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满昌
下午五点,我不得不忐忑又纠结地坐在小书的书桌旁。这个时间点,我应该坐在电脑前,履行员工的职责。但却不得不早退,一次又一次。微信群里,老师留了多条作业——词语听写,家长批改;练习册,多少页到多少页,注意质量;明天开始,进行几单元复习……
在不到两年的辅导生涯里,所谓父亲对女儿的“循循善诱”,是极少发生的。我总是声嘶力竭,她则总是挂着眼泪。我缺乏他们说的那种对孩子进行精细培育的能力,越加繁多和深奥的题型让我力不从心。
我觉得,我应该是世上最糟糕的父亲。几乎每天这段时光,她都得准备迎接我的暴怒和冷不丁的耳光。她的愿望,渐渐从做一名优秀的学生,变成了“爸爸每天不回家”。
人们说,在幼年时代挨过的打,受过的骂,会永生难忘的。我想,无可挽回了,在她以后的人生中,父亲作为暴君的那面,会一直留在记忆里。
而我就是在这样纷乱的生活里,看到罗米老师在班级群发的那条微信。
那是午后,保洁员关了楼道的灯,每个办公室的门也合上了,整幢楼都在“闭目养神”。早间六点半的闹铃、潦草的早餐、无法寻找的橡皮擦……都通通退去。这样的午后,给了我一次喘息的机会,但同事们认为,喘息,并非中年男人特有的权力。她们站在我办公桌前,老姐姐聊闺蜜、老公、孩子、川普,天马行空的。她是一个强有力的自言自语者,所以她的喘息时间显得特别长,比如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而另外一位同事,正在那旋转,努力在老姐姐的话题中插入有关那件外套的话题。
“5000元。”她说。
“我的这件,10年前买的,50元。你永远无法体会,中年男人的穷。”我回应她。
“我永远不会为一件5000元的衣服买单,因为我觉得人最重要的是修心。我的闺蜜说,修心是提升自己的唯一途径。”
这样,当罗米的微信擂动班级微信群时,我显得并不那么在意。
罗米说,今天的测试不错,证明近段时间,家长和孩子在一起认真复习。
她公布了考试分数的大概范围,然后强调90分以下的那些孩子回家后要认真总结。不过有一句牢牢地控制了我——家长和孩子在一起认真复习——它似乎触动了我某条潜伏的神经。那么,家长上班吗?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两年。每当看罗米在微信里布置作业,我就会发出这样的疑问:我们还有时间挣钱养这个家吗?我们是不是得在家庭里选一个人辞职回家,专职照顾孩子的学习?
我把那句话“证明最近一段时间家长和孩子在一起认真复习”截下图来,隐去班级和罗米的名字,然后把它发到兄弟群。在这样的午后,就这个话题,来一次无拘束的讨论,意义远远超过奢华的外套和所谓的修心。
我、老唐、莽子、射手的射,我们有一个四人的群,聊一些轻松的话题。从“脑残志坚”的群名,你可以看出我们在这里有多放松。其实我们以前不大在微信里聊天的,也没有这个群。每个星期,我们会聚一次。不过这两年,这种生活结束了。孩子们进入小学,我们得围着他们转了,见一面,成了难事。于是,这个群成了联络彼此唯一的纽带。
我在截图下写了一句:兄弟们,虎爸爸们,老师拿来干什么?微信群跳动了,我切换过去,罗米在群里@我“老师用来引导学生!!”她在那句话后打了两个感叹号。
我的心跳起来,耳朵短暂轰鸣后,电脑、办公桌、墙壁,在眼前飘来,浮在空气的上边,而我却一直向下沉,直到眼睛耳朵淹没在空气下边。那儿有个界面,我看着那些浮起的物件,像“沉思者”那样,僵在那儿。
天知道我做了什么?不用往前翻聊天记录了,我一定把那句话发在了这个有着153人的班级群了。这让我想起小书第一次的家長会,短头发的罗米,比着手势站在那儿。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领导、大学教授、生意人,许多人学历高,口才也很好,但是,请,记,住,一,定,记,住,到我这,听我的!”
