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 刀
费尔柴尔德对从各国网罗植物近乎于疯狂,他从不在乎旅途之艰难,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东西,总是穷尽一切手段。他造访了五大洲50多个国家,把意大利的无籽葡萄、克罗地亚的甘蓝、巴伐利亚的啤酒花、伊拉克的海枣、中国的桃子、智利的鳄梨等18000多种蔬菜、水果和其他植物引进美国。
书名:
《食物探险者:跑遍全球的植物学家如何改变美国人的饮食》
历史上,英国是博物学最为发达的国家,知名博物学家比比皆是,如约翰·雷、吉尔伯特·怀特、林奈、达尔文、赫胥黎、赖尔等。英国19世纪田野俱乐部蔚为风潮的时代征候—1873年,在大不列颠和爱尔兰169家地方科学协会中多达104家是明确的田野俱乐部。
更为先进的知识,也意味比其他地方对博物学有更多深刻的认知。英国的这种博物学热潮,自然会“波及”海外,包括从英国独立出去不久、同属盎格鲁-撒克逊体系的美国。当博物学的飞快发展,裹挟着工业革命吹响的雄壮号角,以研究等名义的猎取便会变得堂皇得多,比如本书所提到的美国“植物探险者”戴维·费尔柴尔德。
在了解本书浓墨重彩推介的美国著名植物学家费尔柴尔德前,不妨先来认识一下与其有着类似经历的另一个人罗伯特·福钧。
福钧有一个著名的身份即“茶叶大盗”。大约早费尔柴尔德半个世纪,英国人福钧同样以所谓的探险者身份,数度潜入中国腹地,不仅成功盗得茶树种苗,还带走了按照后来说法是具有知识产权的制茶技术。英国人后来在其印度殖民地开展了大规模的茶叶种植—“福钧窃走中国商业机密后不到20年,茶叶贸易的重心就从中国转移到了英国的版图内”(《茶叶大盗:改变世界史的中国茶》,社科文献出版社2015年10月出版)。时至今日,印度是仅次于中国的产茶大国。
没有迹象表明费尔柴尔德受到了前辈的影响,但他显然比前辈走得更远,手脚也放得更开,影响自然也大得多。他不像前辈那样遮遮掩掩,或者开门见山索要,或者通过小恩小惠,拉拢别国纯朴农民,一次次轻而易举地获得他想要的枝条或者种子。
费尔柴尔德在美国的表现是混迹于精英阶层的一名谦逊的学者,但他在国外获取植物时所运用的诸多手腕,一点也不逊于三教九流之辈,外加一点所谓的“苦情戏”。即便在当时最为落后的国家,面对这样未邀而至的外国人,当地也不太可能奉为座上宾。费尔柴尔德吃的那些“苦头”,只不过是当地人落后普通生活的一部分。
第一次总是显得那么艰难和令人难忘。25岁那年费尔柴尔德潜入法国的科西嘉岛,试图盗走当地香橼树的枝条。或许因为知道自己所行不端,第一次心里还是充满了恐惧。如同所有的盗贼,随着第一次偷窃“成功”的刺激,费尔柴尔德的内心充满了喜悦,接下来自然是越走越远,直至后来的疯狂,甚至还希望后继有人。随着他精心挑选的接班人迈耶的离世,另一个接班人威尔逊·波普诺对这种生活产生厌倦后的离职,费尔柴尔德“贼”心不减,70岁那年拖着老迈之躯,再次踏上所谓的“探险”之旅。
费尔柴尔德对于从各国网罗植物近乎于疯狂。他从不在乎旅途之艰难,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东西,总是穷尽一切手段,从意大利的无籽葡萄到德国塞姆施啤酒花,类似这些当地原本严守秘密也根本不想外传的植物,经过他那越来越显老练的手腕,一次次落入他的植物百宝箱。
从中国盗走制茶技术和茶树种的福钧,借助知识技术优势,在全球茶叶贸易中分得大块份额,同时使得中国几乎失去英国茶叶市场。
费尔柴尔德的“成就”一点也不逊色。19世纪的美国虽然土地肥沃,但食物品种单一,人们吃饭只是为了果腹,并不是为了享受美食。今天,我们很难想象当时美国人面临那样单调的食物如何下咽。
