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竞
一
老家的表姐打电话来,说他干活时摔了一跤,以前受伤的腿再次骨折,医生说治起来很麻烦,手术费也昂贵,他听了之后,竟然闹着要出院,表姐问我能不能抽空回去一趟,劝劝他。放下电话,大伟说:“不要担心,明天我请假陪你一起回去,他再不好,也是你的叔啊!”我只好默默点了头。
第二天,坐了七个小时的火车,然后在镇上又找了辆汽车送我们进村,因为事先和表姐通过电话,表姐说犟脾气的他已经“出院”了,拄着拐杖回了家。这是我上大学离开后第一次回这个地方,屈指算来,已经七年。
他正坐在院里编草帽,很久不见,想不到他竟这样苍老了,目光混浊,一下没有认出我来,待到我走近,他才手忙脚乱地慌了神,挣扎着要站起来。我按住他肩膀带着怒气说:“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晓得好好爱护自己?”他手指搓来搓去,嘿嘿傻笑,说:“囡囡,快让你男朋友到屋里去坐!”大伟小声说:“你叔看起来不像一个坏人啊。”我冷笑:“哼,坏人有字刻脑门上吗?”
二
五岁是我人生的分界岭。五岁之前,虽然我有一个烂赌的爸和一个大嗓门爱吵架的妈,但家庭毕竟是圆满的。但那一年,爸爸因为赌输了钱,喝了太多酒,回家途中掉进沼气池去世了,我的家不再完整。
爸爸去世后妈妈一连哭了几个月。有天半夜醒来,我迷迷糊糊听到她在堂屋说话,揉着眼睛挨过去,正看到她给一个光头男人下跪,光头拼命去挽她胳膊。我愣一下,开心地扑过去:“爸爸!”妈在我屁股上扇了一巴掌:“这是你叔!以后,囡囡就跟着叔过日子了。”
果真,那个光头不是我爸,他身上没有酒味和烟臭,看我的眼神闪闪躲躲。听到妈要把我送给他,我哇哇大哭起来。叔抱着我,我在他怀里挣扎弹跳,闹个不休。
第二天醒来,妈已经走了。黄昏,我一个人跑到村口,以为妈像往常赶集一样,会忽然出现在路口。但脖子都望酸了,也只等到邻居家的四阿婆。四阿婆把我搂进怀里,撩起衣襟擦泪,她说造孽啊,爹死了,妈走了,娃这么小就要跟着一个刚放出来的劳改犯过日子。我不懂什么叫劳改犯,四阿婆就凑近我耳朵神秘地说:“你叔不是好人,他以前偷东西被人逮到,所以才被送去劳教五年的,囡囡,你可要小心!”
四阿婆的话,我似懂非懂,不过从那天开始,我受到了村里小孩的一致敌视,他们不再带我玩,还骂我是“劳改犯的小侄女”。他来找我回家,我用石头砸他,说:“你是坏人!”他向我高高举起了巴掌,我哭着望向他,他终于败下阵来,低声说:“囡囡,咱们回家吃饭。”
三
一晃两年过去了,淳朴的乡亲渐渐遗忘了他曾经犯的错,开始叫他以前的绰号“飞天猫”。他们说,你叔以前可厉害呢,跑运输装货时活脱脱是一只飞天猫,在货堆上跳上跳下的,身手敏捷得很!他听了尴尬地笑笑,指着自己的伤腿说:“现在飞不了啦。”我刻薄地黑着面孔说:“谁让你做贼被人打呢!”他的脸色一下灰败下去,头低下来,背佝偻得厉害。
他送我上了小学,其实像我们这种肚子都喂不饱的家庭,哪有资格去念书,他却一瘸一拐地从集市上买了书包和铅笔盒,说我不能对不起囡囡。我心安理得地吃了他煮的荷包蛋,背上书包,但还是斜眼看着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
他的腿受了伤,不能干重活,所以只能挑些轻巧的活计做,他学着编草帽编竹席编小孩玩的蝈蝈笼子,到了集市就挑过去卖,后来又发展到卖糖油果子。
他起初并没有炸糖油果子的技术,一连炸了几天的实心丸子,硬得像石头,难以下咽。我骂他笨,骂他脑袋进了水才炸出这种难吃的糖油果子。他低着头任我骂,一副对不起我的样子。但他也是一个倔强的人,认准的事并不轻易放弃,此后几天依然在家里偷偷摸摸改进技术,一次次吃下那些硬邦邦的“试验品”。
糯米吃多了不消化,夜里他胃疼,一边忍着一边轻声呻吟。我跑过去看他,被他额上黄豆大的汗珠吓了一跳,哭着出去找邻居帮忙。他在医务所安静睡去后,我忽然有点后怕,想他如果真出了事,十来岁的我将依靠谁?平生第一次,感到他和我有血缘连着。
他醒后,脸色苍白地冲我笑,我却忽然发了脾气:“你厉害!吃死了都不知怎么回事!”他也不辩解,只是催促着我赶快去学校。
经过无数次试验,手背留下不少滚油溅的伤疤,他的糖油果子小摊终于在集市开了张,他已经能把糖油果子炸得出神入化地好吃。
后来我考上了镇上最好的中学,他就把小摊搬到了镇上,班里很多同学都去尝他的手艺了,回来后赞不绝口,说你叔好能干啊!他还会玩特技呢,把糯米团抛上三米高再扔进去,油都不溅出来!你叔果然是飞天猫,内功一直都在的!