其实,从开学第一天,我就一直那样做——听她的。我很虔诚地遵守这个规矩,执行她每一次下达的指令,没有向她提过任何一条教学建议。如果碰巧,我在某个地方遇见她,一定会弓着腰热情地叫她罗老师。
一位比我年长的朋友,每当提到孩子念书的那段岁月,就露出沉重的表情。“他进校的第一天,我就开始给老师送礼,绞尽脑汁。节日不同,礼物不同,还要有新意。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
当他向我描述这样的经历时,我是沮丧的。对我们这种窘迫的家庭来说,哪能和他这样的家长比拼?但是不,我绝不相信这是普遍的情况。我对一些领域表示过怀疑,却一直对学校保持不可动摇的信任。
我告诉小书,只管做好自己。老师从来是爱品学兼优的孩子的。事实就是如此,两年来,老师们从未怠慢小书。我想,对那些整天纠结怎样送礼的家长来说,这是一种有力的反驳。
罗米曾在不同地方,比如学校,车站,回家的路上给我打电话,反馈小书的学习情况。
“我看过小书做题,有些浮躁。得改。”
“可是把她当优生来培养哟。最近表现不是太稳定。”
……
而现在,我居然在众目睽睽下,发了那样一句评价她的话。天知道我在做什么。傻缺,瓜娃子,我用了无数可以骂的话来骂自己,但太晚了。我开始在群里给她道歉。
“对不起,罗老师,发错了。”
“不用在这里对不起,言论自由!”
“不是故意的,只是和朋友聊天,随口而已。”
“话由心生。证明我做得还不够,证明没有让每个人满意!”
“不是那样的……”我觉得每句话都那么多余。
“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大跌眼镜!!”
不要让老师生气,配合老师的一切指令。自打孩子踏入校园,我就为自己订下了这条铁的纪律。一个家长,怎么敢,又怎么能这么草率地去怀疑老师所有的努力?但现在,这个家长,他就在这个炎热夏天的中午,当众质问老师是用来干什么的。这个造次的家伙、刺头、傻子,就是我,竟然是我!
罗米显得很失落,她在群里最后的话让我心碎。
“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问我,‘老师是用来做什么的?。这个群,已经不需要我了。”她离开了班级群。
我开始沉默。来自54个家庭的那些人,他们像我一样沉默着。但我能想到,此刻,他们正讶异地睁大眼睛,看着我和罗米的对话。
“他怎么这样说?他完了!”他们一定在这样想。
我关掉电脑,在桌前慌乱地收拾东西。手机、福楼拜的《情感教育》、电动车钥匙,顾不得将它们塞进背包,就那样夹在腋下夺门而去。她们问,许象你去哪儿?我只是狠狠关上门,在领导办公室门前停下来。他在那聊着明天工会活动,并计划让我写新一期的公众号信息。
“到时还是让许象去写。”我听见他在给另外一位同事交代事情。但我不得不慌乱地将头探进去。
“领导,我请个假。”
“许象,再说一遍。”他看我一眼,然后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吐出来。
“领导,我去学校,有点儿事。”
“哦,明天出一期公众号……”
“好的”。
我已经转身向楼道跑去。
我将电动车的把手扭到底,二十分钟后,我站在了学校门口。坚固的电动门横在面前,我在炙热的阳光里站定,等到可以平静说话时走到值班室那。
“嗯,我去见二九班的罗米。”我尽量装着有预约的样子。
“找她做什么?”保安谨慎地问。
“孩子的事。”
“什么事?”
