花岛,而今却成了道观,那琼楼玉宇的广寒殿,则被拆去修建了道庵。从教,即听凭、听任。尽划琼华,将琼华岛铲尽削平。诗人有自注:“寿宁宫有琼华岛,绝顶广寒殿,近为黄冠辈所撤。”划,同“铲”。《金史·地理志》:“京城北离宫有太宁宫,大定九年(1169)建……德宁宫西园有瑶光台,又有琼华岛,又有瑶光楼。”黄冠,道士之冠,借指道士,这里指全真道士丘处机。陈时可为丘处机所撰《长春真人本行碑》载:“丁亥(蒙古成吉思汗二十二年,1227)之五月,有旨以琼华岛为万安宫。”琼华岛或称万寿山,是人工建造,《南村辍耕录》载:“其山皆以玲珑石迭垒,峰峦隐映,松桧隆郁,秀若天成。”留在西山,即“留西山在”,意同留着西山。西山即琼花岛,大约因在西园中,故称。尽,总是,老是。诗人的伤心与无奈转化为愤激:干脆让道士们连琼华岛全都铲平算了,省得留着它在那里,让人看了触动亡国之痛而流泪。诗人用“尽泪垂”结束了全诗。

这两首诗有两个特点,一是用典多而恰切,二是在今与昔、虚幻与现实之间自然转换。感情与风格的沉郁近杜甫,而这两点则近李商隐。诗的格调,时而沉郁,时而飘忽。沉郁与飘忽,都让人感受到亡国之痛的深重。

《镇州与文举百一饮》

翁仲遗墟草棘秋,苍龙双阙记神州。只知终

老归唐土,忽漫相看是楚囚。日月尽随天北转,

古今谁见海西流。眼中二老风流在,一醉从教万

事休。

镇州,今河北正定,唐时为镇州,金为真定府,蒙古时为汉人世侯史天泽幕府所在地。文举,白华字文举,陕州人,金贞祐进士,曾官枢密院判官。金亡前随移剌瑗降宋,后杀宋官降蒙古。百一,王鹗字百一,曹州东明人,金末状元,忽必烈时仕元为翰林学士。二人均是元好问朋友。蒙古海迷失后元年(1249),元好问因筹刻《中州集》事来到真定,老朋友白华居住真定,王鹗也在这里。此时蒙古虽然已经占领中原,但蒙古国内部混乱,忽必烈还没有受命主管漠南汉地军国庶事,燕南河北这一广大地区缺乏治理。真定是汉人世侯史天泽的幕府所在地,他在这里用心经营,在四方混乱中,这里相对安定。但毕竟经历了多年战乱,大环境的混乱,战后的破败荒芜,触目皆是。此时金亡已十五年,对于旧金士大夫来说,亡国已成往事,心中留下的,只剩无奈。作为蒙古治下的文人,不能为新朝所用。不管是就个人说还是就国家说,似乎都看不到希望。痛苦、失落、空虚,无法用语言表达。他们心灵的最后安慰,是活着就好,天下万事,既然无力改变,只能由它去吧。

老友饮酒,不免抚今追昔,感慨人生。记录这次饮酒的诗,当然也表现身世之感、今昔之叹。这首诗的脉络,也就以今与昔转换构成。

前两联是今、昔、昔、今的承接。“翁仲遗墟草棘秋,苍龙双阙记神州”,上句是眼前的荒芜与破败,下句说巍然独存的城阙,提示人这里昔日的繁盛。这是写物,由物的今昔盛衰,表现世事变迁。翁仲,传说秦始皇初并天下,有长人见于临洮,长五丈,足迹六尺,仿写其形,铸金人以象之,称为“翁仲”。东汉以后指陵墓神道两侧的石刻武士像,或文武官员像。遗墟,废墟。草棘,野草荆棘,形容荒芜。苍龙双阙,宫城的东门,泛指宫阙。苍龙本汉代宫阙名,《三辅旧事》:“未央宫东有苍龙阙。”后也泛指宫阙。双阙,古代宫殿、祠庙、陵墓前两边高台上的楼观。《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这两句说,旧时豪华雄伟的建筑(宫殿或陵墓)已成废墟,高大的翁仲倒在荆棘荒草中,只有独存于废墟中的双阙,提示人这曾是中原繁盛之地。第二联转而写人:“只知终老归唐土,忽漫相看是楚囚。”作为前朝旧臣,原本只想着壮年仕宦,老来归乡,这是历代士大夫同样的人生轨迹,谁知经历事变,『日国灭亡,成为俘囚。而这一切,都缘于伴随时光流逝带来的朝代更迭。唐土,唐是西周诸侯国名,周成王封弟叔虞于唐,后为晋国,其地在山西。唐土代指山西。元好问是山西人,这句表示其终老归乡之愿。忽漫相看,不经意地互相一看。这句说,聚会的三人互相一看,想到他们如今已沦为囚俘。楚囚,《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日:‘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本指被俘的楚国人,后泛指囚俘。

第三联写出心中的万般无奈:“日月尽随天北转,古今谁见海西流。”逝去的永远逝去了,就如海水不能倒流,旧朝不会重生,人也不可能回到过去,好在我们还活着。天北转,古人认为,天地是向北运转的。宋蔡檠《金陵》:“星河天北转,江汉水东流。”元胡奎《和黄应奉巧夕书怀》:“列宿总随天北转,明河不共海东流。”两句借天地之运行,言光阴流逝,世事变迁,寄寓着对金亡的遗憾与无奈。无奈,既是悲伤,也是自慰,在如此大势下,大家都无奈,但也都要活下去,于是就有第四联的酒中忘世:“眼中二老风流在,一醉从教万事休。”二老,指白华和王鹗。风流,杰出不凡的人物。《晋书·刘毅传》:“六国多雄士,正始出风流。”“二老风流在”是“风流二老在”的倒装。从教,听凭,任从。这两句说:面对两位非凡人物,且大醉一场,天下万事,随它去吧。

清人赵翼推崇元好问诗,其《瓯北诗话》说:“唐以来律诗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数联外,绝无嗣响,遗山则往往有之。”他举此诗中间四句为例,说:“此等感時触事,声泪俱下,干载后犹使读者低徊不能置,盖事关家国,尤易感人。”

作者:杳洪德,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内蒙占元代文学研究基地首席专家,闽南师范大学闽江学者讲座教授。主要著作有《理学背景下的兀代文论与诗文》《姚燧集》(整理)、《元代诗学通论》《 元代文学通论》《元代文学文献学》(与李军合作)、《中国占代诗文名著提要·金元卷》(主编)等。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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