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潜水艇》:颤栗的闲雅与风度

2021-07-17 18:14白欢
金山 2021年5期
关键词:小说

栏目主持人:翟文铖

人间至味是清欢。人如其名,白欢是个平和纯粹的人,极具审美感受力和洞察力。她潜入了陈春成的奇想宇宙,将由九个故事构成的《夜晚的潜水艇》神秘而诱人的叙事密码一一揭晓。她舒缓有致的笔触游走于陈春成的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里,以温厚清幽的笔法拨开重重迷雾,使现实与幻境间的若干条秘密通道显现在读者眼前。

邱彦琦的《繁华之下,废墟之上——评帕慕克〈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抓住伊斯坦布尔城留给作家的生命烙印——“呼愁”,一种感于破败而产生的难以言明的意绪。在他看来,帕慕克大量引用西方作家对这座古城的描写并且使用“分身术”书写城市记忆,透露出从欧洲文明中心投射的“他者”目光。这层目光背后,是后发现代化国家在文明夹缝中的尴尬处境以及作家本人的身份认同危机。明确的问题意识和自觉的理论探索精神,赋予了这篇评论一针见血的力度。

张高峰是一位性灵派的诗人,新作《雪,结雪的眼睑——献给诗人保罗·策兰》由七首短诗组成,满篇是自然灵晕。但是,与那些单纯的自然抒情歌者不同,他往往能借助纷至沓来的意象,抵达某个静默的、圆融的、超验的场景。倘若我们用空间视角来读诗,那么这组诗便是一组“垂直”的诗:它想要权衡轻与重,它想要切换看与被看,它想要呈现升和降。然而,仅仅以空间的角度来读也是危险的,因为张高峰所谈的早已不只是“雪”这个意象的本身,词的轻、物的重,在一场雪后也可以反过来。眼睑结雪,看到的雪还是天地间的雪吗?让我们静心读来。

刘国卿的短篇小说《第三者》以散点透视的叙述体式,巧妙地围绕大龄女儿的婚事这一家庭事件展开,缓缓叙写母女深情。题目巧设悬念,隐下伏笔,及至通读全文,我们便可知晓这题目所指向的是女儿在晚婚中迎来人生的另一半,竟然成为母女间的“第三者”。在母女二人的双重视野中,絮语般的家事,飞短流长,实则蕴含着母亲与女儿间不可割舍的亲情。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主任助理 翟文铖

在标签盛行的时代,与《夜晚的潜水艇》这部小说集相粘合的字眼有“九〇后”、“首部短篇小说集”、“2019年收获文学排行榜”、豆瓣“2020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等等。多个标签组合成复杂的第一印象,这促使一个青年阅读者对一位青年写作者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当然,阅读者本身深谙首因效应,即“标签化”常与印象固化相关联。因此,不被先入为主的知觉所裹挟,而是真正沉入文字去感受他的写作,是好奇感的起始点,也是一个年轻人对同代人的尝试性观察。

一、相融的层叠:“中国套盒”式故事

陈春成首部小说集取名自同名短篇小说《夜晚的潜水艇》,这篇为小说集打头阵的故事可以梗概为一个少年终日的幻想之旅,但故事的叙述却不能被轻易概括为寥寥数语。它仿佛一块酥皮夹馅点心:第一层的材料由一个物象构成,一枚带着博尔赫斯指尖余温的硬币在1966年被丢入海中不知踪迹。第二层的要点是一个事件,一名澳洲富商为致敬博尔赫斯,于是在1985年重金买下潜水艇命名为“阿莱夫”号潜艇,并组成一支科研考察队,祈盼能打捞到博尔赫斯的那一枚硬币。第三层的主体是画家陈透纳追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少年生活的文章,这部分篇幅占比最多。陈春成通过时间和空间的不断變换,使得三层故事各涉及三个视点,由此营造出分层的现象。

从古典到当代,从中国到国外,有不少作品采用了类似的叙述方式,比如宋元话本入话、头回、正话、结尾的体制,又如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长篇小说《盲刺客》等。作家略萨在《中国套盒——致一位青年小说家》中将这种讲故事的形式称为“中国套盒”,指的是按照民间工艺品那样去结构故事,“大套盒里容纳形状相似但体积较小的一系列套盒”,且“这个系列可以延长到无限小”。