“学习的事。”
他看了看我,尽量放慢扫视的速度。
“那你得给她打电话。”
我往后退几步,找罗米的电话,但通讯录没有。
“刚刚联系过。”我一边说,一边给一位学生家长发微信,让她发罗米的电话给我。
“你居然没有她的微信,她那么重视你的孩子。”
在给我罗米电话前,她加了这么一句。
我开始给罗米打电话,电话铃声每响一次,罗米就挂一次。打第三次时,我退到校门的阶梯旁。
“把班主任的电话发给我。”
我又央求那位家长。
“你对娃娃要求高,不像我们,对娃娃要求低。”她又发了这么一句给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边给我找电话,一边对我说这些话。恍惚之间,你会认为她在写某个永远没有结尾的悲剧,而她是这幕悲剧里唯一欢快的角色。我连“谢谢”都来不及回给她,只顾着给班主任打电话。
“那是一次偶然事件。”我向班主任解释。
“但你做得确实不对。”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
“她正在气头上,你这时来,是不对的。”
“我是来道歉的。”
“她正在气头上。就好像你刚给她一个耳光,怎么能马上给她一颗糖?成年人不应该这样,回去吧。”
她要挂电话了。
“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我每天接送、辅导、做饭,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小书,您知道,我是怎样的家长。您知道,我是爱她的,鼓励她前行的家长。我没有想过带她往坏的地方发展。但您知道,您知道,我妻子,她工作不定,时间不定,总是无法接送辅导孩子的,我得每天,每天在同事和领导异样的眼光里早退去接她。我们的家庭……”
我一股脑儿地说了很多,不知道她在没在听。
“我可以帮你去试试。”
她挂掉电话,我又退到校门的另一侧。那个保安,他站了起来,头伸出窗外。
“她說,不愿见你。所以……时间能冲淡一切。”班主任回复。
我在校门的阴影下坐了下来。
“她让你进去了吗?”那个保安从值班室出来,走到电动门后面。
“没……不,我是来道歉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他说真话。
“回去吧。”
“好。”
他拉上那扇小窗子。我在那阶梯上坐下来,给罗米发那些重复的抱歉短信,但她已经在微信里将我拉黑了。全世界都关上了耳朵,我被困在铁桶一般的另一个世界里。
我在通讯录里找任何一个可能和罗米有关系的人。我找到了冯婉儿,她是孩子的音乐老师,我在她的朋友圈里发现了罗米的身影,见鬼,我为自己反应迟钝懊悔。放学后,冯婉儿要请小书去录音棚帮她唱首歌,那是最好的机会。
闺蜜!闺蜜!我在心里呼唤这个词语,我期望她们是闺蜜。一顿饭,或者一点儿小礼物,罗米就会原谅我。我想象着我们在烧烤摊前,像朋友那样调侃今天发生的事。
冯婉儿说,我和许象是好朋友。
罗米说,许象你太调皮,下不为例。
我想象这一切,预备骑车离开。一位陌生的家长加了我的微信。
“她还在生气。”她说。
“我知道。我错了。”
“但你一直在道歉。”
“这是应该的。我错了。”
“看着都累。”
“对不起。”
“你不必如此。”
我跨上车,往家的方向骑。火红的太阳下面,公路像陷入海浪的白色绸带。
放学后,我领着孩子去了冯婉儿的录音棚。那首歌需要两个孩子演唱。我把首先录音的机会让给了那孩子,转而打开微信,对着作业条目辅导小书的作业。不过,这天缺少了罗米那门功课的作业。
冯婉儿说要下楼拿个东西,我站起来,跟在她身后,“冯老师”,我开始说话,但那时她进了洗手间,我却跟了进去,然后不得不慌忙退了出去,“等您出来,我给您说几句话。”她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下午,我做了愚蠢的事。”在门外的走廊上,我尽量平静又小声地对她说。
“你说什么?”她将身子往前倾。
“我对罗米说了不好的话。”
“啊,什么话?”
我向她重复了那句话,但她问哪个老师。
“罗米,罗米您认识吗?”
“当然,怎么了?”
她在专心对付那两只有些小的红皮鞋。但我必须说下去。
“我在群里说,‘老师拿来干什么?”我愧疚地笑。
“啊!你说的吗?想不到。怎么这样说呀?”
“她很生气。”
“那肯定,谁都生气。”
“因为什么事?”
