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本地电视台要拍摄反腐宣传片,这个项目,兜兜转转,还是着落到金橘手里了。金橘作为管委会的办公室主任,顿时将一叠叠的宣传报道、工作报告抱出来,任凭借鉴。
电视台的人全不满意:“电视毕竟是个视觉活动,希望能采访到落马的领导本人。”
金橘觉得有趣:“他们应该都在监狱吧?”
电视台的人便说:“那我们就去监狱申请拍摄呀。可能还需要你们配合。”
金橘遂微微笑:“好的。”
去监狱那一天,是个蝉鸣八月。
从冰凉的车里出来,在门外等了很久,这边要一个人一个人地填表,一个人一个人地拍照登记。明明事先都联系得好好的,金橘还得一次次再去说明来意,再从容也不免一头大汗。
手续终于完成,金橘和摄制组一行十几人去了等待室。里面空调大喷白气,金橘一下子透骨冰寒,这才意识到腋下背上全湿了。
金橘低头看见自己茄子紫的真丝衬衫,艳得简直咄咄逼人,几乎是下意识想到,他从来没见过她穿艳色的衣服,一次都没见过。他们每一次见面,好像都是在工作日的下班时间,金橘穿永远的白衬衫,偶然有个暗条,他都很惊喜:你今天好漂亮。
是为了他,金橘今天出门前才这么盛装吗?
金橘几乎发起抖来。
忽然有人碰她,她头一偏,是同办公室的小姑娘:“金主任,我把空调叶子往上调一下吧?我看你好冷。”
这时,有位警官敲门进来,通知他们:有一位他们的采访对象已经提到,就在门外。
门外,有人说:“报告政府,犯人××号报到。”
这是他的声音吗?
是金橘听错了吗?
刹那间,眼泪即将夺眶而出。金橘稳稳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热茶,再抽了一张纸巾 ,大大擤了一下鼻涕。
她不抬头,声调一如往常平稳:“小张,你跟他们说一下,把空调调高两度。”
第一次见面那天,很不可思议的,金橘遇到了冰雹。她不过就是午休时候出去吃个肯德基,更严格来说,她就是找一个乱哄哄、大家都忙着自己事儿的地方,坐坐。
开发区有非常好的食堂,餐费以15-30元为标准,每个月头就发到饭卡上,月底吃不完就报废了。金橘宁可它报废,也不去食堂。
她已经堆了一上午笑脸了——有时候也得板脸,完全看剧情决定——她累了,她不想在去食堂路上还跟所有人打招呼,还要对领导们察颜观色。开发区食堂还有好多企业的呢,好多中高层管理人员往往趁这个机会跟管委会的人——比如金橘,来套近乎。
附近也不是没有咖啡厅或者茶餐厅,但就是太高档了,只要金橘在那儿坐一会儿,临走的时候,服务员一定过来轻言细语:有位先生给您埋单了。
金橘不是万人迷,她心里有数。她所拥有的,就是这个位置这个身份,所有的爱慕笼络,不过是为了结识个方便之人,开个方便之门。
去肯德基,就为了这里够吵,又是音乐又是小孩。金橘挺愿意在厕所旁边的一人位置上,面对着墙壁发两个小时呆。两小时之后,她下楼,看到许多人都挤在门口,她挤到最前面发现,竟然铺天盖地在下冰雹。
一大颗一大颗玻璃弹珠似的冰雹,砰砰地落下来,好像老天在下一盘很大的跳棋。
金橘不知道冰雹会延续多久,自己如何回去,而且被冰雹打中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身边挤出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砰”一声弹开一把好大的黑伞,像人家茶座上支的伞一样。男人往前走了一步,忽然一回头,直接把伞递给金橘:“你要迟到了。”
金橘一惊,当然不会接。
男人便轻轻把伞放在金橘脚边上:“两点半有个会,迟了不好。”
男人一转身,直接就在雨里跑了起来,身边还跟着个年轻人。两个人都西装革履的,有一种金融行业的气质,冰雹噼哩啪啦打他们一身,两个人居然欢呼出来,彼此摆POSE,互相掏出手机给对方拍照。男人明明看着是中年,身手却十分矫健。
金橘看着看着,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蹲身举起了那把大伞。
后来,他这样形容:下冰雹,与遇到你,都是命中注定,躲不开逃不掉。
其实,这也是金橘的感受,她在两点半的会上遇到他,被介绍说是辖区内一家国有金融企业刚刚调来的老总。他的笑容、他伸过来的手,就像冰雹全噼哩啪啦砸在自己身上,被劈头盖脸痛打得眼睛都睁不开的金橘,只能嗫嚅着:“伞,等会儿还你。”
幽幽的,金橘脑海里的丝竹声中,唱的是《白蛇传》里的歌。白素贞与许仙,是谁借了谁一把伞。
人家叫“怀石料理”,这家叫“握石料理”。
金橘一看便笑:“这就是蹭人家的人气,就是人家怀了块大石头,它握了块小石头吧。”
他说:“应该叫握玉,暖玉软香握满唷。”自然而然一伸手,把金橘的手握在手里,轻中带重握两下,另一只手里拎着个纸袋。
金橘不由得脸飞红,想抽手出来又舍不得,想啐他又像更舍不得。直觉得自己热腾腾,腿软得站不住,是更暖的玉,更软的香。