古老方式进入陈春成小说时,一个故事接续一个故事的方式并不带有僵硬感,他并没有让一个个套盒沦为一幅幅独立的拼贴画,跌入故事层级的缝隙中。《夜晚的潜水艇》中一枚钱币的结尾是阿莱夫号潜艇进行考察和寻找的开始,阿莱夫号潜艇遇险失踪作为一个未解的神秘事件,又成为陈透纳少年经历的开端。陈透纳从幻想进入现实,无意间营救了被困的阿莱夫号潜艇和他作为海洋学物理学家的爷爷。百年之后,博尔赫斯的硬币被冲刷上海滩,又被玩耍的孩童扔回海里。一枚硬币周而复始的宿命,两艘潜艇的偶然相遇,幻想惊悚又巧妙地撞见现实,年老生命和年轻生命刹那的交汇,不同层级的故事盒子因为每个局部的雕刻得以充实,神秘复杂的意义在共生、共构的联合体里闪烁。

结构本身是一个文化意义和隐喻功能的集合地,深刻的写作者总是会重视结构的功能与容量。结构的构思与最终呈现天然地包含着小说家对意义的判断、定位和考量。《竹峰寺》是一场不为外在所察觉的私密对话,“钥匙”与“硖蝶碑”组成的两层故事盒子相互靠近,探听、琢磨与寻找硖蝶碑的过程既是当代生命贴近古代生命的渐进状态,也是“身隐”和“心隐”与世间的久久周旋。“钥匙”尽管是充满冰冷金属光泽的器物,如同碑石一样坚硬,而一旦隐藏在硖蝶碑旁并与流动的溪水日夜相伴时,便能在回忆时生出柔软的触感,在生命中同时具有开启和闭锁的意义。《〈红楼梦〉弥撒》的两层故事不止是桃止山犯人陈玄石的口述历史,还包含着一部伟大作品对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的重塑和消解,陈春成本人对《红楼梦》的理解也蕴藏其间。《尺波》《传彩笔》同样拥有复杂、重叠的精美层面,结构的活性里结撰着作者对世界复杂情态的理解。

文字间暗藏的惊喜是一组组审美密码,揣摩与解密的延长惊颤过程延长了欣赏的美感。然而,当从半数小说中总结出相似的故事结构时,我突然感到了写法上的危险。它既表明作者对“中国套盒”式结构的偏爱和熟练,同时也可能意味着类型化。宋代吕本中说:“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与语活法矣。”尽管讲的是作诗之法,但也与作文的道理相通。提及“活法说”并不是为了苛求青年写作者在探索初期就变化万千,而是真诚地希望故事的讲法在他这里有更多尝试,毕竟他对文字的把握能力值得拥有更多可能性。

二、童真与纯粹:幻想的一种可能性

生活不间断为感官提供一些熟悉的日常事物,成人的第一感觉已经失去了惊奇的能力。当人不再将日常事物作为景观去欣赏时,生活提供给写作者的只能是一份司空见惯的忽视,一组抽离了美感的表象,一段不完整的感知经历。陈春成对万物和每一个微小的侧面都有着源源不断猜测的冲动,他的虚构是一种有氛围的想象。绚烂涌动的深海、遍布云彩的高空、清幽自在的深山寺庙、氤氲神秘的江南园林、万历十四年的春夜、秋夜细雨的列宁格勒、上世纪五十年代南方的剿匪战斗、饮夜而铸的绝世兵器、沉醉世间的春醪酒坛……在清醒的时间里,丰富且广阔的刺激在九个故事里一齐构成想象的数种可能性,他跳跃的感知接通时间的秘密,将往昔与他日酿在一起。岁月增长里,天地万物被规训的想象边际,在诸根互用的浸润中,终于变得柔软细腻。

陈春成的小说拥有孩童看待世界的惊奇能力,但虚构不仅仅是幻想,而且还是一种把握想象的能力,文字在享受想象自由的同时已经暗含了这种许诺。《传彩笔》是一篇关于伟大文字的悖论。“如果你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但只有你自己能领受,无论你生前或死后,都不会有人知道你的伟大——你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吗?”而这种伟大“是绝对的伟大,宇宙意义上的伟大。伟大到任何人看到你的作品都会倾倒、折服、迷醉。但没有人会看到,这就像一个交换条件。”叶书华的故事宛若“江淹梦笔”的一种现代演绎,同时也是有追求的写作者的梦魇,它是自我与思想的抗争,也是自我同自我局限的搏斗。《裁云记》会令人联想到国际赏云协会的官方出版物《云彩收集者手册》。收藏千奇百怪云朵的这一行为无关富有与贫穷,只在一看一藏中充满浪漫、心闲与欣赏,它磅礴而又精致。而一旦依靠官方规定以固定形状修剪合法云,则是将所有浪漫的情绪与自由的可能统统强制捋顺。与《裁云记》有类似隐喻的还有《音乐家》与《〈红楼梦〉弥撒》,音乐和文字作为历史记忆的载体,前者无形,后者有形,共同被赋予神圣的特性。它们作为一组残存的显圣物,不再属于一页汉字或一件违禁乐器,而是属于个人的精神和追求,它神圣却又奢侈。