“就随意一句话,聊天的对象是朋友,不是班级群。”
“啊!你发到班级群?我懂了。”
“您能帮我说说吗?我那样说……但那不是我的真意。我只是无话找话。”
“但你那样说了。”
“我想您应该了解我一些,我们认识很久了,您了解我,不是那样的人。”
她的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我为自己拙劣的表演难过。其实,这只是我和冯婉儿第二次见面。
“好的,时机合适,比如遇见她,转达你的意思。”她甩了甩头发,终于穿好第二只鞋。
“你们是闺蜜吗?”她已经往下走了几个台阶,我追问。这时小书拉开门走出来。
“你们在说谁?”
“说爸爸的一位好朋友,回去。”
“是的,一位朋友,去玩吧。”冯婉儿也这样说。
小书转身离开,我松了口气。
“刚才你问我什么?哦,闺蜜,我们不是。但我建议你放松点,时间一长,人们都会忘了,像忘掉一首老歌那样。”她举起右手,在空中画了两个圈。
目送她离开,我在泛光的楼道里坐下来。
这是幢古老的房子,可以从梯步间看到外面的世界。对面有面巨大的墙,墙上爬满无数绿色藤蔓,那只鸡仍蹲在那墙下。上楼之前,就在那儿,小书因为逗那只鸡,被冲出来的一位男人狠狠地训斥了一番。我向他解释,孩子在城里长大,很少看到鸡,所以很激动。
“但她在挥手,她要打它,会打断它的骨头,或者把它撵下悬崖摔断翅膀!”
“对不起,老同志。”他是这一天,第二个让我道歉的人。
“这就对了。”他很满意我道歉的态度,然后背着手走了。那一刻,我多希望他就是罗米。
小书红着脸,从录音棚走出来。冯婉儿说她今天状态不是很好,但仍说着感谢的话。我挤出一丝笑,同她道别。我们的车子沿着蜿蜒的路行进,在每个转弯处,我都想转过身,向孩子讲述今天发生的事。
我在心里酝酿那些话——
小书,爸爸今天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爸爸在班级群里说了一句大错特错的话,这句话有可能会让一个全心付出的老师重新看待她所从事的教育事业。整个班级都知道那是小书的爸爸,是他造成了眼前的一切。退群、删除爸爸的微信,羅米老师在表达她的愤怒,爸爸能感受得到。也许,因为这样的事情,剩下的四年时间,对你是一种考验,爸爸无法保证所有的家长都不会对孩子提到这件事。“看呀,那就是小书的爸爸,近墨者黑。”也许就是这样一句话,你的朋友会慢慢地减少。而对爸爸来说,这一切有些糟。爸爸不想因为自己的错,让你承担这一切后果。爸爸意识到错了,在努力改正。
我想好了所有的话,车轮不停前行,但我努力抑制这种表达的欲望,我想再等等,再等等,也许会有光明的一刻出现。你无法仅仅依靠时间的流逝去修复一些伤痕,就像班主任补充说的那样,“要看你以后怎样做”。
我打算再做些什么,但一切都那样艰难,那像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当我努力面对它时,它只是坚固又沉默地悬在脑门。
夜深的时候,我从孩子的房间退出。替她关掉了空调,把电风扇按到微风的频道。我转到主卧,妻子正背光趴在床上,看她的会计书。一份稳定的工作,那永远是她坚持的梦想。她要做一名会计,以此避免年龄再大些去扫大街,她一直怀着这样的恐惧。
我在床的另一头躺下,打开微信,班级群里仅仅两条家长的微信。一条是网络的截图,说天底下只有老师把自己无私地奉献给孩子,我们每个人要尊重老师。
另一条微信说,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妻子趴在那儿睡着了,鼾声如雷。摆在书柜上的老旧电风扇在挣扎,底座发出哆哆哆的声音。我坐起来,试着给罗米打个电话,一声响铃后,回复我的是匆忙的嘟嘟声。我的电话也被拉黑了,只好尝试短信是否能送达。
我开始编写短信——
罗米老师,到现在这样的状况,要求得您的谅解,我觉得是不切实际的。但我真心请求原谅。