没人会想到在新世纪来临前,一位植物学家会给美国人的餐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数十年间,费尔柴尔德造访了五大洲50多个国家,把意大利的无籽葡萄、克罗地亚的甘蓝、巴伐利亚的啤酒花、伊拉克的海枣、中国的桃子、智利的鳄梨……18000多种蔬菜、水果和其他植物引进美国。他不仅让美国农民富了起来,还大大丰富了美国人原来面包、奶酪、肉类唱主角的单调餐桌。
当然,费尔柴尔德发现的不只是食物,也将埃及品种丰富的棉花引入美国,从而带动了新产业的发展;他从日本引进樱花树,粉嫩的花朵至今装点着华盛顿的街区。他的盗猎是全方位的,他的博物学识成了他的重要拐杖。
站在美国人视角,植物大盗们确实建立了丰功伟绩,但换一视角则相反。如果不是费尔柴尔德的门徒迈耶在1908年从中国“运回”了改良后的大豆品种,不知道刚刚下台的川普政府,还会不会急于在兜售大豆时与大豆的故乡中国叫板。
如果剔除战争等特殊情况,费尔柴尔德等人的所谓“探险”之旅,看不出有多少特别的惊险可言。他们的足迹并非荒郊野外和人迹罕至之处,他们的目标只是当地人经过长期探索乃至精心培育出的优良品种。当然,当费尔柴尔德等人心怀鬼胎地一次次想获取别人赖以生存的优良植物时,不可避免地会遭到别人警惕的目光。当贼人之手都伸进了口袋,还不允许他人有任何愤怒的表情,这样的逻辑是否太过强权。
还有一个可比性参照物或许也能说明问题。仅以中国而言。虽然晚清中国极其落后,但在费尔柴尔德所处的时代,行走在中国大地上的欧美人绝非凤毛麟角。鸦片战争后,东西方交流总体上越来越广,进入中国乃至腹地的欧美人越来越多的大趋势没有改变,即便是在长江上游重庆这样的遥远内地,曾有英国人好博逊担任海关税务司长。身处这样的时代,如果全都像费尔柴尔德这样披上“探险”的励志外衣,“探险”二字未免太过普通和庸俗。
如果抛开本书的立意,其写作还是表现出了相当的水准。丹尼尔·斯通妙笔生花,除了行文极其流畅,在构思和选材上,确实把费尔柴尔德的一次次“偷盗”行为用精彩的故事进行演绎,同时正义化的叙事文风,令那些不明真相的读者随着故事的发展,极易热血沸腾。至于那些被费尔柴尔德所偷盗的国家,无一不被描绘成愚昧得令人憎恨。当“被害者”反倒被戴上愚昧的脸谱,文中丝毫未觉半点惋惜自然显得理所当然,有时甚至生出一点活该的荒诞之感。掠夺者的逻辑一直如此,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掠夺而生出道德本能的羞愧。
费尔柴尔德见证了美国“镀金时代”和19至20世纪波澜壮阔的世界历史,他的一生是那个科学技术飞速发展、世界联系日益紧密的时代的缩影。这一点很重要。有了先进的学识,费尔柴尔德还必须有雄厚的物质基础作为支撑,比如可以通达全球的交通工具。
费尔柴尔德在人生的后半程也遇到了对手即他的发小、推动《植物检疫法》出台的查尔斯·马拉特。这个有必要多讲几句。在今天看来,植物的输入,往往会输入新的病虫害,这也是今天各国海关面对外来物种总是如临大敌的原因。费尔柴尔德对美国的贡献无疑是卓越的,而马拉特的努力显然令全球受益,直至今天还有未来。显而易见的是,本书为了塑造费尔柴尔德的排除万难的“英雄”形象,马拉特的贡献不仅被严重低估,更像是矮化。如果不是马拉特的力推,外来物种不知会酿下多少难以挽回的灾难。
本书也有一个可圈可点之处。作者的植物学知识渊博,对科普语言掌握亦独到,哪怕是一无所知的门外汉,拿到这样的科普读物,往往也不觉生涩。这也是欧美科普读物的长处。
最后想说的是,在萨拉·罗斯为福钧撰写的著作《茶叶大盗:改变世界史的中国茶》中就曾直言其强盗行径,而在斯通这里,对于比福钧行为做得更过的费尔柴尔德,除了深深地赞美,再就是掩饰不住的赞美。所有赞美都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即费尔柴尔德的所谓伟大,只是属于大洋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