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邹秀娥
贫穷粗糙的生活中,奶奶包饺子宛如一种艺术表演。
她先把肉细细地剁成末,刀在案板上“叮叮当当”地响,剁一阵,加一点儿酱油,把肉卷起再剁,直到成泥一样。随后放料,她放盐的时候从来不用勺子,都是用手一抓,往馅上一洒,很是豪迈。饺子好吃不好吃,关键在馅。奶奶拌馅,料放得足。葱、姜都剁成很细的末,洒在馅上,放完菜油后,还要滴香油,煨上半日,再开始包。
她面和得也好,不软不硬,切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剂子,用擀面杖一擀,圆圆的面皮就从擀面杖下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把馅放在皮上,用小勺把馅按平,卷起皮来,两手向中间一挤,一个肚子圆圆的漂亮饺子就昂首挺胸地站在案板上了。水开两次,过水三遍,又白又胖的饺子被捞到碗里,吃一口,唇齿生香,余味无穷。
一
有一年暑期,我放假回家,车过了我们县城再一路朝南,到小村时已经是暮色四合。我一路向前走,听见背后有几个人说:“前面那个背小包的是谁啊?”我回头一看,奶奶也在那几个人中间。她一愣,说:“呀,那是俺二妮!”她当年82岁,腿上还有下地弄的伤,但是一看见我,她就拖着伤腿飞奔而来,脸上的惊喜清晰可见。
回到家,她忙活着给我做饭。我说在路上吃过了,她说:“出门饺子进门面,这是规矩。”她说的进门面不是下面条,而是把馒头切成细细的小丁,磕几个鸡蛋拌匀,锅里放油烧热,洒上葱花,馒头丁在热锅里一煸,“刺啦刺啦”一阵响,一碗金黄的炒馒头丁就出来了,馒头丁松软,香味浓郁,特别美味。即便我吃过了饭,一碗馒头丁还是很快被我吃了个底朝天。
晚上,好友秋莲约我出去。小时候我和秋莲经常同骑一辆自行车上学,如今再相见,秋莲已经历了结婚、离异、丧子、再嫁等种种生活的艰辛,而我把青春付之于一场没有尽头的学习,生活单调而无味。那天晚上,我和秋莲坐在石磙上聊了很久,村里万籁俱寂,唯有月光皎洁。奶奶出来观望了好几次,每次都站在胡同口,看我们还在聊,就悄悄回去,如此反复,不打扰,也不催促。那时候,我和秋莲都感到人生有种种不顺,感叹着“历尽千帆皆不是”,但是事后回忆,生命中还有人站在街边无声守候我们,实是人生至福。
几天后,我要回校了,奶奶照例还是包饺子。刚成熟八分的青瓜,削皮、切丝、剁碎、控水,加上煎好的鸡蛋,瓜是绿的,鸡蛋鲜黄,颜色好看且味道鲜美。我偷偷拿了勺子吃了一口,顿时觉得鲜香满口。
其实,奶奶每次包素馅饺子,我都会在包的时候忍不住偷偷吃几口馅。饺子终于出锅,我还没来得及吃上几个,忽然起风了。房顶上还晒着粮食,奶奶不顾腿疼,“噌噌”三步并两步就跨上家里的简陋梯子到了房顶上,开始用塑料布盖粮食。我看得目瞪口呆,又担心又着急,怕她稍有不慎摔着了,站在下面喊:“奶奶,你下来!”她不理我,我气急败坏,说:“你不知道自己八十多岁了吗,摔着怎么办?你就是不服老!”
奶奶听见我叽叽歪歪,说:“那也不能眼看着粮食被风刮了!”我说:“你让我弄,行吧?”我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那梯子是用布条绑的,一踩晃晃悠悠,随时要散架的样子,吓得我腿肚子直哆嗦。等我好不容易爬到房顶上,奶奶已经三下五除二盖好了粮食,“噔噔噔”踩着梯子下去了,留下我小心翼翼地沿着梯子向下退。奶奶没笑话我,我反而气呼呼地说:“你就是不服老,有你服老的那一天!”
这几乎是一句谶语,因为几个月以后,一向硬朗的奶奶得了脑血栓,倒下了。那一顿青瓜馅饺子,是她给我包的最后一次饺子。
二
躺在床上的奶奶不能再给我们做好吃的了,但她总有办法让我们沉浸在“吃”的氛围里。奶奶絮絮叨叨地讲起了从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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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说,她小时候家里是村里有名的贫困户。虽然贫困,全家对吃却有一种天然的热情。到了年底,卖盐换了钱,奶奶的父亲会买一扇猪肉,扛回家去煮好,用材料腌制,让孩子们过个欢喜年。奶奶说,曾外祖很会做饭,一样的材料,经他的手一做,就无比美味。即便是难熬的初春时节,曾外祖也能从地里打个野兔给孩子们改善伙食。在奶奶的回忆里,“吃”是这个贫穷家庭最温暖的印记。
比起曾外祖家,我家祖上有几亩薄田,日子本该更富裕些,但在吃饭上却是千篇一律的“窝头加咸菜”。嫁给我爷爷后,奶奶感觉最不适应的就是“吃”。整个家族极尽节俭,省下一些钱去买地。地多,收入能更多些,再用钱去买更多的地。但不知是不是常年营养不良,家里男性的身体普遍不好。爷爷经常胃胀,吃不下饭。奶奶心疼他,晚上会单独给他做点好吃的,不过是一碗稀疏的面条,爷爷还经常大发雷霆,嫌奶奶浪费。
爷爷去世那年,我父亲8岁,小姑才8个月。奶奶自己带着三个孩子,担水、磨面、拉土盖房。生活艰辛,奶奶却从不抱怨。过年了,她会买几根红头绳,给姑姑们扎小辫子。她用从地里挖来的野菜,加上一点点面,给孩子们做饭。大灾荒来临时,奶奶带着孩子们一路向南,没日没夜地给别人织布换点吃的。有的人家想要拿两袋粮食换大姑,奶奶从没动过这个念头。
对奶奶来说,命运对她从未垂青,她却一直勇敢地面对生活。
三
后来,行动不便的奶奶经常坐在躺椅上,一边看我干活,一边指挥我,每逢年关便是如此。
“饺子馅放的盐太少了,油放得太多了,葱花切得再细一点儿……”我喜欢听她指挥,包饺子也逐渐有了她的样子。把肉细细地剁成末,加一点儿酱油,把菜剁碎,将葱花、姜末洒在馅上,放完油后,最后要滴香油,煨上半日再开始包。
奶奶于隆冬时节去世,去世之前的晚上,半梦半醒之间,她睁开眼问了一句:“二妮儿去哪了?”我说:“在这里呢!”她看了我一眼,又闭上眼睛。
每个周末我都会包饺子,儿子和女儿在旁边看,有时候他们也会动手试图包几个,等又圆又胖的饺子出锅时,他们帮着摆在桌子上,佐料有醋、香油和蒜末。儿子自五六岁起就能一顿吃20个饺子;女儿两岁半,吃别的东西都不多,唯独我包的胡萝卜肉馅的饺子每顿能吃6个。他俩隔三岔五地和我说:“妈妈,我想吃饺子。”
生命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结婚后,我们姐弟几人像蒲公英的种子,从一个植株出发,飞往不同的方向,在不一样的水土落地生根。但是味蕾深处是故乡,奶奶对生活的态度,通过这些食物,溶在我们的血液里,变成生活的习惯、掌心的纹路和淡淡的乡愁。