我觉得惭愧,自责,因为这给您造成了伤害,但我的歉意是诚心的。
这是一个偶然,但造成了无法补救的错误。我是成年人,应该知道不是几句道歉就能弥补自己的过失,但我想表达我的心里话。
和您认识近四学期了,留给我的印象,您是忘我工作,一心为孩子的好老师。当然,您也是直性子,爱憎分明,这些我都了解。我喜欢并且尊敬您这样的老师,同时也为孩子能遇到您感到幸运。一直以来,我给孩子说得最多的是努力学习,多请教,沉下来。从未想过,要她往坏的方面去发展,也未想过,去扮演一个拖后腿的家长。相反,我非常非常在意孩子的学习。她读小学,我为去哪所学校的事担心,学校选完了,又想要她进您所在的班。我对她抱以很大的期望,同时也在不断给自己加压。我们家的情况有些特殊,她妈妈在酒店工作,几乎是没有时间接送和辅导的,所以,一年里,每天我得接送辅导,放假我得带她去单位。然而我也是一个上班族,为了更好地辅导孩子学习,我不得不将许多工作推到凌晨来完成。所以,我有些崩溃,但从未在孩子面前表达出消极的情绪。我一直在说服自己放松,一直在调整工作安排,为的是能更好地去陪伴孩子学习成长。我是这样过来的,从未懈怠。而在今天中午,我几乎是不曾过脑子,就把那句话截屏下来,然后随意表达了那么一句。那截屏没有班级,没有老师名字,我希望不要伤害到任何一个人。那是无心的行为,但也显露了我的狭隘短浅。最要命的是,随意一句话,就否定了老师的付出。我想,说这些,难免会有找借口的嫌疑,但我的初衷并非是单单取得您的谅解。既然已经犯下这样的错,那就坦诚面对,反思自己。我最怕的是我的一句话,让您觉得灰心。我想,所有的家长,对老师都是抱着全心的尊敬。我犯的错,会主动去改正。会更注意自己的言行,再次抱歉。
我把这些话发出去,手机提示到达,我想她能看到这些。但最后没有等到半字回复,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艰难的一天在持续。放学后,我在小书的书桌前接到陌生的电话,她自报姓名,是家委会的女士。
“家委会的人在校门口等班主任,但您别有压力。”她试探地说。
我转到另一个房间,关上门。
“好的,您说。”我等待下文。
“我们想了解您和罗米老师的事处理得怎样,是否需要家委会出面调解?”
“那是一次偶然,”我努力压低声音,“正在努力争取谅解。”
“她那边的反应是?”
“她删掉了我的微信,退出了班级群,我无法打通她的电话。”
“我知道,您在群里已经把姿态降得很低,并且向所有家长致歉。我们也觉得你尽力了,但是……”
“不,我想我太着急了,没有给罗米老师冷静的时间。”我向她检讨。
“所以我们没有吱声。但班主任现在也很生气,指责我们不作为,没有及时声援罗米,她认为这是班风不好的表现。”
这让我紧张起来,我开始换位思考,当有家长对我进行无端指责,那么其他家长是应该站出来替老师说话的。
“而且,”她继续说,“她认为这是歪风邪气,到了要好好整顿班风的时候了。”
显然,我是这次班风整顿的主要目标。也许,我该站在大家面前,做一次公开的道歉。我的所作所为,像无法遏制的龙卷风,它让原本平静的海面再无法安宁。
“是的,我没想到这一层。我还能再做点什么吗?比如马上来学校,同大家一起见见班主任。”我起身找车钥匙。
“不,没必要。现在我们堵在学校门口,班主任不愿意见我们。我们再等等,或许能等到她出现。您不要有压力。”
通话结束 了,我把电话交给小书,破例让她自己照着微信条目完成作业。她问我去哪儿。
“单位有点儿事,需要加班。”我摸摸她的头。
她疑惑地转过头去。
我在距离学校稍远的地方停了车,犹豫地走向校门。当我走近他们,突然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我尽力站稳些,选择了把手交叉放在身前,然后低着头面对他们。在足球场比赛中,我常常看到这样的姿势:裁判准备对一位运动员掏牌,运动员就这样,在他面前低着头避免更重的判罚。
