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锦平
墙是最常见的建筑。按照材质的不同,能分出很多种类,比如我所知道的篱笆墙、土墙、砖墙、青石墙……在南方,墙的样式似乎更多,是因为当地人懂得装饰,把墙变成了一种风景。
一面白墙,总觉单调,从上面倾泻下绿色瀑布似的爬山虎,这墙就有了生机和灵动;镂空的黛瓦墙略显沉闷,贴着墙壁,错落有致地悬挂几个花盆,里面盛开着粉红淡黄的小花,这墙便从古朴中散发出浪漫的气息。即使是一段被岁月年轮碾压出斑驳痕迹的青石古墙,也会因百年伫立的老树和夹缝生存的野草而多了几分悠远与厚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留意墙的特别存在。每到一个地方,欣赏因地域差异而呈现出风格迥异的建筑时,也喜欢观看不同类型的墙。站在墙下抚摸墙壁,一门心思地想洞穿墙体,探寻墙的那边是怎样的世界,揭开一段故事的面纱。浮想联翩,总会有怡然的心情,如花朵般悄然开放。
去年的夏末,我去北京求医,住在船板胡同的家庭旅馆。我对船板胡同有种莫名的喜爱。船板胡同两侧的青砖墙被茂密肥厚的绿叶包裹着,重叠交错的叶子间隙冒出一朵朵金黄的小花,在微风中摇头歌唱。每天,我穿过悠长的胡同,就像是从岁月深处走出来,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船板胡同里有一所东交民巷小学,褐色的铁门关闭着,青藤沿着高高的院墙飘下来,在一片古朴庄重中流动出些许的典雅飘逸。我常常伫立在校门口,抬头仰望,目光穿过爬满青藤的院墙,却只能看见翘瓦飞檐的屋顶,至于墙那边的四合院式学堂只存在我的想象中。一面墙就是一个故事,历史上不乏这方面的记载。
千百年前,那个暮春时节,以豪放著称的北宋文学家苏轼,因人生际遇而伤春,曾留下了婉约名篇:“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一墙之隔,两个世界。墙里荡秋千的曼妙少女,笑声如此欢快,她又怎知道墙外行人脚步的艰难,满腹的心思与烦恼?墙外步履匆匆的行人,又怎知晓墙里荡秋千的少女不负青春年华,把握当下,及时行乐的心境?
江南绍兴有一处沈园,最令人动容的不是满园的芳草萋萋,而是灰色墙壁上刻着的两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晚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陆游与唐婉的爱情被封建礼教所葬送,唯有这墙壁上留下的诗句在历经多少年后,依然可以敲开后人的心窗,根植下诸多惋惜的情愫。
古代文人墨客常有在墙壁上奋笔题诗之喜好,把所思所想记录在墙,为后人传颂。墙因为这些清丽诗文而满载着人世间丰富的情感,引发人生的思考,它就不单单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了。它是一种可传承的文化。
从古至今,有关墙的故事并不少见。特定的情境中,墙成了一个理想的支撑点,一面促使你时时提醒自己,改过自新的明镜。
古有匡衡凿壁借光之说。匡衡凿开墙壁的一孔,邻家的光成就了一个勤奋少年读书的梦想。近代史上,我们伟大的周恩来总理在年轻的时候,立下“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的誓言,就有了他后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理想。
和墙有关的词语,也很耐人寻味。例如:“面壁思过”。犯了错误,为何单单要选择面壁反思呢?那是因为墙壁隔开了外界的纷扰,能让你独处在一个静谧的空间,沉下心来思考。清醒地认识自己错在哪里,重新找回自己的初心,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不撞南墙不回头”,警示人們不要等到碰壁了,才知道前途的凶险,及早在错误的道路上停住脚步,回头是岸,方有更广阔的天地,任你驰骋。如此,一面墙也是一个哲理故事,让我愈发想研读它。