我听了这样的夸奖却很生气,也不肯吃他做的糖油果子。我一直叫他“喂”,四阿婆说过,不能对一个坏人太好,否则他也会把你变坏了!
四
快高考了,我每天忙得天昏地暗,索性住在学校宿舍。他每次都是把好吃的和干净衣服打包送到校门口的传达室,然后请保安通知我去领。我一个月也难得和他打个照面。那天,和我同村考上的一个同学告诉我,他在县城银行外面哭得厉害,让我赶紧去看看。我心里一惊,拔腿去了银行。
原来,他是拿了人家银行工作人员散发的传单,想要来办张信用卡。可他没有固定职业,又是刑满释放人员,哪来的信用度呢?人家当然不给他办卡。没想到他竟然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大哭,吸引了一群闲人围观。那一刻,我觉得从没这样丢脸过,一下冲进人群拉他起来:“跟我走!”
他乖乖地跟着我。在校门口,他低着头说:“囡囡,叔给你丢人了,我就是想办张卡帮你交学费,等有钱了再还银行……”我眼窝潮起来,却依然恨他从前不争气当小偷,于是恨恨地大声说:“我不要你管,上不上大学是我自己的事!”
他愣住了,良久才转过身,背影摇晃着越走越远,把我的眼泪都震下来了。
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他送我上火车后,我就没打算再回这个乡村,扮演“勞改犯的侄女”。他时常托人送钱给我,没有任何信,只是那些皱巴巴的钞票上,每一张都写着“保重”两个字。
五
他还是怕我,我一生气他就听话地住院了。大伟帮着办手续,我去接开水时,在走廊遇到一个脸色黝黑的农妇,她小声地叫我:“兰子……”我看了几分钟才想起来:“妈……”
这一声,隔了二十年,她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然后,在长椅上,说了一大堆当年对不起我的话。我已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女儿,现在的我有自己的事业和爱人,已经用不着耿耿于怀怨恨谁,所以才能原谅她当年对我的绝情。她终于止住哭,忽然说:“其实我们一家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叔!”
原来当年当小偷的人,是我烂赌的爸,不是叔。叔是来制止他的,惊动了村人后叔让爸先跑,那时我刚出生,叔说他不能让囡囡有一个做贼的爸爸!他们两兄弟长得像,暗夜里没人分得清,阴差阳错的,他们就把叔当做凶手,打断他的腿,抓到公安局。
这么多年,他宁愿忍受我的不敬,也要让我心中的父亲有一个完好的形象,他对我付出的已经超越了血缘。而我,还和众人一起践踏他、嘲笑他、欺负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心痛!
打开病房门,我叫着“叔”扑进他瘦削单薄的怀抱,泪流成河。他慌张地说:“囡囡不哭,你有什么事叔一定帮你……”
让我怎么告诉他呢?我只是觉得太幸福了,因为我是他的侄女,我都这样大了,他还宠我爱我,永远以宽容的心来疼惜我。编辑/纤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