我和其中一位家长打了招呼,她是这群人里我唯一认识的人,人们叫她子谦妈妈。她是家委会的头儿。
“我很抱歉,因为我的事,耽误大家。”我微微抬头。
他们并不急于说话。其余两位女士虚着眼等待下文。我对面的那位男士抱着手臂,瞥我一眼,然后侧头去看身旁的那棵树。另一位男士则背着手,身子左右摇晃,眼睛盯着自己的耐克鞋看。
“电话是我给你打的。没关系的,你已经多次道歉。现在的问题是班主任也开始生气了。”子谦妈妈说。
“你只是撞枪口上了。”耐克男士抬起头。
“你知道吗,罗米这段时间一直在学校和省城之间往返?她在省城求学的孩子病了,她得放学后乘车赶过去,第二天一大早回到学校。现在又出现这样的事,听说她打算辞职。”我对面那位留短发,穿绿色T恤的女士说。
这让我震惊。子谦妈妈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并且说没想到你又主动来了。我无法再说点儿什么,只能看着他们在校门口焦急地转来转去。
我发短信给罗米说过,只要能化解她的愤怒,让我做什么都行。而现在,当我听到她的困境,那种令人窒息的惭愧更加浓烈地袭来。
学生们都离开了,我们站在电动门外面对空荡荡的操场上,这时子谦妈妈的电话响起。
“天呀,她终于决定见我们,快点儿。”接完电话,她差点儿跳起来。
我们去向保安说明来意。保安放行后,我走在最前面,一直往教学楼走。
我捡了面对班主任的位置,双膝并拢,直挺挺地坐在那儿。
“我已经感到你的诚心,但你知道,说出那样的话,一定是错误的。”
她的头发披在肩上,刘海的长度刚好在眉毛上沿。她看着我,带着温和的表情,但我坐得更直了。
“我想,是的。虽是一次无心的过失,但作为老师,是无法接受的。”我赞同地回答。
没有人接话,我望向窗户,它们都紧闭着,空气里弥漫着墙面腻子材料的味道。汗水从我太阳穴的位置流下来。
一位家长站起来走向窗户,我跟着他去把临近的门打开。做完这些,我仍以同样的姿势坐回原位。
“我想对于你,我是了解的。不是那种大恶之人,但我们在发布观点的时候,可以选择积极健康的。”班主任再次说话。
“当然。也许我有不好的一面,但从不向孩子展示它。”我解释道。
“那是最好的。正如你所說,那句话仅仅是想作为一个随意的话题,在仅有四个人的兄弟群里进行讨论,但你知道,我们对一个人,一个群体发声,它所产生的影响可能是巨大的。一传十,十传百,当这些不健康的观点扩散开去,它便会造成整个社会对教育负面的评价。”
“您说的这一层,是我未顾及到的。所以……”
“所以谨言慎行啊。你们男人,就是懒。一看那话,就是想把孩子全部扔给老师。我告诉你,在单位,除非我的领导,凡是我的下属,犯了错,我会骂得他体无完肤。就算我的领导,我觉得不对,一样指出。”那位短头发女士打断了我和班主任之间的对话。她是家委会财务负责人,脸很大,五官却很小,整张脸看上去,就像随意撒了几颗绿豆进去的白色菜盘子。
班主任接过了她的话:“他只是也处于崩溃边缘,”她指了指我,“老人、孩子、妻子、工作,我听他说过。然后,遇到同样处于崩溃边缘的罗米。但我觉得真的需要时间,让这个问题淡化,时机成熟,再找罗米当面道歉。”
大家赞同她的观点。教室里开始暗起来。光着膀子的送水工提着两桶水走进教室,我们沉默地看他做完这一切,等他走出教室,继续讨论关于我的话题。
我的身体有些僵硬,这让我感到疲倦。为了不显得怠慢,只好轻轻扭动腰,然后再次恢复到原来的姿势。但这时他们不再以我为讨论的核心,不同孩子的表现、家庭理念、社会风气……成了他们讨论的话题,最后话题终于转到要整治班风的问题。这让我又振作起来。
我希望听到人们继续批评我的声音,希望他们以我为戒,不再作出侵犯师威的出格行为。
这是一次漫长的交谈,直到日光隐藏,我们才走出教室。
家委会决定拟写班风整治倡议书,发在班级群,他们声明不是针对某位家长。班主任表示满意,我点了头,表示赞成。希望这能帮我走出泥潭。
在楼梯间,耐克男士扶着我的肩,再次重申,“你撞到了枪口上”。