人类最初在广袤的田野上,辽阔的山林里,用墙圈出一块属于自己独有的地方,把它叫做家园。人们似乎只有在被墙围起来的家园里才更觉安全。最初的设想,墙无疑是用来隔离外界侵害的保护屏障,所以在后来的发展中,中国才有了地球上最壮观的墙——万里长城。
长城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作为抵御外寇入侵的坚固屏障,从烽火中诞生,在风雨中伫立,于鎏金岁月中演变成中华的千古文明,成为中华大地的象征,是历史的丰碑,世界的奇迹。
古城墙因承载了历史的记忆而厚重磅礴,于夕阳晚照中凸显苍凉之美,令人无限遐思。第一次见到古城墙是在十年前,我带着女儿去孔子的故乡——曲阜。曲阜的城门保留着古代的样貌,青砖灰瓦的围墙隔开了城里城外两个时代。从拱形门洞进得城去,生活的节奏陡然慢了下来。坐上人力黄包车行进在“乾隆御道”,我禁不住撩起车帘,侧头回望,那高大瓷实的古城墙上,一轮夕阳在两个墙垛间缓缓下沉,带着一股雄浑苍劲之风扑面而来,震撼着我的心灵。从此,那幅由夕阳和古城墙组合而成的壮美画面,便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后来,去的地方多了,我发现不少城市都保留着自己的古城墙,成为一种标志,一种区别于他乡的符号。抛开历史文化的厚重,与我而言,墙是儿时记忆中快乐的城堡,特写的乡愁。
小时候常玩的游戏是和小伙伴一起躲在墙根下的阴凉处摔泥泡。我们通常是在泥土中注入水,和成稀泥,像揉面似的揉成团。再把泥团儿放在手掌心,从中间向下按,捏成窝头状。捏好后,向里面啐上一口,翻手对着地面猛地摔下去。泥巴团儿“砰”的一声,中间就现出一个空洞的圆来。谁的圆大,谁就赢了。摔累了,我们再把泥巴重新团起来,想象着,捏成各种形状,把它粘贴在土墙壁上。这院墙就成了我们自己命名的“泥塑动物园”。
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常去墙根下观察蚂蚁。拿着一根树枝,蹲在那儿,不错眼珠地注视着地面。蚂蚁出来了,一只,两只,三只……我在它们爬行的道上,撒下干粮碎渣,也折断树枝制造障碍,然后看着它们呼朋引伴,排成队搬运粮食,感觉有趣极了。
阿玲是我的邻居和要好的伙伴,我在墙的这面,她在墙的那面。在我们都够不着墙头的时候,就背着大人偷偷的用带尖的木棍一点一点地戳墙,滴水穿石般从中凿出来一个小洞来。通过小洞传送我们的小卡片,和小卡片中藏着的小秘密。
个子长高一些,我们开始练爬墙头了。双手搭上墙头,用力上向一窜,两只脚摩挲着墙壁,再用力蹬,人就坐在墙头上了。我和阿玲并排坐在墙上,耷拉下来的两条腿,前后甩动着,像划船的木桨。把眼前的菜园子想象成河,我们划着土墙船在小河里飘来荡去。阳光照着我们的头顶,额头的汗珠掉下来,惊醒了我们的梦。我们便换了个姿势,侧过身,把一条腿放到墙的另一边,骑着墙头马,又驰骋在无边的草原上了……
土墙不仅可以当船划,当马骑,还是天然的健身器。胆大点儿的孩子在墙上伸开双臂,像走钢索一样练习平衡;在墙下两手着地,向后一翻,两只脚贴上墙壁,练习倒立。几个小不点儿,试图从倒立的人与墙壁间的空隙钻过去,往往是钻过一半,倒立的人忍不住笑,一松劲儿,两个一起斜倒在地面上,滚在一起,笑成一团。
乡下还有一种篱笆墙,像是给菜园子缝制的裙边儿。高矮不齐的树干、紫荆、葵花杆围着房子站成具有田野风情的墙。夏季,晴朗的天气,蝴蝶、蜻蜓纷纷从篱笆墙飞过,落到菜园的花丛中,菜叶上,引逗着不甘寂寞的淘气鬼,不管不顾地翻墙而过。夏天阵雨过后,篱笆墙的树干上会结出一圈或一溜的木耳,柔软润滑,那可是天然的小食品,填充了我们胃觉的空虚。
墙是世上绝无仅有的魔法师,它能成为历史的丰碑,文化的殿堂;它能承载梦想之远大辉煌,情感之厚重悠长,也能容纳我儿时记忆中的快乐与荒唐。
一面墙,一个故事,百读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