小说是一门虚构的艺术,每一个物象都会与虚构发生不休不止的缠绵,陈春成也在不断试探想象和真实之间的界限。关注故事层级的联结方式,实际上就是关注他对虚构真实的第一理解。《〈红楼梦〉弥撒》在过渡故事时写道:“以下是根據当时的口述整理成的文字,为保持原貌,并未对其中的谬误、脱漏和时间线的前后错乱进行修正。”《夜晚的潜水艇》:“我国知名印象派画家、象征主义诗人陈透纳去世后公开的手稿”“也许能为这一神秘事件提供另一种解释”。《传彩笔》中叶书华“好像从没写过小说。语言风格也大不一样。我把原文贴在这里”。从中可见博尔赫斯的些许影子,档案、手稿等原始资料样态的营造是模拟的真实的方式之一。部分篇目如《竹峰寺》《酿酒师》《尺波》等还采用另外一种方式,以确定的年份日期、文史集或刊物来激活关于真实的观感。微信公众号和豆瓣是这位青年作家的出发地,其中涉及新媒体与九〇后写作的互动关系、不同版本的文字差异对比等多个话题,此处暂且不展开以避免游离话题。单就通过媒介关注读者阅读体验来说,那些关于人物、时间、物象和事件的追问、猜测和讨论,时常聚焦在真实与虚构之间。因此,从接受美学角度来看,陈春成已在有意或无意之间完成了审美距离的能动建设。

三、“闲”与“逸”:古典美学的再现

细碎的闪念和被激活的感觉凝聚成为一种特定的精神,陈春成小说的精神是延续性的,它可能会包含着过往的一些经验。小说不仅善于将日常经验转换为审美因素,而且将文字的记忆返回到古代文人生活,笔、画、酒、剑、碑、音乐、书法等一方面在叙述过程中成为着墨色彩最为浓郁的焦点,发挥着情节上的纽带作用,另一方面又在意义层面具有扩散能力,作为传统文化意义的审美载体,这些因素的选择与使用是一次与历史积淀的人文精神相遇的契机,也是一场遥远经验感应的回响。它接通了中国传统美学的审美范畴——“闲”的美学。陈春成是在中国古代文人的审美生活中摸索着审美人生的肌理前进,“闲”不是无所作为的生命意义,而是主体心理的自然和超越。

文人因素和“闲”的美学相对应的是小说语言的雅致。字的选用是精心的刻苦,而非未经打磨的粗糙。也正因为作者的讲究,所以小说形成了属于他的语调和神采,文字能够恰当地把控着作品的审美色调、滋味、节奏、韵律和观感。《文心雕龙·知音》篇云:“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文字真正面对的是自我,而小说作者的语言是他情感的组成部分。当通过语言把握作家自我时,不同的创作者会显现出不同的回答,陈春成的答案可在他的首部小说集中窥得一二,这是一次对自我的长长的探寻,不仅关于“闲”,还关于“逸”。

《竹峰寺》的开头,因故乡变动而敏感脆弱的“我”在记忆和现实的差距之间选择来到竹峰寺,暂时过起了山居生活。《裁云记》中隐匿在群山深处的云彩管理局是修剪员的精神栖息地。陈春成在《深山电报站》一文中也自述幻想过的职业之一是深山电报员,群山深处旧楼一间,一人看云看水,这与《裁云记》中的场景产生类似的关联。“深”和“远”的位置为“身隐”的实现划分出了一块相对私密和纯净的空间,初步连接了中国文人精神中的隐逸趋向。而隐逸的文化基因在《竹峰寺》《音乐家》《酿酒师》等篇中进一步发展。《竹峰寺》的特殊之处在于小说开头是“身隐”,而结尾处我离开竹峰寺,尽管下山而去,但此时已然有了“心隐”的征兆。在小说集的压轴之作《音乐家》之中,乐曲审查员古廖夫则在高压氛围下,以椋鸟成灰的方式与挚爱旋律长相厮守,这又是“逸”的另一种带有毁灭性的极致浪漫。

“中国套盒”式结构产生的悬置感和紧张感,正是由于“闲”与“逸”两种美的中和,所以减轻了作品向过度雕饰和跃动的方向发展,从而使小说整体上保持闲静不燥、美而不涩的风味。而“闲”与“逸”的精神气质作为一种审美人格和生活,也展示了一位写作者他的理想与风度。

陈春成的文字里游走着他对历史、绘画、书法、音乐等的热爱,还包含着他对古典诗词、汪曾祺、博尔赫斯、巴赫、格里姆肖等风格的思考和尝试。他的文字在说明他的艺术趣味的同时,也体现出一位青年作家的自我期许。颤栗、沉静与美是陈春成在创作道路上迈出的第一步,这一步带有一些不确定性和各方声音,但这也许又显示出了更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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