“但你可以找个合适的时机,找罗米谈谈。”他说。
“多谢您的谅解,对不起大家。”我对着他们双手合十。
我在校门口目送他们离开,然后转向回家的路。我在想那个时机,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到来。
当我推开家门,孩子已经在开着空调的房间开始阅读。妻子追着我问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事。她打了许多电话追问我的下落,我沉默地打开冰箱,把牛奶拿到孩子的房间。
“为什么我所有的事都得告诉你,难道我就不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看她,从房间出来。
“不告诉我,告诉别的女人?”她嘟囔着。
我在厨房拿出温热的饭,夹了泡菜,胡乱地吃了几口。等孩子房间的灯熄灭后,独自下了楼。
我想找个人喝酒,比如老张。但前天,我请一个来办公室的造访者吃午饭,花了几十元,所以,不舍得再花多余的钱。我想去小卖部买瓶酒,独自去河边喝完,然后回家洗澡睡觉。
我下了楼,却径直走过了小卖部,向河边走去。那时是晚上十点,葱郁的草叶遮盖了坚固的地面。我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慢走着,拖鞋在地面划出“嗦嗦嗦”的声音。
在一棵树下的长凳上,我坐下来,电话铃响起,是班主任的。她说,小书爸爸,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再过几年,你谈到今天发生的事,也许只当一个笑话来讲。
“你是一个纯善的人,我能感觉得到。”她补充道。
我向她表达了感激。并表示我来这座城市近二十年了,遇到不少的坎,而这次事件,也并非致命到无法逾越。
“我们活着的过程,就是学习的过程。不论你活到四十、五十岁,或者更大的年纪。我想,这是一次修行。”我告诉她我反省的成果。
结束通话前,她再次安慰我,让我放下心里的包袱。
包袱?正像她说的,在这样的时刻,我正竭力摆脱它。但我知道,一切并非那么容易。我忐忑地点开微信,班级群一百多条新消息像潮水一样涌动。
“最近发生的事,让家委会感到震惊。我们想说,无论是家长无意还是有意,都不应该对老师发表不负责任的言论。班级需要良好的班风,希望大家一起努力,营造良好的教育环境。”
这则声明多像一件开瓶器,当它撬开坚固的瓶盖,蓄势的酒汁喷涌而出。
“罗米老师,回来吧。”这条信息不断在刷屏,长长的,不断延伸。家长们称之为盖楼。
但有人提醒大家,罗米已经退群,希望能截屏给她的私信,让她看到大家的心声。
我关掉了微信,点燃第二支烟,木然地坐在那儿抽着。
我想再晚些回家,指望抬头看看远方来平复糟糕的情绪。河对面,灯火万家。在那无数扇门的后面,住着无数的灵魂,每一個都那么不同。
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反复问自己。
我的脑子成了一面手机屏幕,那屏幕上滚动着家长热烈地请求,而罗米仍旧在微信群外沉默着。也许此刻,她正守在自己孩子身边,眉头紧锁。
也许,到了该抛弃一切杂念,走出最后一步的时候了。人们,包括罗米在内,或许在等我一场正式的、公开的道歉。家委会提到过召开一次班会。当我听到这个建议时,心里却升起一丝懦弱:一个中年男人,他站在讲台上,手上拿着致歉书,在五十四个家庭面前虔诚地请求谅解。那一刻一定会是艰难的,尽管他先前声称“愿意做任何事”。
那位家长的话又在我脑海涌现: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这让我意识到,我并不只是那片雪花,也许还是面向雪山,准备迎接一次小小雪崩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