这是一家小巧的日料,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从开发区开车过来,需要两个小时。巴巴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无非是……无非是……
唉,你们也都知道的。
中国男人,到了一定年纪全有老婆。他都当领导了,哪里还有可能单身。金橘不是他的起点,却暗暗地希望是终点。
他们在开发区里,其实是老见面的,虽然往往是在金橘的办公室,正大光明开着门,小姑娘就在外间坐着,不时进来让金橘核个什么、签个什么,电话也不断在响。但见面就是见面,就是喜悦,就是看着一表人才的他邁着弹性的步伐轻盈地走进去,就是满心翻倒式地快乐。
金橘要的不多,得到什么都是好的。偶爾吃过饭,他们会待在一起。他的疲倦软弱,比白天的昂然奋发更让金橘怜惜。有时候,金橘洗完澡出来,看到他已经在床上睡着了,鼾声是苦闷的,手里还紧紧握着手机。金橘想轻手轻脚给他盖被子,才一动,他醒了,条件反射看看手机:“呀,晚了,我得回去了。”
就这么几小时,也是金橘生命中的盛宴。
这一次,是他去欧洲考察,一去一个半月。办公室里没有他的出没,金橘只觉自己是一只北极熊,脚下只有一块不断融化的冰洲。远远近近,什么也没有,抬头远看一片白茫茫,低头近看,自己也是空白。
他回来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见金橘,毕竟还是要避嫌的。金橘又苦熬了一段时间,终于,能够是玉,被他握在了手里。
上了几道小菜,喝过两口酒,他终于把放在脚边的纸袋递给金橘:“给你带的礼物。”
金橘喜滋滋:“可以看吗?”
他宠溺地看着金橘:“你就像小孩一样。”
金橘伸手一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提包。金橘一眼就看到标,呼出来:“爱马仕。”
日料店总是灯火幽暗,但即使这样,也看得出来手提包的皮色黯淡、包角有磨痕。灯光投在金橘脸上,忽明忽暗。金橘把碗筷都推得稍远一些,把包郑重地放在面前,反复地看,看包带,看五金。
她什么也不说。
他娓娓地说:“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送你一个二手包?这是我在佛洛伦萨的时候,遇到他们拍卖会,我无意中进去,才知道这个包卖到三千多欧。我很吃惊,这比全新的包都贵。一问,人家并不爱搭理我,只围着几个洋人伺候,还是其他人告诉我这款包有收藏价值,二手比新款还贵。人家不理我,是觉得中国人不识货。我一气,我不能给华夏子孙丢这个脸,就买了。买回来自己也觉得可笑,太冲动了,跟年轻人一样。你知道我一向是这样的,认识你的时候就这样。再一想,别人不会懂,你是懂的。”
金橘低了很久的脸,突然抬起:“谢谢你的礼物,真的太好了。”她声音里有呜咽。
年龄也许真的让人傲慢,单身的金橘在同龄人中,已是老到成熟,但在他眼里,却仿佛幼儿园中班跳皮筋的小女孩。
政策范围内,金橘不遗余力地帮他,她的感情像牛奶一样泼了一地。金橘的爱里,从来没掺过杂质,她像所有动了真情的女人一样,会好奇,好奇他的一切,他每一位大学同学、MBA同学的社交软件,金橘窥探了一个遍。好像每多知道他一点,就是多拥有他一点。
金橘会嫉妒,这嫉妒里带着自责,自怜薄命又没法甘作妾,她也把他太太搜了个底朝天。各种社交软件,金橘一网打尽。
她知道这是蠢事,但是控制不了。他不会知道,金橘了解他与他太太到什么程度。金橘知道他太太吃素、有乙肝又讳疾忌医、打过两胎,以及非常喜欢买包。
喜欢买也喜欢卖,他太太经常在某平台上挂出自己的二手包,和人讨价还价。如果被杀价杀得太狠,他太太是能说很刻薄的话的。
他给金橘的包,金橘早就见过了,他太太在网上挂了很久,无人问津,出过一次手又被退回。他太太亲切问候了买家的所有亲友。
他当然也不会知道,关于他,金橘其实还有另一本账。
而这本账,将会在几天后,和这个包一道被交到“有关部门”。
最后一次,到底什么是最后一次?
当我们在说最后一次的时候,也没有到人生的最后时刻,如何彻知那就是最后一次?也许就像幼儿园中班小女孩在空地上跳橡皮筋,突然间绿树砍倒,这一片空地被围起来变成了工地,好像昨天便是最后一次。但过了半年一载,围栏拆掉,新建了儿童公园,小朋友又可以去跳橡皮筋了。
不,看到爱马仕包的那一刻,金橘对自己说,结束吧。
因为小女孩突然甘蕉式抽条,她不再是小朋友了。再下冰雹,可以寄伞;再遇到你,可以翻脸;一个人,别总妄想是另一个人的劫数。
就好像,有时候你握石,有时候石头砸碎你的头。
金橘,从监狱出来之后,确定了:这是最后一次。
因为,小女孩不再跳橡皮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